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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奇怪得很。有時突然就攀比起來,而且攀比得莫名其妙。
‘我爺爺七十歲了!
‘我爺爺八十一了!
‘我爺爺才牛,他九十六了!’
寧寧不和他們比。一是她爺爺才五十多歲。在公路邊開了個小門市部,出來進去的,腰板挺得倍直,沒個老頭樣。她覺得爺爺應該就是老的,得和別人的一樣才行。二呢,她也不屑于和他們比。這時候就顯出爺爺?shù)牟灰粯觼砹。她爺爺以前當過兵,一套軍裝就放在衣柜頂上大箱子里。這是任誰家都沒有的。
大家還沒問寧寧,她就說:‘我爺爺是軍人!我以后也是!’
不光小孩們知道寧寧的夢想,連大人也知道了。每次寧寧跟著哥哥偷溜出去,鄰家大娘就喊:‘寧寧又去爬樹啦!’
于是寧寧跑得飛快,還不忘糾正她一句:‘我這是去拉練!’
等晚上,她和哥哥都被媽媽揪回家,鄰家大娘又笑:‘拉練回來了?寧寧以后當了兵,大辮子可留不得哦!
寧寧的頭發(fā)生得又黑又亮,早上編得緊緊的兩條麻花辮,活動一天便散亂不像話,頭發(fā)絲兒像小馬駒的鬃毛似的,在空中一忽一悠地蕩。
寧寧聽了瞪眼:‘不留就不留,我就舍得!’
一個姑娘家成了軍迷,大家笑沒個姑娘樣。寧寧家里只有媽媽聽見紅了一下臉,隨后也就不管了。一家人照常過自己的日子。
寧寧就是這樣,心里想到什么,她會立刻說出口。但說過的話不再說第二遍。
她想要養(yǎng)小羊,就說:‘我想要小羊!’媽媽說:‘去哪兒弄小羊?我看你像小羊!筒辉僬f了。
她想要葫蘆,就說:‘我想要葫蘆!’爺爺撓撓頭:‘現(xiàn)在的天氣葫蘆種子也不發(fā)芽呀,明年種吧!’她也就不再說了。
所以當兵的事,大家也以為她是三分鐘熱度。
只有爺爺知道不是。寧寧隨他,是說一不二的性子。
爺爺說明年給種葫蘆,到了明年開春,果然在小園里支了葫蘆架,高度剛好夠寧寧在架下奔跑,爺爺?shù)脧澭拍苓M去。寧寧就笑:‘爺爺你身子太硬了!’爺爺必然回應她:‘這是當兵養(yǎng)成的好習慣!
‘那你穿上軍裝給我瞧瞧?’寧寧說。
‘我才不上你的當哩!
爺爺知道寧寧腦袋瓜里在想什么。寧寧五歲就說要當兵,那時爺爺很高興,就打開箱子給她看了一眼。從此她就忘不掉了,眼睛滴溜溜地轉,她不僅想看,還想試穿呢。
可爺爺也視軍裝如寶。他從此把箱子鎖起來了。
爺爺還是很疼寧寧的。寧寧愛吃土豆,小園的西北角就開滿了土豆花;寧寧愛喝花生豆?jié){,小園的東南角就長著一簇簇的花生秧;寧寧還喜歡偷摘鄰居家的野草莓,爺爺怕她被別人言語,在小園的犄角旮旯也種上一點草莓,假裝野生的樣子。爺爺對寧寧說,不要去別人家了,你看,咱家園子里也有,你來幫爺爺摘吧!
寧寧興致勃勃,每天都來摘。頭一天能摘到兩三顆草莓,過一天過兩天卻沒有了。寧寧有點沮喪。爺爺笑說:‘哪能長得這么快。你來幫爺爺除除草吧,除著除著,說不定草莓就蹦出來了呢!谑菍帉幘蛶蜖敔敵萘。
小園里種的全是寧寧喜歡吃的東西,有沒有爺爺喜歡吃的呢?有,爺爺愛吃韭菜,尤其愛吃韭菜粉條包子?删虏巳粚帉幃敵呻s草除掉了。爺爺看見了沒有生氣,只是背著手不理她了一會兒。寧寧這會兒才覺得背著手的爺爺有了些老頭的樣子。
爺爺從不打罵寧寧,就連寧寧的寵物犯了事也不會訓斥一句。爺爺還是從集市上領來一只小羊,就栓在園子中央的木樁上。寧寧很高興,因為她還是很想養(yǎng)小羊。她要給小羊松開繩子。
‘寧寧,松開它就吃苗啦!癄敔斦f。
‘可它被拴著,窩在自己的屎蛋蛋上,多可憐呀!
于是爺爺又背過手,還轉過身。小羊在小園里撒歡,他權當沒看見。等寧寧回家,他再給拴上。遠遠看寧寧來了,再給解開。這樣,寧寧一直是高興的。
爺爺也視小園如寶。小園其實是門市部的后院,可基調(diào)大不相同。門市部是個土坯房,紙糊的窗戶很小,屋內(nèi)暗沉沉的,而小園和天光相連,天空敞亮,它就敞亮。白天,爺爺就愛往小園里去,坐在藤椅上,手邊是葫蘆架,眼前是綠油油的菜苗,小羊長成了大羊,被栓到更遠的木樁上,他點上一根旱煙,曬著太陽,迷離了眼神。要是寧寧不來,他能迷瞪一整天,連生意都不顧了。所以門市部的業(yè)務范圍逐漸變小,先是不賣那些日常用品了,后來只賣起醬油醋。來的人少,他樂得清閑。
寧寧曾問爺爺:‘爺爺,你第一喜歡的是什么?’
