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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全一章
劍三同人《雪中春信》
【楔子】
葉驪歌整整七年未見過蘇降真。
但他見到了蘇降真的劍。
現(xiàn)在那劍正插在他左胸上,鮮血洇透了明黃衣襟。身后的道士手上用力,劍尖深深刺入心臟,每次跳動都是撕裂的疼。
“江湖上說……蘇降真的劍,叫‘云涯’,我一直想親眼見一見……。”
“現(xiàn)在你不僅見過這把劍了,
你還聞過蘇降真身上的香。”
道士如玉的薄唇吐出冰冷殺語:
聞過我的香,都得死。
……好香,
葉驪歌疼得哭了出來。
那是,降真香的味道。
【一】
藏劍山莊每隔十年便會舉辦一次名劍大會,并從中挑選出當時最有名望兼武功劍法最高的劍客,贈予莊內(nèi)十年來精心打造的寶劍一把。所贈寶劍不但鋒利無匹,而且打造之法在武林中首屈一指,普天之下絕無相同之劍。自第一次名劍大會以來,能夠持有藏劍山莊十年一鑄之劍,在江湖上已成為身份與榮耀的象征。
這屆名劍大會即將開始,各大門派接到劍帖的人物都提前數(shù)日來杭州拜謁藏劍山莊。
這屆純陽宮派出的是大弟子蘇降真。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好梅,好景……”蘇降真如是贊嘆。
年輕的劍客身著黑白道服,發(fā)綰鶴冠,右手正拂過一枝老梅,惹得雪似梅花紛紛落,梅花似雪兩奇絕。
蘇降真在北地清修多年,第一次來杭州,沒想到這里的冬天也是極美的。穿過九溪十八澗,到得藏劍山莊為他安排的客房,那里窗臨西湖,附近有一片梅林。夜半梅香綻放,沁人心脾,他雅興升起,便一路尋了來。
但梅林里除了他,還有一個人。
“咻咻”的劍風(fēng)聲里,一截明黃的衣擺在梅樹間躍動,纖瘦的黑發(fā)少年在雪地里練劍,劍光滟滟,輕疾處,甚至每片飄落的雪花都被他均等地切成兩片。
蘇降真靜靜地觀察著這些普通人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的細節(jié)。這個少年的劍法很漂亮,他心想,以他的年紀來說,不知得用上多少個夜晚的苦練,才有如今的功力。
突然,只聞一聲劍鳴,蘇降真微微低頭,三尺長劍已經(jīng)神鬼不覺地停在道士喉前,嗡嗡振動不已。
少年揚起一條柳葉般的眉毛,沖蘇降真道:“你是誰?”
蘇降真發(fā)現(xiàn),他不僅年紀小,長得也嫩生,眸若晨星,嘴唇像花瓣一樣粉嘟嘟的?此轮m單薄,額間卻系了一條象征身份的金絲發(fā)帶,便猜測或許是藏劍山莊莊主的某位公子了。
“葉公子不必驚慌,貧道是莊主的客人,被梅林景色吸引而來,不慎叨擾了!
少年將信將疑,倒也漸漸放下了劍,不料他眼光掠過劍尖,猛然一凝,惱道:“你?!……我方才算好了距離,劍尖應(yīng)是停在你喉前一寸處,如今怎的變成四寸?”
蘇降真拱手:“貧道往后退了半步!
少年低頭看地,然而地上的雪潔白松軟,沒有一絲踏過的痕跡。
“……我現(xiàn)在相信你是我爹的客人了!鄙倌晷÷暤溃骸伴w下是來參加名劍大會的吧,不知您尊姓大名?”
“不錯,我叫蘇降真!钡朗恳娝蓯郏Z調(diào)不禁也溫和幾分:“敢問公子姓名?又為何在這寒冷冬夜,獨自一人來梅林練劍?”
“我叫葉驪歌……我、我就是喜歡這里啦,加上睡不著,不如出來練練,道長覺得我劍法怎樣?”
