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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疏柳如煙,垂下一樹朦朧的春夢;繁花似雨,化為滿湖淡淡的清愁。碧水緋云中,白色的國會大廈顯得異常干凈明朗,一時間靜心仿佛走進了白雪石筆下的江南!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靜心一直以為這煙雨、杏花、楊柳就是江南的靈魂:五湖大夫的飄逸本是太湖煙波浩渺中的一葉扁舟;流水人家的柔情恰似蘇堤游絲軟系的兩行飛絮;而六朝的興衰,四百八十寺的無奈,不過是花自飄零水自流。
南元走在她的身后,靜心感覺到他的目光有意無意落在自己的身上,難道他和她有著同樣的驚異?
十六年前,當他們都在那個小鎮(zhèn)中學念書時,南元是那么羞澀,常常要被靜心捉弄的。比如上自習課,南元總是踩著最后一聲鈴聲沖進課堂,當他從身傍經(jīng)過時,調皮的靜心有時會悄悄從課桌底下伸出一只腳。然后又立即好心的替剛從地上爬起來的南元拾起眼鏡,而可憐的南元總是弄不清楚自己的無辜,反而靦腆的向惡作劇的主人連聲道歉道謝。
其實靜心很喜歡南元,尤其喜歡他臉紅的樣子。春天柳樹揚花時,她會拉了南元到校園那口水塘邊,一邊釣魚,一邊復習功課。微風吹過,柳枝輕舞,那柳花兒則款款的隨風飄搖。這時靜心就會拋開了課本,跑去和柳花兒嘻戲,等她坐下來,必定是渾身亂七八糟粘了一片柳棉。這時南元總是細心的替她摘去滿頭白蒙蒙的柳絮,一句怨言也無。那年他們正迷紅樓,一天,摘著摘著,南元口里念道: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靜心心里一跳,抬起頭來,正看見南元那張臉如桃花一般滲出一片緋紅。她不禁大笑起來: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那夜,面對攤開的日記本,靜心不知道該寫些什么,最后留下了一片空白。
空白中,太湖的煙波畫下一個又一個新月殘月,梅雨去去來來潤熟了十幾年青杏黃梅,可是那個如芙蓉照水,玉樹臨風般清朗秀逸的少年呢?難道真的已然隨著揚子江的滔滔逝水一去不歸了?靜心微微側頭:她還是認不出眼前這飛楊的青年。一陣清風拂過,帶下片片櫻花,她們好象并沒有太多的眷戀,從從容容的飄向小湖,在湖面上展現(xiàn)點點笑靨。靜心心頭卻涌起一絲傷感:白云蒼狗,世事變幻莫測,而一切美好的東西,又總是如春夢般不可挽留。美如櫻花,為什么如此不經(jīng)風雨,急匆匆就完成一生呢?
身后有輕微的腳步聲,一只手伸了過來,中間似乎有些猶豫,頓了一下,還是過來替她拂去了滿頭的落花。霎時,靜心竟然有些感動,她回過頭,微笑著對南元致謝。南元有一剎那的心醉:眼前這個安安靜靜的女子和他記憶中是那么不同,卻又那么相似。他不想失去這個笑容,于是再跨上一步,來到她身旁:靜心,你現(xiàn)在學什么?
“還能學什么,老本行。難道要人人都象你,來個三級跳,從物理一下子跳到管理,過五關,斬六將,最后成為華爾街的新秀?”
回來了,那個胡說九道的靜心,南元一下子輕松了不少,這個靜心他熟悉:“你也取笑我。難道你還不知道,要不是為了糊口,怎么會走這條路?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安靜的,剛一見面,明知道是你,就是不敢相信!
“那不是正好名符其實。”靜心含笑望望南云,他是胖了不少,少年時的羞澀已經(jīng)被風霜沉淀成穩(wěn)重,舊日詩人般蒼白的臉色也被飛揚的神采染成淡棕,這樣也許更好,“你變得更多,以前你不愛說話的,現(xiàn)在天天應付那么多客戶,累不累?”
“累,但有什么辦法。你呢,干活還是拼命三郎?不吃不喝,天天十幾個小時盯著機器,不悶死!
