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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俞照活不久這件事,好像人人都知道。所以當他的死亡真正來臨那一天,人們仿佛心里一直高懸的石頭終于墜了地,反而松了口氣。
葬禮上沒有那么多哭泣,更多的反而是輕松愉快的交談。俞照父母穿梭在一個又一個賓客之間,飯局排到了三個月后。
這無疑也是一場大型的應(yīng)酬。
而方燦之不喜歡應(yīng)酬,所以她躲到了遠遠的小山丘上,坐在不認識的墓碑間,手里捏著俞照死之前塞給她的餅干啃。
是很大一包餅干,她每天都在努力吃,可一周過去了,她還是沒有吃完。
她不太喜歡巧克力味的餅干,太甜了,只有俞照才會喜歡這種東西。
太陽有點兒大,方燦之瞇著眼盯著手里的餅干,思考要不要丟掉。
“不愛吃就丟了啊!笔煜さ穆曇魩е煜さ牟荒蜔┱Z氣。
方燦之順著聲音轉(zhuǎn)過頭,黑白照片上的人此刻正躺在她身邊的草地上,雙手枕在腦后,瞇著眼,在盛大的陽光里似乎在打瞌睡,懶洋洋的。
她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說話。
老人們說,跟鬼說話是會被勾走魂兒的。
她還不太想死。
而俞照確確實實早在一周前就死了,他的死亡通知書由醫(yī)生親手遞到她手里。就在昨天,她還被爸爸逼著握住他尸體的手告別。
剛從冷庫里推出來的尸體,僵冷得人全身都起雞皮疙瘩,那種觸感,她不會忘記。
見她遲遲不吭聲,俞照愈發(fā)不耐煩,揉揉蓬松的黑發(fā)坐起身,直接上手奪過餅干,轉(zhuǎn)而飛投進不遠處的垃圾桶。
咚的一聲,還剩下一大半的餅干完美著陸。
“不是跟你說過別什么都往嘴里塞嗎,逼自己干嘛!庇嵴张呐氖,十分自然地敲了下她的額頭。
方燦之楞楞看看垃圾桶,又看看重新躺回去的少年。陽光下,他的睫毛和頭發(fā)黑得發(fā)亮。
她悄悄搓了搓被搶餅干時碰到他的手指,溫?zé)岬挠|感似乎還殘留在上面。
俞照死了,可他的手還是熱的,和活著時一樣,和昨天摸到的冰冷不一樣。
莫名的,她的心因為這個認知安定下來。
于是她也學(xué)他的樣子,一下仰倒在草地上,四肢自由地伸展開。齊下巴的短發(fā)也因此鋪展開,像一朵并不那么好看的呲牙咧嘴的花,肆無忌憚盛開在陽光下。
渾身都暖融融的。
“這世界上怎么會有人喜歡吃巧克力味的餅干啊!彼]上眼感慨。
“這世界上怎么會有人不喜歡巧克力啊,沒品!庇嵴锗托σ宦暎磉吪擦伺。
方燦之聽到了摩擦草地的聲音,但她只是彎了彎唇,任憑俞照與她緊緊靠在一起。就像很久很久之前那樣,他們一起曬一整個下午的太陽。
然后,一起長大變成黑不溜秋的少年。
兩人從小都很喜歡曬太陽,所以兩人都很黑。方燦之想起,后來她被人嘲笑是黑婆,想偷偷抹藥變白,被俞照發(fā)現(xiàn),去嘲笑了那個笑她的人的成績一整年。
每次遇到都要笑半個小時起步。
他說就考那點兒分兒,方燦之歷史交白卷都比你考得高。
那人不服氣,說,那是方燦之的成績,你嘚瑟什么?
她記得,有一次她正好抱著剛收上來的歷史作業(yè)路過,忽然被俞照一把扣住肩膀,懵懵地看他蠻得意地揚起下巴,笑道:“就咱倆這關(guān)系,方燦之以后當富婆第一個包養(yǎng)的就是我!
