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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素骨簪心
文/我有一個夢
字數(shù):8688
一、
近天明的那一刻鐘,是吳杭鎮(zhèn)最安靜的時候。天邊翻出白色的微光,蘇府高檐下那燃了一夜的大吊燭終于盡了芯,吧嗒一聲,熄滅了。
一個鬼魅的身影從蘇家后院的偏門閃進去,輕車熟路的避開了起身的下人,而后竄進東頭那座三層高的小樓里。那黑影剛進院門,二樓蘇小姐的房里就燃起了晨燭,但見一抹妙曼剪影無聲的出現(xiàn)在窗紙上。
“是文蕓回來了么?”側(cè)耳傾聽了一陣后,屋里的人問。
那時,那黑影正走到蘇小姐的房門外。聞言不知何故頓了一頓,然后又像沒事人一般的推門走了進去。
蘇沫音忐忑等待了一夜,終于等到婢女回來,一時抑制不住心中急切,上去一把抓住文蕓的手,焦急問道,“怎樣了?”
文蕓扯下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一張再平凡不過的臉來。
“這次準能成!”
“東西拿到了?快給我看看!”相較而言,蘇沫音要比文蕓漂亮太多,可是那文蕓身上仿佛有股魔力,總叫人忍不住多看上她幾眼。
文蕓從懷里掏出一個盒子,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被蘇沫音一把奪了過去。她視若珍寶的緩緩打開,嘴里還喃喃念著,“有了這玉簪,云哥哥就會喜歡上我吧。”
可是,打開盒子看清里頭那簡單而又素雅的簪子之后,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如此難看的一只簪,真的管用么?”
文蕓低頭取出那一半純白一半碧綠的玉簪,輕輕插入蘇沫音松散的發(fā)髻間,“小姐不該以貌論物,這玉簪有法力,能讓擁有它的主人得到愛情!
得到她的保證后,蘇沫音立刻喜笑顏開,也不避諱主仆之嫌,一把將她抱住欣喜的道,“文蕓,謝謝你肯幫我。待事成之后,我定會好好答謝你!
被擁住的女子沒有答話,只是將頭偏了偏,避開了這個來自吳杭鎮(zhèn)上最美貌的女子的親昵。
吳杭鎮(zhèn)是晏國最是富碩的大鎮(zhèn),鎮(zhèn)上多商賈富紳。多年以來,一直因特別富饒而得皇帝重視。哪怕是在這重農(nóng)的朝政之下,依舊地位非凡。而其中,蘇、云兩家又是鎮(zhèn)中門框極高的大戶。
蘇沫音與云陌自幼一處長大,男才女貌又門當戶對,本該是件妙事。不料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少年無情終歸是傷了小姐的心。
只是仍誰都沒想到的是,這看似柔弱又沒主見的蘇小姐卻是個實打?qū)嵉陌V兒。也不知她從哪里聽來些邪門歪道,說是有這么一只玉簪,女子用生血喂養(yǎng)十日之后佩戴,便能令心儀的男子在看到玉簪的那一瞬間愛上她。
蘇沫音迫不及待的用尖尖的簪尾扎破了手指,雖然疼得皺了好幾下眉,卻是滿眉梢的笑意,看起來是確實很喜歡很喜歡云陌的。
只是,有關(guān)那玉簪的事她只聽說了一半。這東西確實能讓云陌愛上她,可是,愛上之后她就不能再有一絲一毫的變心。否則,對方將會七竅流血而死。
這也是文蕓去取簪的時候聽其上一任主人說的,所有人都以為擁有玉簪就能得到最終的幸福,殊不知它每一任的主人最終都是孤獨老死的。
很文顯,這非但不是什么姻緣的福氣,反而是一盒抵死開不得的孽緣。
可是,看著沉浸在喜悅中難以自拔的蘇沫音,文蕓卻什么也沒說。
二、
云陌年初剛滿了十八,卻對婚配之事毫不上心。云家萬貫家財,就只這么一子。本來就人丁稀薄,偏偏這個獨子還連房妾侍都不曾有,你說怎能叫人不急。云母將一堆畫冊用力一推,對著一旁悠哉喝著茶的兒子怒道。
“你到底要拖到何時?這些都是方圓百里最漂亮的姑娘了!”