蘇降真見他目光閃躲,似乎沒有說實話,卻也一笑置之。
“劍是好劍,劍法也練得不錯,只是……”
還未等到下文,少年突然一聲痛呼,長劍掉了下來倒插在雪中——是蘇降真突然摁住了他手掌側(cè)邊的一個穴位。那里平日毫不起眼,被他這輕輕一按,奇痛無比,半條手臂都失了力氣。
見少年咬緊牙關(guān)強忍,蘇降真道:“你身上頗多勞損,像這樣的寒冷天氣,更不該深夜練劍,寒氣易侵。你也看到了,這條經(jīng)絡(luò)不通,會對你行氣有所阻滯。劍客首先應(yīng)該珍惜自己的身體,然后才能把它運用到極致!
“知道了嗎?”蘇降真松開手指,又向少年強調(diào)了一句。
“多謝道長!比~驪歌揉了揉酸麻的右臂,心事重重道:“可是我不能不練!
蘇降真很是意外,忍不住問:“為何?”
“因為……”少年猶豫再三:“因為如果我不練好劍,就會被哥哥們欺負,我是庶出,只有永遠比他們更強,才能保護自己,才能讓我爹重視,讓我娘放心。”
竟然是這樣。
蘇降真沉默片刻,指著不遠處一座小亭子對他說:“你來!
兩人進了亭子,蘇降真讓少年盤腿坐在欄桿邊的長椅上,褪下外衣,便給他肩背等各處的穴位按摩起來。道士的手勁很大,才按了一炷香功夫,葉驪歌就疼出一頭冷汗,但他自小習(xí)武,知道越疼就越要忍著,經(jīng)絡(luò)穴位疏通了反而對病灶有益。果然,到后來蘇降真指尖所按之處逐漸由酸痛變?yōu)槭嫠D昃o張的肌肉松弛下來,仿佛卸下千斤重擔,整個人都輕松了不少。
葉驪歌甚至有些昏昏欲睡了,身體微微向后靠去,可這時身后的道士卻停下了動作,默默幫他將衣物穿好,便退開了。
“你回去好好睡一覺,兩年內(nèi)舊疾都不會再發(fā)作了,”蘇降真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梅花香自苦寒來,你悟性不錯,日后必有作為。切記一定要保養(yǎng)身體,再好的劍,也是需要愛惜的!
少年臉色微紅,對他深深做了個揖:“多謝道長大恩,葉驪歌銘記于心!
【二】
第二日莊主葉柏東接見蘇降真,蘇降真與其稟明純陽宮近況,寒暄幾許,二人話題便落到此次名劍大會上。談及贈予勝者的彩頭寶劍,葉柏東更是滔滔不絕,畢竟這是所有劍客都會感興趣的東西。蘇降真深知藏劍山莊的鑄劍技藝享譽武林,問可否一觀此劍?葉柏東欣然應(yīng)允。
步入氣象莊嚴的品劍堂,成百上千的兵器在盤龍金架上閃爍著奇異光澤。正中一面白璧高臺上,展示著一柄通體金色的寶劍:長約三尺五寸,劍身略細,可見細密變幻的羽狀紋,劍格處雕成一對黃鸝翅膀模樣,嵌以橙色寶石,十分新穎精致。
“此劍看似精巧纖薄,實則切金斷玉,鋒銳暗藏。劍身韌度極高,揮劍的瞬間可大幅彎曲,其利在于攻敵不備,決勝于毫厘之間,是一把不可多得的神兵!碧K降真評價道。
“蘇道長真是慧眼如炬,一眼便看出此劍的關(guān)竅!比~莊主笑瞇瞇地摸了摸胡須,“難怪純陽宮掌門與我閑談時多次提起你這個大弟子,果然芝蘭玉樹,萬中無一啊。”
蘇降真淡笑道:“莊主過獎了。此劍的韌性實在乃劍中極品,應(yīng)非出自常人之手,不知可否為我引薦一下鑄劍師,討教一二?”
