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流光

　　那是條在江南很普通的巷。石磚青瓦。木質(zhì)的門邊晾著洗得發(fā)白的鞋。仰頭看四角的天空，有著八十年代特有的安靜和清澈。基調(diào)暗淡的巷卻沒有因光線不足而散發(fā)出沉郁的氣息。孩子們歡暢的笑聲燦爛的面容和老人們自得其樂的彈唱照得這小巷生氣勃勃，熠熠生光。
　　兩個女孩是這小巷里的主角。
　　一個穿紅棉襖，黃色羊絨褲的小女孩和一個扎羊角辮，穿咖啡色毛衣的小女孩正蹲在角落里認(rèn)真地研究一只臟兮兮的布娃娃。她們喜歡古怪的東西。臟娃娃的一只“眼睛”已經(jīng)被它那曾經(jīng)頑皮的主人弄丟了，左胳膊也“骨折”得不能靈活轉(zhuǎn)動。
　　就是這樣一只毫不起眼的玩具讓童年缺少物質(zhì)樂趣的孩子目不轉(zhuǎn)睛到愛不釋手。她們一人拽著一只娃娃的胳膊，用盡力氣的僵持著。羊角辮小女孩一用力，終于把娃娃奪到自己懷里，占有了它。紅棉襖完全沒有防備地跌倒在地，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羊角辮抱著娃娃跑了好遠(yuǎn)，才站定，回頭看看還在原地啜泣的紅棉襖，竊竊地壞笑。

　　一年又一年/坐看云起

　　我就是那個流淚的小女孩，七微就是臟娃娃驕傲的主人。十五年前的剪影歷歷在目，而流光一閃，我們抖落一身稚意，搖身一變?yōu)槌赡昱印?br>　　七微出落成漂亮的女子，其實從小就是美麗的。當(dāng)美麗的面孔與破碎的家境相遇，往往孕育出極端的個性，或者壓抑閉合，或者桀驁尖銳。在我懂事時就沒見過七微的爸爸，在街頭巷尾的蜚短流長中我得知七微的爸爸跟一個年輕的女人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善呶⒌难劾锟床坏奖瘋巧朴谘诓刈约旱娜�。
　　七微也是好勝的。永遠(yuǎn)不會放棄自己想要的東西。我把它歸結(jié)為一種品質(zhì)，一種我所缺少的秉性。盡管我們之間的友誼始于爭奪，卻絲毫不帶有血腥仇恨的意味。我們相安無事，習(xí)以為常，感情在遞增中流淌。這不是一個奇跡。因為七微有倔強的斗爭精神，而我有溫潤的妥協(xié)情懷。
　　有時我會怪罪自己的平凡。猶如陪襯人。也許很少人會像我這樣自貶，逐漸良好的家境，日漸豐富的物質(zhì)都不能淡化我隱藏于心的自卑。
　　我天生憂傷。
　　我的多愁善感給我的唯一好處是我能寫些安慰自己的小布爾橋□□調(diào)式無病呻吟的文字。并讓我在學(xué)校里有了一定的知名度。當(dāng)幾乎所有的同齡孩子用近乎崇拜的另類眼神看我的時候，我?guī)缀蹩焱浳业淖员傲�。我忽然覺得自己也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成為與眾不同的孩子。
　　除了七微和林森。他們從來沒有覺得我與眾不同。七微從不在意我寫的字，她最了解我脆弱的心。而林森，這個曾隔著玻璃窗用一個眼神征服了我的心，既而用三年時間滿滿地占據(jù)了我整個少女時代的男生甚至還不知道我是個會寫字的女子。
　　七微說：“青春都讓你這么糟蹋光了！寫字會讓你越來越憂傷，我寧愿做喜寶�！�
　　喜寶是我和七微都喜歡的一個香港作家亦舒筆下的人物。像我這樣喜歡追求純精神比較形而上的人竟然會迷戀喜寶這樣對物質(zhì)有赤裸而直白的渴求的女孩的確有些讓人意外。我只是覺得在喜寶身上看到一些似曾相識的氣質(zhì)，比如占有，比如不服輸，比如堅強。這些與我截然相反又全然接受的氣質(zhì)。
　　七微的氣質(zhì)。
　　在七微沒有敵意的調(diào)侃下，我用文字包裝起來的堅強丟盔棄甲。能看透我的人只能讓我仰視。我和七微永遠(yuǎn)不能站在同一個高度上。
　　高中時，我們一起暗戀過一個優(yōu)秀的男孩子，他就是阿森。我是相信一見鐘情的。那暗戀的情愫讓一個少女的心更加纖細(xì)，脆得一碰即碎。揚起的萬千心帆，最終駛向的只是虛無的彼岸。
　　只是那時的我內(nèi)向害羞不懂表現(xiàn)自己。七微不同，她不但知道自己要什么，最重要的是她會去爭取。在完全公平競爭的情況下，七微和阿森走到了一起。我有些惆悵，那是我第一次完美而凄涼的暗戀。夭折得神不知鬼不覺。我不曾怪過七微，我的個性太懦弱，那是我自己的錯。
　　縱使我在夢里百轉(zhuǎn)千回地呼喚林森的名字，我與他還是個陌生人。他那木村拓哉似的微笑永遠(yuǎn)不獨屬于我。我想，林森的前世也許住在天使簇?fù)淼奶靽�，看慣一切美好的景致，如今跌入塵世，也需要完美純粹的女孩才能匹配的。
　　我總是自以為是。連自卑的時候也是。
　　與七微映照下的寡歡憂郁，和林森交錯間的飄渺愛情，是我青春期一切不快樂的癥結(jié)。
　　但我還是愛七微。就像我愛林森一樣。
　　后來，各自讀大學(xué)，林森去了西安的大學(xué)讀金融。七微去了廣州的大學(xué)讀法律。而我的父母不想我離他們太遠(yuǎn)，依然留我在s城讀大學(xué)。一年后他們分了手。我開始平靜。
　　但這不影響我和七微的聯(lián)絡(luò)，我們依然如故友，書信來往。
　　七微會在每封信里告訴我換的新男朋友的情況并給我看他們的照片。而我也會在回信里告訴她，所有的男人里我只認(rèn)為森最配你。雖然我偶爾還是會拿出森的照片，睡前看看它，或者吻它。

