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有一次出席我一位朋友的宴會。那位朋友是本城德高望重的執(zhí)政官，在各個方面都引人矚目，大家都說這座城仿佛就是為他而生的，或者說他就是為這座城而生的。能夠收到這樣一位令人尊敬的官員的邀請，對我來說是件榮幸的事。

　　那天晚上，宴會進(jìn)行的十分熱烈。在餐桌上，男人們一邊頻頻舉杯致意一邊大聲談?wù)撝�、軍事還有道德，他們的女眷們則在另外一張桌子上交換著各自對首飾的心得與緋聞。

　　當(dāng)大家都喝的有幾分醉意的時候，其中一位客人提出了一個令人感興趣的話題，那就是：一位官員究竟需要為他的職位盡責(zé)到什么程度？是剛好配得上他的薪俸，還是拿自己的聲望與生命去捍衛(wèi)？這個話題引起來廣泛的爭論。

　　大家都認(rèn)為如果什么人能給出一個完美答案的話，那么就只能是我那位朋友。他放下手里的烤肉，思考了一下，然后說：“官員并不是國王，他并不具備與生俱來的天賦權(quán)利與職責(zé)。他與人民之間的紐帶，就是一種社會性的契約，這與你們與馬車夫之間的契約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所以我認(rèn)為嚴(yán)格按照契約辦事是件值得稱贊的事。當(dāng)一位官員要為了他的職位奉獻(xiàn)出生命時，這就超越了契約所規(guī)定的內(nèi)容。”

　　這時候，在一旁的我反駁道：“可是，身為官員，即使后果是可預(yù)見到的災(zāi)難，不是也應(yīng)該堅持自己的職責(zé)到底，無論忍受多么大的苦難與壓力都不動搖么？”

　　“就道德范疇來說是這樣，不過我以我半個月的薪俸打賭，不可能有這樣的人存在。”我的那位朋友大聲說，然后又小聲補(bǔ)充了一句：“那可不符合人性�！�

　　我喝掉手里的酒，然后用一種回憶的語氣說：“啊，那么您看來要輸?shù)暨@筆賭注了。在我年輕的時候，剛巧碰到過這樣一個人�！�

　　賓客們被我的話所吸引住了，紛紛請求我講給他們聽，連那些女眷也都圍攏了過來。我的那位朋友慷慨地說如果這個故事確實(shí)值得一聽的話，那么他也不介意花上半個月的薪俸。

　　于是我就給他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哦，不，不是故事，而是一段經(jīng)歷：

　　我年輕的時候，最喜歡就是在酒館里消磨時間。酒館是個奇妙的好地方，一杯美酒下肚，手里的一枚錢會變成兩枚，而旁邊那兩個漂亮舞娘則會變成四個。

　　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樣端著酒杯靠在椅子上，愜意地把眼睛瞇上，享受著殘留在舌頭上的辛辣余味，手指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在桌子上敲擊。整個酒館里四處彌漫著混雜著汗味、廉價燒酒與食物香氣的味道，笑聲、吆喝聲和杯子撞擊聲此起彼伏，讓整間屋子成了一鍋煮沸了的大雜燴。

　　這種喧鬧對我來說，感覺是無比的親切，每當(dāng)我回到這里，才象是真正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家一樣。當(dāng)然，喧鬧還有著另外一個好處————誰也別指望在這種環(huán)境下都竊聽到什么有價值的東西，這對于象我這樣的人來說格外地重要，因?yàn)槲沂且幻I賊，專門接受別人委托的盜賊。

　　在演奏完第四支曲子的時候，我的委托人出現(xiàn)了。他把自己裹在一件黑色的袍子里，臉深深地隱藏在兜帽中，讓人無法看到他的長相；袍子很舊，有些褪色，邊緣磨蝕的很厲害，甚至還沾著幾點(diǎn)干掉的泥土。我推測這個人一定承受著極大的生活壓力，并且未老先衰，因?yàn)樗穆曇袈犉饋硎悄敲锤蓾�、疲憊，而且透著一點(diǎn)緊張。我還注意到他的袍底還繡著一匹白馬，這一定是一位貴族。

