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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沉淪
我從一場大火中幸存,可同樣失去了家。在破敗的殘垣一旁,一個少年將我從刀斧之下帶走,放到干凈的郊外,遞給我半兩銀子和半個燒餅。
我的眼睛被眼灼傷,瞧不清他的模樣,只有指尖微涼的觸覺,刻在心里。
“若要報仇,便先活下去!
我捏緊那半個燒餅,動了動干裂的嘴唇,干澀而堅定:“報完仇,我去尋你!”
“報恩。”
1.
“話說十年前,魏國公府被一場大火付諸一炬,府中諸人無一幸免。當(dāng)今還是皇子,受重病先帝所托,秘密徹查,不想竟?fàn)砍冻鎏又\逆之案。那一案牽連甚廣,軍中朝堂幾乎被清洗了個遍,一時人人自保,只為躲過那場浩劫!本┒季茦,說書人支開案桌,對著諸位堂客侃侃而談,“這其中卻有幾人因這改朝換代之際追漲船高,其中便有前幾日被人刺殺的馬國舅,聽國舅府的人傳出消息,刺殺馬國舅的人似是在逼問他十年前魏國公一案,國舅死前前寫下孫仁合三字,正是魏國公的名諱!
堂客驚覺,被他的話吸引過去,我卻盯著酒樓西側(cè)的院門出神。
我剛到京城不久,便想著法地去找見那人,稍微有些眉目了,卻被他溜走隨駕南巡去了。我另有要事不便離京,便只好在家中乖乖養(yǎng)傷,等他回來。
昨日圣駕回朝,本以為能見到人,可老陳探聽到他被留在后方處理庶務(wù),要今日才能進(jìn)城。他公務(wù)繁忙,回城便直接進(jìn)宮面圣,我不想去宮門等他,便只好在他家后門逮他。
“馬國舅薨了,太后哭暈在了長生殿,幾道懿旨送下江南,催著陛下提前回京!闭f書人有意停頓,引得眾人發(fā)問,他才回道,“陛下提前結(jié)束南巡,便是為了此事!
偌大的廳堂禿然一靜,隨后馬上哄鬧起來。稱奇的有,恍然的有,眾說紛紜。
我摸了摸腰間的佩玉,不由癟癟嘴。
“據(jù)說魏國公冤魂不散,太后十年來都避禍長生殿,連坤寧宮都不敢靠近,概因先皇后自縊于……”
我不想再聽,起身朝外走,恰巧一輛馬車緩緩?fù)T诹碎T口。我連忙閃身跳下去,立在一旁等著人下來。
“吩咐下去,馬晉的喪禮盡快敲定,太后想要按國公的儀制走,便先叫她去同陛下請旨。若不然三日內(nèi)按照章程下葬。”清冽的聲音,帶著濃重的不耐和慵懶,說完還低低咳了幾聲。
我心中歡喜,就見一個黃衣錦緞的男子從馬車上下來,才剛?cè)肭,他已?jīng)披上了罩衫,頭上戴著玉冠,手里拿著一本折子,說話間遞給一旁靜候的侍從。
“時公子!”
男子踏下馬車的身形一頓,循聲望向我。
只見他眉目深邃,冷峻的臉上長了一雙狹長的鳳眼,鼻梁挺拔,印刻著他不好的脾氣。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后又馬上染上無奈,淡淡掃了一眼一旁的侍從。
我忙上前,擠開那個青衣侍從,伸出手開心道:“時公子可算回來了,你走前沒同我講,我以為你生我的氣了呢!”
來人正是時弈之,當(dāng)朝太傅。
說是太傅,更像太師,F(xiàn)今皇帝無子嗣,宮里雖養(yǎng)著許多皇子,可都是旁支,如此自然沒有立下太子。時弈之名義上是教導(dǎo)這些皇子的老師,可實則掌管著三省,上達(dá)天聽下至百官,皆聽他調(diào)令。
時弈之伸出的手頓了頓,倒還是放在我手上。手心傳來的微涼觸覺,叫我不由心軟了軟。
“走得匆忙……”他像是自然地解釋,可又馬上閉了嘴,臉色有些別扭。
我瞧著樂了,扶他下馬車,跟著他一同進(jìn)了后門,嘴上不停:“皇帝偷懶,下頭的官也吃閑飯,你本身就身體欠佳,又才奔波了一路,合該好好休整休整!
