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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郡主
如計劃般,婉兒與我從紛擾的事務中脫身,飛往西太平洋上的一個海島,在一幢獨棟不會被任何人打擾的別墅住下,度過我們的蜜月之旅。說來很有默契,這住所是婉兒和我翻看旅游社工作人員提供的照片時不約而同的決定。住進去的第二天,我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棟別墅有個地下室,不到二十平方的昏暗房間里,放置了款式獨特的一套生活家具。所有家具和飾品的花紋十分怪異,有仿古的樣式,但以婉兒與我在劇組學習的經(jīng)驗,沒有任何一個朝代有這些形制的造物。最終我們把這些物件歸咎于房主喜好特殊,定制了獨屬于架空朝代的用具,并且悉心維護,以至于這里的一切看起來栩栩如生,仿佛有神秘的住客晚上還會回來就寢,梳妝臺面上并排擺放的對戒更像是每天都會仔細擦拭一般纖塵不染。
假期的前大半一如我預想中的放松,安寧,幸福。每天日落之前,婉兒同我會在海邊柔軟的沙灘上散步;不出門的時候,她會在我們住處可以看到海的落地窗前創(chuàng)作新的劇本。
我十分有幸成為稿件的第一位讀者,由她書寫的故事一如我從前作為她劇本粉絲時認定的那樣動人心弦,引人入勝,結構精妙。至于思想上,我更是從未見過任何一位編劇如她這般洞悉人心,又滿懷慈悲。每看完一段劇情,我總是要停下來,情不自禁地稍作演繹,這時她會入迷地觀賞,并在我表演完成以后,稱贊我是最優(yōu)秀也最理解她的演員。
我仍記得第一次見到婉兒的下午,那天天氣潮悶,屋子里坐滿了準備劇本圍讀的演員。她從門外走進來時,我視野中的一切都隨之靜止,只有她一人在走動,但她又如植物般靜謐。她在我對面坐下,正面望過去黑發(fā)烏眸,美得像奇異地持續(xù)盛開的曇花。
那時我突感脊背一陣顫栗,眼淚幾乎涌出眼眶,雙手發(fā)軟拿不住劇本,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在爭先恐后地通知我,她是我闊別已久的愛人,她是我靈魂遺失的缺口,她是我永生安寧的歸處。我們理所當然地相愛了。
后來我了解到,婉兒從事這個行業(yè)也有她母親的影響。她的母親李云睿是龍頭娛樂公司大股東,婉兒是她的獨生女。李云睿是知名投資人,她一生未婚,曾宣言婚姻只會阻礙她成就自己。她關愛婉兒,在她看來,婉兒值得最好的,也沒有任何得不到的。當然在我看來也是如此。婉兒如她所愿,成為了行業(yè)內最優(yōu)秀的劇作家。我湊巧在與婉兒相識之前,已與她的團隊有過一些業(yè)務接觸,她還比較認同我的能力和處事;后來婉兒介紹我們正式會面時,一切也十分順利。
總之,幸運之神眷顧我,在我與婉兒相愛相守的道路上,尚未遇到任何阻礙。只是我偶有不解,即便是我們已經(jīng)在一起兩年,為何僅是在心里默念“婉兒”這兩個字,我有時也會陷入一種離奇的失而復得的欣喜?我將這歸咎于命運冥冥中的警示,提醒我要更加更加珍愛她。
在我們?yōu)槠谑旌_呏玫牡箶?shù)第二個傍晚,天氣一反常態(tài)地陰郁,風惻惻地吹,不似晴天時和煦,也不是起浪時那樣暢然而富有韻律。婉兒在陽光消失之后的半刻鐘內出現(xiàn)了面色發(fā)白,神志不能集中的癥狀,一開始我只以為是精神勞累所致。不幸的是通訊的信號碰巧失效,如果一直不能恢復,我們只能等待明天定期送補給的旅行社工作人員幫助聯(lián)系醫(yī)生。
情況在天完全黑下以后惡化。看著她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額頭涔涔冒出冷汗的模樣,我的心臟發(fā)緊,惶惶然不知所措,祈禱能以身相代。那時我恍惚聽到了她在昏迷中發(fā)出的囈語,她在呼喊親人的和我的名字。她的神情在極度的絕望和極度的仇恨間急遽變化,一時仿佛目睹血親摯愛相殘的慘劇般痛苦,一時又咬緊牙關似要血刃仇人。
她的面色猶如冰水浸泡過的白紙,我不住地擦拭她的額角和雙頰,但熱水也不能喚起一絲一毫的血色。我努力遏止思維的聯(lián)想,但仍不可抑制地被可能會失去她的恐懼籠罩,所幸這里是海邊,有很多可以追隨愛人死去的方法!幸運的是到了凌晨,她這譫妄的癥狀有所緩解,呼吸恢復了平穩(wěn)的節(jié)奏。我在床邊緊緊握住她纖弱的手,在一陣陣胡思亂想中昏睡了過去。
當我從雷聲中驚醒時,我的意識還未來得及捕捉到婉兒不在床上這個事實帶來的惶恐,眼睛就在窗邊的寫字臺旁找到了一個端坐著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這個纖秀的身形明顯屬于婉兒,可她頭上為何戴著應該放置在地下室的,我?guī)状稳滩蛔》磸投嗽數(shù)陌l(fā)簪?
