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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高尚情操,這僅僅是一個詞呢,還是奉獻出自己幸福的人才會有的一種感覺?
---(英)高爾斯華綏
內(nèi)容標簽: 幻想空間 正劇
 


一句話簡介:高尚情操,這僅僅是一個詞呢還是

立意:

  總點擊數(shù): 2005   總書評數(shù):3 當前被收藏數(shù):1 文章積分:229,000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幻想未來-科幻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無從屬系列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19011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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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隼

作者: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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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高尚情操,這僅僅是一個詞呢,還是奉獻出自己幸福的人才會有的一種感覺?

      ---(英)高爾斯華綏

      A

      任飛揚重新打開標號“TS--4”的文件夾,那些他已讀了無數(shù)遍的文字又一次撲面而來,剎那間將他帶回過去:

      地球有雨,這是外星世界所不及的。坐在你家四合院的北房中,看春雨滴下屋檐,夜在雨聲里一點點消融。你的神情朦朦朧朧,仿佛那盞中世紀的油燈。我們的影子在墻間呢喃細語,你我默默聽著,偶爾相視一笑。不知不覺,已是拂曉,輕啟窗扉,雨霧和著槐花的幽香飄進油燈裊裊余煙的縫隙,而拂動窗欞的翠竹又生了新葉,露珠從葉尖滾落,一滴滴滴入我的夢境。

      舒鴻,春天是地球最明亮美麗的季節(jié),恍然如土星的光環(huán)樣燦爛。我們騎自行車巡游大學校園。天湛藍藍,風暖洋洋,云輕飄飄,草地上深紫的二月蘭一片片盈盈含笑。我坐在你單車大梁上,長發(fā)掃動你的臉頰。

      你吟誦古詩:“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我也愛這首詩,我渴望盡快到三萬六千公里高度的空間島上去體會詩中的豪邁氣勢。我和你搶著背誦,看誰記得最多。單車穿過牙白丁香和殷紅海棠的樹林,讀書的學生在清朝古塔旁,在透明玻璃鋼房屋里望著我們。我們象風一樣,那些急急從我們嘴里吐出的字句便像風中古塔檐鈴的歌聲。

      這就是地球的春天,和你共度的第一個春天,舒鴻,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夏天我將從宇航學院畢業(yè),我要到太空中去,到你身邊去。但我不會要你照顧,我要做得比你更好。從懂事起我就在為飛往太空的那一天做準備,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行?墒切@里的喇叭在不停廣播宇航報告會的地點時間,主講人的名字一遍遍被提起:舒鴻--舒鴻--舒鴻,提醒我你是一位杰出的宇航員,而我只是個還沒畢業(yè)的學生。

      舒鴻,你并不洪亮的聲音壓住了會場上一千五百人的掌聲。學生們在樓上鼓掌,在走廊里鼓掌,在禮堂外鼓掌。他們?yōu)槟愕拿總問題激動,為你的每段話叫好。站在臺側(cè),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我為你自豪,我更為我們選擇的事業(yè)自豪。那一刻,我的心狂跳不止,我的血液也隨之沸騰。舒鴻,我的朋友,我的愛人,我的老師,我真想沖過去擁抱你,告訴所有人我對你的愛和敬慕。舒鴻,你猶如一只翱翔天宇的雄鷹,我要追上你,和你在太空中并肩齊飛,我要象你那樣成為優(yōu)秀宇航員,把一生奉獻給壯麗的太空,奉現(xiàn)給造福全人類的宇航事業(yè)。

      金星坍塌的城市群給我難以忘懷的悲涼,當我重返地球母親的懷抱中時,真有說不盡的感慨喟嘆。舒鴻特地從訓練基地趕來和我相聚,聽我講述我這處女航的所見所聞。坐在鄉(xiāng)間舊式磚房的屋頂,屋前樹木蔥郁的枝葉輕拂我們的前額,舒鴻彈起本地的四弦琴。在琴聲中夕陽悄至,晚霞映紅了綠樹灰瓦。雄偉的都市會衰敗,繁榮的文明會滅跡,沒有千萬年的不朽,但我們卻可以永遠坐下去,坐到化為塵埃。

      明天舒鴻將回月球基地了。眼淚慢慢掉落,我沒有擦,這是我第一次流淚。在金星黑暗的地下隧道中探索時,我是唯一沒有膽怯的人?墒敲魈焓骧櫼ピ虑,再過一個星期,他將遠赴火星外的小行星帶。我的淚水緩緩滑落,在他清越的琴聲中。

      天隼號與控制中心中斷聯(lián)系的時候,我守在通訊處不敢離開,提心吊膽等待著天隼號的消息。我的生命已經(jīng)和你的連接在了一起,舒鴻,你知道嗎?自天隼號啟程前往小行星帶,我每時每刻都關(guān)心著它,不僅僅因為這是首次載人飛船穿越小行星帶,更因你是天隼號的船長,你身上寄托著人類進入類木行星區(qū)域的希望。

      任飛揚給我送來了遙控天隼號模型,他說你絕不會出問題。他的聲音肯定而沉穩(wěn),就像他那個人一樣。舒鴻,你這個好朋友閃閃發(fā)光的禮物精致逼真,它仿佛一只真正的鷹隼似的隨時隨地要飛走,它仿佛就是你的化身。

      這幾天宇航局就木星考察計劃進行大范圍討論,我那篇關(guān)于土星環(huán)的論文恰在此時獲得“天體研究獎”,同事們笑我已經(jīng)走得太遠。如果我的思想比行動快,那是因為有你的推動。舒鴻,你曾經(jīng)對那篇論文提出許多意見,這個獎也是屬于你的。當我眺望土星那微微閃爍的光環(huán)時,我想和你一齊在它上面散步該多好:我們坐在最外圈的光環(huán)上,讓緩慢轉(zhuǎn)動的光環(huán)帶著我們繞過金黃的土星。宇宙用它博大的臂膀包圍著我們,我們象它的孩子,我們就是它的孩子啊……

      我無法描述再次見到舒鴻的喜悅心情,但愿我能把他的一言一行都銘刻于心。全世界都在談?wù)摗疤祧捞枴,談(wù)撊祟悓⒌巧夏拘堑哪且惶臁6骧櫜⒉辉谝,他的目光已?jīng)越過土星,穿透天王、海王與冥王三顆遠日行星,跨過太陽系的邊緣,投入半人馬星座。關(guān)于我那個土星環(huán)的夢想,他喜歡極了,他甚至正經(jīng)八百地建議宇航局在土星環(huán)上修建酒店,而且還抽空學起了建筑設(shè)計。他對設(shè)計的事是如此入迷,我不得不強拖著把他從基建處拉到頒獎大會上,那里人們正焦急地等待他領(lǐng)取獎?wù),類似的獎(wù)滤呀?jīng)有了十四枚。他把所有的獎?wù)露即魃险樟藦埛浅I駳獾恼掌,那些獎(wù)略谒陆笊祥W閃發(fā)亮,幾乎要淹沒他了。

      因為金星的事我也得到一枚獎?wù),我把它寄給了中學時代的老師袁征,她是我這個孤兒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是她鼓勵我走上通往宇宙的道路的。獎金也悉數(shù)交與老師處理,她全部捐獻給教育機構(gòu)辦學,并按我的要求未留姓名。這件事情讓我和舒鴻都非常開心,我們甚至希望從月球的望遠鏡里看到地球上的那個學校,那個在最貧困和邊遠山區(qū)卻名叫“太空之星”的學校。

      航天中心總是燈火通明,前往月球的航天飛機即將起飛。我?guī)缀跻t到了。昨夜夢見舒鴻,我便不肯早醒。他駕駛天隼號前往木星后,我常常夢到他,夢到他的笑容,他的笑容總是燦爛而溫暖,仿佛陽光。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天隼號”要返回的消息,也聽到了舒鴻的聲音,中心所有的視屏剎那間都調(diào)出了舒鴻的圖像,他平靜地說他感到累了。我有點迷惑,舒鴻的臉上淡淡灑著冷漠,這種表情我從沒見過。

      他怎么了?也許是長途旅行太疲勞,整整兩年,連控制中心的人都倦煩了,何況他曾五個月單獨面對木星?