見我毫不客氣跟著進(jìn)門,時弈之臉上毫無波瀾,一同進(jìn)門的青衣侍從在門側(cè)吩咐了幾句,他府中仆人馬上去伺候茶水。
時弈之府上布置并不豪華,卻極其雅致,很多不起眼的物件其實都極盡奢華。我并不懂那些字畫茶具多名貴,還是有一次我纏著他玩鬧不小心打破了一只茶盞,一旁的老管家臉色慘白了一上午。我才知道,時弈之府上的東西在這世上都是獨一份的。
時弈之落了座,叫人在腳邊放了盆碳,抿了口茶,才開口問我:“找我有何事?”
“無事,就想見見時公子!蔽野崃藦埖首幼谒韨(cè),笑著看他,“南巡事務(wù)可多?時公子可辛苦?”
時弈之聽了話低低又咳了一聲,深深看了我一眼,才轉(zhuǎn)開眼神,落在書上,開口道:“不過是一些常規(guī)公務(wù),往年皆有舊例,按照儀制來,也算不得辛苦!
“方才在酒樓聽人說陛下提前回鸞,你定是又被他指派地抽不得身!蔽医o自己倒了杯茶水,潤了潤喉嚨。
時弈之聽我的話眉間一緊,露出些許煩悶,可嘴里還是淡淡地說:“圣命難違,馬晉死的突然,陛下恐太后神傷,情有可原!
說罷,將那白玉的茶壺從我手邊挪開。我知他心疼茶盞,故意與他作對,探身去勾,卻不想扯到了傷口,不由嘶了一聲。
這么多日了,當(dāng)日留下的傷口還是沒能完全愈合。
時弈之的手從茶壺上松開,拍開我捂著肩膀的手,無禮地扯開一些,看到上面纏著的紗布,眉頭緊皺。
“孫煦!”他低聲叫我名字的時候,我總有些忘記自己武功高強的事實,像是幼時被兄長領(lǐng)著脖子教訓(xùn)的驚悚感。
我連忙拉下他的手,捂在手里,嬉笑著討?zhàn)垼骸靶呀?jīng)養(yǎng)好了的。”
時弈之脾氣不好,我也是磨了多日才與他略微親近,可不敢再惹他生氣。
他掙扎了一下,卻沒用力,那雙微涼的手也就被我緊緊握著。他眼神不善,上下掃了我一眼,低聲問道:“馬晉傷的?”
我微微一愣,卻還是點了點頭。
時弈之那么聰明,我從接近他的第一天起,他必定會去查我的身份。我也無意瞞他,當(dāng)年他能救下我,我便知道他的立場。更何況現(xiàn)如今他還是我外甥的師父。
當(dāng)年太子哥哥在獄中被殺,皇后姑姑為了保全他的子嗣,自縊在坤寧宮。現(xiàn)如今宮里那群小皇子中,便有太子哥哥的兒子。
我潛入宮中,見過那個孩子,他與太子哥哥并不相像,卻有一雙與姑姑相似的眼睛,是我們孫家的眼睛。他那樣的身份,如今自然艱難,可自時弈之成為太傅起,一切都起了變化。
時弈之恪禮守制,對待皇嗣便是按照慣禮執(zhí)行,皇帝的旁支是皇子,得到貴人的待遇,太子哥哥的謙兒亦是如此。他像是無意為之又像是刻意為之,總是叫謙兒平安長大了。
我從未向他隱瞞過身份,只是他不問,我便不說。
“活該!睍r弈之叮的一聲放下茶杯,語帶諷刺,“孫姑娘倒是不怕我將你壓去大理寺,或是送去長生殿向太后邀功?”
我忙收了笑,挪到他身邊,得意道:“青嵐打不過我!
被提到名字的青衣侍從轉(zhuǎn)過身看了我們一眼,見我半個腦袋都要貼進(jìn)時弈之懷里,連忙僵著臉轉(zhuǎn)回去。
見狀我不由捂著嘴笑了起來,時弈之掃了一眼我的肩膀,冷著臉說道:“若真是天下無敵,怎么還會受傷?”
