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萬花谷的那天，秦嶺下了一場多年難見的雪，連萬花谷都成了白色，就像他曾說的那樣。白茫茫的，全是雪……
　　我叫林哲，藥圣孫思邈門下弟子，自幼修習(xí)花間游，從小最仰慕人的是裴元師兄，從我記事起，就跟著師兄和師父在辨識藥石，至今略有小成，全花谷弟子包括谷主都說我以后一定能比裴元師兄在醫(yī)道上有更大的成就，可是師父和師兄不這么認為……
　　第一次見他，是我奉谷主命接待從純陽宮來的貴客，純陽宮宮主和谷主私交甚好，門下弟子經(jīng)常走動，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然后在那天，我看見了一只從純陽落在了秦嶺青巖的白鶴，帶著不同萬花的風(fēng)雨，銜來了純陽的一片風(fēng)雪。
　　他姓方，據(jù)說和谷主一樣都出身于東海，后來也不知道經(jīng)歷了什么，成了清虛一脈的弟子，跟別的純陽弟子不同，他身后跟著的是只海雕，白色的，他站在聾啞村的村口，有稀疏的光透過樹梢，照在了他的身上，留下了斑駁的光影，安靜，嫻靜。那只海雕落在了他的身上，若不是他的一身道袍，到真像哪個富家公子出來游玩的。拱手行禮間，有光掠過他的眼角，留下淺淺的印記，轉(zhuǎn)瞬就消散了。
　　他走在華山的山腳下，身上落滿了雪，一步一步，向著純陽觀的方向，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腳印，很快，便被雪掩蓋了。
　　“要是有機會，我?guī)闳ゼ冴柨纯�，去看看純陽的雪，一年四季，都是風(fēng)雪，和萬花谷是完全不同的景色，還有東海，每次日出的時候，那海呀，就被初日映的通紅，和大片盛開的紅色薔薇花一樣，但是啊……它比薔薇花要絢爛，層層疊疊的金色和著紅色在海面上鋪開，望不到邊�！狈桨鬃谇鐣兒＠�，解下了腰間的酒，一邊喝一邊倒在了地上，壓倒了一片花海，有些嬌嫩的花瓣壓出了汁水，給白色的道袍染上了色，他拉著我的袖子，絮絮叨叨，他的那只鳥在天上飛著，嘴里叼著不知道從哪只猴子那里偷來的酒，在晴晝海的上空盤旋著，“啊啊，這個樣子，可一點都不像翩然優(yōu)雅的鶴啊�！蔽也挥傻母锌馈拔铱刹皇曲Q啊�！彼蝗慌懒似饋恚χf，站在我的眼前，逆著光，“況且世人皆知‘萬花晴晝海，南疆五毒潭’見如此美景若是不喝一杯，以天地之美佐酒，豈不辜負了這世間少有的景�！彼坪跏菫榱烁胶退粯樱侵缓５駨奶焐下湎�，停在他的肩上，帶著猴兒酒。“來喝一杯吧，修習(xí)花間游，要是不在這晴晝海里醉一場，豈不過于可惜。”他從鳥嘴奪下了酒壇，向我扔了一壇，“試試？”他笑容清淺，像晴空而過的鶴，又像那年我路過蝴蝶泉邊偶爾見到的水中月，仿佛被這笑容蠱惑，我接過了酒壇，接受了這難得的誘惑。違背了師門單獨對我禁酒的禁令。
　　約莫走的久了，被風(fēng)雪染白了發(fā)，他順著石階走到了純陽宮，見到了方白的師尊，天下三智之一的于睿，看著他，她嘆了一口氣，向殿里走去，從此，世間多了一個純陽清虛弟子，少了藥圣門下的一名親傳弟子。
　　時逢第二屆名劍大會，名劍正陽出世，我和方白都在隨行弟子中，然后我和他都看見了樹上的她，那是一枝開在春天的桃花，怒放著，帶著清晨的露水，不知為何，見了她以后，方白變的沉默了，不像平時一樣，我不懂，我也不用去懂，之后關(guān)于這場名劍大會，我只記得神劍正陽的獲得者，是劍圣拓跋思南，從純陽宮宮主那里搶奪來了正陽，以及離別的時候，他什么也沒有說，沒有慣例的告別，只是隨著他們掌門一起回了純陽�！翱赡苁窃跒樽约赫崎T難過吧。”我想了想，找方白的行為了一個合適的解釋。下意識忽略他眼底化不開得陰影。
　　“據(jù)說方白以前在東海的時候有過一個未婚妻，和丐幫幫主同姓。林哲，你和他最熟，這事是真是假？”面前的長歌門弟子一如既往的沒有正形，頭上插著一枝桃花，撫琴坐在翠竹之上，地上疏影浮動“我不知道，他從來沒給我說過�！绷终芤活^白發(fā)抬頭看著長歌弟子，腰間系著一壺酒，他以前從來不愛喝酒，他師門也不讓他喝，有竹葉飛下，掠過了背上負著的那把騰空。