葉柏東略一沉吟,便命人將鑄劍師帶來。蘇降真打量過去,見是一個皮膚黝黑身材魁梧的大漢,不禁搖頭:“從這位劍師的手臂肌肉判斷,鑄劍者恐怕另有其人。因為若依他的使力方式,此劍怕是還未鑄成便要斷成兩截。莊主可是有何不便之處?若不便讓真正的劍師現(xiàn)身,貧道也不會強人所難的!
“這……”葉柏東不料被人點破,略有些尷尬,只好解釋說:“其實此劍是我第八子葉驪歌所鑄,驪歌雖擅長鑄劍,卻生性孤僻,見生人怕他舉止不夠得體,這才不帶他來,道長莫見怪!
原來是他。蘇降真意外之余又感到幾分欣喜。
最后葉柏東還是答應(yīng)了帶他參觀劍廬、順便見見葉驪歌的請求。
葉驪歌被叫來之前正好在鍛一批新的玄鐵,衣服都沒來得及換,臟兮兮的就來了。劍爐附近熱似蒸籠,他赤裸著上身,腰上系著粗布圍裙,手上戴了防燙傷的白手套,雖然已經(jīng)沾滿碳灰。
葉柏東見他這副模樣便來見客,很不高興,正欲斥責(zé),卻被蘇降真笑著攔下。葉驪歌認出蘇降真眼前一亮,后者的視線卻從少年眉清目秀的臉,順著下巴上滴落的汗珠一直滑過鎖骨,滑過稚嫩的腰肢,隱沒在明黃的下裳里。
起風(fēng)了,蘇降真心中想。
“道長的劍,似乎用了很久吧?”葉驪歌指著他背后配劍問。
“不錯,從前在師門時,試遍兵器庫里所有的劍,卻無一把完全合意,所以只好隨便擇了把普通鐵劍,不想一回頭,竟也用了這么多年了,而后來武功漸進,用什么劍,也無太大的區(qū)別了。”
葉驪歌欽佩道:“江湖上說武功到了高處,草木竹石皆可為劍,原來是真的,真想即刻就在名劍大會上一睹道長風(fēng)采!不過……”他轉(zhuǎn)了轉(zhuǎn)黑水銀似的眼珠:“從我們鑄劍世家的看法來說,如果你的武器夠好呢,還是會比別人多那么一絲絲的便利,對了,道長是否對大會的彩頭——‘寶鸝’劍很感興趣?”
“原來那劍名叫‘寶鸝’?”蘇降真失笑:“倒像是你會起的名字,我的舊劍的確該換了,參加大會,一是為會天下英豪,二,便是贏得它作為我的武器,畢竟,現(xiàn)今天下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劍了!
“不不不,道長還是不要用它做您的武器!”不料葉驪歌突然說道:“那劍、那劍雖是我近年來鑄得最好的一把,私以為,它更多是勝利者的身份象征,可能……”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瞄了他爹一眼,仍然硬著頭皮道:“可能更適合女子使用。因為份量過輕,恐不是很適合道長用劍習(xí)慣……”
“臭小子莫不是喝多酒了?光天化日竟胡言亂語起來!”莊主氣得胡子都快豎起來了,還欲責(zé)罰,葉驪歌趕緊往蘇降真身后一躲道:“若道長贏得名劍大會,除了‘寶鸝’劍之外,我可為他另鑄一把新劍,就當……就當給道長賠罪了!”
“好,那貧道這就與葉小友約定了!碧K降真一字字道:“屆時就由你,來鑄我的劍!