說罷將我從他身上扯開,拿起一本折子,翻看起來。
我摸了摸鼻子,乖覺地坐在那不再惹他。時弈之的院子不大,比當(dāng)年的魏國公府小上許多。我猶記得,魏國公府有自己的練馬場,那時候娘親早逝,家中只有我一個女郎,爹爹和兄長起初想要將我扔給姑姑撫養(yǎng),可又擔(dān)心宮里規(guī)矩重,我過得不舒心。才在宮里過了兩年,便被他們接了出來,帶上馬背,在家里整日舞刀弄槍。日子過得暢快,可詩文卻落得個識字的基礎(chǔ)。再見到姑姑的時候她開設(shè)詩宴,而我只會一首將進(jìn)酒,直將姑姑氣得險些病倒。后來將爹爹兄長叫進(jìn)宮臭罵一頓,揚言要接我入宮親自教導(dǎo)。
只是還未成行,魏國公府便被一場大火吞噬。那場大火燒得詭異,燒死了魏國公的忠心,也燒毀了皇后和太子的榮華。我清楚的知道這是一場陰謀,因為在那場大火之后我還遭人追殺,若真是謀逆,又何來置之死地。
若是沒有時弈之,我也早已死在十年前了。
“時弈之。”我看著他冷峻的側(cè)臉,心卻極其柔軟,他的存在便是我這十年的救贖,我想要報仇,更想要報恩。
原以為他不會理我,卻聽他低低應(yīng)了一聲。見我沒再說話,放下書看過來。
我連忙搖搖頭,笑著說道:“無事,我就想叫叫你。”
時弈之愣了愣,無奈地蹙了下眉。
“等京中事了,我想……”
“你想去何處?”時弈之并不看我,眼神還是看向折子,聲音硬邦邦的。
“我哪都不去,就想陪著你,可好?”我笑著去抓他的手,抓住那份微涼的心安。
時弈之的手一頓,想掙扎,卻被我死死抓住,掙不脫,他只好仍我抓著,抿嘴說道:“我公務(wù)繁忙,并不需要人陪!
“如此正好,我閑來無事,你且當(dāng)做發(fā)善心陪陪我。”我歪著頭,笑得諂媚。
時弈之頗為無語地看著我,卻意外沒有再反駁,而是將我的發(fā)簪撥了撥,離他的臉遠(yuǎn)了些。
“孫煦,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那事很危險,我并不贊同!彼看谓形颐郑铱傆行┬念,聽他這般說,我的心不由勾了起來,若他真想阻止我,我們必然成為對立,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因為離得近,他低聲說話的氣息像是撲在我臉上,弄得我有些癢。我想退后,可時弈之卻不讓,他掐住我的下巴,動作霸道:“若你想從我這得到一些便利,就別妄想!
說罷,松開我的臉,將我退開,起身往內(nèi)院走去。
瞧著他挺立的后背,我無端生出些委屈。時光總是叫人有變化,十年前那個溫柔的少年,經(jīng)過宦海浮沉,歷練成了鐵石心腸。正這么想著,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腳步,捂著嘴低低咳了幾聲。
我連忙上前扶住他,問道:“可是岔了風(fēng)?”
幽深的眸子斜了我一眼,任由我抱著他的胳膊,也不說話。
就在這時,青嵐走近,掃了她一眼,低聲說道:“公子,孫姑娘府中陳叔在外求見!
老陳本來就知道我來此找時弈之,往常他并不打擾,怎么現(xiàn)在要見我。
我覺得意外,想要松開握著時弈之的手,卻被他扯了扯。
“說是何事?”
青嵐偷眼瞄了時弈之的手一眼,才低聲回道:“說是江大人找孫姑娘!
“江大人?”時弈之語氣冷冷的。
我以為他疑惑,點點頭回道:“江淮總督江秉亦江大人。他前幾日回京述職,可陛下南巡,他便留在了京中待命!
時弈之眼中毫無波瀾,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時弈之怎么可能不知道江秉亦是誰,連忙補充道:“小江大人原來與師傅有舊,當(dāng)年師傅經(jīng)過淮陽曾指點過一二。前幾日我們在城郊碰到切磋過幾招,才發(fā)現(xiàn)武功招式有些相似。他可能是來找我仔細(xì)說這事的!
