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顧惜朝汲了一簍子水，借著水光才看清楚右臉頰上那個新鮮的血口子，水灑在傷口上還會辣辣的疼，洗干凈了一張臉正準備重新綁一下發(fā)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簍子里的水早就漏得一點不剩了，這還是師父親手編的，泥灰一點一點今天早晨才糊上去的呢。顧惜朝有點沮喪，一pigu坐下。
　　“看他來了，就是他。”
　　“狐妖跑去和人類生什么孩子�！�
　　什么玩意兒，顧惜朝啐了一口唾沫，一抹嘴角眼神別樣的凌厲，去他的“孽種”，反正他已經(jīng)習慣了，無論是偶爾被追著跑的惶恐還是像現(xiàn)在這樣聽山風吹過頭頂兀自遠去不作停留，到處都是寂寞。

　　今天早晨，師父幫他綁好的頭發(fā)穿好的袍子吩咐他去摘草藥，如果不是自己貪玩就好了。惦記著山上的黑熊去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母熊已經(jīng)懷孕了，守著窩很受驚的模樣好像都不認識他，惜朝嘆了口氣想著有些時候不能來了。山上的小鹿也都到了□□季節(jié)頭上角長的忒尖師父也是不讓他去耍的，只有趴在草叢去捉那些捉了一千遍的蟈蟈夏蟬，手心蓋住了再放開，再捉住，連蟲豸都曉得不耐煩了懶得跑了的時候他才滿心抱歉的放開。
　　他沒有人可以玩耍，沒有人可以談心，師父雖然照顧他卻也整天心事重重看著人難受�，F(xiàn)在連山上也沒事可做。
　　所以說他顧惜朝，最討厭夏天。

　　“等我長大了有力氣了一定要把那些家伙趕出這片山頭�！�
　　東邊林子的笨蛋糜獸和膽小鬼蛇妖還有山洞里的馬屁精穿山甲，每次欺負人都挑他一個。
　　所以說，同伴什么的也最討厭了。

　　小溪水潺潺流經(jīng)的低矮林子里面?zhèn)鞒鰜硪宦暥虝旱摹鞍�！”，顧惜朝使勁搓搓眼角看過去
　　“你哭了？”
　　灌木后邊剛露出頭的少年歪著頭，眉目里邊有不同齡的隱隱溫柔
　　人類的小孩。
　　妖氣在瞬間的凌厲肅殺之后被強壓著收了回來。真想拿他出出氣啊。
　　不過師父說過，殺伐不是好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還是算了。
　　露出臉來的小孩還想走近，顧惜朝已經(jīng)提起籃子閃進了另一邊茂密的枝葉里去看不見了。

　　“小戚？”身后熟悉的聲音喚自己，少年戀戀不舍的回過頭去。
　　“前面有什么事嗎？”師父還是如往常一樣氣定神閑的撥弄營火，“太陽快下山了，不要跑太遠�！�
　　“師父，剛剛那邊有個孩子”
　　“哦？什么樣的”
　　“恩……眼睛大大的，很漂亮的，閃一下就不見了我還準備問他是不是迷路呢�！�
　　“哦~那一定還是漂亮得楚楚可憐咯”
　　看著小戚點頭的模樣老成的師父忍不住發(fā)笑，這么收不住陣腳真是丟了為師的面子，
　　“應(yīng)該不是人類的孩子，不過聽你的描述應(yīng)該也是與人無害的妖物。小戚你記住，我們這次進西陵山不是為了除妖，只等師父祭完故人盡量不要多生事端�！�
　　“小戚記住了。”

　　西陵山，妖怪多得遍地都是，山肥水美也沒人敢來耕作，倒是不知道為什么會有孤墳一座，看著怪凄涼的。
　　“樹墳的人一定是個笨蛋”惜朝對著幫他束發(fā)的師父如是說，“這里妖這么多，就沒一寸地方是清凈的，把墳放這里的一定是他的仇人�！�
　　“妖物大多與世無爭，與外面的紛繁之地相比這里倒未見得聒噪�！毕С]眼笑了兩聲，他喜歡師父的聲音，像泉水一樣好聽，還有落在發(fā)間的手指，一下一下軟軟癢癢的很舒服。
　　“那師父你知道這里埋的是誰？埋他的又是誰嗎？”
　　“立這墳的是個除妖人。”

