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很多年以前,阿母帶回來一個洋娃娃般的小男孩,他黑亮的眸子里有著一種受驚的情緒,阿母把他的手給我.
　　她說,他叫涼.

　　這是一個孤兒院,阿母是這里的院長,而我,我是這里的一名孤兒.
　　我很乖很懂事,于是阿母很放下地把年紀(jì)較我小的弟弟妹妹們交給我照顧,盡管,我也只是個小孩.

　　涼比我略小,他很怕生,一開始是只是跟著我,膽怯地看著一切,然后不說話.每次分食物時,他總站在一邊,等大家都拿到后他才上前來,大家做游戲時他也只是一個人在樹下發(fā)呆.我問他怎么不和我們一起玩呢,他說,我不要.
　　然后對他注意了起來,可是即使他在大家的熱情下日漸開朗,話還是不多,更別說對我們笑.

　　就這么過了好幾年,樹葉黃了又綠,綠了又黃,又是一個春季.
　　孤兒院后面是一座小山,阿母讓我到山坡上采些草藥,我愉快地答應(yīng)了.阿母年紀(jì)大了,身體也慢慢變差.
　　小夜子啊,不是阿母為難你一個女孩子家,要知道我們這兒除了你,可真的沒別的孩子懂草藥了.
　　我說我知道,這點小事還難不倒我.

　　帶上我們的小柴犬,我獨自上山了,一邊走一邊看看路邊的植物叢中是否有適用的草藥,可是,我總覺得身后有點什么在接近我.
　　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
　　突然,小柴犬興奮地吠了起來,我緊張地回頭一看!

　　涼?
　　你怎么來了?
　　阿母說只有你一個人.
　　還是那張不多愛笑的臉.
　　我笑了,他還是冷漠的表情,可是我知道他的心不是這樣.

　　在山上摸索路徑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一直在前面探路,趕跑可能傷害我的蛇鼠,再提醒我注意腳下的石頭樹根什么的.
　　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洋娃娃般可愛的小男孩,已經(jīng)是名英俊的少年了.

　　涼,天黑了呢.怕嗎?
　　不怕.
　　可是我怕呢.
　　小夜子姐姐.
　　嗯?
　　有涼在,不怕.
　　他那時的表情很嚴(yán)肅,像在宣誓一般凝重,我望著他的臉失了神.
　　涼會一直保護姐姐的.
　　我沒有說話,只是呆呆地看著他的側(cè)面.

　　涼,真的好像天使呢.

　　小夜子姐姐.
　　怎么了?
　　我以后,可不可以不叫你姐姐啊?看著我疑惑的表情,他不自在地說.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叫你姐姐,也太老了吧……
　　那你要叫我什么呢?
　　小夜子.
　　呵呵,那好吧.
　　小夜子!他突然笑了出來.
　　涼的笑容一直都那么珍貴,我直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時他笑得有多美.
　　古木小夜子…
　　喂!怎么這么沒大沒小地連名帶姓叫我呢?
　　他像是沒聽見一般,自顧自地繼續(xù)說.

　　古木小夜子,古木小夜子……

　　他說得那么大聲,整個山谷都在回蕩著同樣的名字.

　　我至今也依然記得,那天他還說了一句話,也許在他心中那是一種諾言,可是我從來不敢往別處想,我知道在這個純真的孩子的生命中,我沒有資格成為什么.

　　我忘不了那句話,更忘不了他.
　　那天,他對著山谷大喊.
　　千葉涼平,會永遠保護古木小夜子!

　　然后,阿母離開了我們.
　　我們抱在一起哭泣.
　　然后,按照阿母生前的意愿, 孤兒院由我接管.
　　孤兒院里的人,總是來了又去,生離死別,都已經(jīng)司空見慣.
　　轉(zhuǎn)眼間,我們都長大了.
　　我遇到了右,那個專注而自信的男人總會在我最最脆弱無助的時候出現(xiàn),然后用他的肩膀支撐起我.
　　我在他的眼中讀到了愛情.于是,我戀愛了.
　　山茶花漫山遍野地開放,一如無數(shù)個燃燒至今的夢境.
　　我想我愛上了這個骨子里有著淡淡憂郁的男人.

　　我告訴了涼,我以為他會和我一樣高興,可是他沒有.他只是微笑,然后狠狠地皺眉.
　　我問你怎么了.他只是搖頭,又跑開.
　　怎么了?
　　我一直想問,怎么了?

