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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暮,月似弓。輕煙給月下的大地罩上了一層紗。狹窄荒蕪的林間小道上前后無人,只有奚容一個人在小道上策馬奔馳。馬蹄踏處,林鳥驚空。
奚容的身后,隱約傳來一陣陣喊殺聲。
韁繩緊緊勒著他的手,磨破的指掌間有血沿著韁繩慢慢滲開去。他衣衫襤褸,披頭散發(fā);他的臉上被草木的葉子劃出道道縱橫交錯的血痕,嘴唇因?yàn)殚L久的饑渴而干裂。
在馬背上顛簸太久了,全身的骨頭仿佛隨時會散架。
然而比起這些,身后那一陣陣追魂索命的聲音更令他不快。
這些聲音已經(jīng)整整跟著他五天了。從都城云嘉高大的城門下開始,一路跟著他,如附骨之蛆,如影隨形,無論他怎么奪路狂奔,都擺脫不掉。
而他的侍衛(wèi)在這五天里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他們護(hù)衛(wèi)著他一路向宋國狂奔,直到只剩下他最后一個人。
人很疲倦,馬很疲倦,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倒地不起。
奚容偶爾會回頭看看后面,那些人的身影還隱藏在重重的迷霧中。然而聽著他們的聲音,奚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暗夜之紗,看到他們手中閃著寒光的刀劍。
奚容皺起眉頭苦笑。他們大概,很快就會追上來了吧。
腦海中有個聲音一直在對他說,跑,跑,快跑,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那聲音時而像是父皇的,時而像是母后的,時而又像是最后死去的那個侍衛(wèi)的……所有人的血在他周圍流成了一條河,紅色的巨浪推著他向前,不允許他有一絲一毫的退卻。
然而無論他怎么逃,后面的人還是越來越近了。
他松開一只手,緊緊握住了掛在腰間的一把用白玉雕成短劍。這把短劍是奚國的開國皇帝傳下來的,劍柄上刻著一個古體的“奚”字,是他們奚國皇室最重要的信物。他被冊封為太子的那天,父皇親手把這把劍交到了他的手上。
父皇說,這把劍象征著他們的國家,他必須用生命去守護(hù)。
手中握著這把劍的時候,他焦躁不安的心情就會平復(fù)下來。
作為奚國皇室的子孫,他從來都不怕死。只要劍還在手中,他就還可以戰(zhàn)斗一場,然后堂堂正正地死在敵人的劍下,來個玉石俱焚。
他的尊嚴(yán)就如刻劍的玉,可斷,可碎,不可彎。
前路越來越暗。暗淡的月光穿不透濃密的枝葉,奚容已經(jīng)完全看不清路上的狀況,馬兒也只是憑著本能在漫無目的地狂奔。露水打濕了他的衣服和鞋子,無數(shù)的小蟲扇動翅膀在他身邊飛舞。他不得不瞇著眼睛,以免小蟲子飛到他的眼睛里去。
這么黑這么崎嶇的一條路,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盡頭……
又往前走了三四里路,奚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jīng)迷路了的時候,馬兒忽然一聲長鳴,高高地?fù)P起了前蹄加速狂奔。奚容沒料到它會突然飛跑起來,一個沒坐穩(wěn),幾乎從馬背上跌了下去。
回過神來時,眼前豁然開朗。遮天蔽日的樹林中,竟出現(xiàn)了一片廣闊的開闊地。
馬兒停下了腳步,奚容聽到它喝水的聲音時,才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走進(jìn)了一條小溪里。
小溪上架著一座四根圓木搭成的小橋。橋邊一條小路從正路上岔出去,直通空地中間的七八間茅屋。每間茅屋邊都圍著一圈竹籬笆,籬笆上纏著重重的藤蔓,藤上掛著串串白色的小花。那些茅屋的中間有一株高高的柳樹,奚容隱約能看到樹下有一眼井。井口邊有只木桶倒在地上,井繩就團(tuán)成一團(tuán)落在它旁邊。
顯然,這里是個小小的村落,小到只有幾戶人家。
前面走過的十幾里路都荒無人煙,這村落出現(xiàn)得太突兀,奚容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更奇怪的是,這村落竟然半點(diǎn)燈火光都沒有,也沒有半點(diǎn)人聲。奚容想,這大概是個荒村。
馬兒還在不停地喝水。它大概是渴極了,無論奚容怎么踢它,它都不肯再走一步。
奚容嘆了口氣,翻身躍下馬背,走到上游掬起水大口大口地喝起來。馬兒渴,他又何嘗不是。
只這么一會兒的工夫,身后的聲音又近了些。奚容焦急往四周又看了幾眼,忽然心生一計。
他走去拍了拍馬的頭,拉著它從溪水中走出來,拴到一間茅屋后面。然后自己走到井邊,將水桶懸在離井口幾尺的地方用井繩牢牢地綁住。做好了這些之后,他便小心翼翼地攀著井沿站到木桶中去,彎腰蹲著。雖然那木桶夠大,奚容還是要緊緊抓著井繩才能勉強(qiáng)支撐住身體。
他無力地仰頭,看著圓圓的井口中一彎淺淺的月牙隨著繩子的扭動旋轉(zhuǎn)。偶爾有什么東西落到下面的水里去,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雖然井繩很粗,奚容還是害怕自己也會那樣掉下去,心怦怦地劇烈跳動著,幾乎要從喉頭蹦出來。
他在井里藏好后不久,就有一陣嘈雜的馬蹄聲和人聲跟從村邊呼嘯而過——他們似乎壓根沒想到要停下來看一眼。奚容松了口氣,又沉著氣坐了大約半柱香的時間,才顫抖著從木桶中站起來,兩手扒在井沿上爬了出去。
就在他兩腳落地的剎那,一陣火光沖天而起,幾乎刺瞎了他的眼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之后,幢幢的人影便把他團(tuán)團(tuán)圍在了中間。
“乖侄兒,我就知道你在里面!
