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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大概七歲,他比我還小一歲,又瘦又小還愛哭。其實(shí)在我們這里,大部分人都是黑頭發(fā)黑眼睛,只有他,一頭金發(fā),在我們這群小土豆里格外引人注目。后來我聽有人說,他媽媽其實(shí)是外國人,金發(fā)藍(lán)眼,跟我們不一樣,不過他的眼睛實(shí)際上有點(diǎn)墨綠色,盯著著你的時候有點(diǎn)幽幽的感覺。以前我還想用顏料調(diào)一個這樣的顏色出來,送給他當(dāng)做生日禮物,不過到最后也沒能調(diào)出來,只得作罷。有時候我真覺得,人與人成為朋友真是件容易事,只是需要一些契機(jī),或許是一些勞煩、一些問候,又或者是一句玩笑話、一個眼神。
我們都在XX年被父母送到畫院學(xué)習(xí),恰好住在相鄰的床位。他剛來的時候,什么都不會做,還天天哭,邊哭邊說想嬤嬤、姐姐,還有他家和畫院差不多那么遼闊的花園。直到他十歲的時候,這種每天縈繞在我耳邊的抽泣聲和吸鼻涕聲才逐漸消減下去,我也不用晚上被他搖起來陪著上廁所了。還有,我再也不用教他洗衣服洗澡了,我感到莫大的欣慰。隨著之后,我發(fā)現(xiàn),畫院的畫師,尤其是那些長胡子老頭們,似乎對他格外開恩。畫院的教授對學(xué)徒們輕則罵重則打,直到學(xué)徒自立門戶之前似乎都不可能避免。不管你多大了,只要見到執(zhí)導(dǎo)過自己的教授們,就要跪坐在地上聆聽他們的教導(dǎo)?傊褪莻個例,教授們經(jīng)常握著他的手指導(dǎo)畫作,對我來說只有那寶貴的一次,我當(dāng)時真是太羨慕了。如果他犯了錯,最終的懲罰只是呵斥而已,不用像我們一樣,頭上頂著青石板跪在地上,跪上一個小時。我一直小心翼翼,每天除了上課的時候,一定在白胡子們看到我之前撒腿就跑,從來不敢正面對上,就是為了減少被找茬的機(jī)會。而他就不一樣,他每次都要主動走上前去,還能逗得那伙老頭子們笑出一臉褶子,露出平時藏在胡子里的血盆大口。他有時候會被老頭子擰著小臉蛋罵,小淘氣鬼、小壞蛋。噫,真是太恐怖了,我還是寧愿被打……實(shí)際上,從我偷聽到的內(nèi)容來說,既無趣又無聊,真不知道那幾個老頭子是怎么鬼笑成那樣的。
十五歲的時候,我們終于搬進(jìn)只有高階學(xué)徒才能住進(jìn)的雙人寢室,正式成為了舍友。那時,我真的很開心,又有什么比住進(jìn)干凈整潔的房子并且擁有屬于自己的書桌更令人興奮的事呢。不過他好像就沒那么高興,大概是因?yàn)樗液苡绣X,見過比這好的房子多了去了。唉,不管了,反正我是很滿足,我覺得那兩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無憂無慮,不用擔(dān)心生計,以前每天必備的打罵也少了,還有舒服的臥室和令人滿意的室友。再加上那時智化已開,每天都覺得是新鮮的人生。這期間隨著課余時間的變多,我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shí)每天晚上都很晚才回來。有人跟我說他肯定是晚上出去喝花酒了。我不信,沒準(zhǔn)兒他是去讀書了呢。其實(shí)有幾次,他晚上回來的時候我還沒睡著,聽到他輕輕地晃開門,慢慢挪到床邊,輕輕躺下,然后,好像也沒什么奇怪的味道。所以,我才這么認(rèn)為的。之后有一段時間,他不再晚歸,但也總是熬夜,在畫些什么,不過我也不知道,也沒問他。有幾天,天氣燥得很,半夜我被渴醒,看到他還在豆大的燭火下,孜孜不倦地沉浸在自己的繪畫世界中。我伸手去夠床頭的水壺,他聽到我醒了,興奮地轉(zhuǎn)過身來,跟我講他的新發(fā)現(xiàn),還十分殷勤地幫我打水。呃,以他平日里對我的愛答不理來看,此時我真是受寵若驚。我喝了半壺,又重新躺回床上,看著被搖晃的燭火放大數(shù)倍的他的身影,像巨人一樣,塞滿整個屋子。我和這肚中浸透月光涼意的井水,又一次昏睡過去。
當(dāng)然,我必須說明一下,他是個很有天賦的人,同時又很刻苦。他的才華才是他被教授們喜愛的最主要的原因,才不僅僅是因?yàn)樗幸粡埰恋哪。我相信,不,我?jiān)信是這樣。
