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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如浮草
啟帝說拓葛王看上了我,于是他便塞給了我一根發(fā)簪,教我在大婚之夜殺了拓葛王。
我乖巧答應,跪地謝恩,卻在那夜將發(fā)簪交給拓葛王,語調呢喃:“請大王替妾簪發(fā)!
大宴擺了三日,待到第四日,拓葛王扶著我上朝拜別,攜十萬雄兵退出京都,我眼中都是啟帝既驚又喜的復雜眼神。
搖曳的鸞轎載著我駛出城郭,進入一望無際的草原,我不自覺摩挲了一下頭上的發(fā)簪。
拓葛王的封地在北地草原,那邊有荒蕪的沙漠和富饒的綠洲。說是封地其實也不然,更像是拓葛王從啟帝的疆域里靠刀劍掠奪來的領地。
拓葛王殺伐狠決,窮兵黷武,喜食人肉,面如兇獸。這些評論,都是我在啟帝的書房中聽臣下奏稟的。屆時我從旁研墨,那些奏稟的臣子多半抬眼瞟上我一眼,說一些于禮不合的諫言。
我心中嗤笑,若啟帝守禮,如何會叫自己的妃嬪去服侍外姓的蠻王。
“你的出身本沒有資格成為大王側妃,不過是你得了些機緣,叫那皇帝以為是因為你才叫大王撤了圍京都的兵,因而有了這樣的封賞!倍俗釆y臺前的女人并不睜眼看我,只透過銅鏡不時掃上一眼。少傾,她摸了摸自己散亂的發(fā)尾,我見狀上前遞去羊角梳,替她盤發(fā)。
女人這才側臉看我,繼續(xù)道,“大王并無反意,是你們皇帝膽怯雄兵之威。”
“妾不過一件玩物,能叫大王大妃得著點樂,是妾的福分!
女人正是拓葛王現(xiàn)任的大妃,她像是滿意我的姿態(tài),被逗著一笑,本來凌厲的面容柔和了些許。她帶著難得的笑意,抬手捏住我的臉頰,仔細端詳了一番,才收住笑容,略顯狠厲地說道:“不必妄自菲薄,本妃見過不少中原女人,像你這般艷色的確實少有。收住心,好生伺候大王便罷,不必在本妃跟前討好!
我的目光掃過大妃鎖骨上的紅痕,心中疑惑,面上卻露出怯意,在她甩開我的臉的時候,跪倒在她身側。
大妃好似無意,只聽她的聲音像是恩賜般,在頭頂響起:“像你這般從教坊司出來的中原女子,最是懂得如何伺候男人,可在這拓葛,并不是所有男人你都可以沾染!
我顫抖著抬頭聽她提醒,只見她殷紅的雙唇吐出勒耶的名字,心中一定。
勒耶王子,拓葛王的大兒子,上一任大妃所出,他的傳聞不多,可我知道,那幾日京都被圍,拓葛王領兵進宮,是勒耶在外照應。
我做出怯懦狀,目光再一次掃過大妃的鎖骨,心中嗤笑,小聲地說道:“勒耶王子威嚴,妾不敢直視!
當我躺在勒耶帳中,看著帳外星光,想的卻是揚州教坊司外秦淮河上的天燈。
每年七月七,旁人都在乞巧猜燈,而她,則是將一盞又一盞的天燈放進河里,期盼那份難來的安息。
蒼老的鴇母只在這一日縱容我,她時常說我是秦淮河送來的珍寶,有著待價而沽的價值。
于是我便叫自己有這個價值,等來了南巡的啟帝。
“勒耶王子輕些,妾手疼。”我讓眼中蓄起淚,我明白何種樣貌最叫男人垂憐。
果然對面掐住我手臂的手松了些,帶著繭的手略顯粗魯?shù)孛嗣业哪槨?br> “如此美人,叫父汗得了便宜!崩找[了瞇眼,看著我眼角的淚痕,眼神暗了暗。
我仰頭迎著他的沖撞,環(huán)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語:“若那日王子敲開宮門該多好!
耳邊的喘息微滯,我的心中疑慮未定。
像是為了應證我的猜測,勒耶支起手臂,目光雖然看向我,卻像是透過我回憶起什么。他悶聲說道:“說什么京都易攻難守,說什么怕宗親養(yǎng)兵反撲,不過是膽小怯懦!
似是泄憤,勒耶掐住手臂的手猛然一手,我被疼得一顫,意識卻越加清明。
果然,我并不會是叫拓葛王退兵的關鍵,我只是那中間名目最為冠冕旖旎的借口。
我艱難開口:“王子英明,誰敢忤逆?”
“那個該死的女人,圖桑!”
