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魚
　　半緣君
　　BY 有天遇見海
　　賈老三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人一大早來敲他的門。
　　咚咚、兩聲，老三以為是猴子，翻了個身還準(zhǔn)備繼續(xù)做夢，哪知接下來又是、咚咚咚。
　　這人神人也。賈詡后來感嘆說。
　　也不喊話也不猶疑，就是站在那里兩個指節(jié)在黃花梨板上輕輕的那么一磕，不疾不徐，還每一次都比前一次多磕一下子：敲個門也能如此彬彬有禮。居然還不是惡作劇的猴子。

　　于是他一推睡歪掉的發(fā)髻，趿拉著兩只布鞋走出來，結(jié)果昨晚睡覺沒脫襪子腳尖的布頭皺成一團腳后跟做死了穿不進去，老三邊扯邊拉走的跌跌撞撞。然后是嘭的一聲，賈詡被門撞醒了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塞反了鞋，門外的彬彬有禮也沒了動靜。

　　“求佛？”
　　他只記得，一拉開門正是一張粉白的臉。只能愣頭愣腦的冒出來這么一句。
　　他想到這附近五里的天柱山，只覺得這人是走錯了山道。
　　那人未答，老三摸摸腦門
　　“那是問道？”
　　他記得青城山似乎也不遠(yuǎn)，那人欲答，老三突然瞥見他帽檐下柔順妥帖的長發(fā)一扣響指
　　“哦哦！你要去峨眉�！�

　　“哈哈哈哈哈”他和郭嘉說起這句話的時候聽者嗆了口酒癱在松石上笑得亂沒形象。
　　自從那日荀彧來了之后，他來郭嘉這里來得愈勤了。
　　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當(dāng)時人問他一句您是此地住持嗎他就立馬認(rèn)了呢。卑南山的廟里就沒留宿過生人，過來借道寄宿的他荀彧也是歷史第一個。賈詡原本不想收，但看荀彧老老實實背著磨破的包袱又覺得他溫厚得有點可憐。
　　“蜀中的路不好走啊�！崩先f，
　　“所以你就一時心軟讓他留下了？”
　　“唉，這人，就因為我不收他房費他硬要留下幫我描神像，說描完了才走。你說，讀書人是不是都這般死腦筋？”
　　“所以你就天天來麻煩我了�！�
　　賈詡聳肩，面前石桌上一頓酒肉，杯盤狼藉。廟中住持如此生活方式，這讓那呆板書生見了還不瘋掉。
　　郭嘉從松石上托起頭來，“我倒覺得你比他死腦筋�！�
　　賈詡笑而不答。
　　“唉，老三，你這浪蕩性子何苦硬要留在這山里�！�
　　“只因老衲早已看穿塵世。”
　　郭嘉看著拿雞骨頭剔牙的住持大人短短的眉毛一挑老高
　　“就你？”
　　“以老衲之身倘若下了山，那些達官貴人、風(fēng)流才子一見定是無臉再活下去，此行一去，入世為劫啊。”
　　“去死�！�

　　那夜刮風(fēng)，荀彧半夜醒來從箱篋里翻出新紙糊窗戶的時候正好看見賈詡從門外一路搖晃回來。山里一片陰黑，風(fēng)催動樹的影子月的影子還有房頂上年久失修的瓦楞，荀彧聽到，那一陣窸窣哐當(dāng)聲中有賈詡斷續(xù)的歌。他想，一個人守著這荒山里的孤廟，住持一定是寂寞了。

　　那天晚上荀彧再睡著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里面潁川的水里有很多魚，他在小舟的一邊脫下鞋襪把雙足都濯在水里的時候岸上飄來了歌，和風(fēng)里飄來的一樣的那首歌，荀彧很舒服的仰頭，然后隱約聽到了兩聲蒹葭。