之后,他依然每天都睡得很晚,依然或激動或平和或苦惱地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有一天,畫院里一位教授過生日,或者是其他什么理由,我們這些年紀(jì)大一點(diǎn)的學(xué)生每人都被發(fā)了一塊上好的點(diǎn)心。那時已經(jīng)是我平時要睡覺的時間,不過好不容易有那么好吃的東西,我想慢慢吃完,正好他也回來了,我大概是比較興奮,就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得跟他說話。我翹著腳靠在床上,跟他口齒不清地閑聊。我說:“你不知道我很羨慕你吧,那些老頭子們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你長得好看又很聰明……”,如果我能早一點(diǎn)明白他那時的沉默就好了,“我都要嫉妒……” !皦蛄恕,他轉(zhuǎn)過身,很突然地,奪過我手中殘余的半塊糕點(diǎn)大力擲出窗外。背對著燭火,他臉上的神情籠罩著一層陰影,顯得猙獰了起來。我完完全全被嚇到了。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是什么能讓他如此憤怒,他以前從不曾在我面前這樣。他一把揪緊我的衣領(lǐng),輕輕松松把我從床上拎了下來,我嚇呆了,根本沒想到反抗,雙腳觸到冰冷的地面,我忍不住哆嗦起來。他看著我的眼睛,用我從未聽過的語氣說:“你什么都不懂”,我甚至聽到了他磨后槽牙的聲音。
他不想再聽我解釋一句,三兩步就把踉踉蹌蹌的我拽到房門口。我那時居然在想,他什么時候有這么大力氣了。我連掙扎都沒來得及在掙扎一下,只一只胳膊胡亂在空中劃了幾下。他一手開門,另一手直接把我用力推了出去。咚的一聲門關(guān)上了,連他的臉我都沒有看清楚。之后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四腳朝天,屁股摔得生疼。我爬起來,瑟縮著脖子,連門也不敢敲,一瘸一拐地向隔壁走去,他們也沒多問什么,就讓我住下了。我每天只敢在白天他平時都不回來的中午偷偷回屋拿衣服,之后快速跑回隔壁。晚上我在地板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比想念我柔軟的床?晌也桓一厝,我不敢看他的臉。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么不了解他,或許他說的對,我什么都不懂。
在隔壁住了一段時間,我實(shí)在覺得應(yīng)該回去找他,取得他的原諒,哪怕讓他打一頓也好?墒悄翘欤业人轿缫,他也沒有回來。我后半夜實(shí)在太困了,一頭栽下去睡著了。第二天直到艷陽高照,屋子里依然沒有能證明他回來過的痕跡。不敢去清點(diǎn)他留在屋子里的東西,它們看上去好像都在,可能他也沒有真的離開,只是避著我而已。平日里在畫院,我不敢看向他的位置,也不敢確認(rèn)他是不是還在,同學(xué)里沒人說起他,我也不好意思開口問。不過,偶爾偶爾,在我左手舉著著畫冊遮陽,低著頭來往在學(xué)生們常走的小路上,和對面來的人轉(zhuǎn)身相錯的時候,忽然嗅到一絲絲屬于他的熟悉氣味。不過我一次也沒抬頭確認(rèn)那些略過我身邊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其實(shí)我想,大概率不會是的,這種香氣在王城內(nèi)很流行,學(xué)生仿制的也不在少數(shù)吧,大概率不會是他,我安慰自己。
直到畢業(yè)前的日子,百日同一日那樣過,乏善可陳。無非每日白天畫畫,晚上回去睡覺 ,偶爾去去藏書室,也再無其它。
我十八歲的時候,決定去外省繼續(xù)當(dāng)一名畫師。每月的工錢勉強(qiáng)夠我吃飯和添置衣物,幸好雇主為我提供住所,替我節(jié)省下一大筆費(fèi)用。在我三十歲的時候,我的雇主,那位省里的行政長官去世了,來接替他的是一個年輕人。新來的長官不喜歡留任以前的工作人員,于是我決定回到老家,在王城親戚家的工坊里找一份工作。母親見了我又哭又笑,還埋怨我怎么也沒帶一個媳婦回來給她看看。我一個外省人,又窮,誰會愿意把女兒嫁給我呢?