　　南詔反了，我和方白被緊急召回了各自的門派，燭龍殿一役，各門派弟子前去營救自家掌門，我記得走的時候，裴元師兄叮囑我，讓我一路小心，我不懂，為何他走的時候要給我說“這世界上沒有真正能夠起死回生之術(shù)，若是太素九針未曾遺失一針或許還有可能，但是遺失以后就再也沒有這個可能，鳳凰蠱不行，心鼓弦更不行，生命過于脆弱，一旦逝去就真的逝去了。若是遇到危險，就回來吧。”好在燭龍殿一役平安結(jié)束，聽說方白隨師門長輩去了南詔皇宮，等他從南詔皇宮里出來，他帶出了一柄劍，一把叫騰空的劍。
　　“你是她的弟子？”夜帝問著林哲，“嗯，晚輩是清虛一脈弟子。”對夜帝拱手行禮，他走在光明頂，看著光明頂?shù)脑律�，身邊跟著的明教弟子中原話還是老樣子一直不好，別扭的給他介紹者光明頂，他抬起頭，看著光明頂?shù)脑拢澳闶莵硖娣桨卓吹膯�？”明教弟子用蹩腳的中原話問著他，林哲沒有回答，清冷的月光照在一頭白發(fā)上，和著白色的道袍，一身白。
　　安祿山反了，桃源不能獨避，他和他走在洛道上，“這個村莊已經(jīng)沒救了�！彬v空劍上帶著血，他輕輕的對著他說，他沒有說話，握著筆的手不由得纂緊了，他陪他安靜的站了一會，天上有雨下了下來，落在他的發(fā)上，和著發(fā)梢一點點的滴落。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問我自己，一股莫名的情緒籠著我，我想去質(zhì)問他，可是看著他透著悲憫的眼，我在那一刻遲疑了，“我問不出來。因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成了尸人，就真的沒救了……”“若是來的更早一點就好了，再早一點，他們是不是都不會……！”我問著我自己，我埋怨著我自己，天上下了一場雨，將這一片屠戮沖洗，他沒有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我對他說“方白，幫我燒了他們吧�！碧焐舷轮�，火很難點燃，突然，他停了下來，我看了過去，那是一個孩子，尚在垂髫之年，睜著一雙無神地眼睛，他蹲了下去，幫那個孩子合上了眼睛。于依然在下，在我們兩個的努力下，勉強生了一場火，看著火舌吞噬了這個村莊，最后，除了灰燼什么都不留。
　　“原來是小友，好久不見，怎么不見方白道長？”慕容追風(fēng)問著他，“死了。”他淡淡的說，慕容追風(fēng)愣了愣，似乎被這個事實驚到了，似乎也知道不好追問，對著他行了禮“節(jié)哀。”“沒事，的確太突然了�！彼恼f，手摩挲著騰空的劍鞘，這陰山……真的有太多的回憶了，讓人一時不知道忘了說話。
　　“我下次帶你去蝴蝶泉吧。”他拉著我走在雁門關(guān)的城樓上，走過了映雪湖，隨行的有一個蒼云的將士，看樣子是他的熟人，“等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這大唐的風(fēng)景，我?guī)阒匦驴催^，萬花弟子雖然遍歷大唐山川，可是我看你啊，真是一點點的風(fēng)情都不懂。連摘星樓上摘明月，晴晝海里醉花間都不懂，一天天的守著那片落星湖，也不知道你在看著些什么。”他回過頭，帶著一絲灑脫，雁門關(guān)的雪落在他的發(fā)上，背上背著那把騰空，那只鳥飛在他的頭頂，像是一只離群的溫柔的鶴，落在了這雁門關(guān)的城樓上。然后，永不停歇。
　　“還差一點，差一點點，我就可以解開尸人的毒，就可以救他們了，就不會有更多的人因此而死了……！”他在燈光下，一點點的試著藥，分辨著天一教是用哪幾種藥材毒物煉的尸人，他站在門外，擦拭著騰空，在月光下有著泠泠劍光，那只雕在天上盤旋著，監(jiān)視著這一切，劍上映不出誰的面容。
　　藥圣孫思邈在剛收裴元為徒以后撿到了一個棄嬰，面色紫青，哭的喘不過起來，本是早夭之相，卻終究醫(yī)者仁心，就把他收在了自己的門下，因襁褓上有一個林字，又恰好是驚蟄，蟄音同哲，就叫了林哲。一轉(zhuǎn)眼就是十七年。