云陌隨手拿過一個,打開看了一眼后就笑了。
“這樣也能算是漂亮?連隔壁蘇家那丑丫頭都比不上!
云母氣得牙齒一陣發(fā)癢,蘇丫頭的模樣可是連京城名門都贊譽的,偏他還同小時候一樣叫人家丑丫頭。
“蘇丫頭是好,可你又不要!照我說,蘇家知根知底,那丫頭又是看著長大的,是最好不過的一樁姻緣了!
云母又開始絮絮叨叨了,云陌卻往后躺進椅背里,以手背擋面,再沒說一句話。輕薄的唇角在陽光下微微抿起,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有些東西看起來是好的,但是你不知道它會在什么時候就變壞了。如果早知道會有殘破的一天,他情愿一開始就不要了。
蘇沫音是真的喜歡云陌,以至于連續(xù)十日硬取生血連眉都不皺一下。這是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呀,是連綢緞粗劣都會磨疼膚脂的一個人。
然而,當她戴著那玉簪滿懷急切的出現(xiàn)在云陌面前時,對方的反應(yīng)卻怪得嚇人。蘇沫音指著玉簪,一張小臉羞得紅撲撲的,“云哥哥,你看看沫音新買的簪好看嗎?”
原本溫和笑著的男子在看到那玉簪的瞬間刷白了臉,掌中一枚把玩的扳指則被生生掰成了兩半。但是他很快隱去異樣,恢復常色后摸了摸她的頭,說,“好看,不過我今天來是有別的事要告訴你!
女子眼中的失望那么明顯,少年整顆心都揪成了一團,可他還是硬著心腸說,“我要成親了,是肖家二小姐。雖不及你美貌,卻是才德出了名的喲!
蘇沫音怔住,待云陌轉(zhuǎn)身離開后才反應(yīng)過來。她大哭著跑回房,砸碎了一屋的東西。還將頭上玉簪拽下來,用力扔進了窗外的大湖里。
哭得累了,就半躺在床上昏睡了過去。文蕓在掌燈時進來,看了眼睡夢中也淚流不止的蘇沫音一眼,將那支本該沉睡在湖底的玉簪輕輕插入了她的發(fā)髻間。
三、
作為多年世交,云陌今日是帶著新婚的妻子專程來拜訪蘇家長輩的。蘇沫音稱病沒能出席,只差文蕓前來通報。他見到文蕓的第一眼,心里就升起了一股子寒意。她分明是最普通不過的樣子,衣著服飾也與其他蘇家下人無異,但是那黑色的瞳孔里仿佛深藏著什么。與她四目對上,就會情不自禁的心里發(fā)涼。
云陌是在新婚妻子的提醒之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將手中瓷杯捏得吱吱作響;厣駮r文蕓已經(jīng)告了退,他情不自禁的看向那個正出門去的背影,冷不丁她突然扭頭看回來。一與她對上視線,云陌竟抑制不住的打了個寒戰(zhàn)。
這感覺太熟悉了,那涼透了心卻又無法抑制恐懼的感覺,分明與那時一模一樣。有許多畫面飛快的在腦海里閃爍,那仿佛是前世的記憶被瞬間喚醒。
女子朱紅的唇角流下鮮血,黑白分文的眼瞳里全是恨意,還有那只半白半青的玉簪,在死去的女子發(fā)髻間散發(fā)出滲人的寒意。
哐當一聲,他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被摔了個粉碎。耳邊有驚呼聲傳來,云陌只覺得眼前一片白芒,抬手在空中胡亂抓了兩把,便徑自向后暈死了過去。
“云哥哥醒醒,云哥哥……”
云陌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張因焦慮而皺成一團的臉,見他終于醒過來便一把撲上來緊緊的抱住了他。
“你喝多了酒竟暈了過去,可嚇壞沫音了!
