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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燈火輝煌,成千上萬支蠟燭依次排放在臺階上,一層又一層,直伸向看不到盡頭的穹頂。無數(shù)火光跳躍在她臉上,在她潔白的長袍上,在她掌心的蜘蛛紋身上,在她赤裸的腳趾上。
她站在光潔平整的大理石地板正中,背著手,上下看看,頭頂與腳下都是閃爍不定的燭光。手掌正中的蜘蛛圖案畏光似的,悄無聲息往她手背的陰影處爬。
“100號,你還不悔改嗎?”一個聲音忽遠忽近,近得如在耳邊,遠的時候又渺茫得聽不清。
“悔什么,又改什么?”她不明所以地歪著頭問。
一如既往沒有得到回答,那道聲音依舊重復發(fā)問:“100號,你還不悔改嗎?”
她也仍然回問:“悔什么,又改什么?”
毫無營養(yǎng)的話疊加了好多遍,那道聲音不煩,她也不躁,就悠然自在地踱步在大殿內,偶爾伸出手摸摸白燭流淌的燭淚,繞著一節(jié)節(jié)到她腰的臺階。
漫無目的走了一會兒,她有點渴了,懶得再回應那道雌雄難辨的聲音的詰問。剛想攀住黏得緊緊的蠟燭往上爬,腳腕就被什么冰冷的東西猛地攥住。
與此同時,那道飽含悲憫慈愛的聲音終于變了調,撕破偽裝,顯出幾分急切的憤怒和陰冷:“阮銳,停下!坐下來!聆聽我的教誨!懺悔你的罪過!”
阮銳甩了甩腳,沒甩掉,那點兒冰冷干燥的觸感還像鐵鏈一樣鎖在她腳腕上。煩。
甩不走,那干脆抓過來。這樣想,阮銳彎下腰,目光對準腳腕上觸感的來源——一只白得發(fā)青的骨感頗重的手,手背上凸起交錯濃紫的血管,像是剛從冷庫里推出來的血液凝滯的死人——抓上去,一二三,拔。
慣性帶得她后仰,一只同樣冒著寒氣的臂膊卻憑空出現(xiàn),撐在她腰側,幫她穩(wěn)住重心。
阮銳下意識道了句:“謝了。”之后才反應過來,她謝的正是抓住她的人。
或許不該稱作人。阮銳看向自己拔蘿卜一樣從石地里拔出來的家伙,滿身發(fā)青的白,外形很像十八九歲的男性,身姿高而瘦挺,聳著滿頭黑而長卷的亂發(fā),長長短短參差不齊,額前一對眉眼被遮得嚴嚴實實,另一對卻被短到根部的發(fā)茬明朗地暴露出。
她就從這明白顯露的四分之一張臉看到他克萊因藍的眼睛。
她毫不掩飾打量他,他也直直望著她。這雙阮銳覺得很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野獸瞄準獵物一樣,在燭火照耀中泛出冷調的光,讓人毫不懷疑他下一刻就會撲上來撕碎某人。
然而他穿著和她一樣代表“罪人”的圣潔白袍,赤裸著腳,胸前銀色名牌上刻印暗金色數(shù)字:001。
哈,她是100,這是001,看來這死尸般僵冷的怪物和她一樣,也是因為“罪孽”被抓到這里來改造。那現(xiàn)在呢,他要阻攔她?
阮銳掂量了一下自己赤手空拳的力道,在被剝奪了一切副本助力的情況下,大概不足以抵抗這怪物的襲擊。她搖著頭笑了笑,對仍在尖利念叨的那道聲音開口:“行行行,我懺悔,我昨天出門沒洗臉,罪該萬死!
那道聲音更惱怒:“狂徒!罪不自知的狂徒!你手上的鮮血還在流淌,身上數(shù)不清的亡魂還在糾纏,怎么能夠忘記!”聲音回蕩在空間里,層層疊疊拖著尾音一遍遍闖進她耳朵。
阮銳揉了揉耳朵,敷衍地揮揮手:“沒忘呢,都記著呢。你想的話,我還可以背一背這10235個人的名字!
便不再管它的碎碎念,轉而對面前擋著的怪物咧開一口白牙道:“你聽它的話?”
怪物,或者說001不動聲色地望著她。阮銳只能看到他蓄勢待發(fā)緊繃的小臂肌肉,從白袍半袖里延伸出來,看似輕松地垂在身側。她覺得自己再輕舉妄動可能會被來一拳,但她還是緩緩邁動步子,腳掌貼在地面悄無聲息,逐漸縮短與他的距離。
算是一種試探吧,她想知道她能做到什么地步,更想看看他這張如雕似琢的死人面孔會因為憤怒扭曲成什么樣。
走近了,她才發(fā)現(xiàn)他比她高一個肩膀,也遠比她估量的體型要大。站在他面前,她得仰著頭看他。啊,真是危險。
她還是笑,少年人干凈的眼眸里盛滿爛漫燭光,齊肩的發(fā)尾往外翹,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天真。
從前,在屬于她的副本里,她也是帶著這張笑臉挖出玩家的眼球的,以至于后來的玩家看到這位副本大boss笑就開始害怕。
“001是編號,你有名字嗎?比如我的名字是阮銳!彼囂叫缘刈プ∷氖郑瑴嘏恼菩妮p輕貼上他比冰塊兒好不了多少的手背,就像貼著超市冷凍的肉類。
她能感覺到他手背顫了顫,卻沒有動作。
于是阮銳愈發(fā)大膽,指節(jié)溜進他半開的指縫,與他溫情交握,情人一樣,黏膩曖昧地勾住他另一只手,小幅度晃了晃。
“不說話嗎?是不能說,還是不想說?”