　　就因為這樣，第二天他再起的時候就遲了�；琶砩瞎P墨打算趕緊接著描完神像的時候一探頭看到賈詡逆著光站在梯子上。
　　“刮風(fēng)屋頂給掀了一半，你那偏殿還好，我昨晚可是被好一頓砸�！�
　　荀彧對他笑笑，給他扶著梯子看著賈詡慢慢爬下來。
　　“住持辛苦了�！�
　　“習(xí)慣了。干干這種粗活還可以，細(xì)處就顧不上。你來幫我描神像也算是幫大忙了�！�
　　兩個人說話就站在正殿門口，里面斑駁的銅人已經(jīng)被描上了華彩的衣衫，連剝落的地方都重新平整過了。賈詡湊近看看覺得很不可思議，抓抓下巴問“你畫的時候我留下看一看行吧�！�
　　“不影響你吧？”
　　荀彧搖頭。賈詡就幫他扶著神像。荀彧沿著腰部的細(xì)帶一點點往上勾，綢布的褶皺，指尖的紋路，甚至是一點起伏的肩胛骨。他的筆畫到頸部的時候賈詡按在山神褪色肩膀上的一只手微微地發(fā)顫，荀彧筆尖一歪忙不迭的道歉。
　　賈詡笑笑小聲說著沒關(guān)系，看著早已靠在門邊拎著酒壇不語的郭嘉慢慢轉(zhuǎn)身走了。

　　“本來想去看看你的�！辟Z詡那天晚上去的時候郭嘉燒了一鍋山豬下面條
　　“怎么不進去？”
　　郭嘉對著吸溜得正歡的人搖搖頭，
　　“這樣太久了，見不得生人了�！�
　　“你居然變得怕人了�！辟Z詡揚揚鼻子對面郭嘉輕笑一聲歪起酒杯敬他，細(xì)瓷的杯子碰在一起清脆的聲音在空氣里漾開很遠(yuǎn)。
　　“這都有三百年了吧……”

　　是啊，三百年了。

　　荀彧整整描了三天才描到臉的地方，拿著筆跪在地上他有些手抖，只剩下眼睛，眉峰短短沒有描齊的時候硯終于干了。他甩了筆準(zhǔn)備回房換墨，剛準(zhǔn)備起身，被門口站著紅眼睛的賈詡嚇得一驚。
　　“住持？”荀彧抬頭問他。突然覺得兩鬢都還烏黑的賈詡山一樣這么老了。
　　他的身后，煥然艷麗的銅像肩頭上坐了一個人，那人清淺地笑著，對著門口的賈詡在唇邊輕輕放了一根噤聲的手指，然后沉下眉目去繼續(xù)看他眼皮下的畫師。

　　原來，已經(jīng)三百年了。

　　在潁川第一次見到荀彧的時候他們還只是妖，荀彧在教水中的游魚唱那首蒹葭，賈詡和郭嘉就在岸上呆了整整一個上午。那是生平的第一次聽到那樣的歌，賈詡記得那時郭嘉拉著他的手興奮得岔氣的樣子。于是他們第二天又去了。第三天、第四天，到了最后變成郭嘉一個人靜靜地聽因為賈詡早就已經(jīng)會唱了。賈詡一直呆在山洞里修煉，他想，如果早日修煉成精得以長壽的話在郭嘉聽不到那個人的時候他還是可以替他唱。他知道，那一天總是會來的。后來，那一天真的來了。
　　他陪著郭嘉闖到地府鬧翻了輪回殿里外三層，最后閻王終于妥協(xié)，他被留在了三途川外頭而郭嘉在奈何橋等了九年才終于等到那個荀彧轉(zhuǎn)世要經(jīng)過卑南山的消息。
　　何時才會轉(zhuǎn)世為人呢？賈詡想說郭嘉你不會是忘了問吧。
　　然而，從那一天起郭嘉就等在了卑南山，那之后過了很久，久到郭嘉居然真的修成一方散仙做了山神之后，賈詡才得到答案他是真的忘了去問。賈詡氣得差點沒平了半個山頭之后就留下來幫郭嘉照看他的山神廟發(fā)誓要煩他一輩子來報復(fù)。
　　再后來，連賈詡也忘了還有輪回這么一回事。山神廟正殿的屋頂垮垮修修被他來回補了無數(shù)次，他看著那些零碎的瓦楞忘了卑南山，忘了時間，甚至有時候忘了他自己。
　　直到他站在和郭嘉比肩的地方看著坐在神像肩頭的人目送著他故事里看不見他的“文若”下山去。

　　“你早就知道”
　　“是你告訴我的嘛”
　　賈詡哼了一聲，早知道那天晚上就不唱那個歌，你明明聽出來了偏偏又不反應(yīng)騙得我干著急。
　　郭嘉笑了，
　　“這三百年要是沒有你尋開心，哪能全靠著這點上輩子的執(zhí)念活著�！�
　　“那這輩子呢？”
　　“不是有你嗎？”
　　郭嘉細(xì)碎的黑發(fā)散在風(fēng)里，賈詡一低頭就看到他很漂亮的眼睛
　　“不是還有你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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