伴著這個聲音響起的,還有幾條獵犬的喘息聲。它們吐著長長的舌頭,幽綠的眼睛盯在他身上,仿佛隨時都會撲上來把他撕個粉碎。
奚容暗地里笑自己笨。這點(diǎn)金蟬脫殼的小把戲就算能騙得了人的眼睛,又怎么騙得過狗的鼻子。
奚容兩腳發(fā)軟。然而他咬牙站直了身體,勇敢地對上了那人如狼似鷹的目光。
靖王即使是在這種時候,臉上還是帶著和藹的笑,一如從前。
奚容恨他這笑容。奚容還記得,就在他親手把利劍刺進(jìn)父皇的胸膛的時候,臉上也帶著這樣的微笑。那使他看上去像個魔鬼。
“奚潼!鞭扇葜焙魧Ψ降拿。在出了那樣的事情之后,他實(shí)在沒有辦法再開口叫他一聲皇叔。
奚潼的微笑變得有些僵硬。
奚容倔強(qiáng)地說:“我不會把傳國寶劍交給你的。我就是砸了它,也不會給你!
他在說這些的時候,右手拔出了玉劍高高舉起。他身后的井沿是用堅硬的石頭砌成的,薄薄的劍身一旦摔上去,一定會碎成無數(shù)片。
奚潼揮了揮手,他的隨從們便稍稍退后了些,而他自己又逼近一步。
“侄兒,別激動……把劍給叔叔,叔叔保證不會傷害你……”
奚容冷笑著搖頭,“我若信你,還不如信一條狗!
“過來……”奚潼伸出手,“那里很危險。”
奚容再退,抬腳站到了井沿上:“可是我覺得你更危險!痹偻耍膬赡_都有一半懸在了水面上。瘦削的身體微微晃動著,仿佛隨時都會落到井中去。
奚潼的微笑徹底消失了。微帶怒色的臉在火光下分外猙獰。他退了一步,兩人之間仿佛有根弦在慢慢繃緊。
奚容冷笑:“我就站在這里,你不過來,我也不會把劍怎么樣。咱們就慢慢耗著好了,要賭一把么?看是我先死,還是劍先碎!”
奚潼哼哼一聲,叫了個隨從上前小聲問了句什么。那隨從掏出一條長鞭在半空中試著甩了甩,然后堅定地點(diǎn)頭。奚潼面帶喜色,當(dāng)即用力一揮手。剎那間,十幾把刀劍同時朝奚容砍刺過去!
奚容知道奚潼是想趁自己摔劍的時候,讓那隨從用長鞭在半空中把劍卷回去。情急之下,他先假意把劍向井沿砍去,眼看著那長鞭果然朝他的手卷了過來,他立即反手把劍朝柳樹后的一塊大石上扔去!
玉劍在半空中劃了一道白色的弧,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快!劍!劍!”奚潼發(fā)瘋似地大喊。
向奚容砍刺去的刀劍在半空中停下了,隨從們紛紛朝大石飛奔過去。黑色的長鞭卷住了他的腳,把他從井沿上帶了下來。他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摔了個狗啃泥。
再抬頭,已經(jīng)有兩把長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有人抓住了他的頭發(fā)一把揪起,他不得不抬頭。眼前的奚潼臉色蒼白,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玉劍落下的方向。
奚容掙扎著想站起來,立刻就有一只腳踩到了他的背上,他眼前一黑,只覺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置。
奚潼的聲音在他頭頂咆哮:“若是玉劍碎了,它碎成多少片,我就把你砍成多少塊!”
“那就不必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劍,沒有碎!
奚容咳出一口血來。難道這把劍……注定要落到奚潼手里?
他看不到那個說話的人,然而他可以斷定那人不是奚潼的隨從——因?yàn)樗麄儾豢赡苡眠@種冷淡而鄙夷的口吻說話。
奚潼仰天大笑:“哈哈哈天意啊,天意!把劍給我吧,等朕回到云嘉城,馬上就賞你黃金千兩,封萬戶侯!哈哈哈——”
奚潼大約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穩(wěn)坐皇位,連自稱都改了。
“這把劍分明是從天而降落到我手中的,我為什么要給你?”
奚潼的笑聲嘎然而止。
“對了,黃金我知道,可是封萬戶侯又是什么意思?”
那人的口氣云淡風(fēng)輕,仿佛壓根沒有把眼前全副武裝的兵士放在眼里。
奚容歪著臉,只見一襲袍角飄進(jìn)眼簾。那袍子的顏色就像早春第一個從枝頭冒出的嫩芽那樣,綠得極淺。袍角和衣帶被夜風(fēng)吹拂著,在火光下流動著金色的華彩。
然后他看到,傳國寶劍被握在一只修長的手中。那人用很隨便的姿勢握著它,沒有半點(diǎn)敬意。
奚潼換了一種很霸道的口吻:“哦,意思就是說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給你什么。不過,你得先把劍給我——這把劍不值什么錢的,我能給你的東西,一定比它貴重千萬倍,如何?”
那人似乎竟真的考慮起來。奚容張口大叫:“別給他!他在騙你!他只要拿到劍,就會馬上殺了你!啊——”
踏在他背上的腳重重一踩,他立刻又噴了一口血出來。
“殺我?”那人驚奇得很,“就憑他們幾個?”他把劍在手中掂了掂,簡直是挑釁地問奚潼:“你要?dú)⑽颐?”不等奚潼回答,他又恍然大悟地說:“哦——對了,剛才你說過要把這小子砍成很多塊的,看來你真的很想殺人啊……”
奚潼咬牙切齒:“你把劍給我,我自然不會殺你——還會給你榮華富貴——”
“榮華富貴又是什么?”
