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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城衣冠皆似雪
軍閥中不知是誰散播了曹蠻早有反心的傳言,大家暗地里竊竊私語,說曹蠻的野心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是侯杰并不愿理會旁人背地里嚼舌根的閑言碎語。
雖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但身為當局者的侯杰其實心如明鏡。他知道曹蠻是一只野心勃勃的小狼崽,總有一天,這只小狼崽會成長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狼王。
這天端午佳節(jié),侯杰與曹蠻在徽州欣賞完賽龍舟,跨上馬背,向馬背上的曹蠻道:“黃梅戲聽嗎?”
曹蠻微怔,既而雙眸熠熠生輝,向侯杰溫馴地點了點頭。
侯杰與曹蠻策馬來到了“雪景園”,這里是徽州城最大的戲樓,園內(nèi)園外皆人聲鼎沸。
侯杰聽著從園內(nèi)飄出的咿咿呀呀的溫柔唱腔,轉頭向曹蠻笑了笑:“聽慣了京戲,偶爾也要換換風景。人人都說黃梅戲唱腔纏綿悱惻,不如進去捧個場。”
“大哥說得是!辈苄U應道,忽然出聲叫住侯杰前行的步伐:“等等!
侯杰止住腳步,曹蠻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侯杰身邊,抬手正了正侯杰的軍閥帽,聲音溫柔好聽:“大哥,我?guī)湍阏徽弊!?br> 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甚至可以聽到彼此均勻的呼吸聲。侯杰望著那雙替自己整理帽子的手,覺得這雙手生得極好看,皮膚細致恰似綽約女子,這雙手上絲毫沒有留下專屬于軍官痕跡的繭子。
歲月待曹蠻應當是格外好的,他那張俊秀的臉分明仍舊是少年模樣。只是,他的眼神會時而閃過與這張臉不相襯的狠決,就像一只行走在冰天雪地中陰冷的蒼狼。
侯杰望著自己的副官,不知怎的,心生愛憐之時,卻又生出無端的恨意。他知道這只小狼崽總有掀起腥風血雨的那么一天。
他想起曾經(jīng)讀過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一句話:在恨意中燃起愛火融融。
兩人在戲樓內(nèi)落了座,戲班內(nèi)負責接待的打雜人見他們一副軍閥打扮,知道這二位皆是不得了的厲害角色,心里揣著一萬個小心,生怕一個不留神伺候不周,就得人頭落地。
曹蠻見這沒眼力見的雜役凈圍著他大哥團團轉,極盡諂媚討好,竟不悅地同這不知好歹的小雜役掐起了醋,厲聲呵斥這雜役道:“我大哥有事自會叫你,你這樣一會過來端茶一會又上來添水,像只聒噪的蒼蠅,晃得人心煩。你是不想讓我們安安靜靜聽戲了嗎?”
“哎喲,小人該死,這便麻溜地滾,不敢攪擾二位官爺爺?shù)难排d。”那雜役聽罷嚇得渾身發(fā)抖,險些打翻了手里的水壺,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滾出了侯杰與曹蠻的視線。
侯杰見曹蠻仍瞪向那雜役手忙腳亂的背影,覺得好笑,便打趣他道:“你剛才怎么發(fā)這么大脾氣,是那個雜役冷落了你嗎?不如我再把他叫過來,讓他鄭重給你賠個不是!
曹蠻見大哥出言埋汰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態(tài),遂揚唇笑道:“大哥你別拿我尋開心了,我只是不想讓那人打擾您聽戲罷了。”
“哦?難得你有心!焙罱茳c點頭,望向曹蠻的眼神斂作柔和,很快,又將眼神落在臺上唱曲的旦角身上。
黃梅戲講究的是珠圓玉潤的唱腔,可是這位旦角咬字并不清晰。
曹蠻是個懂音律的,他聽出本該甜美的黃梅戲唱調偏偏讓這旦角唱出了昭和年代大和民族吊死鬼舞街的猙獰,賞戲的好心情全然讓這詭異的唱調一掃而空,他默默攥緊了拳頭。
侯杰也聽出唱腔的不對勁,叫來班主詢問道:“這臺上的旦角究竟是穿著戲服唱黃梅戲的中國人,還是裹著和服扭怩作態(tài)的日本人?”