“你的傷他也有份?”時弈之冷下臉,敏銳地從我話里找出問題。
我連連擺手,說道:“不是不是,傷是在馬府遭暗算得的。若不是在城郊被小江大人認(rèn)出招數(shù),得他相助,可能脫身還有些難!
說著,我不由訕訕,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剛還吹噓自己武功天下無敵,現(xiàn)如今被拆穿,多少有些掛不住面子。
果然時弈之臉色更差,抽出手,背過身徑直往內(nèi)院走,冷聲道:“既如此,便去見你的小江大人吧。”
真真喜怒無常。
2.
小江大人年輕,因為從武,他個性爽朗,麥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健康富有生機。我是在府里的后院見到他的,他穿了一身干練的勁裝,發(fā)尾輕垂,看著我匆匆趕來,揚起了笑。
“孫姑娘!
“小江大人!蔽覍⑺雰(nèi)室,讓老陳在門外把守。
其實我并未對時弈之說實話,江秉亦之所以救我,概因他的身份。
當(dāng)年太子謀反的罪證中,最直接的便是魏國公寫給四川總兵呂志的書信。將無令不出,當(dāng)年天下兵權(quán)都由魏國公執(zhí)掌,可真正的虎符卻在先帝手上,想要調(diào)動軍隊,非兩者相合不可。除了一支軍隊,呂志的御龍軍。
那封書信中寫明了九月初五,命呂志攜五萬御龍軍進(jìn)京。
這封書信放在先帝案頭時,國公府已經(jīng)燃起了大火,爹爹和兄長被困在暗室里,唯有我被他們從一條縫隙里推了出來。也唯有我知道,爹爹并未寫信給呂志,而是招四方兵馬總督解甲進(jìn)京,恭賀千秋。
小江大人的父親便是收到了這樣一封書信。
如同說書人所言,那時候朝中因太子之事牽扯甚廣,人人自危,四方總督雖已入京,卻莫名變成了挾制四方的人質(zhì),叫傭兵者不可妄動。
太子被殺,四方總督皆奉上書信以證清白,只是小江大人的父親留了份心眼,另抄纂了一份下來留作日后他用。
沒想到卻叫我遇上了。
“孫姑娘身上的傷可好些了?”江秉亦語氣溫和,身上雖有一股軍人的豪爽,卻難得儒雅。
我點頭,笑著道謝:“那日匆忙,還未謝過小江大人!
“不必言謝。實不相瞞,呂伯伯曾救過家父性命,可當(dāng)年卻無力為其證明,家父心中愧疚,一直想要找到機會補償!苯嗖⒉慌c我虛與委蛇,開門見山地說道,“如今孫姑娘要徹查魏國公一案,江某定鼎力相助!
爹爹曾說過,世間萬物講究因果。當(dāng)年他救下呂志,而呂志又救下前江總督,下如今小江大人又要幫她還爹爹清白。因果輪回,皆是命數(shù)。
“小江大人可知,當(dāng)年是何人縱火?”
江秉亦清亮的眸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悠然點頭,道:“家父病重,卻一直惦念當(dāng)年之事,所以我這幾年也一直在查!
“那是皇后派來教養(yǎng)我的內(nèi)宮嬤嬤,那嬤嬤是當(dāng)時的貴妃,現(xiàn)如今的太后宮里出來的人!蔽业男乃釢瓱o比,仿佛眼前又出現(xiàn)那嬤嬤扭曲的嘴臉和那潑天的大火,“她以為我必死無疑,撕破那張溫順的嘴臉,詛咒我死無葬身之地。我至今不解她為何會有如此大的恨意!
“她的丈夫是御龍軍的逃兵!
御龍軍治軍嚴(yán)明,逃兵必斬。
我心中恍然,不由閉上眼壓下酸澀。
就見江秉亦從懷里拿出一只牛皮袋,遞給我,說道:“這便是當(dāng)時發(fā)送給家父的令信!