　　除妖人，顧惜朝摸摸長了綠苔的石碑，放上兩個下午自己遍的花環(huán)拍拍褲子朝師父和他的家走。
　　他是個狐妖和人類生出來的孩子連親生父母都沒見過就被丟在了西陵山，妖力只有人家的一半，長得最像“無能”的人類卻好死不死拖了條他最最討厭的狐貍尾巴。好在他在西陵山遇到了師父。
　　師父是惜朝見過的最好最溫柔的人。
　　只是師父對他好卻不肯教他法術(shù)，只教他些讀書寫字為人處事的道理弄得他在這西陵山日日被人欺負。每一次，看著師傅潑墨丹青賦詩撫琴，惜朝很是喜歡的同時都會微微的替他惆悵，第二天也依舊歡喜地繼續(xù)學著那些應(yīng)該一輩子都用不上的學識。

　　那一天，說出除妖人三個字以后師父看著他捂臉的膽小模樣笑了很久，摸摸梳好的頭發(fā)不再往下說。但是當晚的顧惜朝還是在師傅繾綣的床頭故事中間隱約聽到了聞若無聞的兩句呢喃
　　“他們的確是仇人，他也確是個笨蛋。”

　　他想，師父一定也是和他一樣，到處都是寂寞。

　　二
　　小戚又給火堆里添了幾根柴。
　　不遠處師父哼著自己的調(diào)子躺在草里不知道已經(jīng)數(shù)了多少顆星星。
　　小戚從記事起就跟著師父。
　　在他還小的時候，只記得師父是個遠近聞名的除妖人，門口堆了好多別人送來燙金的“天下第一”師父也不收。師父的功夫也很好教他舞得一手風生水起。但是師父從來不教給他除妖之術(shù)他也不知道當年師父除妖是如何如何了得，他只知道，師父不快樂。
　　他還知道，
　　這兩年他們走南闖北的去尋一把劍的時候，師父經(jīng)常給他講的一個故事。

　　當年妖界猖狂，玉帝不忍見人間生靈涂炭派了太上星君座下兩大弟子下界伏魔。等到了人界才發(fā)現(xiàn)，人間魔氣繁盛原是借了上古時代天界遺落的神兵逆水寒被人間殺伐戾氣沾染后失控的力量。兩大弟子之一的青龍座主張將逆水寒帶回天界而白龍座認為逆水寒戾氣太盛已難凈化只有將其封印才是最佳之法。兩大弟子出現(xiàn)分歧各自為戰(zhàn)結(jié)果在與魔君對決的一役中青白二座均身負重傷失去聯(lián)系，逆水寒在青龍座將其先一步送回天界的途中感染到其爭奪之心殺伐之氣震蕩引得青龍座走火入魔，隨后趕到的白龍座遂用其畢生修為控制住青龍座元神將逆水寒打入東海。

　　當此一役，逆水寒掉落東海深處引起龍宮震蕩風雨失調(diào)，玉帝震怒，白龍座被謫為庶人重入三界輪回。而青龍座元神最終隕歿被震在妖界的入口西陵山用以世代庇佑人間。

　　故事挺長還挺曲折，小戚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但他總是不懂為什么好好地一個故事總是能被師父的滿口酒味一熏就能講得一腔惆悵一腔傷。

　　師父斷了一條手臂才找到的那把劍，現(xiàn)在就在他的膝頭安安穩(wěn)穩(wěn)的擱著，不知道是為了嚇唬他還是別的什么，師父叫它“逆水寒”。

　　身后傳來師父陣陣的鼾聲，看來今夜的星星總算數(shù)完了。小戚松了口氣，抱起逆水寒想起了白天見過的那個孩子。師父說了，妖也有好有壞，人對妖不必要趕盡殺絕。只是這么多年，除妖師們做的都太過分。于是小戚想，他興許是怕了自己，怕了師父，那下一次見到，還得要搶先和他說上幾句話。師父還說了，男子戀愛不用教，勾搭就要趁年少。