      我一定要盡快見到他。我要告訴他,由于我在火星考察中的優(yōu)秀表現(xiàn),我剛被評為宇航局本年度的先進工作者。

      ……

      盛大的歡迎儀式后是無數(shù)的榮譽、鮮花、掌聲和贊美,舒鴻重又恢復他那生氣勃勃的笑容,他成了公眾的寵兒,媒體的焦點。全球每個電視頻道都想拉他上節(jié)目,記者像蒼蠅般圍繞著他,同時也盯上了我。我極其厭煩,而舒鴻卻和這幫人稱兄道弟。

      ……

      無論如何我明天一定要回月球去。我不習慣華麗的服飾,也不習慣燈火輝煌的各種晚會,更不習慣人們看待我的態(tài)度。我首先是一名宇航員,其次才是舒鴻的未婚妻。我的事業(yè)和成績可不是因為舒鴻才得到的。

      舒鴻,你太沉浸于社交活動,你醒醒吧,你的助手們都回基地了。停止炫耀你的成功吧,否則,別人就要超過你了。我希望你永遠是飛得最高、飛得最遠的那一只鷹!

      ……

      杯子從我手中掉下停頓在半空,水灑了出來,一滴滴飄浮在杯子周圍。所有東西都完好如初,只是我的心已碎裂,碎成萬千片無法收拾。我不知道是怎么離開舒鴻的,我多想和他痛快淋漓地吵一架,但他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他反對我參加土星探測計劃,他要我和他一起到地球去,還說離開他我將一事無成。他在輕描淡寫的語言中流露對我工作能力和事業(yè)心的鄙視,他更瞧不起其他人;氐教幎荚谧h論他的傲慢張狂,他認為那是妒嫉和中傷。他不再關(guān)心訓練、天隼號和土星環(huán),他將放棄宇航員生涯,他說他想嘗試另一種生活。這種生活由豪華辦公室、高薪、陽光假日和精美飲食組成,穩(wěn)定踏實輕松。

      這不是我熟悉我愛的那個舒鴻,那個舒鴻不會如此輕易就滿足,不會依戀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不會到處指手劃腳。那個舒鴻把航天當作生命,把同事當作兄弟,把名利視為糞土…

      這個舒鴻如何與那個舒鴻合為一體?

      筆在我手中顫抖,舒鴻越來越象個陌生人。如果堅強的信念可以崩潰,如果真誠的誓言可以丟棄,如果…如果過去的舒鴻真的失去,

      我不愿意想,我寧愿不想。我要盡努力追回過去的舒鴻,但我不會放棄事業(yè)。如果舒鴻下定決心和太空分裂,那么,那么……

      我希望那么后的事永不要發(fā)生。

      B

      覆膜紙頁漸漸模糊,任飛揚無法繼續(xù)讀下去。他捂住酸澀的眼睛稍稍休息。現(xiàn)在紙上淡藍色的文字清楚了,那文字出自流云之手,清秀娟麗。他能夠體會字里行間的意思,但卻說不出來,巨大的郁悶與悲傷堵塞他的胸口,讓他無從辨析清理自己紛亂而凄涼的感受。

      液晶墻顯示時間。任飛揚坐在對面看著它。數(shù)字從1遞增到60,進1;從1遞增到60,進1。數(shù)字緩慢而呆板地變動著。它們代表時間,時間無法忍受地遲鈍沉重,仿佛一把生銹的鐵刀在撕割他。那把刀一點一點嵌進他的身體,讓神經(jīng)來得及將痛楚傳導走,緩慢然而劇烈的痛苦就一點點侵蝕進他的血液,直入骨髓。身體沒有接觸刀子的部分開始收縮抽搐,由于恐懼。還有意識。主要是意識。意識還停留在天隼號爆炸的時候。因為沒有氧氣做助燃劑,從鋼鐵粉碎處產(chǎn)生的火光很快就消失了,耀眼的光團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久久不能消散。

      他急忙低下頭,光團還在那里。他把目光集中到日記上,光團模糊了,但流云的字在晃動,不是字,是他的意識:他依舊在顛簸的天隼號上,周圍一切都在晃動、晃動,包括流云,還有她周圍幾個人表情各異的臉。很多次,任飛揚試圖抓住她或是駕駛臺,看上去那并不象虛幻的只存于他記憶中的圖像。當然那只是圖像。心理醫(yī)生提醒過他要竭力克服幻覺,迅速回到現(xiàn)實中來。

      現(xiàn)實是流云死了。

      但是他多么想抓住她,好象抓住她就能抓住天隼號,抓住這條漂亮的整個人類都為之驕傲的飛船。這飛船原本是舒鴻的,在他駕駛下飛船似乎都有了生命,隨時會說話一樣。任飛揚不太喜歡這種感覺,飛船就是飛船,屬于一種交通工具。當天隼號永遠地失去了,他才發(fā)現(xiàn)這飛船已經(jīng)和他的生命融合在了一起,代表著青春的夢想,意氣風發(fā)的舒鴻和無數(shù)激動緊張的太空之夜。

      任飛揚伸出手。

      十平方米的房間中央放一張桌子,這是唯一的家具。任飛揚坐在桌邊,抱著那本覆膜的日記,面對涂了冷光材料的墻壁上的液晶時鐘。

      舒鴻背叛,天隼號爆炸,流云死亡,我看到一切,但我竟然無法挽救。

      任飛揚的手停在半空,除了空氣他什么也抓不到,他可以抓住的東西全都消失了。本來他可以勸阻舒鴻的懦弱行為,不錯,在舒鴻那不可一世的驕傲表情下掩藏著膽怯,否則一向沖在前面箭般銳利的舒鴻怎會在事業(yè)達到巔峰時見好就收?作為舒鴻的好朋友和多次太空任務(wù)的助手,他應(yīng)當盡力挽救舒鴻,而不是緘默。他可以揭露頭兒們對舒鴻的縱容,他們在媒體上聲稱舒鴻身體不適,讓成包大大寫著舒鴻名字的慰問品和信件涌進宇航局的專用信箱,而見到舒鴻的宇航員一致認為他比任何時候都健康。揭露也許可以刺激舒鴻恢復信心,但他卻瞻前顧后,在極度苦悶中跑去火星參加強化訓練,等他再回到基地時,舒鴻已投入地球的懷抱并且從此杳無音訊。

      還有流云。如果……

      任飛揚的胳膊無力地垂下,如果他不接任天隼號船長的職務(wù),也許一切都不會發(fā)生,流云也不會死。但他怎能拒絕這個任命呢?他要和天隼號一起飛,他要比舒鴻飛得更遠,他要證明不會再有人像舒鴻一樣半途而廢。然而,良好的愿望竟然無法變成良好的結(jié)果,只給他留下深深的遺憾與愧疚,他是個不合格的宇航員,不稱職的船長啊!