我顫抖著接過來,展開細(xì)細(xì)讀起來。
正如先前江秉亦所言,令信中寫著千秋宴近,令江淮總督進(jìn)京述職,并一道過皇后千秋宴。我看上面飛揚的字跡,和那暗紅的信印,不由流下了淚水。有多久沒見到爹爹的字跡了,好像十年,恍惚間又像是不止。
我起身松暗格里拿出一封信,交給江秉亦,解釋道:“這是當(dāng)日馬晉給我的信!
當(dāng)日刺殺馬晉,他為了保命,將當(dāng)年那封定了爹爹罪的書信交給了我。
江秉打開細(xì)看,眉頭緊皺。他不確定地看向我:“孫姑娘是否能辨認(rèn)魏國公的字跡?”
我搖頭,拭去淚水,腆然道:“信印和字跡都可以偽造,只是我自小不通文墨,并不能辨認(rèn)!
江秉亦顯然也不通此道,可他卻提到了另一人:“朝中時太傅才學(xué)無雙,文史造詣也是極高。且當(dāng)年他并未牽扯入太子一案,若是請他鑒定,不知可否?”
他說的時弈之我又何嘗沒有想過,可我從一開始便不想叫他牽扯其中。況且他并非如江秉亦所言為牽扯進(jìn)來,他救了我,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干涉。
十年之后,我不想叫他再涉險。
“小江大人,當(dāng)年太子哥哥在牢中被殺,姑姑為了保全謙兒自縊,現(xiàn)如今謙兒雖養(yǎng)在內(nèi)宮,可其實并不安樂。若不是時弈之,謙兒恐怕早在十年前便已經(jīng)死在深宮了。不論當(dāng)年真相如何,我都希望謙兒能夠平安長大!
江秉亦認(rèn)真地看著我,聽罷勾起嘴角笑了,說道:“你希望小皇子平安,也喜歡時太傅平安。孫姑娘,你心儀于他?”
他說得坦蕩,我卻不由愣住,有羞意也有惱意,卻無法搖頭,只嘴硬反駁:“他當(dāng)年救過我,我不能恩將仇報。”
聽我這般說,江秉亦倒是很意外,他暗忖一瞬,了然道:“得道多助,當(dāng)年我的半兩銀子確實不足叫你平安離開京城,原是時太傅暗中相助!
“你說什么?”
3.
我站在時府后門,靜靜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暗自出神。
江秉亦同我講,十年前他隨父親進(jìn)京,因為江淮離京城最近,剛收到魏國公令信的時候他們便動身了,所以趕到時,也親眼見到了那場大火。江總督覺得大火有異,叫江秉亦暗中留意,沒想到遇到了被人追殺的我。他將我背到城門外,因為行動匆忙,身上只有半兩銀子,盡數(shù)給了我。
他其實也不是叫我自己離開,而是回去掃清追殺我的人?晌椅罩前雰摄y子和半個燒餅,跌跌撞撞地逃了。
原來救我的是江秉亦,我一直錯認(rèn)成了時弈之。
現(xiàn)在想來也難怪,時弈之初見我時只覺得我眉眼熟悉,不過像他教導(dǎo)的謙兒。可江秉亦初見我時便認(rèn)出了我。
時府的后門突然開了,青嵐先從那門內(nèi)鉆了出來,接著便是一輛馬車從路邊駛來。青嵐開門和里面的人說了幾句,打開門,將時弈之迎了出來。
不知為何,時弈之在馬車前停了停,青嵐的目光朝我投來,我無意隱藏,和他打了個照面。青嵐低頭和時弈之說了幾句,他的目光也投向我的方向。
我見他輕輕蹙了蹙眉,深吸一口氣,上前與他對立。
“時公子!
許是我語氣不對,時弈之細(xì)細(xì)看了一眼我的臉色,才開口:“今日是何事?”
“無事!蔽覝\笑著搖頭,見對方像是了然,臉色微緩,嘴角也帶了點不易察覺的笑意。
“昨日和你小江大人敘舊可是高興?”時弈之漫不經(jīng)心地理了理衣襟,目光卻直直看著我。
我點點頭,在他收起笑意之前,鄭重道:“我來同時公子道別。”
“你要去哪?”時弈之徹底沒了笑意,臉色也冷了下來。
“先前是我認(rèn)錯了人,多有打擾,望時公子見諒!闭f罷,我鄭重一禮,心卻隱隱泛酸。
這酸澀我也不知從何而來,可能是舍不得,可能是不甘心。
時弈之緊皺眉頭,并不扶我,而是冷聲道:“孫煦,把話說清楚!