方燦之:“?”
“啊什么啊?你敢不要我?我這樣的病美人你都不愛,你愛什么?沒品!
被敲了下額頭,接著手上一輕——作業(yè)全被俞照奪去,玩耍似的頂在頭上。
俞照又沖那人翻了個白眼,轉(zhuǎn)而抓住她的衣領(lǐng),小心翼翼頂著書往前走,嘴上也不肯閑著,拿腔拿調(diào):“小方子,還不快扶朕去覲見太后,把折子呈上去!
方燦之無語,方燦之照做。
方燦之覺得扶著他有點兒丟臉,但到底沒松手,低著頭一路把他護送到了歷史老師辦公室。
歷史老師——也就是俞照的媽媽,一見到這混小子就頭疼,又舍不得打他,干脆揮揮手讓他有多遠滾多遠,自個兒找方燦之玩去。
所有陪著他們長大的人都明白,俞照仗著身體不好無法無天,一點兒不比健康的人聽話,也就方燦之降得住這潑猴。
這倆人,方燦之在哪兒,俞照一定就在不遠處。
一直到十五歲,方燦之也都很樂意帶上俞照。
可青春期的方燦之心思格外敏感,總是幼稚而自尊強烈,無論如何也做不了她理想中十全十美的人。有時候,她會恨俞照。
可究竟恨什么,她也說不上來。
明明俞照熱情大方的性格是真的,討人喜歡的本領(lǐng)是真的,她喜歡他也是真的,可為什么當看到爸爸失望地打量她,讓她做俞照那樣的人時,那一瞬間,她會那么恨他。
她抓不住一點兒思緒。
只是在某一段時間,她避免和俞照碰面,在走廊上相遇也選擇避開目光,裝作若無其事擦肩而過。
她不想看到俞照,可俞照總想湊近她。
在某一天放學(xué)后,他終于忍無可忍堵在她回家必然的路上,陰著臉問她為什么不理他。
她那時候怎么說的來的……方燦之睜開眼望望身邊躺著曬太陽的鬼版俞照,想起來,她那時候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用力推開他,一個人抓緊書包帶子悶頭往前沖。
可俞照向來執(zhí)拗得讓人頭疼,有些事他非要個結(jié)果不可
于是他越追,方燦之就走得越快,走著走著,兩個人都在夜風(fēng)里跑起來。
俞照的聲音順著風(fēng)飄進她耳朵里:“你跑什么啊,方燦之,站住,咱們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你憑什么不要我?”
她裝作聽不見,依舊急急地跑。平日里她性子慢而靜,從來不喜歡大跑大跳,上一次這么跑,還是跟俞照一起去偷鵝蛋,被大鵝追了二里地。
現(xiàn)在俞照變成了張著翅膀追她的大鵝,翱翔的飛鳥成為她共同逃跑的伙伴。
她沒有勇氣停下來,是俞照抓住她的手腕,逼迫她望著他的眼睛,把所有的委屈通通倒出來。
他們站在一條明亮的街道上,燈光映進兩人的眼眸,把對方的輪廓鍍上一層若有若無的白邊。
他們坦坦蕩蕩望著彼此。
“告訴我,是不是有誰說什么了?你跟我說他是誰,我非把他……”俞照憤憤的嘀咕頓住了,緊皺的眉間也漸漸松緩。
他看見方燦之狠狠給了他一拳,于是捂著那一拳的位置笑了。
他越笑,方燦之越氣。但她顧忌他身體不好,到底不敢再來一下,只能試圖用憤怒的眼神震懾他。
片刻,俞照敲了下她的額頭,無奈道:“你真是比驢倔……記住了,你自己開心才是最重要的。不告訴我也行,總之我是活不了多久的,有些事,你得自己想明白!