在工坊工作的日子里,我和伙計們相處得很融洽。有一次大家閑聊,說起了他,我問,他現(xiàn)在做什么!澳阍趺催B他也不清楚”伙計老大瞪圓了眼睛,“他可是咱們這里的大畫家”,老大伸直大拇指,“他可是這個”。剩下的伙計們也紛紛議論了起來,“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畫家了都,怎么能不知道呢”!翱赡苣愫脦啄瓴换貋砹,他現(xiàn)在可有名氣了,連外地來的都知道他,多少人為買他一張畫打起架來”,“有錢人嫁女兒、娶親,都拜托他給畫衣裳的圖樣”,“外地來做買賣的,都以家里能掛起來他的畫為榮”……我由衷地替他高興,心里也為他得意起來,我沒看錯,我想,他果然是個天才。
“其實(shí)有一點(diǎn)我最羨慕他了”,最小的老六說,臉上帶著向往的神情,“他娶了尤娜”。尤娜?好熟的名字 。“我什么時候也能娶到那么漂亮的老婆就好了”,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亂說起來,說她的臉多么美,毛孔多么細(xì),身上多么香,絲綢做的衣服多么襯托她玲瓏的身軀。還時不時發(fā)出一些猥瑣的尖銳笑聲。唉,我覺得,要是再多見他一面就好了。
有幾次,和母親去集市的時候,我總覺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定有一個人是他。有時,我好像看見了墨綠色的衣角,是他眼睛的顏色,是我怎么也調(diào)不出來的顏色。我沒來由地認(rèn)為那衣角的主人一定是他,除了他,還有誰更合適那樣顏色的衣服呢?
半年之后,伙計老大有一天跑來找我,他問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客人家送貨,我那會兒剛睡醒,還想繼續(xù)睡個回籠覺,便從被子里伸出手無力地擺了擺,示意他我才不去。老大忙拉開我的被子:“你可別不去啊,今天的客人是XXX,你不是認(rèn)識嗎。如果你去了,他沒準(zhǔn)兒也挺高興,以后多照顧咱們不是” 。聽了前半句,我立刻清醒了,當(dāng)即決定跟他一起去。只可惜路途困頓,又酷暑難耐,距離遙遠(yuǎn),到他家門前已是下午,我們累得像兩條喘個不停的狗,短衫都被汗水打濕了。我突然有些后悔以這幅面貌造訪他家,怎么著也應(yīng)該打扮得干干凈凈,帶著禮物,讓他知道我過得還不錯……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像一個伙計一樣。很快,仆人來打開了大門,說主人正好在家,可以請我們到屋里去。
他家的院子雖然看起來樸素,實(shí)際上不論石材、浮雕、植株,每一樣都是用金錢和心血堆積起來的。屋里陳設(shè)的大理石欄桿、茶具、座椅也多是古董。地毯和壁畫也是最新的樣式,估計也是主人自己設(shè)計的。
他看向我的時候,我知道他愣了一下,隨后大步走上前,把我們之間的距離縮得好短,只要伸手就能碰到對方。他舉起雙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怎么是你呀,原來這家店是你開的呀”,我連忙擺手,“啊不,是親戚家的,我只是……”,“那我以后一定多照顧你家生意”。他沒聽我說完,就拉我到桌旁坐下,還喊他的妻子幫我們沏茶。第一次見到人人口中已似妖尤娜,我覺得,她還不如以前雇主家的女兒好看。但是她的確有一雙很美的眼睛,攝人心魄。如此純凈的一雙眼睛,即使她已是十幾歲孩子的母親也未有改變。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們二人都穿著素色的衣衫。當(dāng)尤娜為我們俯身沏茶的時候,素色的頭巾下已有幾根白絲。“說說你這幾年的經(jīng)歷吧”,他說。綠色的眼睛盯著我,我有些語無倫次地說起外省的景色,溪邊偶爾的垂釣,雇主家美麗的女兒們。他還像小時候一樣,認(rèn)真地聽我說話,自己不置一詞。