　　涼,我們之間,怎么了?

　　我答應(yīng)嫁給右了.不知怎么地,在他說以后要好好保護我的時候,我居然以為他就是涼!
　　于是,那年的記憶排山倒海地回放.

　　我說涼,你要恭喜我.
　　我們和孩童時一樣,一同靠在孤兒院的大樹上,看著璀璨的星空,我說,涼,你為我高興嗎?
　　他不說話,我又繼續(xù)說,涼,我知道你想問為什么.
　　年少時的我一直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一個男人值得我為他粉身碎骨,我愛他愛到為他付出生命也可以在所不惜,即使他不愛我,即使他不屬于我,即使我們之間不會有結(jié)果也無所謂.
　　涼,你懂嗎?你懂這種對愛情的期待嗎?
　　可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再年少,我已經(jīng)懂得,我要的始終是能為我死而無憾的男人.而右,他是這樣的人.
　　涼好像聽明白了,點了點頭.
　　我一推.
　　原來,他已經(jīng)睡著.
　　笑.真是還是個孩子呢.

　　第二天,涼走了.他獨自離開,沒有和誰告別,只是留下字條,去找他的一個朋友.
　　我和右的婚禮上,他沒有出現(xiàn).
　　右說過他要給我整個世界,可是我知道,有些東西,他真的沒有辦法給得了.

　　那天,涼回來了,又走了.
　　一個叫慶的男人和他一起回來的.那是個外表看上去有點玩世不恭的男人,卻有著誠懇而明亮的眼神.
　　我沒有驚訝和涼一同回來的是一個男人,一點也不.涼是應(yīng)該被好好疼愛的孩子,他應(yīng)該被照顧得無微不至,因為他那樣的單純和脆弱.

　　小夜子小姐.慶叫我,很恭敬的態(tài)度,讓我意外的恭敬.
　　他說,我要帶走涼.
　　他不說我想帶走涼,而是說我要帶走涼,確實是個很霸氣的男人呢.我看了涼一眼,他的表情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輕松.涼,這就是你深愛的男人嗎?
　　我說請您稍等,我去拿點東西給涼.
　　那么,你不反對?
　　我沒有說話,只是對他禮貌地笑了笑,走進了房間.
　　涼跟了進來.

　　涼,他真的好愛你.他對你的目光,足以看出來,他可以為你付出一切.
　　涼背對著我,沒有說話.
　　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快樂嗎?
　　我的聲音很平靜,他也一直沒有轉(zhuǎn)過臉來,相信他并不知道我在哭.這是多年來面對各種分離練就的本領(lǐng).
　　擦干淚,我走到?jīng)錾砗?他轉(zhuǎn)過臉來,眼睛紅紅的.我知道他哭過.我說,涼,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
　　涼突然地就抱住了我.小夜子,我…
　　我好象知道他要說什么了,我好象知道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情急之下我居然推開了他.橘先生一定等了很久了吧.
　　他看著我的眼變得深邃起來,有著我讀不懂的悲傷和沉重.他什么也沒有說,可是,他的眼神卻說出了一切.
　　我沒有送他出去,我沒有挽留或是表達我的不舍.

　　從窗口,我看見慶把他帶上了車.
　　窗外下雨了嗎?
　　陽光那么明媚,可是涼,為什么你的臉,卻是一片破碎的海洋?

　　之后做夢,夢見涼.他對著山谷大喊, 千葉涼平,會永遠保護古木小夜子!
　　于是醒來后,枕頭濕了一大片.

　　很久很久,都沒有涼的消息了.
　　在這其間,孤兒院的所有權(quán)交還政府,因為,右說要帶我到國外生活.

　　在離開前的那一天,我應(yīng)約來到了一家咖啡館.
　　小夜子小姐.久違的,充滿霸氣的聲音.
　　哦,慶,真的很久沒有見面了呢.
　　是啊,這次找你,是有東西要轉(zhuǎn)交給你.
　　轉(zhuǎn)交?那,是他嗎?我知道,一定是他.我和慶之間,也只有他.
　　是,是他.慶交給我一個本子.這是涼的日記,涼說,他要送給你.
　　日記?那孩子寫日記?我這個姐姐也不知道呢.哦,對了,慶,涼…他還好嗎?
　　他…他死了.