云陌看著那熟悉的床頂繡帳,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懷里的人兒卻開始低聲的抽泣了起來。伸手撫上那夢縈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黑色發(fā)絲,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溫柔。
“我沒事了,不用擔心!
蘇沫音在他衣襟上蹭了蹭,才終于抬起頭來。淚珠還掛在腮幫子上,眼里卻全是驚詫和難以置信。她怔了許久,才對他喃喃又道,“你再歇息會兒,我這就去叫大夫來!
也一直到了這時云陌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沫音早已不是閨閣女子的打扮,而自己的房間里不知何時竟多了許多女子用的東西?墒撬置饔浀,與肖家小姐成親后他就搬去了正院,并一把大鎖鎖死了這間屋。
難道……
他猛得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在不遠處那檀木的大梳妝臺上,一支半白半青的玉簪混在六七支簪環(huán)間,正散發(fā)出一絲又一絲的涼意。
外間腳步聲和說話聲越來越近,而他的意識卻開始越來越模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個輕柔似水的聲音傳來,她在喊,“相公相公,別睡了,大夫來了!
他的心忍不住又是一痛,張嘴欲要喚出她的名字,卻是吸進一口的寒意,哽住了他的喉嚨。
是呢,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光,她成了他的妻?墒,如今他卻連這樣夢中的相見都已經(jīng)不敢,只因為那個曾擁有她的自己,他根本沒有勇氣再去提起。
四、
云陌寧愿娶一個從未見過面的肖二小姐也不愿與蘇沫音結(jié)成連理,是因為在他自那場噩夢中醒過來之前,她本就是他的妻子啊。那可以被稱作是重生,總之就在他以為自己會下地獄的時候,睜眼他卻回到了他與她成親之前的那一年。
上一世的那一天,紅綢鋪面,入目喜鳶。專程從外地趕來觀看云蘇兩家婚禮的人擠滿了吳杭鎮(zhèn)的街頭,無人不贊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只是旁人所不知道的是——郎有情,妾無意。
那一世,蘇沫音完全是遵從父命才嫁給了云陌,偏偏她又在新婚之夜向他攤了牌。她說一直將他當做哥哥,自小到大有什么開心的或是不開心的都會與他講上一講。所以她理所當然的認為,這一次,云哥哥定也會幫她。
“便是年前你我兩家去逸城山廟的那一次,我在后山救下了身負重傷的辰祁。我讓人打點了一下,將他寄養(yǎng)在山下的農(nóng)戶家中。初時我也只是十數(shù)天才去看他一次,后來他傷好了便在鎮(zhèn)上的大藥房里找了份差事做。你也知道,我自小就不愛被關(guān)在屋里。所以每逢出去便會去與他會上一會,不曾想會著會著就……”
說這話時,她還披著大紅的喜服,戴著文媚的鳳冠,坐在他和她的新房內(nèi)。云陌壓下滿心的驚愕,看著被紅燭映得愈發(fā)嬌羞的蘇沫音,心里升騰起了一股怒氣。
可是,早已情根他種的女子絲毫沒有覺出異樣。還兀自說著自己那天真的幻想,“我知道我父親不可能接受他,私定終身只會斷了我和他所有的路。今日我既嫁了你,定然盡心盡力侍奉公婆侍奉好你?墒窃聘绺纾抑磺竽悴灰獎儕Z我與他見面的機會。你放心,我發(fā)誓……發(fā)誓不做有負于你的事,只是……只是我若見不到他,會活不下去的……”
后面的話云陌再也聽不下去,他起身粗魯?shù)膶⑺哆M懷里,用連他自己都沒聽過的危險聲音說道,“你既說要侍奉好我,可知今晚不該做什么而又該做什么?”