奚潼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奚容看到那一襲袍角又離自己近了一些。
“你要劍是么?先放開這小子罷。我討厭血,他再吐我就要惡心死了。”
脖子上的刀和背上的腳終于都撤開了。有只手拎著奚容的衣領(lǐng)拉他起來。他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那人比他高了半個頭,兩道眉淡如遠(yuǎn)山,黑色的眼眸中卻有火光在跳動;整個人就如臨崖危立的高樹一般英俊偉岸。
奚潼朝他伸出了手!叭宋曳帕,現(xiàn)在可以給我了罷?”
那人搖搖頭,忽然伸手握住了奚容的手。就在他們碰觸的那一瞬間,奚容看到所有的人都大驚失色!
奚潼震驚地看著他們站著的地方:“人……人呢?”他的隨從們也都驚慌地四處張望:“不見了?剛才明明在這里——怎么會不見了……”
奚容不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再看看身邊的人——兩人都好好地在原地站著,沒有哪里不對勁。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利器破空的聲音,那人用力把他往自己身邊一拉,只見有個奚潼的隨從揮刀從他剛才站著的地方砍了下去。
只差一點(diǎn)點(diǎn),他的腦袋就要被劈成兩半了。
然而現(xiàn)在那個隨從握著手里的刀,看著眼前空空的地面,又驚又怒。
奚潼大喊:“快找!快找!誰能把傳國寶劍完好無損地給我找回來,賞黃金萬兩!”隨從們精神一振,揮刀到處亂砍開了。那人拖著奚容左右閃避,總算是從包圍圈中躲了出來。奚容一看到了安全的地方,便本能地要掙脫他的手。那人卻一把拽緊了他,溫暖的手包裹著他傷痕累累的指掌:“別動。我用了點(diǎn)小小的隱身術(shù),你要是掙開了,他們就又能看到你了!
那人說笑著,一邊好整以暇地看著驚得臉色蒼白的奚潼,嘆息道:“為什么總是會有那么些人,狂妄到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呢。我們給他點(diǎn)教訓(xùn)怎么樣?”
奚容被踩得胸口發(fā)疼,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點(diǎn)點(diǎn)頭。
那人手指一挑,那邊就有根柳枝飛了起來,往奚潼臉上狠狠一抽。
猙獰的臉上,立刻出現(xiàn)了一條手指粗的血印。
奚潼握緊了手中的劍四處張望,驚恐萬分。
“誰?誰在搞鬼?”
“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再來!”
那人揮動手中的玉劍,整棵樹上的柳枝都狂亂地飛舞起來。隨從們被抽中的聲音啪啪亂響,有的人被抽得狠了,爆出一陣鬼哭狼嚎。那人還不盡興,劍尖指向一個隨從:“他就是剛才踩著你的那個——來——”
那隨從腳下的草忽然自己打了個結(jié),把他絆倒在地。旁邊的人都在忙亂地閃躲著柳枝,哪里管得到他?他頓時就被踩得臉都歪了!
奚容終于忍不住微笑。
這時隨從中有人大喊:“鬼!這里一定有鬼!王爺——不,皇上,咱們還是先走吧!”一旦有人先開口,所有的人都動搖了,一個勁地要奚潼撤退。奚潼自己臉上也被抽得血肉模糊,終于呆不下去了,于是做了個撤退的手勢:“撤!明天叫東寧府尹放火燒山,我就不信熏不出他們來!”
所有人慌慌張張地朝自己的坐騎跑去,一轉(zhuǎn)眼就都沒了蹤影。
要不是地上還橫七豎八地躺著他們丟下的兵器,奚容簡直要以為剛才的情景是一場夢。
那人終于松開了他的手。
“不用怕了,他們走了!
奚容緩緩地收回手,對他掌心的溫度有些戀戀不舍。那人把短劍塞回他手中,“收著吧!鞭扇莅褎Ψ呕厍手校ь^問:“你快離開這里——靖王他一定會回來找你報復(fù)的!他剛才還說要燒山——”
那人打個呵欠:“報復(fù)?我在山上動了點(diǎn)手腳,他能不能走回去都是問題……”
奚容警惕地退后一步:“是啊,我差點(diǎn)忘了,你會法術(shù)——你,是道士么?”
他實(shí)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清雅如竹的人會是……那種東西。
那人引開話題:“你拿著傳國寶劍,應(yīng)該是皇家的人吧?你叫奚什么?”
奚容這輩子頭一回遇到別人這樣隨便地問他的名字?丛谀侨藙倓偩攘怂幻姆萆,他壓住不快:“奚容。奚國太子,奚容。你呢?”
那人低頭想了想,“我姓崔,叫崔瀾!
奚容抱劍朝他拱手:“崔兄,今晚得你相救,我來日必會報答。我先走了!闭f罷轉(zhuǎn)身就往茅屋后拴馬的地方走去,才走兩步,崔瀾竟嗖地一下又出現(xiàn)在他眼前。
“等等!”
奚容嚇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握緊手中的劍,勉強(qiáng)鎮(zhèn)定心神:“請問崔兄……還有什么事嗎?”