那時候的方燦之對于死亡還沒有很確切的概念,聽到這話她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下意識想炸毛,卻又無從炸起。
她的媽媽很早就去世了,身邊的人也從不忌諱談起死亡。甚至爸爸總會提起媽媽,催促她快快長成媽媽的樣子。
她必須和媽媽像一點,再像一點,最好一模一樣,才能證明她是媽媽的孩子,才能對得起死去的媽媽,也才能有獲得深愛媽媽的爸爸的愛的機會。
從小她就被所有人灌輸,俞照總有一天是會死在病床上的,她要像她善良的媽媽一樣包容善待他,要學(xué)習(xí)這個將死之人身上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讓他的精神永遠活在世上。
死,因為死,所以她要活成死去的人的樣子。
這是爸爸的愿望,是俞照媽媽的愿望,是所有人對她的期盼。
她的生活一直充滿著死亡這個詞,可她從來沒清晰地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她一直以來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從來都接受良好。
可為什么,從某一個時刻開始,她竟會忽然那樣恨他呢。
“我不知道!彼ブ嵴招淇诘氖种甘站o,又被他輕輕撫平。
“好了好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唄,總有一天會知道的。”俞照不太自然地拍拍她腦袋頂,試圖安慰她:“如果你最近不想看到我,那我……不行,我可忍不了不見你……那就,就在人前裝作不認識,行嗎?”
方燦之垂著腦袋,點了點頭。
一方面,她為自己拋棄和俞照多年的友情而羞恥,另一方面,她又在慶幸,自己能夠如愿遠離他,而又不至于太遠。
他們這種近乎于地下情的情況維持了四年,很多人驚詫于他們表面上友情的破裂。就連大學(xué),兩人都相隔半個中國。
俞照因為身體原因選擇在本地,而方燦之則去了遙遠的東北——為了看真正的鵝毛大雪。
在秋季的某一個周末,陽光明媚的日子,她坐在圖書館靠窗邊,放下手里的筆,突然捧起手機給俞照發(fā)了條短信。
她問,俞照,你是不是喜歡我?
俞照很快回:你不會才看出來吧?附贈一個方燦之小時候的照片做的表情包。
方燦之用手背摸摸發(fā)燙的雙頰,停了好半天不知道該發(fā)什么。倒是那邊先接連不斷地回過來——
俞照:不是你真的才發(fā)現(xiàn)?
俞照:真的假的?
俞照:那你怎么忽然發(fā)現(xiàn)了?有人給你表白你想起我了?
俞照:哼哼,那人肯定沒我好吧。我的身材相貌不必多說,就是這實力,拿下一個小小方燦之不成問題。
俞照:你怎么不說話?
俞照:你別不說話啊,我有點兒急。
眼看著俞照要慌起來了,她這才抿著笑,打出一行字:你先別慌,我也喜歡你。
這一次,那邊終于安靜下來。
在方燦之看不見的遠方,某人從沙發(fā)上跳起身,興奮的滿屋亂竄、鬼吼鬼叫,最終挨了爸媽一人一掌,才想起來事情還沒完。
于是十五分鐘之后,焦躁得題也寫不下去了的方燦之終于看到屏幕再次亮起,一行字從備注“大白鵝”的聊天框里蹦出來——
“這戀愛我倆也是談上了!