蘇沫音迷茫了一陣之后頓時刷白了臉,掙扎無音,她半是哀求半是拒絕的與他道,“我自自然知道……只是云哥哥,我始終敬你如兄長……那那夫妻之事……我實在實在……”
他沒給她機會說出不愿意這三個字,一把扯落了她襟前三顆玉石雕琢的精致衣扣。便是這一夜,將夫妻姻緣本就淺薄的二人越拉越遠,并最終走上了那般絕路。
蘇沫音為了不與心上人斷去聯(lián)系,在云家伏低做小、小心翼翼,因自知理虧每每面對云陌的凌辱時也多是忍氣吞聲不敢違抗。然而,她畢竟已為人妻,說不清到底是誰的原因,漸漸與心愛之人辰祁也生出隔閡,越發(fā)沒了言語。
云陌這頭恨她對自己無情,卻又憐她整日愁苦,甚是糾結(jié)。怕她怨恨自己,便昧著真心允許她與那人繼續(xù)見面。雖然明知她與那人從未有過茍且之事,卻是一見了她的臉就忍不住暴跳如雷。于是,每見她總沒有好臉色,卻是每晚入夜折磨她,并控制不住的出言侮辱。
云家新娶了媳婦,本該和和美美喜氣滿庭,卻因夫妻二人不甚和睦而變得陰霾四起,氣氛陰沉。所有的人都以為日子會這樣相愛相殺的過下去,卻不知事態(tài)的發(fā)展遠比他二人所經(jīng)歷的還要來得糟糕。
五、
成親兩個月之后,蘇沫音被診出有了身孕。云、蘇兩家長輩皆是歡喜得不得了,可兩個可當事人卻完全不是高興的樣子。
蘇沫音開始變得不愛講話不愛出門了,每逢四下無人時便掩面默默流著眼淚。
云陌自從成親以來心里就梗著一根刺,面對妻子時人也跟著變得偏激。原本聽說有了孩子心中甚為歡喜,熟料卻見她這般模樣。只當她是懊惱有了他的孩子,與那情夫之間生了摩擦。這般一想,云陌就再不愿與她多說一句話了,也懶得計較她整日以淚洗面的緣由,便在心里就給她定了罪。
一日,云陌與朋友在外應(yīng)酬吃酒,酒過三巡席間有人提及鎮(zhèn)上大藥房新晉了一個叫辰祁的掌柜,青年才俊,年少有為。云陌想起自己青梅竹馬的妻子懷著自己的孩子心里想著的卻是旁人,便來了火氣。
他原只是想去藥房看看那人到底生得如何俊美,竟能占據(jù)他在沫音心中十數(shù)年的地位,讓她不惜嫁給自己也不愿與他隔斷聯(lián)系?墒牵麉s親眼看見自己的妻子趴著那人的肩上哭作一團。
那一刻,他心里再沒了對她的憐惜。整個人仿佛是被惡魔附身了一般,腦子里只剩下一句話,“殺了他們,殺了這對奸夫□□!