      他記得舒鴻第一次提起流云時那歡欣的表情。等他終于見到照片外的流云--一個眼睛含笑容顏開朗的大女孩兒,已經(jīng)是在九個月以后宇航學院的畢業(yè)典禮上。他和舒鴻是學院的嘉賓。那天陽光燦爛,云淡風輕,毛白楊和法國梧桐給校園投下簇簇濃郁,到處是紅白相間的七葉香,花的芬芳里畢業(yè)生們低低絮語,年輕的頭顱湊在一起,仿佛商議采花的蜜蜂!拔乙欢ㄒ咸!”流云的聲音清脆爽利,態(tài)度堅決,“但絕不和你在一起,我不要你照顧!笔骧櫞笮Γ骸坝兄練猓『,我絕不挑選一名宇航學院的女畢業(yè)生做助手!

      任飛揚奇怪這些往事還一一在目,那一天像七里香樣甜蜜、芳香和美好,尤其是在宇航局局長親自把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獎狀遞到流云手里的時候。流云是宇航學院第一個得到這獎狀的女性,她做了簡短的發(fā)言,再三表示太空中不應(yīng)當有性別歧視,她將以實際行動證明女性和男性的工作能力相當。她后來果然證實了自己的誓言,成為最優(yōu)秀的太空人之一。

      是的,這些我全都記得,我記得當我成為天隼號船長時,你第一個要求加入我的工作小組。流云,你從未和舒鴻在一艘飛船上共事,而天隼號宛如舒鴻的影子,望著你極力掩藏思念與擔憂的眼睛,我只怕你不能承擔任務(wù)。流云!我本想撫慰你失去舒鴻的寂寞,充實你沒有舒鴻的生活,我盡一切努力想照顧好你,可是……我實在錯了,我根本不了解在你那纖細溫柔外表下的堅強和責任心。

      流云!

      提坦的千里冰原突然展現(xiàn)在任飛揚面前。冰屑紛飛,鉆頭在滋滋作響,耳機中傳來激動的聲音。聲音!回蕩在天隼號的艙室。有人狂笑,刺耳的尖叫震動艙壁。流云睜大眼睛,握緊手中的武器。武器!金屬外殼閃亮!激光切開了緊鎖的艙門,鍵盤飛快地敲動,搜索不到被修改的指令,汗珠順著他的前額淌落。流云在另一臺電腦上尋找,她找到了!救生艙歸我們了,但真的要棄船嗎?

      瞬間黑暗,電火花四處閃爍,氣溫漸漸下降。得立刻穿上恒溫服!流云的臉,在應(yīng)急燈照射下她臉上是不可抗拒的堅定。不能丟下高林,他再怎么說也是我們的同志,我去找他!流云的身影消失在狹長的走廊里。他想跟上去保護她,但是秦明摔倒在地,他不得不留下照顧傷員。

      流云!秦明,還有高林!默數(shù)著天隼號船員的名字,任飛揚只覺心如刀絞。他們上船時全是那么生龍活虎。他們輕易就把生命交付給了他,而他卻讓他們經(jīng)歷了災難和死亡!

      天。∥叶甲隽诵┦裁!日記貼緊任飛揚的心臟,他一時間幾乎窒息,心臟不能跳動,血液無法流淌。

      不知什么時候,趙律師出現(xiàn)在任飛揚面前,打斷了他的思緒。

      律師輕輕從任飛揚懷中抽走日記。

      宇航員驚懼地抬起頭。

      “歸還的時間到了。”律師的聲音柔和得仿佛在哄一個孩子,他向門口努嘴!熬掷锏娜艘恢痹诘戎!

      任飛揚望著那覆膜本,他再也見不到它了,帶走它就像帶走他剩余的生命,他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除了美好與酸楚夾雜的回憶。

      他只恨自己沒有和天隼號共赴劫難。

      律師走到門口,一只看不見的手接過日記。日記在宇航員的視野里永遠消失了,他控制不了哀傷,扭過頭去。律師面對他的背影--瘦得幾乎可以數(shù)清每塊脊椎骨的背影,緩慢地說:“那飛船的事故不應(yīng)由你一個人負責,我確信!

      任飛揚沒答話。

      事故不應(yīng)由你一個人負責。死了兩個人,但那是個意外。如果你善于辯解,你甚至不會受到任何處罰。

      雖然天隼號已灰飛煙滅。

      C

      “天隼號的爆炸是近五十年來最嚴重的航天事故。而你卻幸存下來!闭{(diào)查者已經(jīng)積累了足夠多的資料,看上去他十分疲倦,眼圈發(fā)青,但這并不影響他嚴厲的態(tài)度。他的年青女助手神情嚴肅不茍言笑,短短的頭發(fā)攏于耳后,在燈光下的側(cè)影有些像流云。

      “是的,我是幸存者…”同伴的聲音又一次響起,驚懼而尖利,任飛揚甩甩頭,沒有用,那聲音一直在他耳邊回蕩,一聲比一聲響!疤祧捞栄b了土衛(wèi)六提坦的海洋樣品:冰塊和深層洋水,還有大氣標本。我們用特制的合金陶瓷防護裝置盛放樣品!

      那場景又出現(xiàn)了,惡心、頭暈、嘔吐,伴隨著奇異的幻覺。

      “誰出主意把樣品器放在探測火箭里的?”

      “流云!

      “作為船長,你反對她的提議,堅持不經(jīng)基地允許就不行,是這樣嗎?”

      “是的。我從那時開始犯錯誤。我認為高林的過敏反應(yīng)很正常,而且探測火箭只剩下一枚,用掉了會影響對小行星467號的考察!

      “飛船上的其他人怎么想?”

      “我讓他們相信我是正確的,我們的防護措施幾乎完美無缺?墒牵

      助手接通電話,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憐憫:“秦明又被送進了急救室,處長,醫(yī)院不敢保證能救活他!

      第三個人。他曾經(jīng)的希望。在漫長的歸途中他一直祈禱秦明活下來,活下來,因為秦明是優(yōu)秀的機械師,因為他失去了飛船和太多同伴,因為秦明身體里有流云的血液。而現(xiàn)在,不,沒有現(xiàn)在了……

      黑色,到處是空曠無限的黑色。任飛揚四下環(huán)顧,他回到太空中了。地球只是一顆晶亮的石頭,在他目力所及的盡頭孤獨寂靜地飄浮著。他周圍空無一物,只有步行纜繩在他腰間閃爍。他吊在虛空之中,什么也抓不到,生命就指望那繩子是否結(jié)實了。

      閃光,沿著那繩子跳躍,繩索爆裂,松散開……

      任飛揚摔倒在地板上。

      天隼號事故聽證會上,調(diào)查者出示一份證明:“這是基地的B-4371編號命令,同意天隼號使用探測火箭送走樣品器的方案。此時天隼號上的船員已出現(xiàn)了程度不同的眩暈、頭痛和思維游移。流云給眾人進行了鎮(zhèn)定治療。以下是任飛揚接到命令后的行動程序,他和秦明將樣品器裝入火箭,火箭按照基地要求向火衛(wèi)三發(fā)射,留待進一步研究。流云和高林清洗飛船。流云為安全起見請求在進入火星基地前對飛船檢疫,基地批準天隼號在費羅迪曼太空垃圾站停靠等待醫(yī)療救援飛船。任飛揚改變飛船航向,在調(diào)整船體姿態(tài)時外部傳感器17號卡死。秦明出艙修理,當他要修好傳感器時腰上系的步行纜繩突然斷裂,他掉在飛船左翼太陽能收集板下溝槽內(nèi)并夾在那里。任飛揚將飛船交給高林駕駛,自己和流云去搶救秦明。他們用了四個小時才把秦明救回飛船,這是秦明的醫(yī)療記錄,他受傷嚴重,并且大面積出血。流云為他輸了血。”

      “她是萬能血型。她一定會這么做!”聯(lián)合委員會中的一個委員感慨。調(diào)查者想解釋一下:“隨后發(fā)生的事情有些混亂,秦明、任飛揚和救生艙的電腦各有一套說詞。而且救生艙的電腦記錄并不完全,秦明至今仍昏迷在醫(yī)院里,任飛揚的精神又遭受了嚴重打擊!