　　手中的杯子滑落,砰地一聲.
　　為了…為了救我.
　　真的…真的是他會做的事呢…

　　我以為,只要把他留在身邊我就可以有辦法讓他幸福,我以為他肯跟我走就代表他有一天終究會愛上我,可是我真的錯了.
　　這個自信滿滿的男人已經(jīng)褪去了那時咄咄逼人的銳氣,輪廓也變得成熟起來,他這才讓我意識到,涼已經(jīng)離開我們,很久很久了.
　　小夜子小姐,我真的很羨慕你.你可以不努力不必等待,在他身邊那么多年,甚至是你在嫁給別人之后,涼由始至終愛的人還是你……

　　慶,你說,涼像不像天使?
　　淚無聲地滑落.
　　像,真的很像.

　　突然就憶起了那年那月的那一天,他在山路上一遍一遍地叫著我的名字, 古木小夜子,古木小夜子……
　　那時,我差點以為,他就是天使.

　　他因為我的關(guān)系,被我的父母排斥著,也被一次又一次的強迫并威脅過.可是,每次我都心痛地向他道歉時,他卻微笑著說不要緊.小夜子小姐,我是不是讓你失望了?我照顧不了涼呢.
　　面前的男人的模樣漸漸模糊了起來.其實慶,涼也是愛你的.他可以這么安心地在你身邊不離不棄,他一定愛著你.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又也許…是他沒來得及說,但是我了解涼,我知道,他一定深愛著你.所以慶,你一定要過得很幸福哦,不然涼一定不會安心.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家庭.
　　對方是個怎樣的女生呢?
　　她很單純,笑起來時,和涼好像.

　　那夜,我讓右先去睡了,自己一個人坐在大樹下,翻開了涼的日記.

　　------小夜子說她相信右是可以為她死而無憾的男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很幸福.我當(dāng)時好想告訴她,我也可以,但是我沒有,我怕我破壞了建造在她臉上的幸福,所以我假裝睡著了.
　　如果當(dāng)時我不顧一切地說出來,如果當(dāng)時我就讓她知道,我可以為了她粉身碎骨而毫不在乎,結(jié)局會不會不一樣呢?
　　誰知道?
　　所以我走了.

　　如果當(dāng)時涼說了出來,我會怎樣?
　　我該怎樣告訴他,我從我第一次見到那個洋娃娃般的孩子時,就愿意為了他粉身碎骨?

　　------我和慶在一起了.慶是個極有才華的人,溫柔而浪漫,總是自信地笑著,他愛我.我想起了小夜子所說的右,我知道慶為了我可以連死亡也在所不惜.我答應(yīng)慶,只要小夜子同意,我就跟他走.
　　她點頭了,和我預(yù)想之中一樣,那么輕松.果然,她不在乎我.
　　我哭了,我想抱著她說小夜子我不走了,可她推開了我.果然,只是姐弟呢.

　　如果涼真的不走,我們情何以堪?
　　涼,我們那時已經(jīng)沒有了選擇的余地,所以我才那樣推開了你.
　　誰能明白當(dāng)時我真的很想很想拋開一切,可是不行,我不可以.因為這么做受到傷害的人始終還是你.

　　涼,我愛你.
　　我發(fā)誓,我要給你最好的東西.
　　你一直都像天使一樣,那么完美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我怕,我怕我的愛對你只是一種沉重的負(fù)擔(dān),這么一個潔白的你,我愛不起.
　　可是為什么你不讓我知道你愛我呢?可是為什么到了最后,你還是不知道我愛你?

　　合上日記,我站起了身.

　　涼,這不是電影小說里的情節(jié),所以我不會隨你而去.慶也一樣.
　　我有右,還有我們的孩子.慶也有了他現(xiàn)在的家庭.我們都會在沒有了你的世界里活得好好的,正如你所希望的一樣.你讓我們這些深愛著你的人們懂得了人生,也讓我們看清楚了我們自己.
　　涼,你是天使吧?不然,為何你的微笑,總伴有潔白的羽翼?你的使命,是不是將我們這些凡人導(dǎo)向幸福,甚至不惜犧牲你自己?

　　涼
　　我愛你

　　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么多年前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洋娃娃般的孩子,還有那膽怯地伸向我的手

　　涼
　　我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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