　　四年/錯錯錯

　　我有時候在想，人的生命里是不是注定有那么個人是自始至終要和自己一起經(jīng)歷命運，一起體驗悲喜的。我和微似乎注定是要一起分享生命給予的一切。以前是臟娃娃，后來林森，再后來竟然是我的父親。
　　一個23歲的女子。
　　一個47歲的男人。
　　一個活得很自我，可以愛得很純粹，很決絕的女子。她是我的密友。
　　一個為事業(yè)掙扎，為家庭操勞，活得有點累，卻不能說是失敗的男人。他是我的父親。
　　我覺得在我身上可以看到我父親身上的某些秉性。比如極強的忍受能力和隱藏功力。
　　一個家庭若能維持平衡，只能你進(jìn)我退，以及必要的妥協(xié)。
　　我母親是個強悍的事業(yè)型女人，對父親要求極高。如果母親再年輕二十歲，那一定會讓男人可望而不可及。我也是有些敬畏她的。服從是我和父親能與她溝通的唯一語言。
　　母親眼里的父親應(yīng)該是一無是處的吧。十多年來，身邊的親朋好友都節(jié)節(jié)高，房子越住越大，車子越來越高檔。只有父親，握著根筆桿子，耕耘文字。清心寡欲。
　　母親管這個叫不思進(jìn)取。埋怨父親沒能力，是被物質(zhì)社會淘汰的人。
　　我有時想不通，既然母親那樣看低父親，覺得他無能，配不上自己，為什么還要和他繼續(xù)下去。
　　也許維持母親高傲的跋扈的原因是她堅定地認(rèn)為一個一無是處的男人是最安全的——只能服從，不會背叛。
　　七微是在和我父親交往半年后才告訴我他們之間的事情。
　　起先，七微告訴我她喜歡上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我略略吃了一驚。微說到那男人時，一臉的崇拜與仰視。說他有才氣，又浪漫幽默，更有一般年輕男子身上沒有的成熟和深度。我笑。這世上還有這么優(yōu)秀的四十多歲的男人么？
　　雖然微總出驚世咳俗的事情，我也具備了相應(yīng)的承受能力，但對于感情，特別是這樣一份決不普通的感情，我還是擔(dān)心她玩不起。
　　“微，你玩心太重，但干嘛非要玩得這么另類呢？他小孩也該跟你一樣大了吧？”
　　“思佳，你放心，我不會破壞他的家庭�！逼呶⒖粗�，仿佛是承諾。
　　后來我才知道自己其實是個傻子。母親以前罵我沒心計，對誰都掏心，容易被人利用感情。那么七微呢？她是在利用我么？我只知道，不管曾經(jīng)她搶走了讓我記憶猶新的布娃娃，還是贏走了我深愛的阿森的心，我都不曾怪過她。我知道公平二字的道理，也懂得必要的犧牲是可以成全一份真友誼的。但我和七微之間的感情，是真的么？
　　在這半年里，我隱約察覺到家庭里的母系強權(quán)氣息漸漸被父親的霸氣的男人味中和了。父親無論在性格上還是外形上都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我偶爾會和母親開玩笑：“爸爸那么注重外表，你可要有危機意識噢，中年男人對年輕女子最具殺傷力�！�
　　親卻仿佛顯得不屑：“就你爸？算了吧，放在大街上也沒人看�！�
　　或許父親很早開始就不再愛我的母親，七微的出現(xiàn)只是偶然。他回家，只是因為我在。而不是因為和母親的所謂愛情。又或許像父親這樣感性至情的人終究是會被像七微這樣激烈的女子所感動的。
　　在這半年里，父親與母親的感情越來越淡，他將自己的愛平攤給了我和七微。看的出，爸爸在盡力彌補我失去的東西，彌補他對我的傷害。母親也依然愛我，嚴(yán)厲而苛責(zé)地愛著。七微也愛我，除了十幾年的情誼，也許還有內(nèi)疚。
　　所以我看上去很富有。
　　其實我只是個可憐的富人。