      “我們要你調(diào)查的結(jié)果!蔽瘑T會主席示意調(diào)查者說重點。

      “高林這時候陷入歇斯底里和恐懼中。他拒絕執(zhí)行基地命令,并試圖恢復原航線。遭到任飛揚反對后高林鎖死了控制室的門,切斷了與基地的通訊聯(lián)絡(luò)。任飛揚幾次想打開控制室的門都沒有成功。高林更改操作指令,嚴重擾亂了主電腦的工作!

      “高林這個膽小鬼!他還和流云一起參加過金星探險呢!币晃慌晕瘑T憤然!澳悴荒芗尤胫饔^看法!绷硪粋提醒他。

      “當然,你們是公正的!闭{(diào)查者希望會議能快些結(jié)束,天隼號的立體圖像飄浮在他面前,讓他總想到天隼號爆炸的悲慘情形。他咳嗽一聲,繼續(xù)敘述:“這種情況下任飛揚決定使用武器。發(fā)動機的冷卻系統(tǒng)工作物質(zhì)阻塞,引起連鎖反應(yīng),流云安頓好秦明后便到動力室清理發(fā)動機。高林被任飛揚擊傷后開啟了飛船緊急自毀系統(tǒng)。任飛揚只顧追高林,沒有及時關(guān)閉自毀系統(tǒng)。精神處于崩潰狀態(tài)的高林趁機拆除了保險器,使主電腦完全癱瘓。流云在動力室遭高林襲擊,高把同事當成了異星怪獸,根本無法理喻。任飛揚趕到和流云一起制服了高林。他們想恢復主電腦工作但沒有成功,飛船已處于毀滅邊緣。流云及時打開了救生程序。流云認為應(yīng)該把關(guān)在控制室里的高林也帶走。她讓任飛揚把秦明和貴重資料先送上救生艙,自己不顧一切回去尋找高林。但是流云再也沒有回來。救生艙在飛船出事前兩分鐘自動彈射出飛船。天隼號隨即就爆炸了。”

      調(diào)查者停頓片刻。他環(huán)視四周閉路視屏中的每一張臉,慢慢說道:“你們手里的資料包括任飛揚、秦明的證詞,搜尋飛船的證明材料和專家關(guān)于天隼號事故的技術(shù)分析報告,天隼號事故過程大致就是這樣,它的發(fā)生,與自然、機械、人為因素都有關(guān)系!彼愂鐾旰,關(guān)閉投影器。天隼號消失了,他心里沉郁的感覺稍好一點。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委員們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資料,有幾個甚至暫時離開了網(wǎng)絡(luò)。

      “我參加了流云從土星環(huán)返回的歡迎儀式,還給她發(fā)過獎,她是最接近土星的人!庇幸晃晃瘑T終于開了口:“她很年輕。但失去她是無法彌補的。我記得曾有人提議由她負責天隼號的這次任務(wù),她堅決果斷而又不失女性的細致溫柔!

      “我們沒有宇宙飛船的船長是女性!绷硪晃晃瘑T說,“當然流云是最好的宇航員,我們要給她最高的榮譽和最隆重的葬禮!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九個月,希望能盡快了結(jié)。宇航局認為不能再拖了!惫V人表情冷漠:“任飛揚優(yōu)柔寡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還以為讓任飛揚接替舒鴻擔任天隼號船長是個好主意呢!蹦俏慌晕瘑T說,“他一貫表現(xiàn)都很好!

      “任飛揚現(xiàn)在的情況極不穩(wěn)定,我請求延期對他的起訴。他曾是優(yōu)秀的宇航員。請委員會考慮這一點,我們培養(yǎng)一名宇航員不容易。”趙律師懇切地說。

      “我們當然要考慮任飛揚以前的成績。但是我們必須依照《太空法》處理。”主席的聲音堅定,不容反駁。

      “對不起,”調(diào)查者插話:“依我看,就算再讓任飛揚飛,他也飛不上天了。當我們告訴他秦明的事時,他就徹底垮了!

      2095年11月,任飛揚因失職罪等被判以十年有期徒刑,他拒絕了趙律師上訴的提議。同年10月,宇航局為流云舉行了盛大的葬禮和隆重的表彰儀式,剛剛從死神那里逃脫的秦明也參加了這一儀式。

      D

      2096……2099年。

      盛夏正午的山脊仿佛要被烤熟的土豆,零星的樹蔭遮蓋不了山坡裸露的黃褐土地。山谷間的河道被泥沙差不多填平了,河床上只有幾股斷續(xù)的混沌水流,在近40℃的陽光下蒸發(fā)著。

      “您不應(yīng)該到這兒來!北O(jiān)管員抱怨身邊的乘客,一邊把車內(nèi)的溫度再調(diào)低一些。飛車在離地面平均2米的高度迅捷滑行,噴射出的氣浪使他們來的路上塵土沙石四濺。“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

      乘客已經(jīng)上了年齡,花白卷發(fā)和玳瑁色眼鏡使她平添幾分威儀。她沒有理會監(jiān)管員,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她。山谷突然開闊,出現(xiàn)一片小小的翠綠平原,平原兩側(cè)的山坡筑起一道道石壩,壩上的樹木錯落有致,幾座簡易房屋分布在平原上。

      “經(jīng)過這么多年努力,我們總算把沙漠擋在山那邊了!北O(jiān)管員不無驕傲,“他在8號地,您坐穩(wěn)!

      飛車一個急轉(zhuǎn)彎,乘客被突來的離心力壓迫緊貼在椅子上。她有點頭暈,心臟急劇跳動著,一直馬不停蹄地趕路,她累了,簡直疲憊不堪,要是能歇一歇該多好。這可不行,她提醒自己,竭力睜大雙眼,在見到任飛揚以前說什么也不能倒下。

      任飛揚,念著這個名字,流云清澈的眸子便閃現(xiàn)眼前:“如果我回不來,請您把東西交給任飛揚吧,他會處理的!背丝捅墙蛞凰幔膼蹖W生心愛女兒的要求,怎么能拒絕呢?不管任飛揚在什么地方,找到他多么的不容易,她也要完成流云最后的心愿。

      更何況她的人生之路快要走到盡頭了。

      車子突然停住,乘客向前傾倒,監(jiān)管員一把扶住了她。“這就是8號地,”監(jiān)管員放低車身,“您等著,我去把他找來!背丝蛣恿藙由眢w,監(jiān)管員制止她:“對不起,我不能讓您下車,外頭太熱了!薄安皇怯腥诉在外面干活嗎?”乘客推開監(jiān)管員,“他們不怕熱嗎?”