無論多少次回想起來,方燦之都會感嘆,真是莫名其妙的開始。那個下午也不知道怎么的,她就被鬼迷了心竅打下那一行隱晦的表白。
她從發(fā)出去那一刻就知道,她的“你是不是喜歡我”其實是“我喜歡你”。
可她盡管意識到了,也沒選擇撤回。
之后他們之間每周通一次視頻電話,每個即將掛斷的末尾,俞照都會哀怨地加上一句:“人癮犯了,想吸吸方燦之!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笑著迅速掛斷。
直到最后一年,視頻里少年曾飽滿有神的臉,不知道從具體哪一天開始逐漸枯槁下去,俞照便不再說那句結(jié)束語了。
他會一點點試圖把他即將要死的消息塞進每一次談話里,平靜的、緩緩的,一次又一次和她告別。
他從不遮掩他逐漸干枯焦黃的頭發(fā),不遮掩疲憊的黑眼圈和稀疏的睫毛,以及干裂的蒼白的嘴唇,因為這也是他告別的方式之一。
看吧,俞照用坦蕩和熱烈笑著告訴她,不必刻意回避事實,他只是走上了他從最開始就被人斷定的道路——活不長。
方燦之似乎很平靜的全盤接受了——她也一直這么以為。
最后一刻來臨前,她甚至頭腦清晰地請了假,在回去的高鐵上看完了一整本理論書,又在家洗了個熱水澡才趕往醫(yī)院。
走進病房,她先看到的是圍住病床的許多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然后才是上面躺著的幾乎不成人形的一把骨架——那是她的俞照。
俞照對她艱難地牽動嘴角笑了笑,沒有睫毛的眼皮緩緩眨了眨。
這一刻,死亡才在她心上投下真實的陰影。她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從前對于死亡的一切推測都是錯誤的,真實的死亡遠比想象的要可怕。
在這樣的恐懼下,她甚至不敢走上去牽住他的手。
隨后醫(yī)療器械的尖嘯和耳鳴同時淹沒了她,那么快,重重的人群就將她推到病床前,要人盡皆知俞照最喜歡的她說點兒什么,來讓抽搐不止的他幸福地走。
可喉嚨像被堵住似的,她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茫然地注視俞照臉上顯而易見的痛苦。
俞照混濁痛苦的眼也注視著她,未說盡的話從顫抖的嘴唇里碎成一片片意義不明的音符。
她急切地想要分辨他想表達的意思,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手心卻驟然被塞進什么東西——是一袋餅干,他最喜歡的巧克力味。床頭只有巧克力味。
一滴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
同時,病床上瀕死的人用盡最后力氣推了她一把,將她推到擁擠嘈雜的人群外。
她終于勉強看清了嘴型。
原來他在說——別怕。
后來的事情那么順利,從俞照父母簽下死亡證明,到把他送去冷凍,再到葬禮前夕趕去看他最后一眼,方燦之都好像踏在云里霧里,什么也看不清。
她不敢再看俞照的尸體,爸爸要求她最后握一握俞照的手時,她拒絕了。
但爸爸不準,他拽著她的手把她拖到尸體前,把她的手放進俞照冷得刺骨的掌心。
他說:“方燦之,俞照是個好孩子,他甚至比你更像你媽媽,你要記得他。以后,你要成為他一樣的人,這才不算辜負了他!
久違的恨又從相連的掌心涌出來,比愛更濃烈。
她顫抖著甩開那只手,跌跌撞撞地沖出房間,一次也沒有回頭。直沖到陽光下,她才像又活了過來,大口大口喘著氣。
刺進肺腑的冷空氣讓她清醒過來,愧疚和悔恨重又占據(jù)了她全部情緒,方燦之慌張地從風(fēng)衣口袋里掏出俞照交給她的那袋餅干,大口大口吞咽,似乎這樣就能贖罪。
葬禮當天,她沒親眼看著俞照的骨灰下葬,而是躲到山丘上,嚼著餅干,頭腦空白地曬太陽。