她仰臉看到他喉結在青白的皮膚下滾動,可他還是不說話,只是幽深的藍眸垂下來,落到她臉上不知道哪一處,總歸是不與她對上目光。
阮銳對著這木樁子玩得無聊了,迅速撤開手,拉遠與他的距離,臉上神情也變淡。她不笑時,面上總像籠著一層青灰色的煙,叫人看不透,也無法控制注意力被吸引。
“算了,沒意思!彼еp臂轉身。
001黑得泛藍的睫毛有些遲疑地顫了顫,眸中火光隨著抬眸動作碎成陽光下的春水,搖搖晃晃找不著依托似的。他無法控制地抬起指尖,似乎要伸出手,又很快垂落下來。
沒什么多余的感受,他只是覺得手背和指縫有些癢,還有些燙,像曾經(jīng)因為好奇而捏住火焰。不過火焰在他身上不會蔓延,而這點癢和燙卻無法克制的在生長。
從手到肩膀,從肩膀到心臟,從心臟到大腦,他有種被灼燒的錯覺。001不禁微微張開口,從黏連的唇瓣間呵出一口冰冷的氣,眼眸轉向走遠的阮銳。
而帶來這些的人毫無所覺,亦或是毫不在意。阮銳翹著嘴角,側頭在聽那道自稱“神父”的聲音對她瘋狂的控訴,以及對001的警告。
但顯然001沒聽進去那些“001,遠離她”“她是魔鬼,她在蠱惑你”之類的話,他在盯著阮銳發(fā)呆。他自己可能不知道,但阮銳一看他這狀態(tài)就是發(fā)呆,因為她曾經(jīng)吃不飽的時候也喜歡發(fā)呆。
相比關心他發(fā)不發(fā)呆,她更想找到出去這里的辦法。哪怕是不回副本,出去逛逛也好,這插滿蠟燭的懺悔殿堂里什么也沒有,只有她和001的倒影,無聊得能把人逼瘋。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比钿J開始哄他們的“教父”了,“那么,尊敬的教父,請告訴您迷惘的羔羊,我要怎樣懺悔?”
“教父”聲音平靜了些,仿佛某種設定好的程序,無法分辨話語邏輯中真實的意圖,只要觸發(fā)相應關鍵詞,就能生硬地到達某一固定分支。此時,這位偉大而慈悲的“神父”輕而易舉原諒了她。
“迷途的孩子,很高興你心向正道。跪在這里說出你的所有罪孽吧,神會傾聽你,而我會請求祂寬恕你。”
“然后呢?”
“然后你就能得到出去進一步消解罪惡的機會!
“哦。”阮銳了然地點頭,一手抬起,習慣性在思考時摩挲耳垂。說說自己干過的事兒就能出去,這不難,只是她干過那么多事全都要說一遍有些麻煩。
思考時亂蕩的視線飄到001身上,阮銳順嘴問了一句:“那他呢?在這兒看著我?”
驟然被提及的001回過神,雙手攏到胸前,指節(jié)交叉,抬首望向穹頂,像是在等待某種指示,姿態(tài)認真得有些虔誠意味。
“教父”也一言不發(fā),良久,才開口對阮銳道出某位她權限不夠知道的大人物的決策:“他想留在這兒,更好的了解你也有利于接下來的安排,便讓他在這里擔負監(jiān)督你的使命!
阮銳對于多一個人聽她的殺戮史不甚在意,抱著早說完早出去的想法,面對燭排,背對001,就地跪下就開始細數(shù)那些東西:“那就從我殺的第一個人開始說起吧!
橙黃的燭光映在她因長期不見光而蒼白的面皮上,她倦怠地垂著眼眸,回憶道:“我殺的第一個人,是我的姐姐,阮見青。她大我兩歲,卻承擔了比我多兩倍的責任。小時候,實在餓得不行,我會抓著她的裙擺喊媽媽,喊完她就會心軟,出去一天,晚上血跡斑斑地為我?guī)Щ厥澄!?br> “我殺她前,她為我把全鎮(zhèn)人都殺完了,以為我只要殺了她,一切就結束了,我就安全了!
“那時她攥著我的手,調轉刀尖,對準了她的太陽穴。她對我笑,說,用力一點。于是我用盡全身力氣,一刀就殺死了她。”
“我殺的第二個人,是復活的鄰居,叫李查德,開著一家雜貨鋪,給過我們姐妹很多幫助。他大腹便便,頭頂只剩一圈黃毛,平時見誰都笑,是個好人!
“那時候我手上只有那把匕首,只能趁他轉身為我拿面包時一刀刺過去。他痛得說不出話,眼神驚惶又憤怒,大概是在問我為什么要殺他!
“我沒回答,只拎著滴血的刀,問他我姐姐可不可以回來。他也沒回答,倒下去了,很快又爬起來,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依然為我拿來面包,笑著讓我別客氣!
“那天我殺了他很多遍,問了他很多遍我姐姐可不可以回來,他一遍也沒回答我。姐姐說過,沉默就是否認,我記起這句話,也就不再殺他了!
“我殺的第三個人,是我的父親。在我之前,姐姐已經(jīng)殺過他一次了。這一次我要有經(jīng)驗得多,動作很迅速,沒讓他太痛苦,畢竟是父親!
“我殺的第四個人是副本調試員,他沒告訴我他的名字,但他告訴了我我的代號,100,和現(xiàn)在這個一樣。他一點兒也不驚訝我會殺他,只是不斷咒罵我惡種!
“很奇怪,他知道關于我的所有事,甚至知道我習慣把牙刷放在牙膏右邊。他只能殺一次,但我堅信他并沒有死,一定在小鎮(zhèn)之外的世界還活著!
“后來啊,我殺的就都是玩家了。第五個是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活潑可愛,說是剛從中學畢業(yè),想要買新手機才來的這個副本。有一段時間我們聊得很開心,她在發(fā)現(xiàn)殺不掉我之后就不理我了。”
“我想知道什么是中學,太好奇了,好奇得睡不著覺,就晚上給她打電話。沒想到她不接,電話線自動纏繞住她脖頸,將她活活勒死了!
“第六個叫……”
“第七個叫……”
……
“第10234個,也就是被關閉感知押送到這里之前我殺死的倒數(shù)第二個玩家,叫趙文,是小學數(shù)學老師。哦這個不是他告訴我的,是他當著我的面跟同伴聊天的時候說的!