【三】
不日,名劍大會如期召開,武林各路頂尖高手薈萃云集,輪番比武,好不熱鬧。歷時一個月,最終由純陽蘇降真力挫群雄,一舉奪魁,得劍“寶鸝”。
得勝之后的蘇降真好不容易應(yīng)酬完各大門派的祝賀,得了空便去劍廬尋葉驪歌。二人攜酒至九溪泉流邊閑坐,野花馨香,流水淳淳,山鳥嚶嚶,別是一番初春好景。
“道長,你身上好香……”葉驪歌吸了吸鼻子:“是熏了什么香料嗎?上次梅林被梅香蓋住了還不覺得,現(xiàn)在一聞,真比花香還要香!
“想必是降真香的味道吧,”蘇降真似乎不打算繼續(xù)這個話題,斟杯酒道:“純陽宮常做法事,同門身上多少都會沾點香熏的味道,就這樣,還總是有人問起,我都想要不干脆在衣襟上貼個紙條直接告訴他們得了!
聞言葉驪歌哈哈大笑,心道原來如此,又打開隨身攜帶的劍匣:“蘇道長請看,你的新劍終于可以交付啦,劍名‘云涯’,試試可趁手么?”
“你竟已鑄好了?這么快……”蘇降真有些意外,只見那劍匣內(nèi)躺著一柄墨鞘鑲銀的寶劍,長約三尺八寸,劍柄鏤刻著典雅的云紋,更以銀環(huán)鑲了兩截白玉,樣式古樸沉靜。蘇降真抽出劍身,乃是精鋼打造,其質(zhì)堅硬,寒光凜凜,如水似鏡,揮動時手感重量皆是絕佳。
蘇降真嘆道:“簡直如臂指使,看來啊,有人暗中記下了我手掌的尺寸,毫厘無差呢。”
葉驪歌不好意思地笑了,蘇降真更忍不住逗他:“此劍打造精良,想來費了你不少功夫。莫非……早在一月前大會剛剛開始時,你就已經(jīng)著手準備了?”
被抖出心事的葉驪歌臉紅得像蘋果,躊躇道:“因為……我相信最后勝利的人一定是道長。能給你這樣的劍客鑄劍,我真的很開心!
蘇降真順了順少年額前的碎發(fā),將“云涯”系在背后,又將“寶鸝”遞給少年:“這把劍也是佳品,劍走輕靈,更適合你的武功路子,就像‘云涯’適合我一樣。你就把劍收了回去吧,它本是我比武所得,想還給你,旁人也不能說什么!
“這……也好!比~驪歌抱了劍,神色有些復(fù)雜:“其實‘寶鸝’這個名字是我爹取的,可我不喜歡。”
“哦?為何?”
“你知道,我并非嫡出,我母親是莊主納的妾,因為歌聲清麗如黃鸝,很受我爹寵愛?墒撬迊碇,原是有心上人的,那人是北地霸刀山莊的弟子。可我爹很獨斷強娶了她,不允許她有任何他不喜歡的行為,在他眼中,母親不過是一只養(yǎng)在金絲籠里的黃鸝鳥。后來有一年,那個霸刀的人在邊疆戰(zhàn)爭中死了,母親私下給霸刀山莊寄信,被我爹發(fā)現(xiàn),盛怒之下將母親禁足,害她郁郁而終……‘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赣H生前最喜歡唱這首《賀新郎》,也許她到死……都忘不了那位河朔的易水壯士吧!
說起傷心往事,葉驪歌不禁哽咽起來。蘇降真輕輕拍著他的背,少年又斷斷續(xù)續(xù)道:“藏劍山莊雖然在武林中穩(wěn)居四大世家之一,外面瞧著金碧輝煌的,其實這山莊里也有很多傷心人、傷心事,母親的事只是其中一件罷了。我多年來苦練鑄劍技藝,也只是為了不被他人排擠,能在這里有立足之地。去年我思念母親,鑄得此劍,剛鑄成時,本還沒有名字,可消息傳到父親耳朵里,他發(fā)現(xiàn)此劍確實是十年來少有的佳品,便硬給它起了這個名,作為名劍大會的彩頭。”
道士微微皺眉:“葉莊主這事就做得不太厚道了,只是苦了你這孩子。‘寶鸝’此名有辱你的母親,那何不改名‘寶驪’?在我眼中,你又何嘗不是如珠如寶?劍是好劍,莫因一個名字辜負了劍魂!