崔瀾仿佛看穿了他的恐懼,微笑著拉住奚容的手:“我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你先去洗洗手和臉,我待會兒再跟你說。”
他的手,還是暖暖的。
這給了奚容一點(diǎn)點(diǎn)留下來的勇氣。
何況他剛剛親眼目睹奚潼他們被整得有多慘,當(dāng)然半個拒絕的句子都說不出來。他跟在崔瀾后面進(jìn)了一間茅屋。進(jìn)門的時候沒留神,險些被門檻給絆倒了。崔瀾一揮手,桌上的油燈就亮了起來。
“人真是麻煩,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奚容毛骨悚然。崔瀾這句話的意思……等于是在承認(rèn)自己不是人了。
他假裝什么都沒聽到,硬著頭皮贊道:“崔兄住的地方,果然風(fēng)雅!
茅屋中竹桌竹椅竹簾竹床,所有的家什上都泛著柔和的黃光,別有一番風(fēng)味。
崔瀾食指指向屋角架上的銅盆,那里面瞬間裝滿了水。
“去洗洗吧!
奚容順從地過去,捧起水來洗臉。
水很涼,滑過傷口的時候舒服得不得了。再看看自己的手,上面的傷口竟然全都消失了。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臉上,皮膚果然也光滑如初。
崔瀾完全沒留意到他的震驚,自己坐到了一把竹椅上:“我猜,你下一步是要到宋國去吧?今晚你就在這里歇息,明天天亮的時候你到井邊去,就會看到那里有個白色的瓦盆,盆里有棵開紫紅色花的草藥。我想托你辦的事,就是把那盆草藥送到宋國宜陽城的靜庵醫(yī)館去,交給崔靜庵醫(yī)生!
“就這樣?”奚容驚奇。
這件事未免有點(diǎn)太簡單了。隨便找個路過的客商再給上一點(diǎn)錢就能辦到吧?
崔瀾非?隙ǖ卮饛(fù):“就這樣。先謝過了!
奚容微笑:“你救了我的命,我巴不得有機(jī)會報答你呢。草藥我一定送到!
崔瀾站起來:“好,你睡吧。不用怕,我已經(jīng)隱去了你的氣息,那個什么勞什子王爺就算牽了嘯天犬來也找不到你的!闭f罷便撣撣衣裳走了出去。
夜風(fēng)吹拂,月下人如玉樹。
奚容看得癡了,竟忘了害怕。
奚容從竹榻上醒來時天已大亮。
茅屋內(nèi)空空如也,崔瀾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記著昨晚崔瀾說的事,走到外面柳樹下去,果然看到井邊有個白色的瓦盆。那盆中的植物約一尺來高,枝葉繁茂。葉子是卵形的尖葉,每個枝頭上都頂著一朵紫紅色的小花,霎是可愛。
奚容認(rèn)出來,那是一棵麥藍(lán)草。
奚容把它抱到溪邊去,洗干凈了瓦盆外面的泥土,又給它澆了些水。自己梳洗了一番之后,就抱著它騎馬上路了。這座山在奚國的東寧府地界,已經(jīng)是奚國的最東邊,再往東便是宋國。此時天下三分,奚國和宋國在南邊,齊國獨(dú)霸北方。因?yàn)辇R國獨(dú)大,宋國和奚國便結(jié)成聯(lián)盟一同抵御齊國,奚容的姐姐安平公主便是現(xiàn)在宋國國君的皇后。奚容被奚潼追得如喪家之犬一般,舉目無親,只剩下去宋國投奔姐姐這條路了。
休整了一夜之后,人和馬都精神了許多。后面沒了追兵,奚容聽著馬蹄噠噠從林中踏過去,想起昨晚被奚潼的隨從踩在腳下的情景,恍如隔世。
奚容抱著花盆走了一整天,傍晚時分終于到了兩國交界的城門下。他抱著花盆牽著馬走近,只見有許多士兵在那里盤查。城門邊上貼了好幾張大大的畫像——畫上全都是他不同角度的樣子。他慌忙從花盆中抓了一把泥土擦在臉上,往旁邊的小巷中躲。想起昨晚崔瀾施的隱身術(shù),心想若是崔瀾還在就好了。正想著,忽然有個聲音對他說:“把花盆放到那棵樹后面,天黑了再回來。”
——正是崔瀾的聲音!
他一陣激動,想著也許是崔瀾在用千里傳音之類的絕技跟他說話?于是把花盆放過去了,但是又不敢走太遠(yuǎn),只得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冒充乞丐,眼睛時不時往那邊瞟一眼。沒過多久太陽便徹底下山了,忽然有個人拍拍他后面:“起來走吧!
奚容立刻站起:“崔兄……”
眼前的人依舊是一身淺綠衣衫,眉眼間一抹云淡風(fēng)輕的笑。
奚容這一整天來的疲倦全都一掃而空。
“怎么又搞得臟兮兮的……快去河邊洗掉!”
這人還真是愛干凈啊。
奚容想著,跑回去抱花盆,“好,我這就去——啊——”
花盆里面,空空如也。那棵麥藍(lán)草竟然不見了。
這下……他要怎么跟崔瀾交待?!
崔瀾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他后面:“不用理它,等天亮它就會回去了,走吧!贝逓懻f著率先走在前面,奚容突然發(fā)現(xiàn),他腦后插著的簪子是紫水晶雕的,那顏色倒跟那盆植物的花有些像。再看他那身淺綠色的衣服……
奚容豁然開朗,一切都了然于胸。
牽著馬追上去,崔瀾一手接過韁繩,另一手握住他:“別放開我,這里到處都是你的畫像!
兩人牽著手向前走。身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他們信步從中穿行,直如進(jìn)了無人之境。奚容的心跳得厲害,手心漸漸沁出汗來,崔瀾安慰道:“別怕,這里的人看不到我們的!
奚容點(diǎn)頭:“嗯。”手卻抓得更緊了。
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心跳加速。
心底隱隱約約地盼望,這條路越長越好,最好永遠(yuǎn)都不要走到頭。
“到了!