他的話叫我難過,心中不由生出些許怨懟,我覺得眼睛發(fā)酸,澀然問道:“十年前九月初一亥時,時公子人在何處?”
時弈之不想我會突然問這個,神情一怔,可我沒等他回答,徑直說道:“時公子被指派前往臨安巡查鹽務(wù),初一剛回,亥時抵達(dá)京郊。時公子可曾見過我?”
我原以為,那日諸多巧合并非巧合,救下我的是時任巡撫的時弈之。可萬沒想到,巧合不過是巧合。我算漏了江秉亦,算錯了時弈之。
聰明的時弈之,只從我的只言片語中便拼湊了我想要的答案。
“怎么?我不曾見過你,江秉亦卻見過你?”時弈之扯住我的手,引得青嵐詫異側(cè)目。
我看向他,眼睛熱辣辣地,卻依舊固執(zhí)地看向他:“是。他救了我,十年前是他救了我!
“所以呢?”時弈之握著我的手心發(fā)燙,“所以你錯將我認(rèn)成了他,說的喜歡也是他?”
他鳳眸微瞇,看起來充滿了危險,我不由退后了半步。像是被我這半步刺激到,時弈之猛得靠近,語氣森然:“孫煦,是你先招惹我的!
“對不起……”
“對不起?”時弈之冷笑道,“你道我為何容你攪亂朝堂,你道我真不會動你的寶貝外甥?”
他神色凜然,似是壓著深深怒意,如此神色的時弈之我從來未面對過。從我有意靠近開始,他要么冷漠要么無奈,我竟第一次因他生氣而害怕。
我掙開他的手,在他錯愕間轉(zhuǎn)身逃了,逃得毫不猶豫。
爹爹的案子有了江秉亦的助力,推進(jìn)的極其快速。曾經(jīng)的兵部因魏國公一案被打壓十年,軍人熱血被壓制了十年,在江秉亦的走動下,那簇火苗死灰復(fù)燃,向皇帝施壓。
可若要叫皇帝開這個口重審此案,卻需要一個契機。我同江秉亦都覺得這個契機是我。當(dāng)年太子在未獲罪時身死,先帝為穩(wěn)住時局臨終下旨,勒令皇帝不可兄弟鬩墻。所以那案子只有魏國公獲罪,太子依舊是先太子,謙兒還是那個小皇孫。
我欲恢復(fù)身份,可就在我打算第二日闖太極殿時,老陳傳來消息說,皇帝主動開口,徹查十年前魏國公案。
屆時江秉亦和我正在家中討論細(xì)節(jié),聽到老陳的消息,不由驚異。老陳卻遞上一封花箋,上面熏了清冽的蘭花香,她古怪地展開,只見清秀的字跡寫了叫我明日亥時在京郊法華寺相見。
花箋內(nèi)容莫名其妙,我一時摸不到頭腦,老陳卻笑著看了江秉亦一眼,才說道:“這花箋是青嵐送來的!
我猛然站起身,詫異道:“時弈之要見我?”
“我去查證了,是長寧長寧公主在法華寺。”
“長寧公主?”我久不在京中,對這些皇親貴胄實在糊涂。
倒是江秉亦想了想,眼中一亮,為我解釋道:“我們竟忘了長寧公主!長寧公主是陛下胞妹,可當(dāng)年她出生時身體不好,先帝將她送出宮由方丈撫養(yǎng)。后來長到五歲才接回宮,只是那時候并非回長生殿,而是去了坤寧宮由先皇后撫養(yǎng)的!
我這才記起來,幼年時在宮里住的兩年里,總能見到個嬌弱的小公主,我和太子哥哥玩耍的時候,她時不時會咳上幾聲。那個時候姑姑總會將她抱到腿上,輕輕哄著。
老陳補充道:“先皇后對長寧公主有養(yǎng)育之恩,曾有意叫她與少將軍結(jié)秦晉之好,只是后來長寧公主覺得身子太弱不宜生養(yǎng)辭謝了。若不然她恐怕是你嫂嫂了!