聽到此話,葉驪歌眼神微動,蘇降真接著說:“如果你娘還在,她一定不想看到你壓抑悲傷,她希望你快樂,我也如此!
葉驪歌抹抹眼淚:“那道長,你快樂嗎?純陽宮的人都在華山上修道,應(yīng)該沒有俗世這些煩惱吧!
不料蘇降真搖搖頭:“人間憂惱多而歡樂少!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江湖,何況純陽作為國教代表,與長安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彼砸环N平淡的語氣說:“如果可以選擇,我都不想做這個純陽大弟子,而是浪跡天涯,去過自己想過的自由生活。但是現(xiàn)在不可以,一來,紅塵俗世也是煉心,二來,師父的愿望是希望我光大純陽、承繼道統(tǒng),我不能丟下這份責(zé)任!
……
兩人相處甚歡,因受藏劍山莊挽留,蘇降真在杭州多留了一些日子,有時為莊內(nèi)弟子指點劍法,有時與葉驪歌一起游山玩水,葉驪歌很喜歡待在他的客房里,看他臨帖或練劍。蘇降真還有一個愛好便是制香,常常會在桌案上擺上各種香料,親自合香。這時兩人親昵了不少,葉驪歌坐在他身后,將小巧的下巴擱在道士肩膀上,聽他聊香道,看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調(diào)出各種芳香氣味:幽冷的、熱烈的、清甜的……
“三兩玄參二兩松,一支櫖子蜜和同,少加真麝并龍腦,一架荼靡落晚風(fēng)。這就是‘酴醿香’了,清新淡雅,純陽的女弟子們很喜歡的!
“嗯……今日這種也很好聞,但是道長,我始終覺得你身上有種味道,不是你說的香薰的味道!比~驪歌忍不住又深吸了一口氣:“溫暖甜醇中透了一絲清涼與辛辣,很像是……降真香?又有點不一樣,像是混合了木香花香和酒香,聞起來讓人感覺很寧神。”
蘇道長手指一抖,撒了點香料下來,無奈道:“你鼻子可真靈……這個秘密我本來一輩子都不想告訴別人的,誰讓你這小子離我太近了!
“啊真的嗎?莫非這個香味真的是你的……”葉驪歌瞪大了雙眼,滿臉興奮好奇。
“是我出生時就自帶的,算是一種體香吧!碧K降真搖了搖頭:“不過作為男人承認這個實在是太奇怪了!
“可是我覺得好厲害!”葉驪歌湊得更近了:“真的很好聞,身帶異香的道長,你真的不是神仙下凡嗎?”
推了把少年的腦袋,蘇降真拂袖起身:“好啦好啦,今早師門還來信了,我們可能要暫別一段時間……”低頭瞧見葉驪歌的表情突然很沮喪,遂想了想說:“你既送了我寶劍,貧道亦須回禮?捎惺裁礀|西是你想要的?”
“此去不知多久才能見面,”葉驪歌思忖道:“我聽說有一味古老的香方,叫做‘雪中春信’,可以留住冬日盛開的梅花香氣。如果可以的話,能否送我一瓶香粉,留住那晚我們初見的梅林里的花香?然后……還要加一點你身上的香氣!”
雖然被葉驪歌的奇思妙想弄得哭笑不得,蘇降真還是微笑著道:“好,要制此香不難,只是需要七年的窖藏梅花雪,只要你等得起,我就會將它制好寄給你。”
【四】
光陰荏苒,兩人一別就是數(shù)年。
數(shù)年間,江湖云譎波詭,皇室黨爭波及純陽,蘇降真的師尊(即前任純陽掌門孟鶴然)亦遭陷害,不幸身死。隨后在幕后勢力的控制下,原本與孟鶴然不合的金虛一脈首座蕪舟子上位,從此暗中開啟了對紫虛一脈的大清算。
當時蘇降真在外執(zhí)行要務(wù),甫一歸來便驚聞噩耗,隨即,叛黨告發(fā)他六根不凈、結(jié)黨營私等罪名。蘇降真沒想到,在純陽殿里、祖師像前,雙方對峙之時,蕪舟子竟拿出他與葉驪歌來往的一疊書信!