爺爺不假思索:‘是寧寧!
‘怎么不是小園呢?’
‘小園,也是給寧寧的小園呀!癄敔斦f。
寧寧又問:‘那爺爺,軍裝呢?’
爺爺憋著笑說:‘軍裝排第一,寧寧排第二!
寧寧聽完,氣鼓鼓地瞪了爺爺一眼,跑去和大羊玩了。一會兒跑回來又問:‘爺爺,人里面你最喜歡誰?’
‘最喜歡寧寧。’
‘那第二呢?’
‘喜歡寧寧的哥哥!
‘第三呢?’
‘第三...喜歡寧寧的奶奶!
‘第四呢?’
‘第四...’
這個對話能一直進行下去,祖孫倆誰也不嫌累。
后來媽媽生了弟弟。弟弟的頭發(fā)和寧寧的一樣黑亮。寧寧也很喜歡他?礌敔斢没ń纺咀鲋パ腊簦瑢帉巻枺骸疇敔,人里面你最喜歡誰?’
爺爺逗她:‘我最喜歡的是軍裝!
‘欸呀,我說的是人,是人!’寧寧有點急了。
爺爺則笑不攏嘴:‘還是寧寧呀!’
‘那,那第二呢?’
‘第二,還是寧寧的哥哥!
寧寧盯著爺爺手中的磨牙棒問:‘怎么不是弟弟呢?’
‘不行,得分個先來后到呀。’
寧寧高興了,撒腿繞小園跑了一圈,鉆過葫蘆架,又蹲下跟老羊玩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不對,跑到爺爺跟前說:‘你騙人!要按先來后到,應該是奶奶排第一!’
爺爺笑得前仰后合。一會兒,磨牙棒做好了。爺爺做了兩個,大的給寧寧,小的才是弟弟的。
寧寧帶著弟弟爬樹,鄰居們笑,寧寧不像姐姐,像是一個哥哥了。寧寧不管他們,該爬照樣爬?珊髞韺帉幘筒淮笄樵噶恕K眢w線條發(fā)生了變化,樹皮剌得她痛?蛇@也不是主要原因。弟弟的個頭超過她一大截,認識他們的人說,‘寧寧,說不定你弟弟比你能夠參軍哦!畬帉帲际悄懔糸L發(fā)的關系,營養(yǎng)都供到頭發(fā)上,個子就不長了!
聽了這話,寧寧把兩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剪了,變成一頭利落的短發(fā)。
寧寧不常來看爺爺了。公路對面開了家超市,門市部的生意有一搭沒一搭,干脆徹底關了。爺爺坐在藤椅里,不一會兒就起身看看苗秧。這回真的無事了,他覺得一天也可以如此漫長。
老羊老的不成樣子了。在它是羊羔的時候,有人就勸爺爺賣掉,‘羊羔肉嫩,香!’爺爺說,‘我們這是剛買回來的!L成壯年,又有人說‘現(xiàn)在的肉多,能多賣錢!’爺爺還是搖頭。后來它老了。爺爺問起賣羊的事,那些人先擺手后點頭‘這羊太老了。不過你要是想賣,還是收的。’爺爺想了想,還是作罷。
老羊死了。爺爺把它埋在了小園的某一角。
寧寧回來了。她沒問羊的事。爺爺問她:新學校怎么樣?寧寧說,挺好的。
爺爺說:‘結葫蘆了,給你同學帶幾個!
‘葫蘆架還有呢!瘜帉幷f著,走了過去。只不過她不再鉆進架子下面,而站在一旁看著。她說:‘他們肯定不要!
‘你要嗎,你不是喜歡?’爺爺走到葫蘆架底下,不用彎腰,他的背已經(jīng)駝了很多。
‘我喜歡,可也沒那么喜歡了!
爺爺又說:‘走,帶你看爺爺?shù)能娧b去。我再不上鎖啦。’
寧寧搖搖頭:‘看了也沒用。軍訓的時候,教官說我個子不達標,當不了兵啦!
‘沒事兒,走,爺爺?shù)能娧b好看!
‘可我得回學校了...’
寧寧的弟弟當上了兵。入伍的時候長官知道爺爺也曾是軍人,說十分有傳承意義,讓老爺子再穿上軍裝,一家人合個影。
爺爺說:‘合影可以,不穿軍裝,那是我第一寶貴的東西!
之后的一天,爺爺剛從藤椅上起身,又倒了下去。
家里人都來了,寧寧也趕來了。爺爺讓寧寧貼近一些,寧寧跪在床邊,爺爺用只有他們倆聽見的聲音說:‘軍裝...小園...都是寧寧的...’
寧寧泣不成聲。當晚,爺爺就去世了。
家里人都在收拾遺物。寧寧捧出軍裝,如同一個未拆的信封,潔凈,整齊。寧寧的媽媽說爺爺?shù)膲垡乱辉缇蛡浜昧,寧寧說穿這個火化吧,爺爺會高興的。
公路外一里的地方建了國道,于是大家都開始走寬敞又平穩(wěn)的國道。超市很快就干不下去了。廢棄的房屋和路旁的石頭沒有兩樣,漸漸被雜盛的草木包圍。無人看管,苗秧也會變成雜草;木樁也會變成樹干。
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午后,天光如同往常一樣,照映著綠色的土地。一個留著烏黑長發(fā)的身影在雜草間忙碌著,地上的人看不清她在干什么,而這只有天光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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