竟還有如此淵源。
“時太傅果然聰明,他叫長寧公主出面,比你現(xiàn)身安全許多!苯嗄樕嫌袣J佩,“長寧公主自魏國公一案之后,便一直待在法華寺靜修,前幾日身著斬衰,頭梳喪髻,進(jìn)過宮。沒想到竟是請愿重審魏國公一案!
妻妾為夫、未嫁的女子為父才著斬衰和喪髻。長寧公主父皇已亡,又是未嫁之身,為何……
她是為兄長!
我倏然站起來,想往外沖,可江秉亦卻起身攔住了我,叫我冷靜:“陛下既然開口,便表示長寧公主成功了,你如今不可沖動,妄顧她一片心意。”
“因我孫家牽連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如何叫她……”
如此身份出現(xiàn),即便她是公主,也再難尋得良人。若爹爹的案子成,她則無恙,若不成,她還要招來禍端。
“時太傅算無錯漏,長寧公主是陛下胞妹,又是太后獨女,即便再不親近,骨肉至親,總還是留些情面的。”老陳笑得隱晦,“小姐在此著急,不妨明日親自問問長寧公主!
我被他們說得冷靜下來,心中卻隱隱有些意動。我先前害怕時弈之氣惱壞我大事,可不想他卻暗中助我。腦中閃現(xiàn)出他上回見面時凌然的怒意,一時茫然。
所以等在法華寺再次見他時,我不由愣然。
4.
“你是阿煦?”長寧公主早已不是幼時模樣,長得清秀端莊,身上穿了灰白的斬喪,頭上別了一枚素花。
她見到我,笑得溫柔,與她身旁一臉冷然的時弈之形成鮮明對比。
“長寧公主!蔽蚁蛩卸Y,想要同她道謝。
可她卻欣然搖頭,看著我輕柔地說道:“你幼時喚我一聲寧姐姐,我便覺得你也是我妹妹。更何況你是他的妹妹,如今他不在了,我也是可以保護(hù)你的。”
她口中的人,是我的兄長,那個少年將軍。
我不由眼眶發(fā)酸,輕輕搖頭:“兄長已故,為他們翻案本是我的事,您不必犧牲至此!
“你以為的犧牲,卻是他人的愿景!睍r弈之在一旁冷冷說道。
長寧微微笑著,掃了他一眼,才同我柔聲道:“時太傅所言極是。你那時小,并未注意。我傾慕你阿兄已久,只苦于身體不康健,怕拖累他。直至他死,我都未能同他表露心意,這亦是我的執(zhí)念。我今生所愿,便是能嫁于那位少年將軍。阿煦你便圓我所愿,成為他的妻子,為他做些事情吧。”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手心發(fā)顫,卻被長寧輕輕按下。我知道她心意已決,欽佩她敬重她,也為她惋惜。
我不自覺哭了出來,待我回過神,長寧已經(jīng)離開,院中只留時弈之,面色凝重地看著我。
我見他如此臉色,委屈之意從心里泛起,可我沒立場怪他,如老陳所言,我還應(yīng)該謝他?晌也恢獮楹,就是不愿意叫他看到自己軟弱的模樣。
我擦了擦臉,站起來,打算回去。
“著急回去找你的救命恩人?”時弈之語帶輕蔑,聽起來頗有些陰陽怪氣。
我確實打算回去找江秉亦商量事情,可聽他這么說,不由止住了腳步。我悶悶低著頭,想走卻更想靠近。
“謝謝!
時弈之聞言愣了愣,臉色別扭地低頭喝了口茶。我以為他已無他話,正打算離開,就聽他幽幽開口:“前幾日趙謙問我,他父親是否被冤枉的。”
我腳下一頓,馬上轉(zhuǎn)了個頭,在他身側(cè)坐下,聽他語氣平靜地說道:“我告訴他不知!
我不由蹙眉,想到懷里那兩封書信,咬咬牙,拿出來遞給他:“時公子,可否幫我看看,這兩封信可是出自同一人手筆?”