班主嚇得跪倒在地,忙不迭解釋道:“軍官老爺恕罪,臺上的旦角叫智若玲子,乃是日本皇軍之女,只因她喜愛唱戲,她的父親便讓她來戲班子里學唱黃梅戲,來…來體驗生活。她可是日本皇軍大人的女兒啊。”
“荒謬!我中國戲曲什么時候淪到日本人染指了?”侯杰拍桌而起,曹蠻起身按了按侯杰的肩膀,為他遞了杯倒好的茶,示意他先坐下消消火氣。
“大哥,這件事的解決方法很簡單,交給我!辈苄U的臉色波瀾不驚,忽然掏出手槍,扣動扳機,朝臺上扭動腰肢的倭寇之女接連開了兩槍。
一槍射中了那女人的肩膀,另一槍正中她的額頭,那女人直挺挺倒在戲臺上。
滿座嘩然,大聲尖叫道:“快跑啊,殺人啦!”
眾人四散逃竄,戲班班主長跪扣頭不起,嘴里喊著“軍官大人饒命”。
曹蠻居高臨下俯視這位沒骨氣的班主,朗聲道:“你記住,我們中國人絕不做他們?nèi)毡救丝谥械臇|亞病夫,是時候該治一治你們對小日本奴顏婢膝的爛毛病了,給我起來!別跪了!”
班主讓曹蠻揪著衣領提站起身,被迫與曹蠻對視接受他的耳提面命。
班主唯唯應聲。
“中國人應當有抬頭挺胸的骨氣,我泱泱大國五千年的文化,怎么就淪到他們?nèi)毡救藶E竽充數(shù)了?以后,倘若戲班子里再有日本人混入其中唱戲,我唯你是問!懂了嗎?”曹蠻目光如炬,與班主對視,令他避無可避。
班主連連點頭:“是是是,記下了,您教訓得是!
侯杰望著眼前這個自己一手提拔的副官,贊許的同時心里卻在震驚于他那囂張跋扈的氣焰。這哪里還是位區(qū)區(qū)將相之才,分明是位有帝王風范的野狼。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更何況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侯杰打從心里為他趕到自豪,同時也在擔心這位年輕人未來走出的道路究竟是吉是兇。
端午節(jié),家家戶戶喝雄黃酒、灑硫磺乃是傳統(tǒng)習俗。侯杰與曹蠻在一家客棧歇息,買了兩桶雄黃酒,兩人碰杯對飲。
侯杰告訴曹蠻,自己其實并不喜歡喝雄黃酒,因為雄黃酒太烈太苦,吞入腹中之時仿佛肝腸寸斷,如千萬只蟻蟲噬咬五臟六腑,火燒似的疼。
曹蠻酒意已上眉梢眼角,漲紅著一張臉,忽然笑開來,手上施了些力道拍著侯杰的肩膀,音調也抬高幾分,戲謔地道:“大哥,我只聽說過蛇最怕雄黃酒,你難道其實是千年蛇妖修成人形,前來禍害黎明百姓的?”
侯杰并未氣惱,反問他道:“你說我是蛇妖?那你是什么?”
曹蠻咪起雙眼揚唇微笑,扣住侯杰的右手,緩緩將臉與他貼近,聲音也帶了些酒意:“大哥是那千年蛇王,我是百年蜜獾修練成人形。蛇獾乃是一家親,我還得再修煉個百年,才能…”
侯杰目光灼灼與他四目相對:“才能怎樣?”
曹蠻上揚的尾音帶著微醺的酒意,嗓音曖昧不明:“才能咬死大哥…”
侯杰聞言手掌施了大力,扣住曹蠻的后腦勺,語調似陳年的烈酒,警告他道:“那你可得再修煉個上百年,否則你道行不夠,如何能咬死我?”
