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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來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
暖風(fēng)熏開了他的窗戶,他準(zhǔn)時地睜開眼睛。
起身、更衣、洗漱,日復(fù)一日的動作規(guī)范到一毫一厘,這一刻他束好衣帶,接下來的動作就只可能是梳發(fā)結(jié)簪。
手中的桃木梳一點點地掃過手中的發(fā)束,及腰的長發(fā)并不是很通順,相反還有點枯黃毛糙。
梳子的木齒隨著用力的方向漸漸下移,梳到發(fā)尾時,帶下幾縷衰草般的發(fā)絲。
他的頭發(fā)原本不是這樣,他記得曾經(jīng)有人稱他的長發(fā)“黑如墨,滑如緞”……
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糟糕糟糕,是誰這么說的?為什么一點都想不起來呢?……
他咳得更加大聲,按住口鼻的白色絲帕上漸漸地透出殷紅。
不用廬州那個號稱華佗再世的庸醫(yī)來幫他切脈診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活不過三個月,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半。自從年初時一場大雪之后,他的身子就再也沒有好過。一開始他還能克制胸腔里火燒火燎的疼痛,但是到教書時連一句完整的詩句都說不出來的時候,他不得不遣散了所有學(xué)生,關(guān)上了書院的大門。
從此,他徹底地不問世事,在這一方不大的院落里安心養(yǎng)病。
說是養(yǎng)病,又怎能養(yǎng)得好?雖然濃藥雪梨讓他每日不會連續(xù)地咳嗽,但沒有人比醫(yī)者更明白自己的身體。
三個月就是三個月,時間隨著滴水更漏的水位沉浮,不多不少的三個月。
只是他卻絲毫沒有焦急心憂,從容得讓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每日悠閑地栽花種草,寫字作畫,每隔五天把整個書院略略清掃一遍。
悠閑的同時,他卻明白那一場大雪之后,他一定把什么事情給忘了,把很重要的事情給忘了。
他看著空蕩蕩的庭院,依稀記得從前無論何時,花間、樹上、假山背后都應(yīng)該有幾個默不作聲的黑影,他卻又完全想不起來這些黑影的身份。
他看著古井旁邊的木盆,依稀記得夏天的時候會把西瓜浸在冰涼的井水里,然后和一個人一人一半挖著吃,但他又看不真切那人的樣子。
他看著以前給學(xué)生們坐的小凳子,依稀記得他們經(jīng)常會圍著一個貌似很高大的背影認(rèn)真地聽著什么,只是他不知道他們到底聽了什么。
每一次,他的腦中都會有一點點模糊的印象,但是只要他一深入地去想,無論是腦子還是心里都會像打開閘門一般流淌出無窮無盡的疼痛,逼得他不得不點了麝香扎了銀針來安定心脈。
所以他漸漸地不再去想,但是書院的亭臺樓閣、花草樹木卻不斷不斷地在提醒他。
它們到底想告訴他什么?
他拿下掩住口鼻的雪白絲帕,咳出的血跡就像雪中紅梅一樣,斑斑點點。他把絲帕放在清水里輕輕一撮,絹面上的血液就一縷縷地化在了清水里。這絲帕卻也不知用的什么料子,光滑得似乎連污漬都掛不上去。唯一可能弄臟的就是手絹上繡得一顆小小的星星,那星星藏在祥云之中,繡得精致細(xì)膩,似乎隨時都能從手帕上飛躍出來。
他忽然怔住了,攥在手里的絲帕一滴一滴地往銅盆里滴水,溶進水面的一剎那圈起小小的漣漪。
飛躍而出的星星,飛躍而出的星星……
“飛星飛星……”他禁不住喃喃自語道。
“這手帕我用了五年,誰也沒有給過!
“你忘了嗎?今天是你的生日!
“姑且就當(dāng)作是生日禮物加定情信物好了。”
一個低沉優(yōu)雅又帶著戲謔的聲音
模模糊糊地響起,但卻像蒙了一層霧一樣聽不真切。
他捂住額頭,努力地想聽清楚,聽清楚,但那些語句音節(jié),卻被腦中的疼痛抹得支離破碎,曖昧不清。
罷罷罷,既然連自己的身體都不讓自己想起來,那自己又何苦自尋煩惱?
他收拾停當(dāng),掐指一算,今日又到了清掃書院的日子。
他拿著手中的抹布,猶豫了半天,終于推開了與他臥房連著的那一間廂房。自從他養(yǎng)病以來,每次打掃他都會不由自主地避開這間房間,F(xiàn)今推開房門,一股灰塵就沖著他飛撲而來,把他嗆得又是一陣猛咳。
他看著房間里面的陳設(shè),簡單樸素,大到家具被褥,小到文房四寶,和自己的房間幾乎一模一樣。不同的是這件房間少了許多的書,多了墻上掛著的一柄竹劍,一副字畫和一件雪白的銀狐大氅。
他一眼便知墻上那幾個飄逸清瘦的字是自己親手寫的!昂}埻跆幰矙M行”?這不是螃蟹么?從自己會送字畫給這間房間的主人來看,他們的交情一定很好,但怎么會是如此充滿譏諷意味的句子?