“你們竟然暗中搜我的屋子,豈是君子所為?”蘇降真怒道。
“是嗎?”一名純陽叛徒獰笑道:“若非看了這些書信,豈不是天下人都要被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蒙在鼓里了?嘖嘖,一個男人,竟然與另一個男人過從甚密,你們之間的腌臜事兒怕是不少吧?信里有一封字帖,我念給你們聽聽!”
蘇降真雙手骨節(jié)捏得咯咯直響,甚至,一絲從未有過的殺意襲上心頭,身后臺階下是萬千純陽弟子,然而,他心中憤怒之余,還有一絲隱秘的恐懼。
那是一首被他改過字的《水調(diào)歌頭》:
瑤草一何碧,春入九澗溪。溪上梅花無數(shù),枝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云深處,浩氣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紅露濕人衣……
“你給我住口!”蘇降真長劍出鞘,引起四座一片驚呼,誰知挑事那人毫無懼色,還威脅道:“來呀,你若敢殺我,正好說明你心中有鬼!”
“一封字帖豈能說明什么?”玉虛一脈的師弟站出來為他說話:“我相信大師兄的為人,他和任何人都只是君子之交!”
叛黨哈哈大笑:“小師弟到底太年輕,怎懂得其中曖昧。這樣吧,我純陽乃修道之人,敬天知命,蘇降真,你敢不敢在祖師像前卜上一卦,若是陽爻,則證明你問心無愧,若是陰爻,嘿嘿……蘇降真,你敢嗎?你敢讓祖師爺告訴我們,你從來沒有動過道心嗎!”
說罷,他將三枚銅錢扔到蘇降真面前,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蘇降真將銅錢握進手里,不再辯解,只覺大殿里的各路目光如芒刺背,悶熱不堪。他閉了眼睛,似乎能聽見心臟咚咚的搏動。平復(fù)了一會心跳,他手掌捏緊,翻腕,向上拋出……
無數(shù)雙目光追隨著三枚錢幣,就在它們先后快要落地之時——
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劍,刺穿了叛徒的咽喉!血濺五步,三枚錢幣亦在觸及劍氣的瞬間化為了齏粉。
……
數(shù)日后,蘇降真一劍擊殺同門、被朝中勢力通緝的告示貼滿了大街小巷,江湖人只知那日他宣布與純陽斷絕關(guān)系,隨后只身遠走,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人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無不惋惜昔日天下第一劍的聲名與前途。
而他離開時,窗臺上那盒雪中春信香,還未完成。
隨后幾年,純陽宮核心權(quán)力被亂黨把持,眾多弟子被暗殺,尤其是蘇降真所在的紫虛一脈。為替師門報仇,隱匿在暗處的蘇降真也誅殺了很多純陽叛黨。自然,針對他本人的追殺更是從未放松過。
蘇降真發(fā)現(xiàn),他身上天生的異香使他很難逃脫追蹤,無論是易容還是其它偽裝,都無法阻止敵人通過香氣識別自己,若用香料掩蓋,也騙不了獵犬和尋香蝶的嗅覺。在漫長的逃亡路上,一波又一波的敵人也讓他疲于應(yīng)付,起初只是把他們傷至無法行動便作罷,后來變成只能見一個殺一個,手中血債累累。
三年后,蘇降真自愿加入惡人谷。