“他說他是因為猥/褻兒童入獄,想要借這個游戲逃脫法律制裁才來的這里,他不信這游戲真能讓他死。我聽著嫌臟,又覺得人畢竟只死一次,死得太快沒什么體驗感,就適當延長了他的死亡過程!
“第10235個,我想這個不必多說,我就是在殺了他之后被抓過來的——算了,保險起見還是說說吧,這最后一個是副本管理員。他混在玩家隊伍里,大概自以為很隱蔽!
“可不一樣啊,他和那些或貪婪或驚慌或自信的玩家不一樣,我沒辦法忽視他的特殊,所以我抓來他審問。他故作淡定地向我袒露他的身份,說是所有副本唯一的管理員,來這里是為了修復我。如果我殺掉他,我的副本就會被判定崩壞。”
“他說每個副本boss只有一個,我死了就是真的死了。而他死了,管理員這個角色永不消失。殺了他,我會被處以極刑,這個副本會不復存在。他說這不合算!
“可我還沒殺過管理員,我想試試。”
殿堂內沒有時間流逝的標志,不知道過了多久,阮銳講得有點兒累,膝蓋也發(fā)麻,終于講完時忍不住直接往后一倒。她沒指望001能乖乖在那兒盤腿坐著當肉墊,但真倒下去,卻剛好是他肌肉緊實的大腿。
好冰。阮銳被冰得頭皮發(fā)麻,趕忙往旁邊翻滾一圈,滾到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地板都比他暖和。
阮銳偏頭看自己石上模糊的倒影,額頭抵著石磚,就像與石下另一個黑漆漆的阮銳輪廓額頭相抵。在鏡的兩面,兩個阮銳身后都是懺悔殿堂,都是殿堂內無窮無盡般燃燒的白蠟燭。
她覺出了趣味,再伸出手,指尖碰到石面,像是穿透鏡面在觸碰另一個自己。
或許是殺第一個人時的自己,或許是殺第10235個人后的自己。她漫不經(jīng)心地想著,凝視著地板上自己唯一清晰的眼睛倒影?裳劬τ帜芸闯鍪裁矗腥吮粴r還在那么開心地笑呢。
她也笑了,翻過身盯住一直注視著她的001,懶洋洋拉長語調:“現(xiàn)在算是完成懺悔了嗎?神的寬恕需要多久發(fā)放?”
001意料之內不開口,只是沉默地用他那雙克萊因藍的眼睛望著她,向下的濃黑睫羽竟然勾出幾分他這種死人絕不會有的憂郁。
因著她方才那一翻滾,他們的距離有些遠,都能清楚看清對方的全部。
001藍眼睛里倒映的,是她動作隨意地癱在地上,烏黑的齊肩發(fā)亂糟糟貼地,和他如出一轍的白袍不規(guī)矩地掀開一角,露出肌理流暢且富有力量感的小腿。
說不上來他看著她開在面前是怎樣一種感受,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感受”,沒人教過他,目前他所知的所有詞匯都來自于他的主。他是主的唇舌,所吐出的一切話語都必須來源于主。
主說他不需要知道太多,于是他就不知道。
但這一刻,他想他違背主明白了一個詞的意思,那就是“美”。美就是阮銳,阮銳是美的,無關她的眉眼鼻唇,只要她這個人站在這里,一行一動就是美的。
他不知道這種感受從何而來,明明他們才剛剛見面?扇钿J就是像火,分秒必爭占據(jù)他整個身體,炙烤得他又癢又熱。他不知道,他也并沒有那么強烈的好奇心。
他只是望著阮銳,用那雙深湖一樣的眼睛。
而阮銳絕不為他停留,見他緘默得沒意思,就開始大聲呼喊“教主”。
“喂,教主,我的懺悔能夠使我具有出去的通行證了嗎?”
“教主”的聲音悠遠而寧靜,從不知何處傳來:“神原諒了你,現(xiàn)在,朝有光的地方走吧!
“啊?這不到處都是光嗎?”阮銳話音剛落,四周萬千蠟燭陡然同時熄滅,世界從至明到至暗只需要一個瞬間。
一片漆黑里,她看不清自己手撐著的地,卻能抬頭看見001的眼睛,像某種獸類在黑夜里巨大而危險的瞳孔,發(fā)著幽幽藍光照著她。
她對他招了招手:“過來點兒。”
001沒動,他認為自己越是渴望越不能輕舉妄動,這是野獸面對未知誘惑的直覺。但他無法忍住不注視誘惑,因而睜著藍光閃閃的眼睛直望著她。
阮銳才管不了那么多,往□□斜,又一滾滾回他身邊,借著他眼睛的光看清地,站起身,順便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她順手抓住他的左手,拉起001:“有光的地方……你眼睛就在發(fā)光。來吧,帶我出去!