其實,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對蘇沫音是一種什么感情。自打懂事開始,無論是身邊的人還是他自己,都已經(jīng)將她當做了自己未來的妻子。在二人都還懵懂不知情愛的時期,他就已經(jīng)習慣了保護她,似小雞于母雞那般將她護在羽翼之下。
成年之后,他隨同學邂逅過酒家女,與交好的公子哥逛過勾欄窯子,甚至與家中姿色上乘的侍婢都有過些情事。可是,他枕邊人的位置卻始終是留給她的。
他想,成親之前他對她根本談不上愛的吧,只是一種潛伏在血液里的本能,讓他在成長的過程中就認定了她是他的妻。
他以為她也應(yīng)該和自己一樣,從生下來就注定了會是彼此的人。所以,才會在新婚之夜倍受打擊,并將那姻緣一點點孵化成了充滿血腥味道的恨。
云陌怒紅了眼睛,似鐵的拳頭一下一下的擊打在地上辰祁的臉上。蘇沫音在旁邊尖叫哭喊,他卻像什么都看不見一般。有鮮血自可憐的掌柜嘴里流出來,也有鮮血染紅了沫音身下的裙擺。她一次次的撲上去阻止他,然后一次一次的被他揮臂甩開。
府衙的人趕到時,可憐的辰祁已經(jīng)斷了氣,而蘇二小姐躺在血泊中人事不省。
云陌被關(guān)押了十日之后放了出來,殺人沒有償命是因為,蘇沫音裹著白麻出現(xiàn)在公堂之上,當著吳杭鎮(zhèn)上所有人的面說。
“有罪的人不是相公,是我不守婦道與人通奸,被識破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臉煞白如霜。小產(chǎn)讓她整個人虛弱無比,而當著所有人的面道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她卻將背挺得筆直。
所有人聞之變色,云家的人更是怒不可歇,當場就與蘇家斷了交。而蘇沫音的父親氣得差點當場暈倒,在打了她一巴掌之后言明再不認這個女兒。
所有的人都以為云陌出獄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休了蘇沫音這個賤婦,可令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云陌非但沒有將蘇沫音逐出家門,還不顧父母反對親自照料起了她的身體。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般,二人不過是對成親不足半年的新婚小夫妻。
六、
說來也怪,蘇沫音閉門將養(yǎng)了十來日,身體雖然還有些虛弱,精神頭卻恢復得極好。最為詭異的還要數(shù)她對待云陌的態(tài)度,即便是當初新婚之時,她也沒表現(xiàn)出過這般的親昵。仿佛那個曾讓她敬畏又愧疚的夫君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她真正深愛的人,就連小產(chǎn)和失去辰祁的打擊也被沖淡了。
只有云陌知道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那把半青半白的玉簪有著一股魔力,生血喂養(yǎng)十日之后,就能令他愛的人也深愛上他。而使用了玉簪的人絕對不能變心,否則,那個因為這場交換而愛上他的人就會七竅流血而死。
這明顯是場不公平的交換,對方因為你的愛而付出了自己的愛,然后又因為你的不愛而付出了生命。那么,這把玉簪的存在到底是為了什么呢?云陌就算到最后都沒想明白。
蘇沫音徹底的愛上了云陌,對他千依百順,給予無底線的包容。可云陌的心卻在柔情的包裹下漸漸變了味道。他痛苦于她是因為巫力才愛上自己,忘不了是他親手殺了她真正愛的人,親手扼殺了他們第一個孩子。
過去和現(xiàn)在、恨與愛通通化作巨石,壓得他沒辦法喘氣,沒辦法呼吸。為了緩解這樣的痛苦,他沉溺酒色,并不顧父母反對迎娶了一個又一個的酒家女和妓女。云父、云母氣得搬去了鄉(xiāng)下莊子靜養(yǎng),再不想待在府中半日。
沒了長輩的約束,云陌娶進的那些鶯鶯燕燕便開始找沫音的麻煩。而深愛著云陌的蘇沫音在連番的打擊之下,變得越來越無力承受,終于一病不起。
因為小產(chǎn)落下的病根,她這一病便再沒能起得了床。
蘇家的人只當這個女兒已經(jīng)死了,云家上下皆因她昔日丑事嫌惡她,而應(yīng)該與她最親近的云陌整日忙著周旋于各色的女人之間,怕是早就忘記了她的存在。蘇沫音獨自躺在床上,耳朵能清楚的聽見窗外的蟬鳴聲,眼前卻是血紅一片,眨眼間有粘稠的淚水落到了臉上。
她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想要伸手拂去腮邊眼淚,卻已經(jīng)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世界漸漸變成了紅色,只有腦子里閃過兒時與云陌玩耍時的畫面。她那時才八歲,曾托著臉頰問過他。
“云哥哥,如果你喜歡的人卻不喜歡你,你會怎么辦?”
少年手捧著書卷,頭也不抬的回了她一句。
“既然是不喜歡我的,我又去喜歡她做什?自然是找到喜歡我的,然后去告訴那不喜歡我的?矗悴幌矚g我卻是有人喜歡的。而我除了你,也會喜歡上旁人!