直到突如其來的鬼魂奪過餅干扔進垃圾桶,然后恍恍惚惚的,她就和他一起在墓園的草地上睡了一下午。
醒來后祭奠的人都走光了,傍晚的墓園里只有她和俞照的鬼魂還倚靠在一起。
她還不太清醒,盯著俞照年輕飽滿的臉龐,腦海里揮之不去全是他生命末期灰白的容顏。
而這樣生機勃勃的,這樣容光煥發(fā)的,真的是俞照嗎?還是她的幻覺?方燦之不敢細想,她能做的只有麻痹自己,忘掉他早已死去的事實,神色如常拉起他溫?zé)岣稍锏氖帧?br> “回家!彼犚娮约哼@樣說。
他們誰都沒再提起死亡,卻自然而然的以人和鬼魂的相處模式生活在一起。
方燦之在校外租了間房,白天她忙著學(xué)習(xí)與生活,俞照在不透光的房間里睡覺。晚上她回到家,他就做好一桌子菜看著她吃完。
等方燦之睡著,他就在客廳靜音看一整晚電視。
一切幾乎都和他們夢想中兩人的生活一模一樣,只在偶爾,方燦之看著他,會不自覺忘記了敲鍵盤或者咀嚼的動作。
偶爾在夜里,他坐在客廳,會聽見臥室里壓抑的哭聲。而方燦之不會告訴他,她并沒有睡著。
久而久之,俞照意識到他該做的事了。
他開始頻繁地消失,開始是三五天,后來是三五個月,再后來,是一兩年。他躲到海邊,坐著聽了越來越久的海浪。
最開始方燦之會著急,會埋怨他不辭而別,被他嬉皮笑臉糊弄過幾次,漸漸的也就不在意了。
這一年方燦之三十歲,瘦得皮包骨。俞照又消失了四年多,她閑來無事,重拾起兒時最喜歡的棋類,一有空就鉆進公園找大爺大媽下象棋,有時也打打牌。
從前她很喜歡下棋,不論是圍棋象棋還是五子棋,她都喜歡。然而爸爸說媽媽和他都不喜歡,她也不應(yīng)該喜歡,所以她就不再下了。
那時候俞照還問過她為什么,她撒謊說覺得沒意思,不想玩了,實則偷偷埋在被窩里哭了一周。
但她一直很聽爸爸的話,因為所有人都說他獨自養(yǎng)育她很不容易,她應(yīng)該聽話。棋,不下就不下吧,她放棄過很多,不差這一個。
沒關(guān)系的。
然而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某一天她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一點點重新?lián)炱鹪艞夁^的東西——一部分是在俞照的推動下,另一部分,則全然是自己無意為之。
于是這一天收拾舊物,她毫不猶豫遵從內(nèi)心拿起了布滿灰塵的棋子。
久別重逢是數(shù)倍的快樂,那段時間,方燦之不論晴雨,天天與一群大爺大媽泡在棋簍子里,短暫地忘記了所有對俞照的愛和慚愧的恨。
某一天,她在跟棋友趙大媽下圍棋時,一位染了一頭紅發(fā)的青年人興致盎然的在旁邊坐下了。
這人長得不錯,皮膚白皙五官精致,有一頭紅發(fā)襯著顯得張狂又恣意。
但他總也閉不住嘴,要胡亂指導(dǎo)兩句。說得對倒也罷了,偏偏十句有九句只會幫倒忙。
方燦之聽得想笑,對面趙大媽更是忍無可忍氣得直接開口:“你能不能閉上嘴?”
“好好好,嘿嘿!鼻嗄晷ξ麘(yīng)了,轉(zhuǎn)頭又忍不住要指點江山:“這里這么下才好嘛……”
“周新顯!”趙大媽直接拍案而起。
被稱作周新顯的青年連忙認錯安撫:“媽媽媽媽媽,我錯了,我錯了,這次我真不說話了!
趙大媽明顯不信:“你最好是!闭f完略顯暴躁地坐下,抱歉的朝方燦之笑了笑,介紹道:“不好意思,見笑了,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搞搖滾的傻兒子,人挺好的,就是腦子不太好。”
方燦之笑著點點頭,轉(zhuǎn)頭對周新顯介紹自己:“你好,我是方燦之!
“聽說過,我媽老說起你!敝苄嘛@善意地笑笑,“加個微信吧,以后你倆下棋我也來湊個熱鬧,我媽嫌我礙事老不帶我!