001沉默,他不知道怎么出去,他們都需要等待主的指引。
阮銳發(fā)現(xiàn)他不動,知道了他并不是出口,但她還需要他照明,怕他像從地里出來那樣遁地跑了,也就沒松開他冒著寒氣的手。目光移開,改為放眼到廣闊的黑暗里逡巡。
001望著她抓住他的手,非凡的視力讓他在這樣的漆黑里也能看清近處事物,他看到阮銳因為用力,短短的指甲嵌入他皮肉里。癢意便沿著指甲彎彎的月牙凹痕,燙傷他最不為人知的深處。
他想翻轉手掌,握一下她的手指,但他忍住了。
“好長的一線光!辟咳灰姷綇娏夜饩,阮銳不適地瞇了瞇眼。很快,瞇起的眼彎成笑弧,連同唇角勾出一個清淺的愉悅表情。
在她面前,一條自上而下貫穿天地的光隙漸漸擴大,刺眼的瑩白光柱落到她身上,將她整個籠罩。她看不清穿過這道裂縫會是什么,而長久地凝望白光會讓她雙眼刺痛到蓄淚,于是她閉上眼,帶著001大步走過去。
距離與時間在罪人的刑場都不再存在,分不清到底走了多遠和多久,她終于感到穿透眼皮的光暗淡下來。
再睜開眼,阮銳面前是悠長到看不到盡頭的純白回廊,廊道兩側沒有窗戶,左手邊墻上掛滿各類宗教色彩濃厚的裝裱畫,右旁則是一張張她的相片無盡延伸,那些不知被何人捕捉的片段全部端端正正封裝在木邊玻璃面的相框里。
廊道里三米一個的頂燈噴灑下溫柔明亮的燈光,反光的合成材質地板將光線以更絢爛的方式打碎反射在狹長的空間里,令空中漂浮起一道道細小閃爍的彩色光塵,阮銳這時才松開001,獨自沿著曲繞的路向前走。
光塵隨著她的步子攪動空氣而變換軌道,一些落到她毛糙的黑發(fā)上,一些沾上她衣領。紛紛揚揚,像一場多彩的雪。
她走得很慢,幾乎是一步一停。最先還往左邊宗教畫張望,但她所在的副本小鎮(zhèn)上沒有宗教,連宗教這個詞她都是偶然從信教的玩家口中聽來的,除了被她殺過的基督徒和佛教徒她了解一點兒,其他一無所知。
看不懂,也就放棄了。相比那些畫作的艱澀,她更能理解右側墻上掛著的照片,那都是她真實經(jīng)歷,每一幕都能回想得起。
阮銳依次開看,同時她注意到身后001始終與她保持著固定距離,眼珠隨著她視線的偏移而轉動。她裝作沒察覺到,一面走走看看,一面注意著身后的動向,以防他突然發(fā)難將她就地絞殺。
畢竟這里是罪人的刑場,懺悔過后等待她的只會是死亡,而001很大可能就是行刑者。
她不動聲色地瞥眼觀望他。
飄舞的光塵似乎不近他的身,他烏黑的發(fā)間沒有一星半點別的色彩,只有細碎的光點被相框玻璃反射,映在藍色瞳仁里,像月色下映著星子的海,斑斕而夢幻。
然而他又確實如她一般走在彩色光塵里,青色小臂和泛紫的凸起血管裸露在外,被頂部投下的白熾燈光鍍上一層霜樣的磨砂白。在皎潔如月光的廊燈下,他們真圣潔得像墻上掛著的畫中信徒。
連001這樣一眼判定為怪物的都像歸順的魔鬼。阮銳總是被自己莫名其妙的聯(lián)想逗笑。
001側著臉,習慣性微抿淺色的唇,似乎對著墻上的相片看得很認真。
阮銳不在意,下意識想將手插進衣兜卻發(fā)現(xiàn)白袍沒兜,只得抱起雙臂,自己一幅幅看過去。
第一幅是五歲的姐姐阮見青牽著三歲的阮銳爬上高山尋找食物,天幕幽微,她們坐在山頂濃翠的草地上,背對著攝像頭,兩只小手貼得緊緊的。
第二幅是十歲的阮見青站在滿地碎片里,舉起手要打撕了她書的阮銳。而阮銳閉著眼,大張著嘴,邊笑邊死死抱住柱子。
第三幅是十三歲的阮見青捂住阮銳的嘴,衣柜縫隙投進的暖光豎在她蒼白的臉上,鏡頭里她眼睛有一片血紅的倒影。
第四幅、第五幅、第六幅……
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拖著她逐漸加快腳步,直至釀釀蹌蹌小跑起來追趕相隔愈來愈遠的相框。她在每一張照片前停留越來越久,回憶愈發(fā)迷離沉醉,腦中被時光蒙上的霧氣在不斷加厚。
阮銳看不下去了,每看過一幅畫面,她的頭腦就混沌一分?吹降诙鶗r,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快要忘了阮見青的相貌。記憶里那張臉上沒有了五官,只有似笑的肌肉起伏。
第二十三幅上,那只曾拂過她發(fā)頂和脊背的手,握著滴血的匕首,向她舉起。她仿佛看到一個不甚清楚的笑綻開在那人模糊不清的臉上,一道闊別已久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他們都是臟的,你也不能干凈。阮銳,殺了我!
話音瞬間驅散迷霧,阮銳猛然驚醒,轉頭望向發(fā)出阮見青聲音的001。他不躲不避也望向她,唇瓣仍舊抿著,仿若從未張開過。可她無比確定聲音就是從他嘴里發(fā)出來的。
阮銳在他看不出情緒的藍眸中探尋,好半晌,咧開唇角:“原來不是啞巴,是會學人說話的怪物啊——”
“001,你要殺了我!
001直勾勾盯著她,沒有否認。他在剛才那一瞬間接到的神諭是這樣的。主說,殺了她,于是他以記憶為橋梁開始吞噬她的靈魂。
他沒想過她的靈魂也如此滾燙,吞下去會炙烤他的眼睛。他一邊吞,一邊被熏得想要落淚,藍色的湖水似乎將要流淌出眼眶。
“001,你在哭,為什么?”她聲音帶著笑意,分明有所洞察。她早就知道了,知道他愚昧服從的空洞,知道他堅不可摧下朽敗的蟲孔。
她怎么會猜不到他是主豢養(yǎng)的爪牙,從來被灌輸以最虔誠也最脆弱的信仰?這副沉默而殺氣勃勃的樣子,實則是他無知的遮羞布?傆幸惶爝@塊輕薄的布料會被風吹開,露出一雙燃燒著渴望火焰的克萊因藍眼眸。
但她其實并沒放在心上,也并不認為自己會是掀開他眼前遮擋的風。只是在諸如此時的片刻,她會饒有興致地捻起他的不幸來玩味觀賞,就像賞玩一只會唱歌的企鵝。
“001,你在哭!比钿J重復了一遍。
他抹開無表情的青白臉龐上的液體,搖了搖頭。
“你在哭!庇质且槐,帶著更篤定更得意的笑。
阮銳冷眼看著他升起迷茫,諷刺道:“是在為我而哭嗎?你在哭什么?哭你要殺死我?你舍不得?”她真覺得有點兒好笑,剛見面要殺她的人舍不得她。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哦,滑天下之大稽。
001也十分奇怪自己的眼淚,這是他有意識以來第一次流淚。指尖蘸取一滴舉到眼前,他側頭看了看,茫然地遞到唇邊,將晶瑩的液體吮進去。
咸的,還有點兒苦。他不喜歡這個味道。
高大的怪物愣神了好一會兒,忽然嘴唇顫動,神情扭曲,吐出另一種音色的冷淡話語:“100,你要反抗嗎?”
