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寒的天氣，灰濁的日空，竟似纏綿般的多雨。
　　氤氳水汽將山野中的片片山花染成了薄紅。
　　雨絲飄落，似點(diǎn)點(diǎn)清亮，涼絲絲的飄。
　　浸透著煙雨的朦朧清寧。

　　這一晚，七瀾喝得醉醺醺的，身形搖搖晃晃的。
　　靜謐的水汽停浮在夜間的屋子里，空氣是大片的潮氣，天花板上還滴答地往下滴著水，到處都是剛洗過的感覺。
　　他推開門，用力地吸了一大口濕氣，然后拂去了身上的水珠。
　　套著鞋襪的腳一步一步地摩蹭著吱呀吱呀響的地板。隔著襪子，還是感到了地面的冰涼，如天空的雨全潑進(jìn)了這個不大不小的空間里。

　　——潛水探珠玉，波中不可尋。樺櫻花散落，竟似玉浮沉……
　　七瀾嘴里輕輕逸出幾句詞調(diào)，聲音細(xì)小得，似戚戚長嘆。

　　他突然感覺到口渴，嗓子眼里有股火越竄越高般。

　　茶幾上的杯子里盛著清水。

　　七瀾把杯口貼近嘴唇，把水一股腦地灌下去。
　　喉嚨里，有水混雜著殘余的酒精。
　　些許辛辣的味道，直沖上大腦。
　　喉口正中似被一根刺硌著，一陣發(fā)疼，想咳嗽，也有點(diǎn)想嘔吐的感覺。

　　七瀾扯了扯領(lǐng)子，嘴里哼了幾聲就倒在地上，像團(tuán)快要破碎的泡沫。
　　眼前是渾沌的黑暗，呼吸混亂——
　　【千萬別被虛華的假皮所欺騙了！】
　　【愛？可笑，你真會相信嗎？】
　　【痛苦和幸福，只要死了，什么都帶不走……】
　　……

　　十天前。
　　七瀾帶著室希來到了日置町。

　　室希隨手折下了枝櫻花，胡亂地畫著空氣，樣子有點(diǎn)滑稽。
　　——別玩了。七瀾唇齒間銜著根煙，模糊地說了句話。
　　室希反而撕下幾片櫻花瓣扔向七瀾，再拿著花枝揮著空中繚繞的煙霧。
　　七瀾抓住了其中的幾片，放進(jìn)口袋，嘴里吐出了口霧圈，然后扔下煙，一腳踩滅了燃燒的煙尾巴，再大搖大擺地向前走。
　　——哎！七瀾，等等我！室希扔下手里的櫻花，要去哪？
　　七瀾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瓶酒：某人的家。

　　——給你的。七瀾擺出那瓶隨手買的酒。
　　千栩瞄了眼瓶身上標(biāo)的酒精濃度，鼻腔里哼了聲：好爛。
　　他點(diǎn)了根煙后，托著下巴，翻了個白眼，懶得說些什么了。
　　——我知道，不過便利店里最便宜的就是它了。
　　……

　　——咳……說吧，找我有什么事？千栩用手捂著鼻子，悶悶地說。

　　七瀾拿出了個杯子，把剛買的酒倒進(jìn)去：出去走走如何。
　　語氣堅定。
　　——不想去，誰知道你會打些什么主意。
　　七瀾從口袋里抓出一些東西：你不去也得去。
　　他把手里的東西撒在桌上。
　　那是些在路上撿的日置町的淺色櫻花瓣，一部分卻帶著黑紅。

　　有幾片薄紅落在杯里，在酒水中沉浮。

　　——……吶，給我看這個干什么，會有什么事發(fā)生嗎？千栩惡劣地笑了。他托起杯子，伴著幾片櫻花一同喝了下去。
　　七瀾的臉色突然讓人覺得有點(diǎn)難看，但他依舊抽著手里的煙，安安靜靜地注視著千栩，目光卻怪怪的。
　　——……看我也沒用。千栩摸了摸鼻子。

　　——室希，走吧。七瀾叫著待在門口的同伴。
　　室希歪了歪頭，收好手里的小鏡子，道：這么快就走了？
　　——嗯……
　　七瀾撐開傘，擋住飄來的雨。他臨走前還回頭瞅了眼如隱藏在樓道寂寥里的門牌，上面是他的名字——
　　成秀千栩。
　　——奇怪的人。七瀾搖了搖頭。
　　——你說什么？
　　——沒什么……

　　櫻花林。
　　七瀾和室希到達(dá)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在等著他們。
　　——呦，看到你想要邀請的人來了，不是你先打招呼嗎？千栩爬到樹上后，看到了七瀾，揮了揮手里的花枝，調(diào)侃道。
　　——你不是不來嗎？
　　——可是我突然想來賞花，不可以嗎？
　　七瀾的雙唇緘默。
　　良久。
　　——呵……我請你去喝酒好了。