　　師父總說，要是當年青白二座早一刻把話說清楚就什么遺憾都沒了。
　　小戚也總會傻笑兩聲回他，關(guān)你屁事啊。

　　三
　　顧惜朝再見到小戚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快要把這個只露過一張臉的小孩忘掉了。
　　只不過這次他剛被山貓妖欺負一腳踩中了陷阱傷了足踝跑也跑不掉了。
　　“不要動，會疼”白袍的道人燒了一鍋符水嚼了草藥給他細細扎了傷口。
　　“你也不準過來，燒你的水�！鳖櫹С鄣谬b牙咧嘴但是看著白衣師父身后抱著柴火想走近又被師父喝得不敢走近的小戚嘴角一彎擠出個怪模怪樣的表情，小戚看著也呵呵的笑了。
　　師父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所以顧惜朝把籃子一磕，早上在林子里找到的果子在小戚的衣擺子里攤成一堆。小戚坐在一邊的師父笑得和藹問他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顧惜朝!”
　　顧惜朝啊，師父給我取的名字，最好聽了。

　　小戚遞給師父的果子停在半空中，因為現(xiàn)在白衣道人的表情一點都不和藹了
　　“你再說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顧，顧惜朝……”
　　“誰給你取的名字！”
　　“師父！他還是個孩子！”
　　那是他花了一個早上，被山貓追被豬妖打摔了好多跤才摘到的果子。
　　從小戚的膝頭滾落下來在地上摔得黑乎乎的，小戚擋在他前面還是可以看到剛剛的好心道人現(xiàn)在很可怕的一副表情，顧惜朝只覺得委屈。
　　師父說，想哭的時候就哭，不用憋著。
　　“小顧……”白衣的道人慢慢推開小戚聲音終于平和了些許“告訴我是誰給你取得名字�！�
　　“是我?guī)煾福規(guī)煾覆皇茄质鞘澜缟献詈米詈玫娜�，我是孤兒沒有名字，是師父撿到的我還指著山里的一塊墓碑上的字告訴我我的名字就叫顧惜朝�！�
　　“你師父……”

　　“惜朝？”
　　身后火光映襯的樹林動了動，走出來一個人，長身玉立，青衫卷發(fā)，眉目溫柔的叫他的名字，惜朝。
　　“師父！”
　　惜朝看著師父連籃子都顧不得收拾。
　　“你怎么出去這么晚還不回害得為師好擔心”
　　“師父，那個人，那個人認得山里墳上的那個人，他認得顧惜朝！”
　　惜朝的雙手在空氣中猛力的晃蕩，不遠處火光里的小戚和白衣人一臉驚悸的迷茫
　　“小顧，你在和誰說話？”

　　過了那么久，那么久到小顧看到師父眼睛里面的哀愁湖水一樣深了，他對著小戚怯怯地問
　　“你們看不到嗎？”
　　“惜朝”師父輕輕摸他的頭，“他們是人，人是看不見我的�！�
　　“也聽不見嗎？”小顧看著師父突然哭得滂沱，惜朝明白了啊，惜朝明白師父的寂寞了。

　　身后的白衣人向前跨了一步，在徒兒小戚異樣的眼光里伸出剩下的一只手在虛空之中急切卻徒勞的摸索，磕磕絆絆。喉嚨深處咕噥了一聲，那個名字太久他都不曾叫過了。
　　吹來好大的一陣風，小顧迷了眼睛聽見他在叫
　　“惜朝，惜朝，是你嗎？”

　　青龍座顧惜朝，白龍座戚少商。

　　等到風落，小顧在睜開眼的時候師父已經(jīng)不見了，縱使他淚眼迷離也再找不到曾經(jīng)的一片衣袂一絲氣息。
　　“師父呢！你把師父還給我！”
　　那一天，戚少商有著小戚從未見過的悲愴。

　　“孤魂野鬼罷了�！�
　　他說
　　“只要實現(xiàn)了最后的心愿，去了對人世的留戀就煙消云散了。”

　　“我原以為他想要的是這把逆水寒，不想我為他守了一百年，他最想見的，卻是我。”

　　那一天，小顧流完了他做妖怪時的最后一滴眼淚才發(fā)現(xiàn)，和顧惜朝一起不見的還有他的那條尾巴，在戚少商搖晃的馬背上靠著小戚，他才在恍恍惚惚中記起師父曾經(jīng)和他說過的。

　　“等你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名字就會變成人了啊”

　　我把顧惜朝這三個字留給你，這殘破的一點元神還能讓你變成人身，忘了我，去過自己的人生吧。

　　然后他才好像后知后覺一般開始感受那些作為人的體溫和心跳，在鋪天蓋地而來的夢里，在關(guān)于師父所有潮水一般的寂寞回憶里，他聽到小戚叫他的名字。

　　顧惜朝。

　　顧惜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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