      衣服被汗水粘在身上,乘客呼吸不暢,她小心地挪動腳步,極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砂土堆砌的田壟松散硌腳,她的鞋子幾次陷進沙石中去。田壟兩邊被一畦畦白色的塑膜覆蓋,很多地方嫩綠的小苗沖破護膜,俏生生挺立在熱辣的陽光下。十幾個人正在塑膜間忙碌,他們都低彎身子,藍色工作服反射著刺目的陽光。

      乘客想走近些看清他們在做什么,但是她邁不動腿,她只覺得關(guān)節(jié)仿佛都銹死了,僵痛得無法動彈。

      “5731!”“5731!”監(jiān)管員喊了好幾遍,才有一個人直起腰,從地里走過來,戴了膠皮套的手上還拿著萬用剪刀。

      “有人來看你,”監(jiān)管員指指乘客:“特意從北京來的!

      “任飛揚!你還好嗎?我是袁征呀!”乘客一下子認出了他,盡管他的面容已經(jīng)蒼老,黝黑的皮膚上布滿細密的皺紋,下垂的嘴角使他整個臉有一種哀愁的表情,但乘客還是認出了他。

      袁征?任飛揚站在田壟下,局促而不知所措。這是個遙遠的名字,似乎和許多他寧愿遺忘的事情聯(lián)系在一起。

      “我是流云的中學老師袁征,記得嗎?流云帶你到我家來玩過。我家就在國子監(jiān)旁邊,是個四合院。記得嗎?”

      流云。流云已經(jīng)死去四年了。那年在北京集訓地碰見她,她說要去看老師,她沒有旁的親人。他陪她去,一路小心不敢提起舒鴻的名字。袁老師站在四合院的影壁旁笑,院子的葡萄架下擺了幾口布滿綠銹的金魚缸。隔壁是紅墻綠樹包圍的國子監(jiān),四百年前那里的朗朗讀書聲仿佛還在空中回蕩。

      那是永遠也不可能忘記的事,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每一件都變得格外清晰,只要那事件中有流云的存在,而流云是和天隼號、和舒鴻連在一起的。剎那間,心海蕩起幾絲漣漪,任飛揚清晰地感到思念的灼痛,感到那曾燒炙過他生命的懊喪和愧疚。

      “我記不太清楚了!彼卮,面部表情毫無變化。

      “袁老師特意來找你的!北O(jiān)管員在一旁說,“袁老師的身體可不大好!

      “上年紀了,”袁征的白發(fā)在陽光下閃亮,她微微一笑,“總算見到你了,有樣東西要交給你。是流云的囑托,我恐怕完成不了!闭f著,她從背囊中取出一個小包,遞給任飛揚。

      任飛揚遲疑地接過來,望望監(jiān)管員,監(jiān)管員點點頭。

      包不大,淡綠色防護袋下裝著一個規(guī)則的長方體。袁征示意任飛揚打開袋子看看。他拆開防護袋,里面是航天部門專用的小號郵遞盒,盒子上工工整整寫著:“煩交舒鴻親收”

      那是他熟悉的流云的筆跡。任飛揚只覺眼前一片眩暈,握著盒子的手不住發(fā)抖。

      “這是,”他沒注意到說話聲也在發(fā)抖。這意外如一顆隕石,以無比迅猛的速度敲擊他的神經(jīng)結(jié),令他不能思考、不能反應(yīng)。

      “流云想找到舒鴻,但她的工作太忙了。你是他的好朋友,你一定能找到他。”袁征神色黯然,“這是流云最后的心愿了!

      任飛揚盯著盒體上的名字,那不是字,那分明是流云的臉,舒鴻站在她身后,他們的臉慢慢重合在一起。見到他又能怎么樣呢?流云?不是和他吵了一架又一架,不是流著眼淚說事業(yè)和舒鴻間別無選擇嗎?他挫傷的豈止是你的自信,還有你的尊嚴,難道你還不肯放棄嗎?

      “你能做到吧?”袁征問,她想聽見任飛揚堅定的回答,但是所有的聲音突然從她耳邊消失,接著,炙熱的陽光在她視網(wǎng)膜上一閃,她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E

      2101年春天。東北勞動教育監(jiān)管中心。

      “5731號,讓我看看你的出獄證明。喲,十年的刑期你用五年就服完了,你挺不簡單的嘛。都做了什么?”監(jiān)管中心這個戴眼鏡的工作人員打量著面前還穿囚服的任飛揚,一副不信任的表情。

      “我參加了綠化營!薄笆菃?那可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嘿!你改良的柳杉樹種在莫烏格沙漠成活率達87%。莫烏格沙漠!那塊最頑固的沙漠!”眼鏡不由自主站起身,剛才的懈怠樣子一掃而光。“以前你是宇航員?”電腦繼續(xù)顯示任飛揚的檔案,眼鏡驚嘆:“噢!想不到您在地面上也這么出色!”

      任飛揚搖搖頭,再也不要提從前的事了,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囚犯!笆掷m(xù)什么時候可以辦完?”他有些不耐煩,他已經(jīng)等不及了,一年多來他總想著流云的心愿,盡管他害怕再次見到舒鴻,但也許這是他唯一還能為流云做的事,

      “馬上!毖坨R急忙回答,第一次這么迫近地和宇航員接觸,真是意想不到。怎么從來沒有人告訴他5731號就是曾經(jīng)考察過木星所有衛(wèi)星的任飛揚呢,他要能早點知道該多好。

      眼鏡把各種證件裝進一個紙袋遞到任飛揚手上,“給我簽個名吧!彼恢獜哪膬鹤兂鲆恢ЧP來,“就寫到這兒好了!彼钢干砩涎┌椎囊r衫。

      任飛揚慢吞吞看了他一眼,沒有接筆。前宇航員把紙袋夾在腋下,提起自己的旅行包,徑直向外走!暗鹊!”眼鏡喊,但只看見任飛揚瘦削的抖動的駝背。

      監(jiān)管中心主任和一個人站在中心大門口,這個人任飛揚依稀面熟,但是叫不出名字。任飛揚理理剛換上的嶄新衣服,他還不大適應(yīng)這種時裝款式,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不太舒服。

      “任飛揚!任頭兒!”那人主動招呼:“宇航局派我來接你回去!

      這是天隼號的另一個幸存者!秦明!這個人是秦明!

      未來在任飛揚眼前一閃,他看見深邃幽暗的太空,他看見深藍的地球和金黃的木星,他看見在空曠星際間散落的無數(shù)天隼號的金屬碎片。

      “不!”任飛揚脫口而出,“不!”他叫道,“不,我不會回去!”

      “任頭兒,這回可不是舒鴻扔給你的那種破爛貨,基地要建造一種新的天隼II型飛船。局里希望你能駕駛!

      “我比較喜歡種樹。”任飛揚與秦明擦肩而過,聲音冷淡:“我的確有此專長!