　　他仔細(xì)打量了我一番，用一種直率的口氣問道：

　　“就是您嗎？”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讓酒保拿來一個空杯子擱到桌子上，然后拿起一瓶酒對準(zhǔn)杯口。

　　“先來一杯如何？”

　　“不，謝謝，我已經(jīng)戒掉很久了……”

　　他擺了擺手，朝四周望去，呼吸很沉重，好象很不放心這里的環(huán)境。我笑了笑，給自己的酒杯斟滿。看來我的委托人并不習(xí)慣于在這種地方進(jìn)行交易，也不習(xí)慣進(jìn)行這種交易，所以他顯得格外拘謹(jǐn)。為了打破這個僵局，我先開口問道：

　　“好吧，請問我能為您做些什么？”

　　聽到我的問話，他沉默了一會，從懷里掏出一張單子遞給我，然后說：“這就是這次委托的詳細(xì)要求�！蔽医舆^單子仔細(xì)讀過一遍后，不由得眉毛一立，抬起頭，有點(diǎn)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您確定要我偷的是這個東西嗎？”

　　“是的，就是這個東西，我會付給您滿意的酬勞�！�

　　他對我的質(zhì)問似乎早有準(zhǔn)備，換句話說，他也知道這一次委托的難度有多么的大。我把酒杯放下，兩支胳膊抱在胸前，毫不客氣地皺著眉頭回答：

　　“這與酬勞無關(guān)。你這個要求太荒謬了，恕我直言。”

　　“可是……”我的委托人口氣有些按捺不住的焦急，“他們說您是這一行中最杰出的盜賊�！�

　　“不謙虛地說，是的；但即使是盜竊大師，也不是什么都能偷的到�！�

　　“我之前也找過其他幾個人，他們都回絕了……”

　　“他們是明智的�！�

　　我冷冷地回答。他的聲音很低，里面浸透著失望與無力感，我看到他在寬大袍袖外面的手在微微顫抖著，仿佛深秋瑟瑟發(fā)抖的枯葉。這雙手的皮膚非常粗糙，有如一棵老樹的樹皮，呈暗褐色，在指肚上還留著厚厚的老繭。

　　我輕輕用指頭敲擊桌面，發(fā)出渾濁的咚咚聲，以此來強(qiáng)調(diào)我的意見：

　　“你要知道，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都是一項(xiàng)不可能的任務(wù)�！�

　　“我知道……”說到這里，他的聲音陡然增大，“可是我別無選擇，我的人民需要它！”

　　我的人民？我反復(fù)咀嚼著這四個字，這位委托人莫非是一位國王，還是一位高級官員？我從他的黑袍中確實(shí)感受到了一種無可名狀的高貴氣質(zhì)，難怪他與這個低俗的小酒館格格不入。這個時代的官員多是由貴族充任的，或許他是在某個地區(qū)擔(dān)任執(zhí)政官吧。

　　不過我恪守著我們這一行的規(guī)矩，并沒有追問他的身份和來歷。這既是一種禮節(jié)，也是一種安全措施。看到我沒有什么表示，他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軀，將身體前傾，再次說道：

　　“我迫切需要得到這個東西，否則我的人民就會遭受到難以想象的災(zāi)難�！�

　　“那種連國王或者貴族也無法挽救的災(zāi)難？”我半是揶揄半是漫不經(jīng)心地說，同時開始玩起手中的酒杯。酒館中的客人們?nèi)耘f持續(xù)著狂歡，喧鬧的氣氛絲毫不見消減，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焦慮與我的冷漠。

　　聽到我這么說，我想他在袍下的臉一定漲紅了，因?yàn)槲铱吹剿碾p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處，象兩只受到驚嚇的獵犬一樣不甘心地蜷縮在桌面上，其中一兩個指頭抬起來晃動了一下，然后還是悻悻地放了下去。既然沒辦法看到對方的表情，我也只能從對方的手和聲音去揣測他的思想，去窺視他的內(nèi)心世界。