靜心忍不住大笑起來,“你倒記得我的脾氣。小阿難。”
看著靜心開心的樣子,聽到這久違了的昵稱,南元的思緒又回到了十四年前。那是個杏花如霞的傍晚,追著天邊將逝的夕陽,他一路小跑著到了杏子林。靜心正躺在那棵老杏樹上假寐,抬眼望去,她仿佛也成了一片燦爛的落霞。南元呆呆地看著,一時竟忘了招呼。一團黑影帶著風聲向他撲來,南元本能的側身躲閃,卻聽見靜心風鈴般的笑聲:小和尚,還不給我把書撿起來,賊眉鼠眼地看什么。南元臉一紅,趕緊拾起落在腳邊的書,三下兩下爬上了樹。
靜心一臉毫不掩飾的得意:你猜,我在老祖宗的屋子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貝?全套舊版的《通志堂集》!還有<唐三百>,<八義圖>,<六祖談經(jīng)>,全是大字舊版。南元雖然一向沉靜,這時也忍不住驚嘆起來:天哪,你怎么挖出這些東西的。也來不及等靜心一本本傳給他,當下先翻開手中那本。正要讀,卻發(fā)現(xiàn)靜心手里還捏著一本并沒有遞過來的意思。他有些狐疑:你手里藏著什么,趁早拿出來。靜心象個狐貍似的狡猾地笑著:這書可不是你看的。南元明知靜心鬼靈精怪,還是忍不住好奇,非要來一觀不可。靜心一笑:你看不要緊,可得照著做。待南元拿過來一看,那封面寫的是<列女操>三個字,他那份尷尬勁上來,連脖子都紅了。刁鉆的靜心則大聲念道:早早起,勤漱洗,奉翁姑,侍夫婿。笑了個花枝亂顫,兩只光腳丫打得一樹的杏花也跟著笑。南元氣惱起來:我又不是女的,你笑什么,還是好好學,將來侍你的夫婿吧。靜心不笑了:南元,你長得太好看了,真象佛經(jīng)里的阿難。我如果有你一半漂亮,就滿足了。
“南元?”時光一下子又拉了回來,眼前的靜心安寧,端莊,一頭秀發(fā)整整齊齊梳向腦后,由一柄黑色的發(fā)叉巧妙的盤成一個西式髻。淡妝長裙,風姿嫣然,儼然是一個標準淑女。滿目櫻花爛漫,彤云如舊,卻找不著那杏花林的嬌憨與活潑,更遑論那一分非花非夢亦非煙,若隱若現(xiàn)若有無的少年情懷了。土是他鄉(xiāng)的土,花是異國的花,一切清淡得象宇治的茶,雖也有碧螺春的翠色,卻沒有了那份幽幽的香。南元心中長嘆一口氣:陶侃母,截發(fā)留賓。靜心楞了一下:粱鴻妻,舉案齊眉。小和尚,你還記得?南元笑了笑:阿難不敢忘。靜心,這十幾年來,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當年你對我說的那句話:出身寒微,不為恥辱,襟懷坦白,能屈能伸,方為丈夫。
靜心忍不住一樂:出身寒微的是我。而本良家子,零落依草木而已。就象今天,你可以一日看盡長安花,我還在為學位掙扎。
南元望著靜心:我從來不對你撒謊。從前因為美軍翻譯官的身份,外公蹲了幾十年的監(jiān)獄,我爸媽也跑到蘭州支邊,半生彎著腰做人。否則他們怎么會把我一個人送回老家?移民到美國的開頭幾年,全家都在打工,姐姐累得流眼淚,直想回國去。我剛進大學時沒有獎學金,英語又不行,只好到中餐館里給人當小二,還不如你呢。也沒有一個朋友,難過起來,天天想給你寫信,就怕讓你擔心;后來人麻木了,什么也不想了,又覺得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還是等以后再寫吧。等全家安定下來,卻又不敢寫了。沒想到一下就過了這么多年。宇凌說起你的名字時,我真以為是自己幻聽呢。
靜心心中惻然:其實我們都沒有遵守自己的諾言。
天空不知什么時候變陰了,一場大雨眼見就要來臨,游人紛紛散去。南元和靜心也隨著眾人一起躲進杰佛遜紀念堂。雨點急匆匆地落下,如一個急躁的小伙子。這雨也與江南的不同。靜心一哂:江南的雨是陰柔而纏綿的,春日嬌宛如女籮纖藤,溫柔得讓人心醉;秋日凄清如孔雀東南飛,憂郁得令人神傷。
南元離去的那天天空也下著小雨,河岸那一排垂柳碧淚瑩瑩,浮橋的吃水顯現(xiàn)著又一個江南的汛期。靜心的心情和天空一樣晦暗,過了浮橋,她突然不肯走了,說天生喜聚不喜散,最怕到車站看大家哭哭啼啼的樣子。南元也不勸她,只是指了指橋下的流水,靜心眼睛一亮,他是說他會做抱柱的尾生;她笑了,笑顏如花,伸手指指天,南元心里一定明白,那是說: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那一年他們十六七,懵懵懂懂,正如梁山伯與祝英臺。
南元初到北京時,給靜心寫了好些信,靜心一封封都精心地裱起來,她開始認真溫習功課,不再留連小水塘邊的柳枝,那楊柳便縱有千絲萬縷,更與何人留;杏子林芳菲依舊,伊人不往,也只有獨自寂寞黃昏了。然當她拿到通知書時,已經(jīng)沒有了一點喜悅__南元早已經(jīng)到了地球的另一面。
誰能想到,南元的前妻竟然會是靜心來美后結交的第一個好友。宇凌是十幾年前的靜心,靜心看得出南元對她的愛意:“宇凌其實也很想你,南元,為什么不好好把握機會?你請假跑這來不光為了看我吧”。這靜心,真是通透靈利,南元望著天,不遠處已然透出陽光,這雨不是江南的雨,下不長:“還是想看你。靜心,想忘記一個十多年前的朋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當然也隨便看看宇凌,我也快一年沒見她了”。
“訂了票才知道你也來,真讓我大吃一驚。宇凌講過你們的故事,只是當時并不知道阿歷克斯就是你。既然有緣到此相會,為什么不好好把握機會?”
靜心是真的變了,南元不得不承認,那個笑也輕狂,哭也輕狂的靜心是永遠的留在十幾年前的江南了,是歲月,還是風霜給她戴上了這個古井般的假面?他這一生大約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其實那個笑也無聲,悲也無聲的南元又何嘗還在?大家都明白事實上笑也無妨,哭也無妨。
雨停了,人們又回到湖邊,雖然是落紅滿地,枝上依然其華爍爍,可這明媚鮮艷也許已是最后的韶華,下一場春雨過后,眼中能見的將是花褪殘紅青杏小。中年心事濃如酒,少年情懷總是詩,靜心望望遠處櫻花樹下給宇凌拍照的南元,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樹蔭下,葉迦按壓下狂跳的心,從容地迎向拂波而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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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是千年有造化,白首同心在人間。
這首歌只有如水的江南才有。楊柳,杏花,煙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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