阮銳猜測,這就是所謂的“神”、001的“主”了。于是她輕松地聳聳肩,道:“過會兒吧,無上的主,不必那么急著銷毀我吧?”
主用著001的面孔,青色下巴高昂,藍色瞳眸瞇起,露出與這副皮囊格外突兀而又自成氣度的倨傲神情:“或許你想拖延時間?”
“或許!比钿J并不否認,“但你身處另一世界,只借用001的軀殼和固定程序來管理這里,我傷害不了你,不是么?”
“你很聰明,”主冷漠地望著她,“但沒人希望你這么聰明!
“確實,副本boss不該知道這些。我的副本編號是100,罪人編號也是100,就說明聰明的不只有我,除去001,還有大概98位先賢。沒人希望我們聰明,我們也不一定聰明,可至少,別把我們想得太蠢。”
“你叫他們先賢?”主渾不在意她的話,輕笑一聲,軀體融化又重新定型,形成一個雙目流淌血淚的老太太,“這是002號,最先覺醒的副本人物,殺了管理員之后自殺而亡!
阮銳的關注點跑偏:“哦?那時候可以自殺嗎?我嘗試過,沒成功,腦袋砸爛了也會再粘回去。”
“現(xiàn)在已經(jīng)修復了人物可以自殺這個漏洞。”蒼老的聲音說到一半,聲線陡然尖細起來,無縫切換為稚嫩怯弱的童聲。與此同時,軀體再一次變形,熔鑄成一個約莫八九歲的紅衣小女孩。
女孩撕開懷中兔子玩偶的腦袋,小手伸進去用力揉爛黏糊的腦/漿,平靜道:“這是003,引爆副本又殺了管理員之后被帶來這里,成為第一個被001吞噬的副本人物,還在001體內保有一定意識,永遠身處痛苦!
“哦?還可以引爆副本?我也試過,沒成。你們又修復了?”阮銳聊累了,索性就地盤腿坐下,“后面的人都被001吃了,成為了他的一部分?”
“是的,但現(xiàn)在看來這并不是什么好事!敝髯兂闪艘粋中年壯漢,“他吸收了過多覺醒的意識,有點兒脫離掌控的危險!
“那你要毀掉他嗎,這個趁手的冷兵器?”阮銳夸張地捂住嘴,眼神卻懨懨,“看來我能聽的內幕不少,說這么多沒問題嗎?”
主變成了一個身姿綽約的旗袍美人,優(yōu)雅地彎下身,涂紅的食指指甲點在她額心:“沒關系,我是一切的主,你是主偏愛的羔羊。在你臨死之前我愿意賜予你真知!
“哦,謝謝。”阮銳沒什么誠意地說,“你也很聰明,懂得創(chuàng)造001這樣實用的怪物來作垃圾場。他的腹中不知堆積了多少尸體,你打算用什么來處理他呢?再創(chuàng)造一個東西吃掉他?”
“或許。”主直起身,又變回了001的樣子,“我最滿意的造物,他吞噬誰就能成為誰。同樣,吞噬他的人,最終也會成為他!
阮銳若有所思地撐住下巴:“說了這么多,我可以申請一個和001單獨相處的機會嗎?反正他就快要被毀滅,我也將要走向死亡。年輕人死前談情說愛一下,很正常吧?”
主誠實地回答:“放在你和他身上不太正常!
“這是歧視!
“是的!
話雖如此,主的寬容與自大代他允許了這個請求。一眨眼的功夫,屬于001的單純冷峻復歸。
他垂手立于她面前,重新抬起眸光,用他而非主的眼神望向她。
那神智重回的片刻呆怔昭示他對他們剛才的談話并不知情。
不知道自己棄子的身份也好,至少痛苦只存在于死那一刻。阮銳不喜歡這種麻木的幸福,然而她想,對于001這樣的信徒或許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不想也沒必要改變什么。
想著,阮銳伸展手臂伸了個懶腰,正要從地上爬起來,一只手率先遞到她面前。
毫無疑問,是001。
她挑挑眉,并不急著起來,而是用含笑的眼神表達疑惑。
001說不了話,無法形容他觸碰她的渴望。此時這種隱秘的感受占據(jù)了他全部思緒,迫使他為了止住心上蔓延的癢靠近她、接觸她。
他也奇怪,為什么他伸向她的手無法遏制在顫抖?明明他并不恐懼或憤怒。他只有滿腔渴望,涌上喉口,溢滿唇齒間,連指縫里都無可避免沾染。
全身都在叫囂,靠近她,再近一些,在她死之前盡可能碰觸她。
然后呢?她死之后呢?她融入他身體成為只會在他腦海里痛苦呻吟的殘魂后呢?他不知道。他對阮銳搖頭。
阮銳卻明白了他簡單動作中的意思:“你也不知道?那我想我知道了。”她笑開。
皓白的腕子伸向他,輕輕搭到他生冷的指尖。他仿佛看見了溫熱皮肉下跳動的脈搏和血,鮮紅的,熱烈的,燃燒的,美得嚇人。
他忽然不敢注視她。
可她借力起身后,那只手還放在他掌中,卻抬起另一條胳膊,松松地搭在他肩上。阮銳總掛著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哪怕她紅艷到詭譎的唇近到他一傾身就能碰上。
當然她知道他不會這么做,所以調侃才肆無忌憚:“你知道什么叫發(fā)/情嗎?”