　　酒舍。
　　時至傍晚。
　　室希和千栩像發(fā)了瘋似地互灌著對方酒。
　　待在一旁的七瀾頭痛地按著太陽穴。
　　室希終于受不了地捂著嘴沖出去。
　　——哈哈哈……我贏了。
　　千栩有點(diǎn)滑稽地笑著。
　　——行了，安靜。
　　正在發(fā)著酒瘋的千栩果真安靜下來了。
　　他瞇著瞳眸，雙手撐起下顎，盯著七瀾。
　　——小心了……
　　千栩的話突然意味深長起來：……千萬別被虛華的假皮所欺騙了，你太小看其他人了。
　　說這話時，他身上的濃洌酒氣突然帶上了些血般的曖昧，眼底跳動著憐憫的情愫。
　　——聽見了沒？
　　七瀾好似看到，那個千栩身上輕佻的偽裝正在破碎。
　　——聽……見了……
　　——嗯？……聽見什么？千栩舉起左手，手掌握成拳：既然室希那女人跑了，就你來陪我喝好了！

　　……
　　千萬別被虛華的假皮所欺騙了。
　　別被虛華的假皮所欺騙了。
　　虛華的假皮所欺騙了。
　　欺騙！
　　欺騙！
　　欺騙……
　　……
　　深夜。
　　七瀾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
　　他一直想著千栩看似亂說的那一句話。
　　【他到底是想說些什么？】
　　七瀾穿上外衣，打算出去走走。

　　早上遇到千栩的櫻花林。
　　室希的臉開始極度扭曲，發(fā)出凄厲的尖叫，血肉軟塌塌的，就像是被那股金光切割成模糊的色塊，還噴灑出駭綠色的液體，鮮明異常。
　　熾熱的火焰猙獰地?fù)湎蛩�，仿佛倒是讓她清醒了些�?br>　　【七瀾……七瀾……七瀾……】
　　她聽見了自己的骨骼和血液被燒得啪啦啪啦的聲音，也看到了火星如螢火零散地噴濺在周圍，打在輕薄的花瓣上。
　　室希掙扎了幾下，嘴一張一合，慘叫變成了咿咿呀呀的聲音，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流動的時間卻不會停留，她最終化做幾縷死灰散開。

　　七瀾冷靜下來，眼底有著最寂靜的火苗，星星點(diǎn)點(diǎn)。
　　他一把扔下手中緊握著的符紙，望向身后的一個角落：成秀千栩！你設(shè)計我！
　　本該待在房間里的千栩走出來。
　　七瀾覺得，自己開始前所未有地厭惡起這個經(jīng)常嘻嘻呀呀的家伙。
　　——哎呀呀，你找我，不就是為了殺了那個妖怪嗎？
　　——可室希不是那個妖怪！
　　——有什么不同？雖然你如今在她身邊可以壓制住她，可是以后呢？你能保證她不會發(fā)狂害人……既然是斬草，那就要及時的除根。
　　——你！
　　——……我不是說過了——“千萬別被虛華的假皮所欺騙！”，是你聽不進(jìn)我的話，你以為那些什么感化啊、救贖妖怪的愚蠢之事，會成功么。千栩冷冷地笑著。
　　——……可室希不算！她是鮮活的，有血有肉的，會餓會渴的活生生的人！
　　——真的嗎？你就別再欺騙自己了，事實(shí)是什么？是真相！而真相就是：她！水澤室希，是妖怪！你為什么說的是“她不算”，但你為什么不說“她不是”？你是不敢說“她不是”！對否？
　　——成秀千栩！七瀾大叫起來：
　　——即使她是妖怪又怎么樣！至少……她比那些所謂的人……更懂得珍惜！她想要的……只是別人對她有一點(diǎn)最簡單的信任，最簡單的念想，最簡單的……愛！
　　——……愛？可笑，你真會相信嗎？七瀾，別忘了，你是人類，在你說的【那些所謂的人】里，也包括你自己！
　　……
　　七瀾表情看不出喜悲，只是眼底是凄惶的，無精打采，是啊……我也是……那些人啊……
　　——痛苦和幸福，只要死了，什么都帶不走……安心點(diǎn)吧。
　　千栩背過身，語氣又回到了那個輕佻的樣子。
　　——既然都沒了，那就別再想了，難不成，你這個白癡也想跟著一起死？算了吧，明天我再帶你去別的地方好好玩。

　　七瀾仰起頭，想吸進(jìn)更多的空氣，鼻子卻酸酸的。
　　面上水痕暈濕。
　　七瀾也學(xué)著千栩那樣什么都不在乎地笑了，可就沒法分清是不是苦笑。
　　只是……
　　在那一瞬間，一切都如同那個早寒的天氣，所有的空氣似注滿了水一般，散發(fā)潮濕，還混雜著寂寥升浮在四周，室希還是會拿著櫻花扔向他，會透過鏡子看向身后他的臉……

　　最后，透明的，澀苦的水珠帶著或許是留戀的情感，鉆進(jìn)了最深的塵埃里去。

　　千栩一直笑著，他輕輕地?fù)u搖頭。
　　最簡單的愛？
　　會有嗎？
　　這只是他眼里一種可笑的情感而已。
　　即使有，會比沒有更好么，恐怕，只是會更痛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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