我走近她,發(fā)現(xiàn)她在昏暗的燈光下翻閱的應該是白天剛剛完成的稿件。在我即將走到她身后之前,她站起身,往窗邊的方向越走越近,此時亮光刺眼的閃電一道道降下,她的身姿也愈發(fā)清晰。我看清了她身后及腰的長發(fā)——直至她病倒前,這頭黑發(fā)也只有過肩的長度。
她站在窗前迎著雷暴和電光張開雙手抬起,一切靜止了須臾,天空就在下一刻撕裂,露出了亮白的底色。我從未見過這樣如天羅地網(wǎng)般的閃電,室內瞬間亮如白晝。此時此刻,我再如何被婉兒恢復行動的事實帶來的放松和喜悅蒙蔽,也不能說服自己對正在發(fā)生的不合常理的一切視若無睹了。在我眼前的真是我的婉兒嗎?
無數(shù)可怖的猜想涌進我的大腦,我大聲呼喊婉兒的名字,她驀地回過身,露出了淌下兩行血淚的臉龐!她看向了我,她怨懟、悵然地看著我,我全身僵直,佇立在原地動彈不得。這一切無疑指向一個悚然的事實,這具身軀上控制它行動的,是因濃烈的不甘而盤桓在生者世界的,為天地所不容的怨魂。
一種無法抵抗的力量使我陷入回憶的漩渦,在走馬燈般的片段中我以旁觀的視角看見了與婉兒相識以后夢幻般的點點滴滴,當出現(xiàn)我們與婉兒家人聚餐,相談甚歡的一處畫面時,我被一陣怪異的穿透意識的笑聲驚醒。是她正放聲狂笑,她整個身體都在震顫,似是看見了世界上最荒誕,最可笑,最莫名其妙的景象。
趁此時機,我終于奪回了自己身體的控制,我意圖湊近她,再嘗試找到讓我的婉兒回來的方法。我向前一撲,她猛然后退一步,躲開了我的觸碰,她那血淚已經(jīng)干涸的幽暗雙眼深深地凝視了我一眼,“范閑,”她突然啞聲說,“你們做到了我們做不到的。”這句話的未竟之意比之其他發(fā)生的現(xiàn)象更使我驚悚,緊接著她的雙眼閉上,身軀像瞬間斷開所有提線的木偶一樣癱倒下來,我擁著她感受著她的心跳,在她臉上重新看到了一絲紅暈。
我將她重新放回床榻上,花了一些力氣才將她臉上身上的一切異常都恢復了原狀。之后我徹夜不能入眠。在雨后遲來的陽光中她終于再次睜開了雙眼。只一眼我就知道,這是屬于我的婉兒。她告訴我她剛從奇妙的夢境中醒來,夢中有一位古裝的范閑,他長發(fā)翩翩,俊逸非常,才智雙絕。婉兒聲稱這將會是她新劇本的主角,并且十分篤定這會是自己最成功的作品。
在我們準備返程路上發(fā)生了另外一件奇事,地下室的對戒莫名在我們的行李中出現(xiàn)。起初我們特地歸還,但又會在另一批行李當中發(fā)現(xiàn)它們。重復幾次之后,最終我決定與房主商定買下這對戒指,但被告知這棟別墅從未有過任何地下室。
此后的人生中,我一直貼身保管它們,我推斷它們應該是來自那神秘幽靈的祝福,或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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