他抬起鳳眼看我,修長的手指卻夾著信沒動。我被他看得有些腆然,想要收回手,就見他反手將信打開,嘴上卻問:“你如何算到我在此,還帶了這東西?”
“朝中我不信任何人!蔽胰鐚嵒卮,抿了抿嘴,在他幽暗的目光中,繼續(xù)道,“我信你。”
他眉梢微挑,目光掃過我的嘴,突然輕輕笑了一聲,低下頭看信,說道:“孫煦,你有求于人便嘴巴甚甜。”
我有些氣悶,又不敢打擾他認(rèn)信,嘟囔道:“我從來都說真話!
“慣會說些好聽話。”
“我沒有!”
“當(dāng)初說喜歡我的話呢?是喜歡錯人了?”他說完,抿緊了嘴,捏著信的手指也略略泛白。
“我是認(rèn)錯了你,可我從未說過假話!”
他從信中轉(zhuǎn)過頭,看向我,突然抬手輕拭我的臉頰,我才驚覺自己竟不知何時落了淚。
“好好的哭什么?”
他的指尖冰涼,像是記憶中的觸覺,可我明明知道那不是他,卻在這短暫的相處中,貪戀起這份溫暖。他的縱容,叫我時常忘記苦痛,好似這十年的艱難,都能被抹平。
“你若不惹我生氣,我便不會叫你哭。”他目光極淺,面上又露出無奈的神色,我心中的酸澀頓時決堤,淚流得更加猛。
他輕輕嘆了一聲,語帶輕笑,問道:“孫煦,十年前我未能救下你,那今日,亦是在京郊亥時,我是否算是救了你?那你是否……”
他突然頓住,我紅著眼睛等著他的話,就見他似自嘲地妥協(xié),將我攬入懷中,低低咬牙道:“誰稀罕當(dāng)勞什子救命恩人!
好似心臨福至,我竟馬上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
我覺得好笑,他那么驕傲又霸道的人,卻為我費心,討我喜歡。我悶悶笑著,他松開我,鳳眼帶惱,瞪了我一眼,將那兩封信收入懷中。
“這兩封信交給我,我定還魏國公清白!
他的話輕巧,卻莫名給了我無限信心。時弈之,時太傅,這世上最聰明的人,我喜歡的人。
可我突然想到江秉亦,連忙說道:“另一封信是小江大人擅自留下的,可別叫他惹上麻煩……”
“啰嗦!”時弈之聽不得我叫江秉亦,方才柔和的臉倏然冷了下來。
“他助我良多……”我還待再為他說些好話,就感覺唇上溫?zé)嵋黄,只轉(zhuǎn)瞬即逝。
我呆愣在那,就見時弈之耳根微紅,臉上帶著別扭,極力壓制笑意,說道:“勞我辦事,先收些利息!
尾聲
時弈之動作很快,像是不耐煩一件事磨上許久,在秋季末寒冬來臨前,魏國公的案子就被推翻了。
他的脾氣并不好,凡事講求禮法戒律,自皇帝同意長寧公主提案重審魏國公案,他便進(jìn)駐大理寺,一層層將當(dāng)年的疑點攤開來,抽絲剝繭,挖掘真相。
當(dāng)時我給他的那兩封信成了最關(guān)鍵的證據(jù),他私信其他三方兵馬總督,原來當(dāng)時另外三人也留下了印信,佐證了江淮總督的書信。爹爹當(dāng)年留下的德行,也叫這幾位總督留了個心眼。
真相不難推敲,當(dāng)年太子被誣陷,現(xiàn)如今的皇帝當(dāng)年的皇子為奪帝位,戕害兄弟。時弈之不知用了何法,叫皇帝在千秋宴上寫下罪己詔,在泰山祭天時當(dāng)眾誦讀。我始終不知他的神通,可時弈之卻總不肯說。
直到許多年之后,謙兒大婚親政,我去祝賀時,他才拿出一封先帝留下的遺詔。
先帝竟然將一封退位詔書給了當(dāng)時才十五歲的時弈之。
“我當(dāng)時從臨安趕回來時,慢了半刻鐘,便是接這勞什子遺詔。若是沒耽擱,哪有江秉亦的事!
多年后,聰明又霸道的時弈之如是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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