001謹慎地搖頭。
阮銳湊近與他臉貼著臉,整個人近乎被他寬博的體型圈住。忽略兩人身上的白袍,像極了一對舞會上親密交纏的交際舞伴。多彩光塵就是燈光投影,胸前罪人的號碼就是彼此的名牌,001先生與100小姐在掛滿宗教畫作與人生記憶的長廊上赤足共舞。
這是個很危險的姿勢,她可以隨時扭斷他的脖頸,他也能夠輕易箍住她,讓她無法逃脫,然后狠狠把她撕成兩半。
但阮銳湊到他耳邊的腔調那么含糊曖昧:“發(fā)/情嘛,很簡單,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就是。你知道發(fā)/情的動物要做什么嗎?”
這次她沒等他回答,微笑的唇驟然張大,尖銳的牙齒奮力刺穿青色皮肉。同時,齒縫間隱約笑哼出一句:“交/配!
發(fā)情的動物都會交/配,蛇類正像他們糾纏的模樣。
嘭——
巨大的爆炸聲在001反應過來推開她之前響起。事實上,他反應了相當長時間才明白,自己應當從她開始咀嚼他的第一秒就推開她,或者殺死她。
然而他實在貪戀她口腔的濕熱,以及她利齒切割肉理、鑿斷筋脈帶給他的癢。
當他終于想起抬手,湖一般滟瀲的藍眼瞳中映出的,是快速崩塌的走廊和沖天的火光。
一個事實擺在他面前——阮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即將毀掉整個刑場。
他并不慌亂,因為他早就知道死亡是所有人的歸宿,包括他。他甚至為自己將與阮銳死在一起而隱隱興奮。
他們擁抱著,死也死在一起,多好。
阮銳可不這么想。她隨意咬了幾口,發(fā)現(xiàn)001并不如她預料的那樣肉質干柴,便頓感失望,松開他用手背抹開唇上和下巴上的血跡。
白袍被鮮血大片污臟,她很驚訝他紫色血管中流淌的竟然還是紅色血液,這讓她對自己被血糊臟了的下半邊臉很失望。她本來以為會是紫色。
于是沒有多余的安撫或是解釋什么,阮銳后退一步,對爆開的火焰招招手,火中立刻躥出一只頂著人頭的毒蛛。
“干得很好,跟我走吧,姐姐。”她愉悅地彎起眼,毫不猶豫繞過立在原地的001向走廊另一頭前進。
毒蛛斑斕的花紋似乎也因她的夸獎高興地舒展開,阮見青閉著眼的死灰色的頭顱上表情變做了笑。龐大的身軀跳出烈焰,追隨阮銳的腳步也往前走。
001被落在她們身后,似乎已經(jīng)無法再吸引阮銳任何關注。直到走到緊閉的大門前,她頭一次也沒回。
“100!”主的憤怒在身后響起。
阮銳回身,看到占據(jù)了001身體的主向她舉起銀色手槍。
“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訴我!”
它在惱怒,為自己竟被游戲中的螻蟻挑戰(zhàn)權威。哪怕她炸毀的只是龐大游戲的一角,也只能是這萬分之一的虛構世界,而注定無法突破世界邊界取下它的首級。
這分明是她必輸?shù)囊粓隹範,可它為此惱怒,正如對前?8位一樣。
“這個嘛……”阮銳不慌不忙抬手,向他攤開掌心,“看!笔中募y路上赫然印著一只淺粉色蜘蛛圖形,隨著她抬手的動作,稍稍往上爬了爬。
“她是阮見青?”主瞪向她身旁毒蛛上垂下的頭顱。
阮銳順著它的視線理了理姐姐鬢邊垂落的長發(fā),答非所問:“當初管理員對我說每個副本只能有一個boss,我就在想,既然我是公認的boss,處于嚴密管理之下,那我的姐姐算什么呢?”
“那天早上,在我把李查德殺了一遍又一遍后,輕輕抵住我即將再次落下的刀尖的,被全世界忽視了的,那只長滿斑斕茸刺的觸手,算什么?”
阮銳笑彎眼眸:“偉大的主,你說呢?”
阮見青眼皮下的眼珠轉向它,像也在問一個答案。
她算什么呢?人形的肉身死去,殘破的意識驅使她跟在唯一熟悉的人身邊。整個副本、整個游戲、整個宇宙都不再有人相信她存在。為了躲避主血腥的注視,她也不能出現(xiàn)在其他人眼前,只能終日囚于舊時的庭院。
她不是boss,不是npc,她什么也不是。
也正因為她在這個副本乃至整個游戲里沒有確切存在,所以她脫離副本掌控和識別系統(tǒng),能夠在刑場里來去自如,輕松引發(fā)這次爆炸。
這樣的存在算什么?
主找到了殘酷卻貼切的一個詞:“漏洞!笔堑模锹┒,是游戲代碼里的一個bug。
是了,游戲里一個bug會炸毀一所監(jiān)獄。
“那么,萬能的主,將你不聽話的造物和意料外的漏洞通通殺死吧。”阮銳無所畏懼地向他展開懷抱,黑黝黝的眸子直視同樣漆黑的槍口,像在直視所謂死神的眼睛。
然而她并不害怕,因為她的使命早在爆炸的瞬間就已經(jīng)完成——她要給這爛透了的統(tǒng)治再加一道瘡疤,就像前98位“罪人”那樣。既然目前壓迫無法撼動,那就用畸形的生命玩笑般給它炸出亂七八糟的裂痕。就像飛鳥撞上窗玻璃,就像蛾子撲進烈火。
哪怕窗上的裂痕會修復。
哪怕以蛾翅為燃料的火焰會被撲滅。
哪怕瘋狂的罪人們連血跡也不會留下。
但阮銳篤定,未來某一天,某一個不要命的瘋子會再次殺死管理員,被投放到新的監(jiān)獄。
在那里,她會拔出插在主心臟上的劍,把這個世界、另個世界都攪得天翻地覆,然后仰著那張凹凸不平的怪物猛獸的臉,對這一切哈哈大笑比中指。
那時候,她會斟一杯主的血液,敬他們這些千奇百怪的怪物先賢。
實話說,阮銳活得蠻無聊的,甚至很期待子彈打穿她的后腦勺。她向主挑釁般指指額心,示意準星要瞄準的位置。
但主望了她半晌,眉頭緊了又松,最終冷靜地放下手臂,藍湖樣的眼眸結出冰霜。
“100,我不會在今天殺你,你將被判處流亡之刑!