我開始大膽起來,問他的頭發(fā)怎么不是金色了。他撓了撓頭,露出困惑的神情,“這個嘛,長著長著顏色就變深了,其實(shí),十幾歲那會已經(jīng)是這樣了,是你忘記了吧”。然后我又問起他和他夫人的相遇。他雙手抱臂,斜靠在椅背上,陷入了回憶!拔沂鍤q的時候就愛上她了,彼時她二十一歲,又一次披上嫁衣,即使過了五年,她依然是全城最美的新嫁娘。那天在花車上,她那如同出嫁般既矜持又興奮的神情,令我久久不能忘懷。她只向我這里看了一眼,我相信她是在看我的,那一眼,真是令我渾身熱血沸騰。其實(shí),我那時的晚上不少時候都在為她琢磨衣服的圖樣,我想讓她穿上我設(shè)計的衣服,想讓我的花紋環(huán)繞在她臉旁。我那時也是很傻,有時還跑到人家門前亂晃!薄班,那你那時晚歸一定是去找尤娜嘍”我說。我懷疑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他在聽完我說的話之后臉上灰了一瞬,眼中閃過幾絲厭惡的神情。不過他又很快翹起嘴角,滿臉回憶幸福的樣子。尤娜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們身邊,她坐在我們之間,說:“那時估計還真是呢,不過我都沒注意到他”!霸谖业诙握煞蛉ナ乐蟛痪,他就攥著一把還帶著露水的花和他的畫冊,就這么找上門來向我求婚,像小老鼠一樣,灰頭土臉的,差點(diǎn)被家里的仆人趕出去。我跟他說,反正我也不想很快再結(jié)一次婚,或許可以當(dāng)做給你幾年時間,你覺得什么時候自己配得上我了,再來找我吧”!澳菚r還真是荒唐呢”他臉上露出羞怯的神情。給我們引路的仆人已經(jīng)帶著老大參觀宅子里的古董并且走的很遠(yuǎn)了,我早就聽不見他們說話了。屋里只有我們?nèi)齻,一片靜謐,和窗外躁動的蟬聲,響個不停。
其實(shí),那句話說完,我本能地覺得我說錯了,可是說出的話就不可能收回去。我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生怕他再把我扔出去一次。不過他沒有,是他忍住了,我想。他和尤娜之間,有屬于他們的秘密,畫院的教授和他之間,也有他們之間的秘密,我的同學(xué)們之間,有關(guān)于他的心照不宣的秘密,我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他們夫妻兩個果然要我們留下來,好吃好喝招待,還留我們住宿。那天晚上,我們喝得太多了,喝到舌頭都麻木了,根本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我們被仆人架著回房,我躺在床上,回憶今天,和我們過去了的那十年。雖然我的四肢被酒精蒸的無比癱軟,但我的腦子依然清醒,像喝了被月光的涼意浸透的井水一樣地清醒。我和老大甚至沒有住在一起,老大住在仆人房里,而我好像住在他的隔壁,或許一墻之隔,我們的床頭依然相接,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
我覺得,我大概再也不會去他家了。
不到一月之后,我在街上遇到了老同學(xué)甲,我們激動的在大街上擁抱。我指著他的短須問:“現(xiàn)在畫院不流行長胡子了嗎?”“唉,王城里現(xiàn)在不流行了嘛,新皇帝繼位了,新皇喜歡短須!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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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經(jīng)從初中就開始構(gòu)思了這樣一個故事,可是到了大學(xué)快畢業(yè)才有能力把它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