　　“你來祭拜他們嗎？”守墓人看著面前的道長，他沒有回答，在墓碑前放了一朵枯萎的花，帶著萬花谷露水干涸的痕跡，一枝清明的嫩柳不知道從哪里折的，帶著盈盈的露水，他解下了腰間的酒壺，坐在他的墓碑前“我去看了光明頂?shù)脑拢タ戳搜汩T關(guān)的映雪湖，它還是鶴以前一樣，去了陰山，遇見了慕容，時間真的快啊……”
　　林哲十七歲那年，遇到了一只從純陽飛來落在這秦嶺青巖的白鶴，體態(tài)優(yōu)雅，矜持，還帶著東海的風(fēng)情�？粗嫒坏穆湎�，就像一根羽毛，落在他的心上。
　　他解開了尸人的毒，但是他救不了他，這一條路他走了太多遍，太原的夜色過于凄涼，他背著他，一路的走，這一路上，他的手已經(jīng)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他的呼吸越來越輕，輕到最后，他都聽不清了，終于他帶著他躲過了追兵，顫抖著拿出了一直攜帶的金針，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在手抖，快速的施針，“放棄吧……林哲，沒救的……”他聽見他對他這樣說，他忍者淚，低聲對他吼道“你閉嘴！我可以的！你在堅持一會，等血止住了我們就走，我?guī)熜挚稍谲姞I！他可是活人不醫(yī)！�！彼α诵�，抬起手，想要抱抱林哲，“對不起……說好的……咳……要帶你去看蝴蝶泉的……”有血被他咳了出來，綠色的液體流了出來“方白你閉嘴！一定可以的！。”林哲手下翻飛，試圖要把方白從死亡中來回來……乘著狼牙軍的暫時退兵，林哲背著方白，一路向著軍營的方向去，這條路走過了太多次……可從來沒有一次走的這么長……望不見盡頭。
　　林哲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現(xiàn)在什么都聽不進去，“你放下我吧……一個人快一點，這世間從來沒有什么舍身，也沒有鎮(zhèn)山河……咳……所以……今后一個人要小心。”方白在他的耳邊輕輕的說，林哲沒有說話，只是將方白抓的更緊，生怕這只鶴一個不小心就不見了……
　　林哲終于到了軍營，這一路上，方白不在說話，他似乎變的很輕很輕，輕的風(fēng)一吹就走，今晚的夜太冷，連方白都變的冷了，有火光在眼前閃爍，仿佛下一刻就能把這被油浸透的夜刷的一下點燃，他似乎看到有血一直從天上往下滴，他走不動了。他看見天邊的紅日終于躍出，看見了他的師兄裴元，他松了一口氣，在裴元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拉著裴元的衣角，用盡力氣，喊出他這一路的堅持“救……救救方白！”
　　裴元的師弟林哲是一個冷情的人，見過林哲的人都會這么說，因為他從來不怎么笑也不怎么哭，喜怒哀思悲驚恐這七情在他的身上幾乎沒有，“真是可怕呢�！庇腥诉@么說，“將來行醫(yī)的時候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慈悲惻隱……”藥圣很憂心他的這個弟子，十七年前，他撿到他的時候，就知道這個孩子的未來，天生早夭之相，先天之精不足，若是今后冷心冷情，忌大喜大悲，沒準(zhǔn)還有一條生路。可是這個孩子……似乎天生就有一副慈悲心腸，哪怕從來沒有人教他……
　　等林哲醒來的時候，他只看到了一把放在床頭的騰空，而劍的主人卻沒有了身影，在那一刻，他突然就懂了，淚順著臉頰滑下，踉蹌的走出帳門，七秀坊的姑娘沒有說話，給他讓開路，明教的弟子用蹩腳的中原話，指著那矮矮的土堆，說“他的雕和他都在這里了……他和其他人都在一起，你就不要……”他沒有說完，因為林哲在那一刻就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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