那天之后,方燦之與周新顯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多。
周新顯比她小六歲,知道許多有趣的地方和有意思的游戲。常常是他央求著她教棋,結(jié)束后就帶她出去吃喝玩樂。
她最喜歡他帶她去的那片海,廣袤洶涌,風(fēng)卷著浪拍打礁石,鋪天蓋地都是潮濕的水汽和隱隱的咸腥。有海天相接的藍和海面閃爍的波光、半空翱翔的飛鳥,每一次呼吸都讓她感到無比自由。
一轉(zhuǎn)頭,就是周新顯在理著略長的火紅的頭發(fā),望著她笑。
某一刻,她望著站在礁石上肆意歌唱彈奏的周新顯,心臟不受控制的跳動起來。
夜晚他們在沙灘上升起篝火,一群青年男女圍著火堆跳舞。方燦之就坐在一旁,臉上映著火光,頭隨著周新顯調(diào)子的變化輕輕點著。
她的目光并未凝定在某處,一直到被周新顯送回家依舊顯得興致缺缺。
倒在床上,方燦之直直盯著柔和的頂燈發(fā)愣。她在思考,自己真的還愛俞照嗎?舍棄從小相知的愛,重新愛上另一個相識不過一個多月的人,她是不是格外無恥?
年少時,她躺在被窩里,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以為自己一輩子只會愛俞照一個人。
如果爸爸知道她放下了俞照,甚至曾經(jīng)恨過、現(xiàn)在依舊放不下恨俞照,他會怎么想呢……他應(yīng)該又會說“你一點也不像你媽”吧。
她的媽媽……她未曾謀面的媽媽,真的會希望她完完全全像她嗎?
紛雜的思緒纏繞在腦海里,方燦之嘆了口氣。
“在想周新顯嗎?”
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她睜開了眼,微偏過頭,是俞照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躺在她右邊,雙手枕在頭下,懶懶閉著眼,一如當年在墓園重逢。
不過這一次沒有溫暖的陽光,他們沐浴在慘白的白熾燈光里。
這么些年,他的樣貌和脾氣都一點兒沒變。他永遠是當年的少年俞照,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那時的方燦之。
此刻聽見他提到周新顯,她有些忐忑地垂下眼,問:“你知道他?”
“嗯,他還行吧,”俞照似乎混不在意地點點頭,“雖然比不上我,但他足夠愛你——和我一樣愛你。”
“你……不怪我喜歡上他?”
“那有什么,人這一生很難只喜歡一個人。”
“可是你就只喜歡過我,不是嗎?我這樣對你不公平!
“還是這么倔……我這不是死的早嗎!庇嵴毡犻_眼,伸手敲了下她額頭,惡聲惡氣地:“怎么,你也想死這么早?”
“方燦之,你知道的,我也知道的,我已經(jīng)死了很久很久了!
方燦之抬眼,強忍著什么,唇瓣顫動,半晌才說出一句:“如果我說,我真的想呢?”
“不許!”俞照表情又兇起來了,像小俞照面對小時候總逼自己吃爸爸給的花生,搞得渾身起紅疹子的小方燦之一樣,他鄭重地、蠻不講理地警告她:“你什么都值得,愛誰、愛多少人都是你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你是方燦之,你就要為方燦之著想!
那時候他牽起小方燦之的手,沖到她爸爸面前大聲指責(zé)他不顧女兒安危的行為,控訴多吃花生并不能治好花生過敏。
這時他撥開仍然擋住三十歲的方燦之眼睛的額發(fā),捧著她的臉,泄憤似的左捏右捏,咬牙道:“你腦子里到底在裝些什么啊,你既不是你媽你爸,也不是我,干嘛總想著我們呢。你要成為的,從來都是你自己,方燦之!
“何況,方燦之,我想要的,一直都是你快樂啊。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已經(jīng)放下了注定會死的俞照的死亡,只有你,你還放不下!
“我是為你回來的,現(xiàn)在,也該為你離開了!