      “任頭兒!不管以前發(fā)生什么,我還愿意當你的助手!我認為你是個好船長!”秦明大聲喊。

      但是任飛揚頭也不回,只顧往前走。

      F

      這張臉好似夏日晴朗天空的月亮般恬靜優(yōu)雅。多年來我又一次看見,清晰地,就在我的身邊。我有點不明白,我記得流云已經(jīng)死了,所有人都這么說。可是她飄動的長發(fā)拂掃我的面頰,我聞到七里香馥郁的氣味。

      不,她不會是那個流云,不會是的。流云在天隼號上梳的是短發(fā),齊耳的貼著頭皮的短發(fā)。我驚懼地轉(zhuǎn)過頭,她突然就消失了,周圍只有布滿信號板和各種管線的走廊,長長的走廊。腳步聲,我走向那聲音,嘿,熟悉的面孔紛至沓來,交疊著映入我的視野。我應(yīng)該記得他們的名字,但我發(fā)不出聲音,我的嗓子被一團咸腥的什么東西堵住了,我想擁抱他們。當我走近他們的時候,短發(fā)的流云回眸一笑,我也笑了笑,可我只是在抽動嘴角,我忘了該怎么笑。他們突然消失了,舒鴻從我背后沖出來,滿臉的不在乎。

      火光,船體一段段碎裂開來,所有東西都在崩潰,恐懼和顫栗再次控制了我,剎那間自己也隨它墜入無邊無涯的黑暗……

      任飛揚驚睜雙眼,陽光正在擋風窗的邊緣滑動,四周沙堡林立。這些沙堡高大雄壯,如斷塔殘屋,又似猛禽怪獸,錯落有致地排列在一起。飛行摩托車和它們相比,便如同一只小小的昆蟲般微不足道。

      任飛揚打開所有的車窗,蔚藍晶瑩的天空從他頭頂鋪展延伸,太陽在沙堡縫隙間閃爍,空氣干燥而清新。這是一個戈壁灘的早晨,它提醒任飛揚,他的西部旅途已進入了第五天。

      剛剛只是一夢。任飛揚跳下車,活動活動麻木的手腳。幾只沙漠蜥蜴大搖大擺從他面前爬過。望著它們灰白圓尖的鱗片,任飛揚的心卻仍然停留在夢境中。往事,不管相隔多少時間的距離,依舊清晰如昨,依舊折磨著他的情感與理智。他曾經(jīng)希望永遠留在綠化營,綠化營的生活平靜而單調(diào),只有從五十公里外發(fā)射場不時升空的火箭,提醒任飛揚在太空中人類正進行著規(guī)模宏大的開發(fā)建設(shè)。當他看見那騰空飛躍的火箭時,常常情不自禁地計算它的速度和質(zhì)量,從而判斷航天技術(shù)的發(fā)展水平;鸺Z鳴著劃過長空,留下耀眼的軌跡,對這他既無法堵塞聽力也無法封閉眼睛,他只有用不斷的墾荒和耕耘忘卻過去。他幾乎就要成功了,當他捧著親手在顯微鏡下改造了基因的樹苗走向苗圃時,他差不多以為自己就是個種樹的,從不曾上過天,從不曾指揮過宇宙飛船。

      可是袁征送來了流云的遺物。袁征死在他的懷里,表情平靜安寧。她不僅僅是來請求他幫助,她更是要幫助他。從袁征的臉上,任飛揚剎那間明白了她遠赴荒涼東北的深意。往事,既然存在,就不能遺忘,不能逃避啊。

      離開監(jiān)獄后任飛揚一直在尋找舒鴻,雖然見到舒鴻會十分尷尬難堪,但他不愿辜負流云和袁征。一年多來他跑遍了大半個地球,從航天局的退休同事到舒鴻爺爺一輩的親戚他都問過了,在太空城工作的父親和在宇航學院讀書的弟弟也被他動員起來。但是哪里都找不到舒鴻,他似乎從這個星球上蒸發(fā)了。

      任飛揚想穿過歲月迷霧看清當年舒鴻離開宇航局去向的種種努力均告徒勞,國家怎會讓一名功勛卓著的宇航員銷聲匿跡呢?盡管這宇航員后來的表現(xiàn)實在差勁。也許直接去找宇航局局長可以弄清楚,但任飛揚不能去,他是個失職的宇航員,五年的監(jiān)獄生涯并不能挽救天隼號和它的船員。他很清楚,懷著愧疚和傷痛是無法上天的。找到舒鴻后,他就回莫烏格沙漠去繼續(xù)種樹,這是他還能為社會做的一點益事。

      沙石滾動,風從沙丘的豁口吹來。站在沙風之中,任飛揚心頭填了幾絲蒼涼。半個月前,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點舒鴻的線索,便冒冒失失地上了路。他總對自己說,絕不放棄任何希望,舒鴻就算死了也要找到墳墓才行。當然,舒鴻是不會死的,依他的個性,這會兒多半正在什么地方邊喝咖啡邊玩網(wǎng)絡(luò)游戲呢,他可是最會“享受”生命的。

      想到舒鴻,任飛揚就會感到痛心和氣憤。他搖搖頭忘記這個名字,擦凈頭盔里的汗堿,重新戴好頭盔。太陽已經(jīng)爬到了沙塔的頂部,風開始熱起來。他回到飛車上。

      沙丘的城市漸漸被任飛揚甩在身后,廣闊的戈壁灘展現(xiàn)在他面前。

      G

      許許多多挾帶冰雪的小溪在這里融匯成了一條大河。大河緩慢地流動著,兩岸漸漸出現(xiàn)了葦子、紅柳和胡楊,樹木越來越密集,在河流拐彎的地方,形成了一大片綠洲。

      任飛揚停下車,這是一個地圖上未標出的綠洲,從地理環(huán)境來看它是不該存在的,沼澤地還有可能,但他看見的是一片蔥郁的森林,甚至有幾種樹木他從未見過。

      天空蔚藍明凈,河水清瑩透澈,綠色鋪陳河灘,一切都那么靜謐安詳。站在河邊,任飛揚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他所有的朋友都在天上,在天上忙碌著。這六年中他們已經(jīng)把人類的活動范圍擴展到了海王星區(qū)域。而他呢?他都干了些什么呢?

      任飛揚徒步走進森林。聽著腳下枯枝和落葉的聲音,他仔細觀察著各種植物的分布與生長情況,間或做一些記錄。只有在工作中他才能忘記過去,但他沒有新發(fā)現(xiàn)的雀躍激動,他感覺自己的心已經(jīng)僵死了。

      地勢漸漸傾斜,他走到一道山坡上。滿山坡的二月蘭正在微風中盛放,象是一架紫色的屏風擋住了他的視線。

      任飛揚一時愣住了。

      在那些花兒之中,樹立著一塊白色墓碑。

      任飛揚隱隱猜到了什么,不,不可能,他絕對猜錯了。他極不情愿地移動著腳,心里希望永遠也不要走到墓碑那兒。但是那東西越來越近了,那是一整塊天然水晶石,在紫瑩瑩的花海里格外醒目。

      素白的水晶石上刻了一行字。

      任飛揚握緊胸口,失望、沮喪、哀傷、悲涼,千般情緒在他心底結(jié)集。他轉(zhuǎn)過頭,但那行字仍在眼前。

      他無法遲疑,大步奔到墓碑前。

      素白的水晶石上只刻了四個字:舒鴻之墓。

      他并沒有看錯。他竟然真的找到了舒鴻的墳墓。但他不能相信,舒鴻就這樣死了嗎?那個生氣勃勃、象朝陽一樣的青年,那個總是和成功相伴、嘴角帶著自信微笑的青年,真的就這樣死了,葬在這茫茫戈壁的砂土下嗎?