　　今夕/傷

　　今年的冬天，陽光總是不充裕，淡淡的溫暖不了我的寒意。
　　七微終于親口告訴我，她愛的那個男人其實是我的父親。
　　我很難將七微口中如此優(yōu)秀的男人和母親眼里如此無能的男人劃上等號，就是我的父親。
　　“我一直以為你喜歡的男孩子是那種干凈的優(yōu)秀的高瘦的。像森那樣的�！蔽矣挠牡卣f。
　　七微說，“見了你爸爸以后，我才知道，他們都是孩子�！�
　　“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我不告訴你真相是因為我以為我可以不介入你的家庭不給你帶來麻煩。我不求名分甚至可以忍氣吞聲。但是，現(xiàn)在……我想我是離不開你爸爸了�！�
　　“你以為我還能像從前那樣，一次又一次地原諒，鼓勵你追求你想要的幸福嗎？可他是我的父親��！”我開始不顧形象地聲嘶力竭，“你總是如此自以為是覺得自己可以掌控全局，其實你不過是那些俗氣的第三者的其中之一罷了！”
　　我覺得那個曾經(jīng)和我談理想，分享甚或細(xì)節(jié)的微面目全非。我甚至懷疑我和七微相識只不過是為了完成她和爸爸的相遇的過渡。我開始無比痛恨友情二字，覺得它泛著惡臭而我已被污染了整整十五年。沒什么。十五年而已。我可以兩不相欠走得干干凈凈。
　　說出以上一些話后，我的心狠狠地被刺痛了一下，淚流滿面。微站在那里，看著我奮力制造出的憤怒表情。
　　爸爸。七微。
　　兩個我愛的人，我曾如此相信你們。
　　“你會和媽媽離婚么？”有一次我問父親。其實我知道，我這樣問父親不是因為我害怕。離不離婚對我而言并不是件大事了，沒感情的婚姻也只是一紙空文。歸屬感是只能自己給自己的。這半年時間已讓我明白了很多。
　　“我不愛你媽媽了，但我很愛你�！�
　　聽了父親的話，我除了落淚，還能怎樣。
　　家里變成了沒有溫度的巢穴，父親和母親總不會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算是這個家唯一的固定資產(chǎn)。
　　一個平時再要強的女人到了感情破裂的懸崖邊上，也一定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母親會在我做作業(yè)時，或者寫文字時突然冒出來，守著我，又不說話。看到她叛若兩人似的無助我很心疼。
　　“今天和媽媽一起睡好么？媽媽有點冷�！蔽医o母親充了個熱水袋，抱著她睡。仿佛如今她是需要我照顧的受傷的孩子。
　　一個女人的脆弱在希望消逝之后絕望到來之前變得如此凜冽。我的善良注定讓我去同情弱者。如果我只能扮演一個角色，我只能是母親的女兒，而不是小微的好友，父親的孩子。
　　我把七微帶到母親面前時，母親已經(jīng)坐在真鍋里許久了。我無法預(yù)料這次見面的后果，但我清楚我必須避免的一個后果是兩個女人間的仇恨。在推門進(jìn)去的瞬間，我拉過七微：“微，答應(yīng)我，少提你和我爸爸之間的事好嗎？我不想我媽傷心�！逼呶⒁е齑�，推開門。
　　母親有著從容優(yōu)雅的態(tài)度，將殺機掩藏得滴水不漏。七微鎮(zhèn)靜地掩飾年輕的慌張。
　　硝煙彌漫。
　　“七微，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四年沒見，美麗動人了�！�
　　“謝謝阿姨夸獎�！�
　　“原來年輕真的是資本，可以用來揮霍或者賭博。你下的這個注希望不會血本無歸。”
　　“你今天找我來是讓我離開阿華的么？”
　　“阿華……果然親熱。你是覺得征服一個可以做自己的父親的男人，破壞自己好朋友的家庭幸福，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是吧？”
　　“我沒有破壞你們，我沒讓阿華跟你離婚！”
　　“你聽說過良辰美景虛設(shè)這句話嗎？如果你要婚姻兩字，我送你好了，我和小惠只要感情！要阿華對我們的感情！”
　　“感情？感情是雙向的，阿華在這個家里有過感情嗎？有過尊嚴(yán)嗎？被尊重過嗎？”
　　“我把你請到這里來，不是跟你吵架，更不是聽你教訓(xùn)我，你還沒有這資格。我只是想以過來人的身份勸告你，適可而止，大家還是朋友，如果再這樣下去，你會知道什么叫得不償失。”
　　“你威脅我。你贏不回阿華的心�！�
　　此刻，我突然從心底里厭惡這兩個女人，為了男人，她們一樣的刻薄，一樣的惡毒。我坐在那里仿佛參觀別人的戰(zhàn)爭，不想介入。
　　但在母親每況愈下的嘶聲力竭里，在她的強悍潰不成軍后流出的脆弱眼淚里，我看到了一個女人的驚慌失措。
　　母親一把抓住我的手：“我不怕，不怕的，思佳，我還有你，我只有你。我為你爸爸流幾十年的汗水還不及她一滴虛偽的眼淚啊�！�
　　七微看著我：“思佳，她根本不懂得欣賞你爸爸是個多么好的男人。在快要失去時才想到奪回，那是愛么？”
　　我猛然從母親的臂膀里掙脫出自己的手，扇了七微一巴掌，大聲喊，這話輪不到你說！
　　七微撫著臉，我知道我出手重了。我的心隱隱地疼了一下。我轉(zhuǎn)過臉不想看她。