　　“是可怕的災(zāi)難，無論用什么樣的形容詞去修飾都不為過。天啊，我真的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

　　他對我說，同時兩只手不安地絞到一起，身體周圍升起一股悲涼的絕望。

　　“你剛才說你的人民……”

　　“是的，我的人民�！币徽f到這四個字，委托人的聲音立刻變回到莊重的語調(diào)，里面飽涵著自豪、堅毅、還有一種近似于父愛的忠誠，“我受國王的命令要保護(hù)他們，這是我的職責(zé)。”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在那張舊袍子的下面，裹著的似乎卻是熱情涌動的巖漿。我又看了一眼那寫著委托的單子，平靜地對他說：

　　“您的忠誠我很贊賞，不過，您是否知道這份委托的后果是什么嗎？”

　　“這我知道。”

　　“你有可能會被人嘲笑、被人侮辱、被人誤解，甚至被迫害。這個委托無法給你帶來財富與聲望，它只會帶給你歧視與困難；你也許會因此而喪命，或者艱苦地活著。你的人民，也未必會因此而得到幸福。即使如此，你仍舊堅持這項(xiàng)委托嗎？”

　　“是的，我畏懼死亡，不過我更畏懼對責(zé)任的不忠；死亡只是□□的消亡，不忠卻會令靈魂蒙羞。至于您，我會為您的風(fēng)險付出任何代價，我會承擔(dān)起一切責(zé)任，這一點(diǎn)請不必?fù)?dān)心�！�

　　他的手紋絲不動，顯得無比坦然。顯然他對這一切早就有了通盤的考慮。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精神在支撐著這雙手，也不知道兜帽下的表情是什么樣子。我還從未見過一個如此執(zhí)著的委托者，也從未見過一個因?yàn)槠渌挛锒试笩o視自己生命的人。這并不是什么謊言，以我身為盜賊的敏銳觀察來看，這個人言行如一。

　　“可是…………”我有點(diǎn)猶豫，他強(qiáng)烈的欲望讓我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但這項(xiàng)委托在技術(shù)上仍舊是個大難題。他看到我的踟躇，以為我對他的話產(chǎn)生了懷疑

　　“我以我家族的白馬發(fā)誓，絕不會背叛今天所發(fā)下的誓言�！蔽腥伺e起右手，然后將左手按在了黑袍邊緣的白馬標(biāo)志上。

　　“好吧，那么我就試試看。”

　　我終于下定了決心，于是我將兩個酒杯斟滿，舉起其中的一個，對他說道：“那么，讓我們預(yù)祝成功吧�！�

　　他猶豫了一下，終于伸出右手，謹(jǐn)慎地向前探去，握住另外一個杯子，隨即緩慢而堅定地舉起來，聲音充滿了刻意壓抑過的期待與憐憫：

　　“為了災(zāi)難中的人民�！�

　　這項(xiàng)委托的難度的確是超乎想象地艱苦，我從來沒有象這一次一樣殫精竭慮、慘淡經(jīng)營。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瀕臨失敗后，我終于奇跡般地將那東西弄到了手。我有足夠的理由為這一次的成功而感到自豪，這是個凝聚了智慧、運(yùn)氣以及信念的奇跡。

　　我和他再度見面的地點(diǎn)，還是在那一間酒館。他仍舊是那一番隱晦的打扮，一進(jìn)門就匆匆走到我的桌旁，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急切地問道：

　　“是否已經(jīng)得手了？”

　　我“晤”了一聲，將那個東西放到桌上，推到他面前。他雙手慢慢伸過去，象動物的觸須一樣小心地試探著；當(dāng)手與那東西接觸的一瞬間，他整個人竟然僵在那里，有如一尊名字叫“沉醉”的石像；過了好一陣，兩只手才如夢初醒，小心翼翼地將它捧在手里，仿佛呵護(hù)著嬰兒的母親，無微無至，充滿了關(guān)懷，每一根指頭都透出慈祥與欣喜。他肩頭在微微顫抖，我看的出，他的狂喜正變成巖漿，在他的體內(nèi)沸騰開來，要將整個人融化掉。這種情緒我可以理解。