蘇沫音終于絞著指甲,嗚嗚的哭出了聲音來。這些明明就是他教過她的,可是為什么自己最后卻還是落了這般田地。她本是信他的,所以才用了那樣的方式,可是很明顯,他兒時對她說過的那些話,怕是早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了。
她十二歲那年,他剛好十五歲。
他對她說過,“沫音,再過兩年我便用八抬大轎來娶你!
可是,后來她卻接連聽到了那些風流說法。
云公子為誰家姑娘吃酒買醉,云公子為誰家歌姬一擲千金,云公子為誰家娘子寬瘦憔悴。最后,她親眼看見了……云家公子與貼身侍婢耳鬢廝磨。
她知道自己始終是要嫁給他的,因為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會嫁給除了云陌的任何人。當遭遇這些背叛之時,她無處傾述,也沒人來給她出主意想辦法。她能記得的只有八歲那年,他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既是不喜歡我的,我又去喜歡他做什?自是找到喜歡我的,然后告訴他,除了你,我也是會喜歡上別人的。
七、
所有人的都以為蘇沫音是獨自死在了后院里,其實并非如此。她在臨死之際滿心絕望,隱約中仿佛看到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面前。她抬了抬手,對朦朧中的身影說了一句,“辰祁,我……終是……錯了……”
那時站在她床邊的其實是云陌,他那日吃了些酒,恰逢一個不懂事的小妾在他耳邊提了一句蘇沫音與人私通之事,被他倒手抽腫了半張臉。
他麻木著神情看著蘇沫音離開人世,在聽到她說那句‘我終是錯了’時,再也沒忍住,蹲身捂住臉,眼淚潑灑了一手心。
豈止她錯了,錯得最離譜的應(yīng)該是他啊。明明愛著,卻以為不愛。明明能相敬如賓的走到老,卻讓她這般郁郁而終。再不濟也能看著她與別人攜手白頭,卻因為自己的私欲,落了這般悲慘收場。
他渾渾噩噩中抱著她走到了院子里,他原本是想帶她去看一看她臨死都還記掛著的辰祁的,卻失足掉進了魚池中。那池子并不深,他卻覺得是有污泥絆住了腳,掙扎無望。
他以為自己會下地獄,可是一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娶她之前的那一年。他根據(jù)上一次的記憶,讓她避開了與辰祁的見面,卻陰差陽錯讓她愛上了自己。不,或者應(yīng)該說是,陰差陽錯的知道了她其實愛的一直都是自己。
云陌在自己屋子里見到文蕓時,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冷靜,他記起了曾在哪里見過她。就在他抱著沫音的尸體跌進池中時,沫音髻間玉簪脫落。半青半白的簪子在綠湖色的水中發(fā)出冰冷的寒光,一個極普通的女子自那寒光中走出來。她伸手接住緩緩沉入池底的玉簪,看著沫音的尸身與他道,“我曾問過她,如果再來一次她會怎么做。她說——寧愿從不曾嫁于你。那么,如果給你一次重來的機會,你又會怎么選擇?”
此時,文蕓就站在他面前,又問了一遍當初問過他的話。
“我給了你一次重來的機會,你的選擇是什么?”
云陌從床上坐了起來,長發(fā)頹廢的遮住了眼臉,卻遮不住那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來的悲憫之氣。
寧愿從不曾嫁于他么?他卻還想再娶一次,來好好彌補她呢。
可是,明明已經(jīng)破碎過一次了。那姻緣,天注定淺薄如紗,輕微似塵。
八、
有京城的望族前來向蘇家提親,指名蘇二小姐蘇沫音。蘇家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更何況對方青年才俊、一表人才,還說曾在吳杭鎮(zhèn)受難,幸得恩人相助才得平安回京,而幫他之人所留的便是蘇二小姐的名諱。
只是,蘇沫音抵死不從。這原本就是個倔強的女子,認定了要嫁給云陌,便沒辦法再接受別的任何人,無論來提親的辰祁有千般萬般的好。
最后,是云陌親自去勸的她。他說,“你知道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所以你我的結(jié)局注定了會走向悲劇。既然明知會壞掉,那我寧愿一開始就不要!