他的目光又轉(zhuǎn)向了掛在一邊的銀狐大氅,看上去他的主人一定有很寬的肩膀,上好的面料以及繁復(fù)的暗紋昭示了這是王公貴族才穿得起的衣裳。但是他卻對這件衣服莫名地熟悉,他的腦中自動跳出“這件衣服很暖和”的評價。這個評價不是疑問也不是猜測,而是肯定。
他不敢多想,他忽然很害怕,害怕自己會想到什么,害怕得心顫,害怕得心悸。他舉起手里的抹布就開始東擦西擦。在整理被褥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枕頭邊上有一枚不大的玉扳指,雖然個頭不大,但玉質(zhì)細(xì)膩,色澤通透,雕工精巧,一看就不是凡品。他拾起那個玉扳指,隨即又發(fā)現(xiàn)扳指的下面壓著一張紙,紙看上去放了不少時間,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紙張上有無數(shù)的折痕,微微地有點皺,一看就是被揉了很多次又再次展平的樣子。
紙上的字歪歪斜斜,夾雜著血跡和污泥。
“今生無緣同君度,只求夢能與君同。”
他拿著那張紙,靜靜地站著,臉上的表情無悲無喜。
“有朝一日我若馬革裹尸,定將托夢給你。要是沒有辦法活著和你過日子,我就到夢里來找你!
“那若是我夢到你,你就必定馬革裹尸了么!沒事情別說這么不吉利的話!”
“噢……那就是你經(jīng)常做關(guān)于我的春夢咯?”
“春你個大頭螃蟹啊!”
“景祐四年,遼軍侵宋,飛星將軍龐統(tǒng)領(lǐng)七十二飛云騎戰(zhàn)至弓盡弦絕,勝,歿!
“我告訴你不要說那么不吉利的話……”
“公孫先生,這是龐將軍唯一的遺物……”
“龐統(tǒng),公子我站在雪里等這么久就是為了這張破紙?……”
“龐統(tǒng)!你沒事情說什么托夢?!我怕你托夢怕得天天不敢睡覺啊!”
“龐統(tǒng),今生無緣同君度,只求夢能與君同……你的文采果然差!
“龐統(tǒng)?好熟的名字啊……那是誰?頭好痛啊……”
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展昭包拯輪流地來看他,卻沒有辦法阻止他的衰弱。他們不做聲,他也不多話。但是在大半個月后的一天,他忽然覺得全身上下很輕松,就像身體鼎盛時期的那樣。
他知道有回光返照之說,卻不知道會在自己身上出現(xiàn)。
他拿了最喜愛的影青溫碗注子,灌滿最好的杏花酒,注入微燙的熱水。
他坐在桃花樹下,靠在粗糙的樹干上,一杯一杯復(fù)一杯。
桃風(fēng)熏得人微醉,他忽然覺得很困,但是他拼命地睜著眼睛,把所有和那個人一起待過的地方看進眼里。
遠遠的似乎走來一個人,濃濃的眉毛斜飛入鬢,略長的眼睛微微吊梢,鼻梁挺直,臉廓堅毅,嘴上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墨藍的發(fā)冠高高豎起,淺金色的長穗掛在肩上。墨色云紗對襟長衫繡著暗藍色的祥云紋,灰色交領(lǐng)長袍用綴有白花的金腰帶牢牢系著,豐神俊朗,長身玉立。
他眨了眨眼,嘆了口氣。粉色的桃花瓣沾到他的臉上,他舍不得拂去。
“你終于還是來了!彼谎霾弊雍认卤械木,喃喃地說道。
“你說話不算話。三個月里,我一次都沒夢到你。”他把酒杯狠狠地朝那個走來的人影扔過去,酒杯穿透墨藍的身影,直直地砸到青石板上。
“你莫不是舍不得走,等著我一起陪你走那奈何橋?”龐統(tǒng)的身影越來越近,他好像看到他彎下腰,他閉上了眼睛,忽然覺得很溫暖,就像被他抱著一樣。
“真的是你啊龐統(tǒng)……做鬼了還那么孟浪。算了,攤上你是我倒霉!彼斐鍪窒胍ё∈裁矗瑓s只是抱著了一團春風(fēng)。他沒在意,反而笑了笑,馬上,馬上他就能抱住他了。
“畢竟我還是遲了三個月……你個武夫別在橋上走得太快啊……”
他做著環(huán)抱之勢的手一下子松在了身體兩邊,和煦的微風(fēng)忽然猛地刮了一下,吹落了桃花千瓣,拂過他此生再未睜開的眼上。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
藍袍踏青板,似是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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