寬闊的雍河邊燈火闌珊,河面上飄著幾點(diǎn)漁火,月亮映在水中,被微微的波浪打碎成萬點(diǎn)銀光。岸上只有幾個小攤販在向散步的路人兜售點(diǎn)心。崔瀾松了手,“這里沒什么人,快去吧。”
奚容依言去洗了手和臉,還不忘往花盆里面澆了些水,把那花盆寶貝一樣抱在懷中。崔瀾看在眼里,笑說:“今早才澆過,再澆它的根就該爛了。”
奚容一著急:“今天曬了一天,我還以為——這可如何是好——不如這樣,我去換些土!
崔瀾嗤笑:“那倒不用,我不過是提醒你不用多澆水罷了。你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有好些年沒人給它澆水了,它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崔瀾說這話的時候,眉宇間多了份說不出的寂寥。
奚容明白過來。沒有人在的這些年,他想必就是這樣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吧。
“我這一路上會好好照顧它的,等我把它送到崔靜庵醫(yī)生那里,醫(yī)生想必也會好好養(yǎng)它的!
崔瀾聽到那三個字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眼神更是落寞。
“罷了。你送到了以后,不必當(dāng)面交到那位崔醫(yī)生,只要在醫(yī)館附近尋個隱蔽的角落放在那里就好!
奚容不解:“為什么?”
難道崔瀾此去不是為了和崔醫(yī)生見面的么?
崔瀾低頭不語。奚容自遇見他以后,他的臉上一直都帶著和煦的笑,F(xiàn)在這憂郁的樣子還是頭一回見。
難道是……他和那位醫(yī)生有什么誤會?
奚容在手上加了把勁,仿佛這樣可以給他添一分力氣。
兩人趕在城門關(guān)上之前出了城。城外是一片荒無人煙的郊野。奚容這些天風(fēng)餐露宿慣了,隨便找了塊避風(fēng)的大石頭就坐到后面休息去。倒是崔瀾站在月下皺著眉:“你打算在這里睡覺?”
奚容兩手枕在腦后,在粗糙冰涼的石頭上躺倒:“野外么,在哪里還不都一樣?”
這幾天仿佛比一生都漫長,長到他可以忘了自己尊貴的身份,忘了過去錦衣玉食的生活,忘了曾經(jīng)包圍他的快樂和溫暖,直到心底只剩下仇恨。
在他墮入仇恨的深淵之前,崔瀾拉住了他,讓他在黑暗的縫隙中看到月光。
所以其實(shí)他想說的是,有你,在哪里還不都一樣?
崔瀾朝他伸手:“劍,給我!鞭扇葸t疑片刻,把短劍抽出來放到他手中。他閉眼默念片刻,揮劍在半空中一舞——眼前的荒野上竟出現(xiàn)了一座高大的宅院!
崔瀾把劍還回來,奚容退后一步,打起精神道:“不如以后我們夜里趕路吧,白天再休息。”
崔瀾不解:“為什么?你不累么?”
奚容拉起馬兒大步往前:“白天太陽大,熱,馬兒走不快。你不想我早點(diǎn)把你送過去么?”
因?yàn)榘滋炷悴怀鰜。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多走些路?br> 崔瀾有點(diǎn)無奈地仰頭看天,問:“你猜到了?”
奚容暗想,你一出現(xiàn)那棵草藥就不見了,那么明顯的事情是個人都能猜到吧?
“你就是……那棵草藥吧?”
雖然心里早已經(jīng)認(rèn)定了,但是還是用了一種不確定的口吻問他。
崔瀾不否認(rèn),反問:“沒有嚇到你吧?”
奚容甩甩頭:“人更可怕。”
“那倒是。”崔瀾若有所思。
奚容順理成章得出結(jié)論:“所以就算要害怕,也應(yīng)該是你怕我。”
崔瀾噗地笑出來。
“很好……”
他終于笑了。奚容樂開了花。
“走吧走吧,趁著夜涼多走些路!
崔瀾一揮手,那座憑空冒出的宅院又瞬間消失不見。
“你想清楚,白天我不能現(xiàn)身,就不能用法術(shù)給你找休息的地方!
奚容仰頭一笑,率先向前。
他嘴里說的雖然是要多走路,卻是一步一步慢慢前行,實(shí)在不像是在趕路。好在崔瀾也不催他,牽著馬走不緊不慢地走在他身邊。兩人一邊走,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你……是那位醫(yī)生種的么?”
“不是。我原本長在山里,無憂無慮的,結(jié)果有天被他連根挖了回去,栽在盆里!
奚容指指懷中的花盆:“這個?”
崔瀾搖頭:“是個小些的。后來我長大了些,才換了這個。”
奚容拍拍他的肩膀:“真想不出來你小時候是什么樣子的。”
崔瀾啞然失笑:“還不是那個樣子?就是個頭小了些,葉子少些罷了!
奚容很好奇:“你是怎么學(xué)會變成人形的?那個要學(xué)很久吧?”
傳說中的那些妖怪什么的,不都是動輒修煉個幾百上千年才能修出人形的么。
崔瀾思忖片刻:“其實(shí)我是得了便宜了——我被挖來以后,就一直呆在那個花盆里。幾個月之后,東寧地界大旱,餓死了很多百姓。于是天庭有仙人廣灑仙露為人間降雨。結(jié)果有幾滴仙露沒有變成雨,卻直接落在了我身上。我一下子增長了幾百年的修為,就化出來了!
奚容借著月光打量他:“你那個時候,看起來應(yīng)該也比現(xiàn)在小吧?”
崔瀾嘆息:“不止看起來比現(xiàn)在小,也比現(xiàn)在不懂事……做了很多蠢事!
“為什么這么說?”