蘇沫音紅著雙眼,癡癡的看著他,“那你愛肖家小姐么?”
見云陌不說話,沫音又繼續(xù)道,“定也是不愛的,可你卻娶了她!
云陌沉默著,胸口終于一點點的鈍痛了起來。上一世,一直到親眼看著她枯萎,他的心也一直都是麻麻的沒有知覺,卻在此時鮮活的疼了起來。他突的露出一抹邪笑,隨后輕佻道,“原來沫音已經(jīng)這般愛我了么?要嫁我有什么問題呢!只是我已經(jīng)是有妻子的人了,莫不是要做我的妾侍么?”
那一刻,蘇沫音驚愕著與他四目相對。時間仿佛是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久到他幾乎就要破功,上前再度將她擁入懷里,久到他開始猶豫,是不是應(yīng)該問她一句,“我們重新開始,可不可以!
最后,他還是選擇了逃避;艁y的奪門而去時,分明聽見了身后的哭泣聲音。他揚手擋去眼中苦痛,離去時再也沒有回過一次頭。
終歸,還是擦肩而過了。還好,最后擦肩而過了。
蘇二小姐攜十里紅妝,遠嫁京都成為豪門兒媳。讓一度看好蘇、云兩家的平頭百姓遺憾了許久,每每茶余飯后提及,總不禁搖頭感慨。
“多好一對兒郎,沒有姻緣罷了!
而就在蘇沫音出嫁一年之后,云陌以不和為由遷出了他與云夫人常住的主院,回到了他娶妻前居住的偏殿。雖然府中上下已經(jīng)盡力在克制消息外露,但是還是有些風聲傳進了旁人的耳朵里。
據(jù)說,云公子自一個月前便開始流鼻血。起先還以為只是暑氣所致,誰知十日之后又開始咳出鮮血。云家上下都急壞了,四處尋來名醫(yī)為其診斷。誰知云公子卻是將自己反鎖在屋內(nèi),拒絕一切醫(yī)治。
這樣前后拖了沒兩個月,云家唯一的獨子云陌就暴斃了。據(jù)說,他是七竅流血而死。而死時,他親自穿上了成親用的大紅喜袍。這些訊息傳將出去,有嘖嘖稱奇的,有聞之駭然的。卻沒人知道,他閉上眼睛的那個日子,正是上一世他與她成親,而她在洞房里向他攤牌的日子。
他曾在那一天傷害過她。
于是,她選在這一天徹底愛上別人。也徹底殺死了他。
尾聲
三年后,蘇沫音攜夫辰祁、子辰莫忘回家探親。聽說了自幼一處長大的云哥哥不幸去世的消息。幸運的是,云哥哥離世之時,嫂嫂已有了身孕,不至于令云家無后。
翌日,她前去他墳上探望。想起那些與他相關(guān)的幼時舊事,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強忍著心中的悲傷,她在云陌墓前遇見了一個老熟人。
文蕓還是三年前的樣子,只是一身白衣和著一頭青絲,冷冽之外竟平添了幾分疲倦之色。看見蘇沫音,她一點也不驚訝,反而像個老熟人般的和她打著招呼。二人相對無言,只在最后分別的時候,她問了她一句,“可還記得,你曾試圖用一把簪子讓他愛上你!
沫音笑了笑,回答道,“那不是沒起作用嗎!我就說過那簪子太過平凡,壓根沒有魔力!
文蕓凝視了她許久,最后一句話也沒說的走了。
昔日主仆在墳山的小徑處告別,轉(zhuǎn)身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各自離去。文蕓走得很快,不多時就消失在了山青霧色之中。
可是,一直平靜走著的蘇沫音卻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她蹲在了一處蒿草及腰的小路間。起先還只是低聲的抽泣著,最后竟蹲坐到地上,嚎啕大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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