曹蠻被他大力扣住后腦勺,也不掙扎,反倒孩子氣的笑出了聲,笑聲黏糊糊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恍若軟綿綿的黃梅戲腔調,毫無攻擊性,囂張得竟有些可愛。
侯杰放開對曹蠻的桎梏,輕聲嘆了口氣,用京戲的腔調說了句“虞兮虞兮奈若何”。
只是,他侯杰不是那西楚霸王,而曹蠻更不會是那癡情的虞姬。
佛說,“貪、嗔、癡、慢、疑”,驀然回首,卻也發(fā)現(xiàn)不過爾爾。
“曹蠻,你是否覺得,我有時候把你壓制得太狠了?”侯杰抬眼望著曹蠻讓酒意灼燒紅了的眼角,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
曹蠻沒有說話,雙手趴在桌上,將臉埋進雙臂里,假寐不語。
侯杰搖搖頭,想起《聊齋志異》里的一篇名叫《狼》的故事。
曹蠻的叛變在侯杰的意料之中。
他曹蠻只是在對的時間、對的場合,恰好動用天時地利人和的有利條件反了侯杰,甚至都沒有給侯杰抵抗的時機。
侯杰自嘲一笑,這小狼崽子終于還是活成了一匹孤野的蒼狼。
而曹蠻之所有會有反叛的一天,不過是跟隨在侯杰身邊多年,耳濡目染盡數(shù)學會了他的自私、貪婪、狠毒罷了。
曹蠻囚禁了侯杰的妻子,將他的妻子折磨成不人不鬼的模樣,關進鐵籠里,供人嬉笑捉弄。
侯杰只身逃亡,窮途末路之時忽而柳暗花明,曾經(jīng)與他合作修建鄭州鐵路的華人工程師救了他的命。
想不到這位工程師現(xiàn)在混得風聲水起,他的岳父是李鴻章的后人,家大勢大,秘密掌有四十萬精兵,是個手握兵權,財力雄厚的矍鑠老人。
老人同情侯杰的境遇,答應給他一半軍力祝他東山再起。
侯杰得貴人相助,養(yǎng)精蓄銳之后,擇日率領精兵攻打曹蠻。
曹蠻起兵迎戰(zhàn),兩人正面對峙之時,他的眼中沒有惶恐,分明是久別重逢的驚喜。
“大哥,我想死你了!贝藭r的曹蠻嘴上已爬滿了胡須,久別之后,曾經(jīng)的那個意氣風發(fā)張揚跋扈的年輕人居然洗凈一身稚氣,變得滄桑而陌生。
侯杰看著曹蠻跨坐于馬背的單薄的身驅,想起曹蠻端午節(jié)那天酒醒后,凝望著自己眼睛,對他說的話:“大哥,在這個世界上,有人住高樓,有人處深溝。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銹。世人萬千種,浮云莫去求。海底月是天上月,可眼前人究竟是否是心上人?只有遇上方才知曉是或不是!
一陣悲哀與荒涼之感襲上侯杰的心口,他覺得心口隱隱作痛。
戰(zhàn)爭以尸橫遍野和侯杰的獲勝告終,記憶中,曹蠻的笑聲像一頭惡犬,聲聲撞擊著侯杰的心臟,他覺得心臟又緊又疼。
“跪下!”曹蠻從馬背上重重跌落,笑聲依舊時斷時續(xù),像怎么都笑不夠似的。
曹蠻撣落衣服上的灰塵,立于侯杰眼前,腰桿挺立如松,一步步向侯杰走近:“大哥,你還像以前一樣,那么風光無限,你永遠都是我最仰慕的大哥!
“可是你早已不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曹蠻了,你是個瘋子!焙罱軐⒛槃e到另一邊,不愿再看曹蠻那張俊美好看卻癲狂的笑臉。
“大哥,我一直都在等你回來!王位是你的,皇權也是你的!我又不是那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阿瞞!我是滿心滿眼都只有大哥的曹蠻!大哥,歡迎你回來,一切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從今往后你坐你的王位,我仍做大哥的下屬,一輩子扶持大哥!永遠不背叛大哥!如有違背,叫我曹蠻遭受五雷轟頂不得好死!我說好了一輩子做大哥的擁躉,那便是一輩子!絕不會差一分一秒!大哥,你說好不好?”
曹蠻言罷,突然撲通跪倒在地,膝行著跪伏于下了馬的侯杰的腳下。
侯杰心弦微動,很想抬手撫摸上曹蠻的頭發(fā)。曹蠻的軍帽早已在剛才的戰(zhàn)爭中不知去向,只留那頭烏黑柔軟的頭發(fā)隨風微揚。
侯杰真的很想動手替他梳理好讓冷風吹得凌亂的發(fā)絲。
然而最終還是放下了那只向曹蠻伸出的慈悲的右手。
“曹蠻,你還記得我曾經(jīng)對你說過什么嗎?”侯杰斂盡眼中的慈悲,可悲哀卻只斂去三分,其余的七分全都流瀉在眉宇之間。
曹蠻抬起頭,沉默不言,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狗。
侯杰很想寬恕他,可是不能。
“大哥,你曾對我說過很多話,我不記得你指的是哪一句。是那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還是那句‘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這都怪我,我向來健忘,不記得是哪句了!辈苄U無懼無畏地與侯杰對視,歪著腦袋,儼然一派痞子模樣。
“都不是!焙罱軗u搖頭,沉聲道:“是那句‘切記珍惜自己的羽毛,永遠不要忘記保持一顆悲憫之心’!