      所有怨恨突然都失去了意義。是的,他曾經(jīng)怨恨過舒鴻,恨那個拋棄了事業(yè)、拋棄了流云的舒鴻,恨使他痛心的被木星嚇破了膽的舒鴻,恨太空人把對舒鴻的崇敬變?yōu)楸梢晻r自己無法為朋友辯護。他恨得不想再提起這個名字。

      但舒鴻仍然存在于他的記憶。望著墓碑上的四個字,與舒鴻同隊集訓的日子、并肩飛行的日子,清晰浮現(xiàn)在眼前,任飛揚甚至聽到了他輕快有力的腳步,聽到他激昂高亢的歌聲……

      舒鴻!任飛揚心底呼喊著。舒鴻,他想大聲叫,但喊不出來,一股深深的疲憊席卷了他。他再也不需要天南地北尋找了,繃緊的神經(jīng)突然放松,松弛得叫他一點氣力也沒有,癱坐在地上。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結(jié)局,流云和舒鴻全都死了,和他生命曾緊密相連的兩個人,永遠也見不到了。

      在任飛揚面前,水晶反射著太陽的光輝,璀璨奪目。這光芒如此刺眼,任飛揚不得不轉(zhuǎn)過頭去。這一剎那他突然想起最后見到舒鴻的情景,在舒鴻的眼睛中似乎有些未曾說出的話語。

      舒鴻要說什么?他為什么到這里來?他,為什么會死,默默無聞地葬在這里?……

      許多問題潮水般涌進任飛揚的心里。他站起身,山坡下一條石板小路彎彎曲曲消失在修剪齊整的油綠灌木叢中。到處是人工的痕跡。他飛快地向小路跑過去,他要知道一切,他要搞清楚十二年前舒鴻離開太空的原因。

      他不顧一切奔跑著。

      小路盡頭是一棟白色的房子。任飛揚使勁敲打那緊閉的房門:“告訴我,舒鴻怎么死的?告訴我!舒鴻的事!舒鴻……”

      房門過了許久才打開。

      任飛揚看見一位身著喪服的維吾爾族老人。

      H

      房間里充滿電子合成的聲音,這是一支情緒激越的曲子,和這個布置得肅重莊嚴的房間不太協(xié)調(diào)。老人放下銀制雕花的茶壺,悠悠嘆口氣:“他們半個月前全都走了,沒有誰還能留下。除了我。我從小就住這兒!

      “我是個孤老頭子,你瞧,他們走了,留下這么一座大房子。我不走,我看房子,繼續(xù)做我的花匠,也陪著舒鴻。他這么個好小伙子,一個人呆在崗子上,怪孤單的!

      “您,您認識舒鴻?”

      “怎會不認識?十幾年了,大家全圍著他轉(zhuǎn),好些大人物,我記不清他們官銜了,還常來看他,醫(yī)生換了一撥又一撥。哎!可憐啊,舒鴻的身體還是爛掉了。”

      “爛掉?”

      “我記不住那些古怪的醫(yī)療名詞。誰也不愿往舒鴻身上瞧,那簡直不是人的身體,他的臉最后也爛掉了?墒悄切』镒诱鎴詮,什么時候都沒有傷心過,沒把自己當病人看。他工作起來簡直是玩命,可還抽空組織歌詠比賽、詩歌朗誦會什么的讓大家開心。他能行動的時候還帶我種下一山坡的二月蘭,那花可真美,一年四季總開不敗,每個見到的人都喜歡。”

      過去隱約露出了一些輪廓,任飛揚半驚半疑:“后來呢?”

      “后來舒鴻讓他們把自己的腦子取出來,他們不肯。舒鴻很堅決,他說趁著他的腦子還沒有爛掉前,他想再多做些事。他們拗不過,只好照辦了。嘿,你沒見過那架式,舒鴻的腦子泡在一個透明的罐子里,上面插滿了營養(yǎng)管,電極,探針什么的?墒俏腋掖蛸,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舒鴻那么美麗的腦子了,我每天都要看一看他,他腦子上的那些褶皺就和雪山融化的冰水一樣清澈。”

      “他那樣還能工作嗎?”任飛揚的聲音混濁哽咽。

      “怎么不能?我聽他們說,他的智慧和經(jīng)驗是無人能替代的。他是第一個進入木星引力區(qū)域深層的人。我想木星一定離這兒挺遠的!

      是很遠。舒鴻,航天局修改了木星考察方案,重新設(shè)計了星際考察飛船,開始利用小行星帶資源改造火星環(huán)境……這些成果里你有多少貢獻?你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與可怕的病魔進行著生死搏斗。天啊,舒鴻,為什么不告訴我實情,你在木星究竟遭遇到了什么!

      茶水從傾斜的茶杯里流到地上,任飛揚沒有注意,他緊握茶杯的手不住顫抖!八麄兌际悄男┤耍俊苯吡酥浦c心悸,他想知道所有關(guān)于舒鴻的事情。

      “讓我想想,國家宇航局、國家醫(yī)療急救中心、太空醫(yī)學研究院…”老人扳著手指數(shù),忽然停下,直瞪任飛揚,“你真是舒鴻的朋友?”

      “我當然是!您剛才不是看過我的證件嗎?我叫任飛揚,舒鴻也許提起過我!

      “任飛揚?任飛揚,那個天隼號的船長?”

      “正是我。您知道天隼號的事?”

      “誰不知道呢?關(guān)于那條船,每個人都不好受!崩先四闷鹱郎系囊粋鏡框,輕輕拭擦,鏡框里正嵌著一幅天隼號的立體照片,“那時候舒鴻還有身子,他叫我把他抱到山坡上,就在那些二月蘭里坐了一夜!

      我了解,我嘗到過同樣的痛苦,這全是因為我!因為我的錯誤!我對不起你。任飛揚抱住頭,過去撕裂著他的心,他仿佛又重經(jīng)天隼號爆炸的瞬間。

      音樂忽然停下來,屋子里靜寂得有些可怕,仿佛幽暗的太空。任飛揚放開手,老人拍拍他的肩:“這事不能全怪你,太空里的事,誰算得到呢?”

      “可是,我……”

      老人站起身:“你跟我來!

      這是二樓的一個大房間,房間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老人打開窗簾,陽光頓時充滿了每一堵墻壁,使這個纖塵不染的地方有了生氣。老人示意任飛揚向窗外看。

      窗外是一片蔥郁的綠色。遠處,冰河顯現(xiàn)出翠玉般的透明光澤。再遠,蒼青的山脈連綿不斷,山頂還有皚皚的積雪,戈壁變成狹長的灰色帶鑲嵌于山水之間。大自然用神奇的手在窗外做了一幅巨大的畫,它無邊無涯,色彩絢麗,洋溢著蓬勃的朝氣和旺盛的生命力。

      任飛揚一時忘記身處何方。

      “所有東西都搬走了。但我記得它們的位置,儀器放在這里,柜子在那邊…”老人來回走動,絮叨,“舒鴻最后兩年就住在這兒!

      任飛揚轉(zhuǎn)過頭,空寂的房間一下子變得溫暖而親切。他睜大眼睛,在墻壁和地板上到處都有舒鴻生存的痕跡,舒鴻的氣息。

      那支曲子又響起來,非洲皮鼓的節(jié)拍與太陽風掀動地球大氣層的聲音混在一起,非常的激烈。

      “他常說如果他有身體,像任飛揚那么強壯的話,他無論如何是要回到太空中去的。”“他是這么說的?”“是的,他說過。”老人環(huán)顧房間中的每個角落,“他雖然只有一個腦子,可這陽光、雪山、樹木、河流,他全能看見,全能感受得到。對我們大家來說,他是個真正的人,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真正的人!任飛揚噓唏不已,但他還是有些疑惑:“宇航局可以給他造個身體,這應(yīng)該能做到。”

      似乎過了很久,老人才回答:“他們試過,但不行。他的腦子像他的身體一樣不斷變異。對了,變異,他們用的是這個詞。他變異的腦子常發(fā)出奇怪的射線什么的,好幾個護士受到輻射污染!崩先送nD了一下,他無法確切地告訴任飛揚當時的情形,他看出對方正處于極度的悲傷中,便拿不準該把事情說到哪種程度。

      “后來呢?”任飛揚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死了一個人。”老人盡量淡化事情,“舒鴻想控制腦子的異化過程,大家都幫他,可是失敗了。那個怪東西通過網(wǎng)絡(luò)控制了西部輸油管道,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干的,但它肯定想得到更多。舒鴻和它斗了差不多一年,上個月他的異化過程突然加劇,甚至闖進了國防部的控制系統(tǒng)。舒鴻及時制止了它,而自己也犧牲了!