惡人谷自然不是什么好去處,那里是江湖上最大的一股邪惡力量,是正派人士的噩夢,它收容了無數(shù)在逃的刑犯,或者是被仇家追殺的無路可逃者。這些人仗著險要的地勢和重重機關(guān),把荒蕪的峽谷變成了容身的樂園。他們沒有善惡觀念,追求的只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殺盜淫妄,對他們而言那是家常便飯,甚至有些人變態(tài)到把這些作為此生最大的樂趣。
為了躲避追殺不得不藏在這里,對蘇降真而言,無疑是墮落的。
這樣面目全非的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蘇降真疲倦地擦拭著“云涯”,曾經(jīng)師父對自己繼承道統(tǒng)的期望,純陽上下對自己的矚目,終究是落空了。
還有驪歌……蘇降真在無數(shù)個寂寥的夜里想起他,想起他帶著稚氣的笑,就會愈加感到懷中空空。他將被子卷起,深深抱進懷里,在重復(fù)的囈語中沉入刀光劍影的夢境。
【五】
浩氣盟和惡人谷又開戰(zhàn)了。
也許是邊境戰(zhàn)爭所催化,整個中原很不安寧。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惡人谷里的惡人又豈會安分守己?它們劫掠商戶,襲擊平民,引起武林正義聯(lián)盟浩氣盟的極大反感。于是兩盟決戰(zhàn)于殘月谷,浩氣盟精英弟子認為,不說維持江湖的秩序,至少也要打壓一下這些越來越猖狂的武林敗類。
蘇降真受命于惡人谷主,帶了人手在殘月谷伏擊浩氣盟,可以認出盟里有很多他以前的仇家,所以他殺起人來也毫不手軟。
前方停著幾十輛押運物資的牛車,雙方人馬在車隊周遭交了手,蘇降真揮去劍上的鮮血,算算時間,疑惑這次怎么打了這么久還在僵持——似乎浩氣陣營里有一個藍色衣衫的青年,劍勢凌厲,又飄忽如雨,從各種刁鉆的角度襲擊敵人要害,攻勢一到他那兒便被阻滯。
突然藍衣青年也發(fā)現(xiàn)了他,像飛鳥般不假思索地掠過來,一點寒芒刺向他右眼,卻在近身的瞬間詭異地偏折了方向。
蘇降真的劍從身后刺出,把他結(jié)結(jié)實實捅了個對穿。
“……咳,”懷中的青年劇烈地顫抖,慢慢往下滑去,左手卻攥住了蘇降真染血的衣袖不肯松開。
待看清青年的面容,蘇降真大驚失色,緊緊抱住因痛苦而蜷縮起來的葉驪歌,托起他沾了血跡的臉頰。
“你……你是驪歌!為什么!為什么上天要這樣戲弄我!”素來冷靜自持的蘇降真,在這一刻再難控制心頭悲痛,眼淚奪眶而出,打濕了葉驪歌的眼角。
“道長……七年了……”昔日的少年用冒著血泡的氣音對他說:“終于又聞到降真香的氣息……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想你……”
他掙扎著說完這句話,便沒了氣息。
四周的廝殺聲在聽覺里模糊成一片嘈雜,天意弄人,江湖路遠,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蘇降真捧起葉驪歌的臉,把它貼在了自己的臉頰邊。
江湖上漸漸流傳著一個說法:蘇降真身上的香氣消失了。
因為自他在陣營戰(zhàn)中誤殺了一個浩氣盟弟子后,整整七年,再也沒有人找得到他。雖然茶館里的說書先生還是樂此不疲地講述著他的故事,看客們也都津津有味地聽著。
說起蘇降真的前半生,經(jīng)過了“天之驕子”、“離經(jīng)叛道”、“同流合污”這三個階段,沒有人會再認為他是一個悲天憫人的道士。但也有小部分人說,命運的翻云覆雨手只是對道心的考驗,若是跨不過去,就成魔,跨得過去,則悟道。
誰知道呢?