話音剛落曹蠻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什么?我沒聽錯吧?你居然讓我保持一顆悲憫之心?大哥…你有悲憫之心嗎?”
面對曹蠻的質問,侯杰語塞了。
曹蠻說得沒錯,讓他保持一顆悲憫之心的自己,其實從來就沒有悲憫之心。若非如此,他怎么會帶出這么一匹狠厲的白眼狼?
“大哥,我有件禮物要送給你看…你快回去吧!
可重新回到自己地盤的侯杰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被砍去雙手雙腿,被塞進藥壇里觸目驚心的景象。
他的妻子被他曾經(jīng)出生入死的兄弟做成了“人罐”。
“大嫂真美啊,就像他們洋人玩的洋娃娃一樣!辈苄U勾唇冷笑,他喜歡看到他的大哥露出崩潰的表情,因為這個時候,自己就成了他唯一的依靠,只有自己才是大哥至親至愛的人。他要擁抱著侯杰,與他一道墮入無盡深淵、阿鼻地獄,生生世世與他糾纏不休。
“曹蠻!”侯杰的心瘋狂吶喊啜泣,他用力抹去流下的淚水,舉槍朝曹蠻的雙腿連開數(shù)槍,直到扣動扳機的手酸麻顫抖,才扔掉手中的槍,沖到曹蠻的面前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曹蠻仰起脖子張開嘴大口呼吸,嘴角硬扯出笑容,啞著幾乎發(fā)不出聲音的嗓子斷斷續(xù)續(xù)說道:“大哥…你…你果然是舍不得殺我的…你輸了!
“住口!”侯杰抬手給了他一巴掌,緊緊捏住他的下巴警告道:“別以為我不殺你,我會一點一點折磨你,讓你生不如死!”
曹蠻讓侯杰的這一巴掌打得偏過頭去,腦袋里嗡嗡作響,咳出一口血水。
可是曹蠻依舊在笑,笑容掛在嘴角,怎么也抹不掉。
曹蠻的雙腿徹底廢了,拄起了雙拐,可那張好看的臉更為他增添幾分破碎的美感,叫人憎恨,又無故生出愛憐。
侯杰覺得自己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三天后,日本人帶著浩浩蕩蕩的日本兵包圍了侯杰的住所。
此時的侯杰才知曉,他的手下原來有三分之二都是早已叛變倒戈的漢奸,只因他們收了日本皇軍大人承諾提供的金錢美女與權位。
為首的日本皇軍領導人打著為女兒智若玲子報仇的名義,采用“殺光、燒光、搶光”的“三光政策”,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侯杰管轄的區(qū)域頃刻化作滿城尸山,血流成海。
屋頂?shù)臋M梁被火舌燒斷,砸向正束手無策的侯杰。
拄著拐杖的曹蠻突然發(fā)了瘋似的向侯杰撲過去,扔掉拐杖,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不知所措的侯杰。
“曹蠻!你…你為什么?”“大哥…”曹蠻用最后一絲力氣囑托他:“無論如何,你都要活下去,把這些日本人從中國趕出去…咳咳…你去找…共產(chǎn)黨聯(lián)手,他們是一支新興的力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現(xiàn)在就從地下室的密道逃走,那是我在你離開期間修建的。你什么都別問了,現(xiàn)在就從密道離開!快走!”
侯杰重重地點頭,飛速走向地下室。
曹蠻仰起臉,劇烈的咳嗽,一塊被火燒得滾燙的木板砸向他的臉,將他砸得面目全非,又一塊瓷磚劈向他的身體,如腰斬之刑,將他攔腰劈成兩段。
若干年后,中國一派太平祥和。年過半百的侯杰獨自望著院外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憶起了那人熟悉的臉龐。
記憶中,青年模樣的曹蠻問他:“白雪紛紛何所似?”
侯杰笑著半開玩笑的對曹蠻說:“滿城衣冠皆似雪,不及阿蠻贈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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