“哦?意思是放我走?”阮銳意外地挑眉,“我以為你恨不能殺我而后快!
“是的!敝鞯皖^用001青白的手指摩挲槍口,“但我想,最負罪孽的惡徒應當流浪于世間之苦,從今以后你不論躲到哪兒,執(zhí)刑者都會找到你,然后——施、刑。周而復始。”
“哦!比钿J滿不在乎地點頭,余光看到走廊另一頭的火將要燒到這邊來,想著既然它不打算把她就地處決,自己找死也沒什么意思,于是利落轉了身欲走。
然而沒走出幾步,突然腰間一重,她被自后而來的沖力撞得失衡踉蹌,阮見青也啟唇?jīng)_她身后發(fā)出尖嘯。
好容易穩(wěn)住身子,阮銳偏頭往后看去,卻是一個黑而茂密的發(fā)頂,往下是青色高挺的鼻梁。
001那雙好看的藍眼睛藏在陰影中愈加暗沉,面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環(huán)在她腰間的雙臂緊緊扣著,而他的下巴擱在她肩窩。
一個十足溫情的姿勢,簡直像是黏黏糊糊的情侶在路口分別。
可惜阮銳只覺得他礙事,腳跟往后退半步,用不留一絲情面的力道狠狠碾壓住他腳尖,意圖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但001絕不放開,哪怕他腳尖因她的動作癢得要命。他無法放開。
他知道火就要燒過來了,更知道他因主制定的規(guī)則絕對無法離開這個刑場。他的命運只有死在這里,而阮銳大可以活下去。
他不想。
阮銳別想丟下他,就和他一起死在這里吧,讓無法熄滅的火焰把他們融成一個人,讓他共享她的體溫,就讓誰也分不開他們、不清楚燒成的焦炭里哪一塊屬于誰。
001知道她走出這道門就不會再想起他,他沒傻到看不出她對他毫無感情,所有的靠近不過是好玩,她一定對很多人都這樣。
那就讓她走不出這道門。
走不出去就好了,這里只會有他們。
001將鼻尖湊近她脖頸,嗅著獨屬于她的氣味。
他沒見過太多東西,說不清那究竟像什么,但他下意識把這種味道歸為雨水——就是窗外有時淌過的雨水,他看到過很多次,卻一次都沒觸碰到過。他沒開過窗。
“001,你這樣的怪物就該死在這里!比钿J語聲平靜得過分,腳下力度倒一點兒沒收斂,“現(xiàn)在看來,我也得陪你死。”
001收緊了手臂不看她。
反正要死在一塊兒,阮銳也不急著找001的麻煩,先面對阮見青笑著揮了揮手:“你一個人走吧!
她很少笑得這么燦爛,兩顆尖尖的犬齒都露出來,襯著她因笑而稍顯圓潤的輪廓,差不多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阮見青不記得太多事情了,唯獨這樣的笑,她記得她曾在十多歲的時候看過很多次。那時候她屠殺完回來,把從鎮(zhèn)民手里搶來的食物遞給阮銳,她的妹妹就會這么笑。
她最喜歡妹妹笑起來的樣子,像她記憶里模糊不清的媽媽。只有媽媽會這么溫柔地對待她,她知道妹妹的笑只是為了食物,可她只要能見到這個笑就做什么都愿意。
現(xiàn)在,她的妹妹就用這個笑讓她拋棄她。
“你……我……”阮見青艱難地從嗓子眼里擠出字,連不成句子,但阮銳能明白。
阮銳對她搖頭,笑著:“姐姐,我就留在這兒,你走吧,大火會燒掉你身上的寄生蟲,你不會再痛了!
阮見青遲鈍地搖頭。
“走,我希望你走!
阮見青愣了一會兒,緩緩轉身,扭動沉重的身軀往門邊走。阮銳眼看著她八條腿都邁出門外,才轉過身與001臉貼臉,準備收拾他。
阮銳溫存地笑:“留下我?那就承受代價!
話音一落,尖銳的牙齒再次刺入001的皮膚。這一下比之前更用勁,一口就扯出了他濃紫的筋脈,咬下一大塊青色的肉。
001無可避免地渾身顫抖起來,但他還是摟著她,摟得緊緊的,按在她腰上的手背紫筋凸起。
血液肆無忌憚噴灑到阮銳上半張臉,方才面對阮見青還稱得上溫順的面孔轉瞬鋒利又冷漠。她大口大口吞咽他的血肉,恰似饑腸轆轆的野獸進食,根本配不上“用餐”兩個字。
當然,死亡當前沒人在乎儀態(tài)。阮銳正像捕食的蛇那樣用雙臂圈緊他顫抖的脊背,而001微仰著頭顱,向她心甘情愿奉獻出肩頸。
在這場欲/望的互相掠奪里,獵手與獵物都得到極大滿足。
走廊上火焰極速蔓延,不多時已經(jīng)將他們團團包圍。身著白袍的兩位窮途罪人以擁抱的姿勢,在灼燒的痛感中糾纏得更緊密。
阮銳腮幫子嚼得有些酸,也只堪堪啃掉他頸側到肩頭的肉。001太大一塊了,沒有個兩三天吃不完,顯然她已經(jīng)沒有時間繼續(xù),火舌早不知不覺攀上她裙角,灼得她小腿一片焦黑和脂肪燃燒的滋滋聲。
好痛啊。阮銳很久沒這么痛過了,身體本能掙扎起來,又被001固執(zhí)地壓下。
她表情因疼痛而扭曲,抬起頭看到001同樣痛苦的映著火光的臉和點燃的克萊因藍眼瞳,頓時又怪異地拉扯出笑。
“001!彼巧纤麥\色唇瓣,嘴里還有他的碎肉和血。
真是惡心透頂?shù)囊粋吻。阮銳咬住他下嘴唇。
001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愉悅在過熱的大腦里瘋狂爆炸。然而下一瞬,他感到自己唇肉的一部分脫離了身體——阮銳在吃他的嘴唇,咀嚼吞咽里夾雜著溫柔的舔舐。
他們牙齒碰撞,唾液交換。
他們血液橫流,至死方休。
阮銳覺得他唇瓣上的肉比肩頸好吃。
火焰即將完全吞沒他們的時候,她余光看到他的口型——“癢”。
于是她呢喃般糾正他:“或許那叫做疼!