【尾聲】
找到那個被丟在襁褓中的孩子,用羊奶細心喂養(yǎng),收他為徒,教他讀書,帶他修煉。
梅花花開花謝,一晃又是七年。
這日清晨,剛剛下了一場春雪,頭發(fā)花白的中年男人早早便去了梅林,他用干凈的毛筆,輕輕掃動每一朵梅花花蕊,雪落碗中,帶著冰清玉潔的香。
男人推開屋門時,床上的蘇梨才推開被子坐起來,他的皮膚白皙粉嫩,未梳的黑發(fā)披在兩肩上,把小男娃襯得像個漂亮的姑娘。
蘇梨揉揉眼睛:“師父你又去梅林啦?”
“嗯!碧K降真柔聲道:“吵醒你了?再睡會兒吧!
蘇梨撇撇嘴,有時他真不明白自家?guī)煾傅钠婀竹焙,比如每年冬天都會去梅林,花上好多功夫收集梅花上的雪而后存起來;比如隔壁大寶說他師父其實是個劍客,半夜偶然撞見他把劍耍得像話本里的劍仙一樣;還比如師父高興的時候很愛親他,臉頰,額頭,手背,親得停不下來,簡直比他親媽還要親媽,他一問別人師徒,都沒有這樣子的。
在蘇梨眼中,師父才不是所謂帥到?jīng)]邊的劍仙,不過是個喜好制香和神仙之術(shù)的普通中年男子,他種菜的時候便種菜,挑水的時候便挑水,每天默默干農(nóng)活,活得和村里其它的男人沒有什么不同。但有時,蘇梨又覺得他似乎不普通,因為他的心境似乎很定,不像別人干活的時候想著吃飯,吃飯的時候想著喂羊,喂羊的時候朋友一招呼,就一起上街喝酒去了。師父在任何時候都有條不紊,蘇梨注視著他專注地制香的側(cè)臉,看得漸漸入了迷……
男人拿出已經(jīng)炮制好的沉香、檀香、降真香,和烘干的丁皮梅肉,以及樸硝等香藥,按照配方一一稱出,放于桌上。
碗中的雪大部分已經(jīng)融化,他用鬃刷蘸取這梅花雪,如天降甘霖般淋到那些已經(jīng)鋪好的香料上。待合香已畢,蘇降真站起身來,把剛剛合好的香粉收入準備好的瓷罐之中,用幾層宣紙把瓷罐密封,裝入蒸鍋,用杉木炭蒸了大約一個時辰后,再用一個繡錦的棉罐罩嚴密罩住它,待它慢慢冷卻。
半日后,香成。
為了這款香,他等了七年時間,終于在這場突至的春雪日中完成了。
“師父,這就是你做了好多年的那款香嗎?”蘇梨從外面玩;貋恚闷娴囟⒅拮涌。
“是啊,你想聞聞嗎?”蘇降真揉了揉孩子的腦袋,取出一匙香粉,打了個小篆香點燃,縹緲的香煙一會兒聚成一線遙遙直上,似玉帶臨川;一會兒又傾瀉而下,如蛟龍?zhí)胶!?br> 那氤氳的香氣,真好似萬株梅樹同時噴香。
蘇梨深深吸了一大口,沉醉道:“好香,真好聞。不知這香叫什么名字?”
“此香氣味幽涼,聞之使人心靜。然于冷香中嗅得花開之味,故名‘雪中春信’。”蘇降真說到最后,語聲漸低,“這香,原是給你的啊……”他喃喃自嘆,聲音幾不可聞。
“師父真愛制香,”蘇梨沒有注意到異樣,看著渺渺香煙,小腦袋里不知在神游什么:“師父常說萬物都有自己的‘道’,那么……香可有‘香道’?”
“問得好!碧K降真的視線越過蘇梨,越過庭前花木和屋外溪流,望見遠處山巒負雪,滿谷銀妝,仿佛當年純陽宮外亂瓊碎玉、翹角飛檐。
“所謂香道:自性立則命安,性命和則慧生,智慧生……則九衢塵里任逍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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