話音落下,方燦之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上一次這么哭還是五歲,她被大白鵝攆得灰頭土臉,一頭栽進了河灘。水不深,可是衣服濕透了,回家爸爸會罵她調(diào)皮,說她一點兒也不像個女孩子,一點兒也不像媽媽。
她害怕爸爸失望的眼神,更害怕這句從出生起就聽過無數(shù)次的話。
是俞照拉起了她,給了她一根木棍,和她一起反追著大鵝打。
他的樣子,正像一只護崽的大白鵝。
時隔多年,這根木棍又被遞到了她手里。
而遞木棍的人始終包容地看著她,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不能阻止他站在她身旁,一團火一樣奮不顧身。
方燦之不敢看他眼睛,捂著臉蜷縮成一團。
“我恨你!彼龕瀽灥穆曇魪闹缚p里透出來。
“我知道,你想說的,是你曾經(jīng)很愛我!庇嵴瞻堰@一團攬住了,下巴擱在她頭頂,瞇著眼蹭了蹭,“有時候愛一個人,會愛到恨他!
愛恨交織不清,是曾經(jīng)的方燦之獨特的愛人方式。而現(xiàn)在方燦之長大了,懂得以純粹的愛來對人了,不過被愛的人不再是他而已。
沒關(guān)系的,就像早就知道自己會死那樣,從回到方燦之身邊開始,他就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分開。
他不怕死亡,也不怕別離。俞照的一生都與死亡和別離相伴。
“好了好了,睡吧。等你再醒來,就去過你全新的人生。”
方燦之說不出話來,只是攥緊了他肩上的布料,額頭抵在他肩窩。
這個姿勢一直維持到后半夜,方燦之終于撐不住睡著了。確認她睡去,俞照才輕輕起身,最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
她的發(fā)尾,有一縷在與周新顯打游戲輸了后染成了紅色。
俞照看了這一抹紅色很久,在黎明到來前去了他常待的海邊。
海灘上還有昨夜青年們留下的痕跡,他就在痕跡中坐下,背靠著礁石,仰頭閉上眼,曬著太陽。
海風(fēng)時而和緩,時而暴烈。他時而睜開眼看看海,時而就坐在那兒就著陽光與海風(fēng)睡睡覺。時間對他來說,變成了一個模糊的概念。
后來他遙遙見過方燦之幾次,開始她是和周新顯手牽著手到海邊看日出或日落,之后他們也在海邊爭吵和分手。
誠然周新顯充滿生命力、熱情、勇敢,但他同時也粗線條、自我、容易忽視靜默的方燦之。兩個真摯相愛的人因為誤會和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漸漸生出隔閡。
方燦之在這段關(guān)系里不再那么快樂。
一年后,她主動提出分手,也是在這片海邊。兩人緊緊擁抱,涕泗橫流,然后在公交車站,方燦之笑著對先上車的周新顯揮手告別。
最后一次見到方燦之,大概是幾十年以后了。
她老了,花白的頭發(fā)用木簪挽起,眉梢眼角生出被歲月鑿出的溝壑——與俞照預(yù)想中她老年的樣子分毫不差。
記不清那是春天還是秋天,總之,那一天,方燦之挽著她資助的女孩來到海邊,站在高處遙望海面。
從她們的談話里,俞照知道她的丈夫在兩年前病逝,知道他們一生恩愛。那人性子軟,什么都依著方燦之,從不和她吵架。
他們一生沒有生育一個子女,但直到那人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們皺巴巴的手都是緊握著的。
原來方燦之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身體還很好,待人總是笑呵呵的。在她資助的年輕女孩眼里,是個寬和文雅的老太太。
而俞照還是年輕的模樣。
他和方燦之只隔著幾塊礁石,目光繞過這些阻礙,他就能看見海風(fēng)柔和地撫著她銀白的額發(fā),而她面朝大海淡淡地笑,滿眼都是經(jīng)年月沉淀出的安定。
她蒼老的聲音被輕而易舉帶到他耳邊:“小陳,你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俞照嗎?”
被叫做小陳的女孩子似有觸動,點了點頭,“記得,您說過很多次關(guān)于他的故事!
“嗯!彼琅f含著笑,波瀾不驚,“我總覺得,他此刻一定也在看著我。”
“大概是大海太寬廣,才給我了這種錯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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