“我那時剛化身為人,什么都不懂,以為所有人都像我一樣餐風(fēng)飲露。那時候我想,多虧了崔醫(yī)生把我挖來,我才會在機(jī)緣巧合之下滴到仙露。我想報答他,就夜里去收集了山上木蘭花瓣上的露汁來……全灑到了他床上!
奚容憋住笑:“你真有心。”
崔瀾苦笑搖頭:“你別取笑我了。后來我看到他對弟子們發(fā)了一通脾氣,才知道自己做錯了。于是我換了個法子報答他,我弄了幾條蚯蚓,放到他隨身的藥箱里。因?yàn)椤乙詾槟莻是他平時呆著的花盆!
“呃……”
“他以為又是弟子們的惡作劇,把他們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我苦惱得很,一直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后來有個花妖告訴我,人類最希望得到的東西,是愛!
奚容心底一顫,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后來呢?”
“我找了個所有人都不在的晚上,在他面前現(xiàn)身,告訴他——我愛他。”
奚容苦笑著打斷他:“愛不是這樣的!
崔瀾點(diǎn)頭:“現(xiàn)在我明白了,可是那個時候我是不懂的。我不停地對他說那句話,還用枝條綁著他,不讓他逃走。結(jié)果他當(dāng)場嚇得暈了過去。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去找了個道士來做法。那道士當(dāng)真厲害,用一道符鎮(zhèn)住了我,讓我不能再化身出來。后來他就帶著弟子們都搬走了,說是要把醫(yī)館開到宜陽城去,因?yàn)橐岁栮枤庾,不怕鬼魅邪物。結(jié)果我被鎮(zhèn)在那里,動彈不得,直到——你把那把劍扔了過來!
“劍?”
奚容摸摸腰間的傳國寶劍。
“就是它。它上面有你們皇室傳下來的靈氣,雖然你們不見得會用,但是破解那道士的符咒卻夠了!
奚容握回他手上。那段漫長而孤寂的時光和他的溫度一起傳了過來。明明能看得見,聽得到,卻不能說,不能動,只能無聊地看著日月交替,春秋輪轉(zhuǎn)。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種日子恐怕要過到地老天荒。
奚容終于明白,他眼中那抹磨不去的孤寂從何而來。
那么挺拔偉岸的一個人,臉上寫著寂寞的時候反而更讓人心疼。
他叫自己把花盆放在醫(yī)館的角落里,也許只是想在沒有人看得到的地方,靜靜地看著那個崔醫(yī)生吧?
一想到這個,奚容就覺得混身難受。有些瘋狂的想法冒了出來,比如,強(qiáng)行把他連盆一起打包帶走……
寧可看他生氣,也不要看他那樣寂寞。
“過去的事情就別再想了。不如想想你見了他以后,怎么解除誤會的好。”
腦子里胡思亂想的時候,能說的就只有這種空泛無用的安慰了。
崔瀾沒有再說話。默默地走到天邊漸漸出現(xiàn)了一線白色,奚容終于撐不住,找了間破廟拴馬休息。
一覺睡到晚上又爬起來趕路?纯磻阎械幕ㄅ瑁挥傻糜行┦。
崔瀾好好地呆在里面,葉子和花都耷拉著,半點(diǎn)要現(xiàn)身的意思都沒有。奚容想他大概是昨夜走累了,于是一個人抱著花盆繼續(xù)趕路。走著走著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抬頭一看,原來自己走到了一株高大的木蘭花樹下。
奚容停了下來,用一片大樹葉折成一個小碗,攀到樹上去搜集凝在花瓣上的露水。好容易搜集了一小碗,全都小心翼翼地澆到了它的根處。
“你會想到用露水來報恩,想必這些露水對你也很有好處罷?”
枝頭的葉子和花都抖了抖,似是非常受用。
然而奚容等了一陣,崔瀾還是沒有現(xiàn)身。他的手指撫過枝頂?shù)幕ò,“你好好休息吧,說不定明天就能見到崔醫(yī)生了!
你就算不現(xiàn)身,我能這樣抱著你也是好的。
第二晚,崔瀾沒有出來。第三晚,崔瀾還是沒有出來。奚容知道他一定聽得到自己說話,于是絮絮叨叨地說了一路。說自己小時候的事,說靖王這次謀反的陰謀,說自己一路逃亡的見聞……懷中的花葉偶爾會抖一抖,奚容也分不清那是它自己動的,還是被風(fēng)吹動的。
第五天天微微亮?xí)r,奚容終于站在了宜陽城高大的城門下。
“出來跟我道個別吧。我送你到醫(yī)館以后,就進(jìn)宮去找我姐姐。以后前途未卜,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你——”
枝頭上的花點(diǎn)了點(diǎn)。奚容把花盆放在一個角落里,自己轉(zhuǎn)開身去。再睜眼,人已經(jīng)在眼前。奚容眼眶發(fā)熱,喉頭發(fā)苦,然而他用最輕松的口吻說:“怎么樣?開心嗎?”
崔瀾仰頭眺望城墻上高高的樓臺:“不知道。”
奚容試探地問:“你……會記得我么?”
這次崔瀾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覆:“會!
奚容釋然,回去抱起空花盆:“咱們一起進(jìn)去吧!
太陽還沒有冒頭。清冷的街道上偶爾有一二行人匆匆而過。奚容連連逮住幾個人問路,才問清了靜庵醫(yī)館的所在。到了醫(yī)館門外,只見那門還緊閉著。崔瀾看了看周圍,最后指向一個僻靜的角落。
“那里吧。這一路,多謝你了!
聲音中,竟也有些依依不舍。
“再會!