　　“必須承認(rèn)，您是一位當(dāng)之無愧的盜竊大師！”

　　他的聲音比起剛才的干癟一下子要熱情許多，感情充沛，語調(diào)高亢，一下子就自絕望的谷底飛到了希望的顛峰。那件東西似乎是將青春之水傾注進(jìn)了這具干枯頹喪的軀體之中，令其再度泛起活力與精神。

　　我接過他給我的報酬，然后說：

　　“我有義務(wù)要提醒您，您如果將這件東西珍藏在自己家中，那么平安無事；如果您仍舊堅持將這件東西公之于眾，那么等待您的是毫無疑問的責(zé)罰與懲戒。”

　　“我關(guān)心的是它能否有效地拯救人民，而不是對我安全與否。”

　　“您知道，這個理由并不能使您得到赦免�！蔽姨嵝阉f。

　　“我不在乎，這不是我感關(guān)心的事情�！蔽腥瞬灰詾槿坏刈隽藗�手勢，他顯然已經(jīng)被他所進(jìn)行的事業(yè)所迷住了，對周遭的任何事情都缺乏興趣——包括他自己。

　　“如果你因此而死了，那么仍舊在苦難中的人民又由誰來守護(hù)？”

　　“我的兒子會踏著我的尸體繼續(xù)，直到我族最后一人死去或者苦難消弭�！�

　　他回答的毫不猶豫，我看到兜帽中的眼睛閃爍著光芒，那種充滿了理想主義的光芒，還有堅毅。這種光芒以高尚的靈魂為燃料，透澈無比，讓人世間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即使靈魂就會在下一刻燃盡，但那種光彩會持續(xù)到宇宙與時間的盡頭。

　　我無言地脫下帽子，表達(dá)我對他的敬意。委托人將東西小心地包起來，放入懷中，然后一只手輕輕地按在黑袍凸起的部位，仿佛怕它隨時就會消失一樣。做完這一切后，他站起身來，表示必須要離開了，最后他問道：

　　“您還有其他什么要求嗎？”

　　我考慮了一下，然后微笑著問道：

　　“可以摘下兜帽，讓我見識一下您的真面目么？”

　　我想知道的是，在那身破舊袍子下的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究竟一副什么樣的軀體才能承載如此沉重的東西。
　　他聽到我的請求，便用雙手摘下兜帽，回過頭來。這一次我看的很清楚，這是一張中年人的臉，頭發(fā)與胡須都已經(jīng)斑白，臉上滿是皺紋，滲透著苦楚與滄桑；然而那皺紋仿佛是用大理石斧鑿而成，每一根線條都勾勒的堅毅無比，就好象是在萬仞石壁上雕刻出來的浮雕人像。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于是他重新將兜帽戴上，接著把左手放在胸前，握成拳頭。我知道這是貴族表示信賴的手勢，于是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他用手指了指袍邊繡著的白馬，自豪地說道：

　　“我叫鯀，姒家族的鯀，希望您能夠記得這個名字。”說完這些，他轉(zhuǎn)身離開了酒館，步履堅定，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一個人坐回到椅子上，舉起酒杯，向著他離開的方向自言自語：

　　“為了災(zāi)難中的人民，為了息壤�！�

　　我講完以后，大家沉默了好一會，最后我那位朋友站起身來說這的確是一個好故事，即使他拿三個月的薪水交換也十分樂意。然后他掏出相當(dāng)于他半個月薪俸的錢，送到我面前，并祝賀我贏了這筆賭注。不過我謝絕了，我建議說不如多上一些好酒給大家享用。

　　這個提議立刻得到了執(zhí)行，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在自己的杯子里斟滿了美酒，然后一同高高舉起。我那位朋友的職位最高，又是主人，理所當(dāng)然該由他來發(fā)祝酒詞。他整了整自己的冠纓，然后大聲說道：

　　“為了舜帝陛下的太平之世，干杯�！�

　　注：黃帝生駱明，駱明生白馬，白馬是為鯀…………洪水滔天，鯀竊帝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f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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