　　何夕/模糊不現(xiàn)

　　我越來越憂郁。我的文字越來越憂郁。也許孤獨是可以被尊敬的，我的東西越來越有人看有人買。其實我知道，沒有七微，以及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一切，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和我的文字。但如果我能擁有幸福，那我更愿意放棄文字，放棄自怨自艾的日子。
　　我開始寫長篇，關(guān)于一個女孩的成長故事。那里有我的影子。編輯催稿，讓我在年底交稿，我設(shè)想了n種女孩成長的結(jié)局，但都不能讓自己滿意。我倉促收場，安排這個女孩嫁給一個平凡的男人過起了平凡的生活。雖然俗，但至少她可以擁有個家庭，也是不錯的。
　　人總是在自欺欺人中獲得最大的滿足感。
　　一個普通的星期天早晨，七微來向我告別。春天還是沒有來。一切都顯得瑟瑟。包括我們的眼神。七微還是穿她喜歡的黑色毛衣，裹住戰(zhàn)抖的身體。
　　“思佳，小時候，你把臟娃娃讓給了我，把森讓給了我，這次，你爸爸是我們共同擁有過的我最愛的也是最值得去珍惜的�！�
　　“思佳你知道么，他遠(yuǎn)勝于任何我們分享過的一切。但現(xiàn)在，我把他完完整整地還給你�！�
　　“思佳，我知道，我贏不回我們的友誼了，但希望你快樂�！�
　　“思佳，我并沒有欠你什么了。你保重�！�
　　七微走得很從容。背影和她的笑容一樣倔強。我仿佛覺得很多人與事隨著她的身影也漸漸離我遠(yuǎn)去了，小弄堂，布娃娃，阿森的微笑，父親的懷抱。
　　它們?nèi)肯鲁�。然后消失�?br>　　我努力抬起頭，那么眼淚就不會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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