奚容走去把花盆擺在墻角。起身時就不見了崔瀾的蹤影,連忙回頭一看,原來是已經(jīng)回到花盆里去了。
這一天的第一縷陽光照在綠油油的枝葉上,它染了金色的樣子分外好看。奚容朝它笑笑,挺直了腰桿,大步流星地離開。
臨走時忽然聽到那醫(yī)館的院子里有小孩子打鬧的聲音。他們笑鬧著,奶聲奶氣地叫著爹娘。那聲音越聽越刺耳。
然而奚容沒有回頭。他知道如果崔瀾想離開,一定會出聲叫他。
但是他沒有。
那些聲音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奚容沿著宜陽最大的街道徑直向皇宮走去。遠(yuǎn)處一片一望無際的飛檐翹角,一如他故國的宮室。他離開的時候曾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回頭望了一眼,然后他發(fā)現(xiàn),那座繁華的宮殿看起來其實(shí)更像一個牢籠。
他走得越近,腳步就越沉重。
大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趕早市的人們在和小販討價還價,各種各樣的聲音雜成一團(tuán),非常熱鬧。奚容垂頭喪氣地從他們中間走過,無比懷念在東寧府的那一晚,他和崔瀾手牽著手旁若無人地在最繁華的街道上穿行。
回想那個時候的崔瀾,是那么的神采飛揚(yáng),顧盼生輝。
他知道,自己是可以讓崔瀾快樂的。
不知道為什么,離皇宮越近,人們說話的聲音就越低,到最后索性變成了竊竊私語。還是有那么幾個詞硬闖進(jìn)了奚容的耳朵——皇后,軟禁,追捕……
然后他聽到一句話:“聽說奚國新帝的使者已經(jīng)到了,奚國新帝愿意用北邊的三個郡換皇上殺掉奚國太子;屎螽(dāng)然不答應(yīng),還叫皇上發(fā)兵去給奚國老皇帝報仇。宮里鬧翻天了……”
另一個人反駁他:“哼,什么新帝,他那張龍椅能不能坐得牢還難說呢。我聽說奚國西邊有個王爺起兵討伐他了呢,幾天功夫就攻了好幾座城,我看咱們皇上是想坐山觀虎斗呢!
奚容警惕地閃到一個布料攤子后面,聽他們繼續(xù)說下去。聽了半天,才發(fā)覺他們所說的不過都是道聽途說;唯一可以確定的一件事就是,皇后確實(shí)已經(jīng)三天沒露面了。
想起姐姐從前在宋國所受的無上榮寵,他頓時覺得有些心寒。
這樣貿(mào)然進(jìn)宮去找人是不行了。他決定先在宜陽城藏起來,然后再想辦法混進(jìn)宮去。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和姐姐見一面。
正想著,不遠(yuǎn)處的宮門忽然大開,有一隊(duì)全副武裝的侍衛(wèi)魚貫而出,到處張貼布告。
布告的上面有個大大的畫像,畫的就是他自己的樣子。
宋國皇帝果然正式下令追捕他了。
奚容忍不住冷笑。他居然會天真地以為,宋國皇帝會看在姐姐的份上站在自己這一邊。所謂的盟約和愛,在利益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天塌地陷的眩暈感過去之后,他反而覺得頭腦清醒了許多。他終于看清了自己腳下的路。他要救出姐姐,要活下去,要為慘死的父皇和母后報仇,要把傳國寶劍重新放回云嘉城的神壇上。
然后……
要找回那個人——應(yīng)該是那個正直而單純的妖怪,讓他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愛。
只要一想到那抹淡然的微笑,奚容便全身都充滿了力量。
他仔細(xì)想了一遍之后,就跟在皇宮的采購車隊(duì)后面去了專門的市集。內(nèi)務(wù)府的太監(jiān)們忙著往一輛輛板車上裝柴米肉菜的當(dāng)兒,他悄悄鉆進(jìn)了一輛柴車底,像壁虎一樣用手腳攀著車底的橫杠藏在下面?偹闶嵌氵^了宮門侍衛(wèi)的盤查,混進(jìn)了宮去。
奚容在柴房一直躲到天黑,然后趁著廚房往各宮送晚膳的時候,點(diǎn)燃了所有的柴禾堆。
頃刻間警報的鑼聲響成一片,附近的太監(jiān)侍衛(wèi)們紛紛跑過來搬水救火。奚容則趁亂一路點(diǎn)火,把個皇宮燒得火光沖天。就在所有人都忙著救火的時候,他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安平公主住的景福宮去。那里也已經(jīng)亂成了一團(tuán),宮女們驚慌地四處奔走。奚容起先還以為她們是害怕火勢蔓延過來,但是仔細(xì)一聽,她們說的卻是——皇后不見了!
她就像蒸發(fā)的水汽一樣,憑空消失不見了。
奚容的心跳在瞬間漏了半拍。
難道是……
他顧不得那些到處亂跑的宮女,飛奔到景福宮的內(nèi)院大喊:“姐姐!姐姐!姐姐你在哪里?姐姐!”
宮女們見了他,不知為何頓時都嚇得面無人色,紛紛退散。他樂得在院子里到處跑,“姐姐你在嗎?”在跑到一條長廊的盡頭的時候,一只手抓住了他。
“這里。”
兩條人影瞬間出現(xiàn)在眼簾中。
崔瀾淡然微笑著,一手牽著驚魂甫定的安平公主,另一手正抓在自己手上。
瞬間看到了兩個最想見到的人,奚容高興得幾乎暈過去。
“姐姐,崔兄……”
除了這四個字,他再也說不出別的什么來。
安平公主抓著他的衣袖失聲痛哭。
“父皇和母后……”
奚容哽咽道:“咱們這就回去給他們報仇!”