或許也可以是癢。001想,滿足地緩緩閉上眼,火光照得眼皮紅彤彤一片。
他執(zhí)拗地做出口型:“癢。”
阮銳只是笑,笑聲在崩塌的刑場里越來越響,直到某一刻戛然而止。眼前的一切都在瞬間褪去,她瀕死的意識忽然回到多年前某一天,蜂擁而至的記憶堵住了她喉口。
她說不出話,她看到眼前是一片翠綠的庭院,一枝梨花靠著半開的門扉伸到她面前,又被一只素白的手折斷。
她看到手背上有兩三滴沒來得及擦去的血。
“阮銳,你那么聰明,應該早就猜到了吧。”十九歲阮見青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她抬起頭,看到站立在她身旁的披散黑色長發(fā)的少女,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跪坐著的。
這是哪一天呢……哦對,是最后一天。她想起來了,這一天她要殺了她的姐姐。
于是她按照記憶里的對話回答:“猜到什么?”
“你呀,跟我也裝呢!比钜娗噍p輕笑出聲,“你回頭看看。”
阮銳依言回頭,看到房間正中擺放著一具被刀扎得千瘡百孔的尸體。尸體的臉正對著她們,她很容易就辨認出這是她和阮見青的父親——雖然她并沒見過他幾次。
“你把他殺了!比钿J語氣平平地敘述這個事實。她對這個從未養(yǎng)育過她們的人沒什么感情,但她知道弒/父這個名頭確實不好聽。
阮見青卻不在乎,笑瞇瞇地轉了轉指間的兇器:“是呀,反正他在不在都沒什么用,就用他來試驗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吧!
“規(guī)則?”
“你不知道嗎,這世界是假的,可它也有自己運行的規(guī)則!
“我知道它是假的,可規(guī)則又是什么?”阮銳還年輕,在姐姐的庇佑下她甚至很少思考。大多數(shù)時候,她只要對姐姐笑一笑就什么都有了。想知道什么,對姐姐笑笑就好了。
她什么也不必做,姐姐就會為她的笑所向披靡。從小就這樣,她習慣了。
當時她從沒想過自己這樣會像寄生蟲,照例對姐姐笑得天真爛漫以尋索答案。
姐姐從不她失望,溫柔地摸摸她發(fā)頂解釋:“永遠的殺戮。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運行,強大的吞滅弱小的,弱小的反殺強大的,然后筋疲力竭又被更弱小或者更強大的殺死。在我們生活的世界,廝殺不會停止,除非這世界只剩最后一人。”
“我想過很久,為什么我一定要互相殘殺?小鎮(zhèn)只有這么大,大家和諧共生不也很好嗎?可是我很久以前就在無意間看到了一雙操縱所有人的手。聽起來很不可思議是吧,有一雙只有我看得見的手蒙上了所有人眼睛,逼迫他們盲目地舉起鏟子和鐵鍬!
“阮銳,你很少出門,大概沒看到過黃昏時隔壁李查德叔叔對我舉起的鐮刀,也不知道父親生吞瑪麗阿姨的場面。小鎮(zhèn)上一直在暗中角逐,我不知道自己會在什么時候被別人殺死,更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趁我不在來傷害你。”
阮銳仰頭看著姐姐,十七歲的她對自己的騎士有著盲目崇拜和信任:“你很強大,沒人殺得了你,你會保護好我!
阮見青無奈地搖頭:“可是你想過嗎,整個小鎮(zhèn)的人都殺過人,只有你沒有,他們會怎么想?他們會不會支開我,囂張又膽怯地撞爛我們的門,烏泱泱一大片闖進來殺了你!
“他們都是臟的,你也不能干凈!
一把匕首被遞到反應不及的阮銳手中,她顫抖的視野里,阮見青同她一樣跪坐下來,與她面對面靠得極近。
她慌忙想把匕首塞回去。
“殺了我!比钜娗鄰娪驳匚兆∷氖,調轉她手中匕首的刀尖,對準自己太陽穴,“我殺光了他們,現(xiàn)在小鎮(zhèn)里只有你和我,未來某一天我也可能被那只手操縱殺你!
“我害怕,所以,阮銳,殺了我!
阮銳有些轉不動思緒地呆望她,一個勁兒搖頭。
“阮銳!彼χ,溫柔地叫她:“阮銳,真是個好名字,媽媽一定是想祝你銳不可當?上涝谀銉蓺q那年,死于餐廳老板的銀叉子,你甚至不認識她。我記得她本來有機會殺死他的,可是她力氣太小,用板凳沒砸暈他。”
“現(xiàn)在,阮銳,用力一點!
于是阮銳用盡全身力氣,一刀就殺了她。
時隔多年,阮銳再想起來總覺得很可笑。姐姐那么努力地保護她,以為連自己也死了她就能安全,卻沒想到原來她們所在的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斗獸場,最后活下來的人會成為萬劫不復的副本boss。
然后一波又一波玩家走進副本,通過集齊線索找到打斷她手腳、拔去她唇舌、燙毀她雙目卻不讓她真正死去的方式——事實上,他們以為殺死了她,她偶爾也希望如此,但副本的規(guī)則會牢牢護住她的核心,不讓她真正消亡。
沒關系,劇烈的痛苦過后就是平靜接受。
假如阮見青知道,大概會更希望自己是活下來的那個。而阮銳很慶幸活下來的是自己,回來的是意識不全的姐姐。
這樣,阮見青永遠無法理解發(fā)生在她們身上的事,自然不會哀痛。
阮銳很慶幸,這場大火終于燒死了一個殺害同類的怪物與一個只會吸血的寄生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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