      任飛揚糊涂了:“犧牲?舒鴻戰(zhàn)勝了他變異的腦子嗎?您這不是說,舒鴻他是自殺嗎?”

      “自殺?那是懦夫的行為!”老人激動,“舒鴻是個真正的勇士!他知道誰也不忍心切斷營養(yǎng)供給,那是防止他腦子變異的最有效方法,他知道沒人能下手,于是就自己干了……”

      老人再也說不下去,他扶住墻壁,哆嗦著大口喘氣。

      任飛揚驚呆了。舒鴻!舒鴻!你怎能如此?你竟能如此!

      全都明白了。舒鴻還是那個舒鴻,那個他熟悉的舒鴻,那個絕不膽怯困難、絕不動搖理想、絕不放棄事業(yè)的舒鴻。舒鴻“欺騙”了太空的伙伴們,包括流云,那一定是怕自身的遭遇挫傷他們的積極性,打擊他們的自信心?隙ㄊ沁@樣的;貞涍^去,舒鴻所有的行為都清楚了,多年的懷疑一掃而光,一切怨責都不復存在,在任飛揚心底,只有對死者無限的欽佩與懷念。舒鴻以名譽的犧牲來換取宇航員們征服土星的勇氣,他做到了,十二年來他一直被宇航員們當作“被榮譽征服的自私自利的家伙”,他作為反面教材激勵了一代年輕宇航員。

      舒鴻!我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真相,我是多么愚蠢與輕率!而你,你寧可忍受委屈,連流云都對她隱瞞,你心里想的全是別人。

      巨大的悲痛淹沒了任飛揚,他真想大哭一場,為了舒鴻,為了這十二年來舒鴻吃的苦,為了他丟掉的天隼號,那飛船是舒鴻的珍愛,而竟然在他手里毀滅了!

      音樂陡然變化了旋律,它的活潑和熱烈實在不合任飛揚的心情!澳茏屵@曲子停下來嗎?”他無法忍耐了。

      “我從來沒讓它停下來!崩先私忉專斑@是舒鴻寫的曲子!

      “舒鴻的曲子?”

      “是的。他寫的。他寫完的第二天就犧牲了。這曲子就叫《天隼》!

      天隼!隼疾馳如風,天隼在浩渺無窮的太空展開它矯健的雙翼,它無所畏懼,它懷著對生命無盡的愛,懷著對未知世界的美好期待飛翔。

      這不止是音樂,這是舒鴻心靈的旋律!天隼號雖然不復存在,但天隼存活著,存活在這音樂的每一個音符里。

      舒鴻!任飛揚克制著眼中的淚水,這音樂里到處是舒鴻的影子,他怕自己就要當著老人痛哭了,急忙說:“我一直在找舒鴻,我有東西要給他!

      I

      二月蘭一片片紫瑩瑩地開著,環(huán)繞著舒鴻。水晶墓碑在黃昏的靜穆天光中悄然佇立,那仿佛是舒鴻沉默的身影。

      打開防護袋,任飛揚取出那個郵遞盒。流云,他在心底溫柔地呼喚著,流云,我替你送到了,我把你的心意傳達給他。我們所有人都誤解了他,他其實從未改變。他比我們想象的更堅強執(zhí)著。他值得你愛。

      任飛揚拆去盒子上的膠釘。

      那是塊褐色的石頭,附卡上寫著:

      舒鴻---

      這塊小小的殞石來自土星環(huán)。

      在那里我停留了五天。我夢到你也來了。

      你一定會來,你會回到太空來的,我相信。

      ---- 流云

      舒鴻!你這個傻瓜!她相信你!她愛你!你不該對流云隱瞞啊,哪怕你只剩一個頭顱,哪怕你只存留一絲氣息在人間,她還是照樣會愛你的。她對你的愛絕不會因為你沒有身體而減少。

      舒鴻!你這個笨蛋!

      但是他感到了舒鴻濃重的愛,那份深沉的情懷出乎他的意料。拒絕愛人的眷戀,拒絕朋友的牽掛,只是為了讓對方毫無羈絆的去追求理想。舒鴻寧愿孤獨地迎接死亡。

      任飛揚心潮翻滾,舒鴻!舒鴻!呼喚這個名字,如同呼喚天隼號的歸來,呼喚地球從月平線上升起,呼喚火星觀測站的回應(yīng),呼喚鮮活的生命和熱烈的愛情……他扶住墓碑,水晶冰涼而光滑。他慢慢撫摸著墓碑,撫摸著墓碑上的字,水晶在他手底漸漸溫暖。死者仿佛在這溫暖中復活了,微笑著站在他面前,不止舒鴻,還有流云。他們的氣息從花兒里飄起,從泥土中升起,從那塊隕石上浮起。這氣息環(huán)抱著他,讓任飛揚重新看到他們。他們年輕的容顏美麗純潔,他們的表情欣喜而滿足。那是終于相聚的滿足,那是將全部生命奉現(xiàn)給事業(yè)的滿足,那是從未曾有過懷疑和畏懼的心靈的滿足。

      望著他們,任飛揚感到一股激流奔涌在身體里,沖擊著他僵死的心靈,使他靈魂深處高筑的堤壩一處處崩裂。舒鴻的曲子又一次在他耳邊回響,他聽見隼的鼓翼之聲,這只猛禽急速刺向蒼穹,攪起一股急驟的風。天空已出現(xiàn)明亮的金星,稍后,那里便密布繁星。舒鴻和流云化為一道耀眼的光芒穿過群星,向他目力不及的遙遠世界飛去。

      那個世界神秘奇特,那曾是他追求的、魂牽夢縈之地!原來,真正膽怯的是他,動搖了理想、放棄了事業(yè)的人是他自己!任飛揚陡然一驚,他曾是舒鴻的助手,他了解舒鴻的理論體系和工作方法;他和流云一樣是宇航學院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有著極其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這一切,就因為天隼號的事而付之東流了嗎?他不敢回到太空中去,不敢直面自己的失敗,不正是懦夫的行為嗎?對于他,究竟什么樣的生活才更有意義呢?

      不知不覺中任飛揚挺直了脊背,他感到四肢充滿了力量。老人一直看著他,好像一夜春風吹開了積雪,他的面容突然舒展了,像有只看不見的手抹平了他臉上的皺紋和抑郁,取而代之的是青春的自信和坦蕩。

      任飛揚將隕石埋在墓碑下,連同那張卡片。

      在他離去之刻,他輕輕摘下一枝二月蘭,別在衣襟上。

      J

      “月球宇航基地負責人收 文件210349號

      經(jīng)過十個月的訓練治療,任飛揚已全面恢復,達到A級宇航員標準,可以參加飛行。

      太空醫(yī)學研究院康復中心發(fā)”

      良久,負責人的目光又落到《月球新聞》這份電子早報上,報紙已是連續(xù)第五天在頭版報道舒鴻的事跡。

      在他窗外,地球正冉冉上升,云霧繚繞之處是亞洲雄偉的高原和山脈,那里是鷹的故鄉(xiāng),那里有一塊水晶墓碑永遠璀璨晶瑩。

      負責人拿起書寫筆,直接在顯示屏上對文件做了批示。他寫道:

      “歡迎歸隊!”

      (完)

      再改于9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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