崔瀾握緊他們的手:“人齊了就走吧。切記千萬不要松開我的手。”
奚容點(diǎn)頭,“好!
三人牽著手趁亂出了皇宮。等到宋皇發(fā)現(xiàn)皇后失蹤、匆匆下令封鎖城門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坐在了雍河上的一條小船上。
雍河橫貫奚宋兩國,逆流而上就可以回到他們的故土。
安平公主在船艙里睡著了。奚容和崔瀾盤腿坐在船頭,星月的光輝落在他們身邊的水中,兩人就似坐著船在銀河中穿行。
奚容舍不得松開手,即使是兩人對坐的時候,還是抓著崔瀾不放。
心底隱約有些害怕,怕只要自己一松手,眼前的人就又會消失不見了。
崔瀾安靜地看著他,仿佛是想用那目光安撫他的心情。
“你……的盆呢?”
千言萬語實(shí)在不知該從何說起,于是奚容撿了個看似最不要緊的問題來問。難道崔瀾不用把那個盆帶著的么?
崔瀾撲哧一笑,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他:“我既然是個妖,哪里的水土都待得。我之所以叫你帶上那個盆一起來,其實(shí)是想看看——他——還記不記得我!
奚容明白,崔瀾說的“他”,是那位崔醫(yī)生。
他心底一抽,故作鎮(zhèn)定問:“你見著他了嗎?”
“見著了。他成親了,有了三個孩子,全家都很好,我即使想報答……也沒什么好給他的了。后來他的小兒子發(fā)現(xiàn)了我,叫他過來看,他已經(jīng)完全不認(rèn)得我了。我知道我可以走了!
星光落在崔瀾眼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閃著落寞的光。
奚容心疼得厲害。
“沒事的。沒事了。你現(xiàn)在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不如跟我回奚國去吧!
你愿意離開就好。
你心里有別人也沒關(guān)系,時間還長,路還長,我能等。
總有一天我會復(fù)國平天下,成為一代君王,讓你不用再流落荒野,不用再這樣落寞。
崔瀾笑:“好啊。我決定了要離開以后,本來就打算要找你結(jié)伴回去的。結(jié)果沒多久就聽到你姐姐被軟禁、你被追捕的消息。我到處找不到你,索性就進(jìn)了皇宮去找到你姐姐。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那里的,現(xiàn)在看來我沒有猜錯。你真了不起!
在他贊賞的笑容中,奚容看到了希望。
半個月之后,奚容在崔瀾的幫助下潛到了奚國的西南方,與鎮(zhèn)守邊疆的另一位皇叔安王會合。
安王尊奚容為大帥,揮軍北上討伐靖王。討逆軍只用了三個月就打回腹地,攻下了云嘉城。靖王帶著殘余的部隊(duì)向北逃亡,兩個月之后,他們徹底被討逆軍消滅干凈。
靖王被追到窮途末路,從祁山的一處斷崖上躍下,粉身碎骨。
就在討逆軍勢如破竹地收復(fù)全國的時候,有個傳說在民間流傳開了。所有人都說,在討逆軍中有那么一位神人,他能在不知不覺中盜取敵軍的情報,讓奚容可以對敵軍的動向了如指掌。奚容因此可以運(yùn)籌帷幄中,決勝千里外。
但是那個神人只是存在于傳說中,從來都沒有人真正見過他的樣子。
翌年春天,奚容改元景襄,正式稱帝。
奚容在招待群臣的宴會上呆了片刻,就溜回了后宮。就在他的寢殿旁邊有個郁郁蔥蔥的院子,那里是整個皇宮的禁地,只有他才能進(jìn)去。
奚容踏進(jìn)院門的時候,掛在檐上的最后一縷余暉剛剛隱去。
“崔瀾!崔瀾!我知道你已經(jīng)出來了!”奚容看著院中一個空空如也的玉花盆說。
一襲淡綠色的袍子從假山后飄了出來,“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我想見你了。在我最開心的時候,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
奚容想著,說:“我突然想起來昨天有園丁說在外面的花園里有毛毛蟲……我怕它們會爬到你身上,就過來看看。”
所有能用的借口都說完了,只好胡謅一個。
崔瀾笑:“那園丁是不是看花眼了?現(xiàn)在才開春,天寒地凍,哪來的毛毛蟲?”
奚容:“……是么。”
崔瀾走過來,伸手替他整整衣領(lǐng):“對了,公主昨天臨行來和我道別,說希望我能留下來呢!
奚容手心頓時出汗!敖憬阋舱媸堑摹阋呀(jīng)幫了我們太多,就算是為報答我當(dāng)初用劍破了那道士的符咒,也都夠了。”
如果你只是為了報恩才留下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當(dāng)然……如果你喜歡這個地方,我也很希望你永遠(yuǎn)留下來。”
這份心意,希望你能明白。
等待答案的過程簡直像過了千萬年。久久之后,崔瀾認(rèn)真地說:“我當(dāng)然會留下來,不過不是為了報答你,而是想……給你一樣?xùn)|西!
“什么?”奚容的心跳瞬間加速。
崔瀾嘴角翹成一個絕美的弧度:“你們?nèi)祟愖钕M玫降臇|西。你已經(jīng)給了我太多——我這里——快裝不下了——”
崔瀾說著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沉穩(wěn)而有力的心跳一下下地傳過來,有種溫暖的安全感。
奚容反握住他的手:“不要緊,我這里還空著呢,我們一起分擔(dān)好了!
水池中的倒影蕩漾著,漸漸分不清哪個是誰的影子。
后來,奚容昭告天下,把草藥麥藍(lán)草的名字改成“王不留行”。
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么。只有他們知道,這是為了紀(jì)念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崔瀾把靖王一行人嚇得丟盔棄甲,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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