圖桑,拓葛王原配大妃唯一的女兒,勒耶王子同父異母的姐姐。
拓葛王巡游部落回來,與之一道回來的還有得寵的圖桑公主。
我第一次見到如此耀眼的人,她的氣質干凈,仿佛草原上的格;,熱烈向上。她輕揚著下巴,在馬背上掃過眾人,目光只在我身上稍作停留,似是對這一切都有股灑脫的從容。
夜里擺宴,我靜坐在拓葛王身旁,目光卻總忍不住朝圖桑身上看。她始終穿著騎馬裝,頭上的彩繩編發(fā)叫她干練又鮮活。她似是極愛喝酒,各個公主王子敬酒她亦是來者不拒,宴席上總能傳來她爽朗的笑聲。
我在那笑聲中回神,動作輕緩地為拓葛王斟酒,任由他帶著醉意將手伸向我的裙擺。我讓自己帶著羞怯,惹得拓葛王環(huán)手將我圈住,喂了幾口酒。
烈酒沖鼻,我止不住低咳了起來,眼底也染了些水光。
這份柔弱更叫拓葛王難耐,伸手想要解我的腰帶。
“父汗,圖桑說此番巡游,還去了塔隔布!闭f話的是拓葛王的小兒子,現(xiàn)任大妃親子。小王子才七歲,正是好動的年紀,他聲音洪亮,“那里的馬跑起來可快了,父王什么時候也帶我去瞧瞧!”
拓葛王松開手坐回位置,笑著看向自己的小兒子,說著:“等你能跟圖桑一樣獵到頭狼,下次巡游便帶你去!”
我悄然整理好衣襟,聽了此話,不由抬頭看了一眼圖桑。就見小王子滿臉驚嘆地看向一旁的圖桑,吵嚷著和圖桑說話。
而圖桑只是端起手邊的酒,遠遠望了我一眼。
夜里拓葛王盡興入睡,我喚來奴隸準備沐浴,轉念一想,叫人領著去了宮帳后山的溫泉。拓葛王雖已不惑,可體格依舊壯碩。他并不憐惜,沖撞得毫不溫柔,時常留下痕跡。
我揉了揉手腕,褪去衣衫,浸泡到溫泉里,叫自己放松。
星空璀璨,看得人心也靜了許多。入眼的夜如此廣袤,倒顯得自己何其渺小。
“你也喜歡星空?”
輕柔的聲音引得我慌忙轉身,便見圖桑抱著衣袍站在溫泉邊。她已散去編發(fā),長發(fā)披在腦后,讓她整個人柔和許多。被黑夜中的星火照著,原本銳利的五官在此刻也變得柔和。
她見我晃神,并不多言,自顧自解了衣衫,抬步踏入溫泉。
我的目光不自覺隨著她的動作,觀察起她的身體。
和自己的纖細不同,圖桑的身體帶著一股力量美,麥色的皮膚讓她看起來充滿生命力。她的雙腿修長,小腹平坦,胸前的美如此坦然的展現(xiàn)在我面前。竟叫我難得生出一絲羞澀。
“圖桑公主!
圖桑跨步走到我身邊,一同浸泡在溫泉里,抬頭看著星空,嘴里卻說著其他的話:“看來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被看穿,可圖桑轉頭,看向我的眼神卻清澈:“你們漢族女子重禮守節(jié),可你作為啟帝的妃嬪卻能夠委身父汗,甚至叫大兄也為你癡迷,我頗為不解!
那雙眼睛,帶著一絲笑意,從中并無輕蔑,而是平靜的疑惑。
我穩(wěn)住心神,緩步靠近,帶著點不確定地試探,攀上了她的肩膀。
溫熱的皮膚相觸,讓我心底一蕩,我低垂下頭,露出纖弱的姿態(tài):“妾不過是個物件,供人賞玩。”
泉脈溫熱,卻不及搭在我腰上的那只手,我斂去神情,貼上圖桑,輕聲說道:“公主若是也想賞玩,妾掃榻相迎!
圖桑的眸色暗了暗,手摸上我的臉。同樣生了繭,可公主的手帶著憐惜,她將我的臉抬起來,看著我說道:“你不必如此。當初利用了你止住干戈,我問心有愧,我自會善待你,你勿要生事!
我猛然抬頭,直愣愣地看向她。
圖桑用眼神描摹我的輪廓,指腹依舊流連在我臉上。
“這張臉,騙過了多少人!彼讣庥昧,磨搓得我有些痛,讓我不自覺退了半步,可卻被她攔腰拉回。
滾燙的肌膚碰撞在一起,心也跟著重重跳了幾下。
“妾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圖?亢芙,近到好似能交換呼吸。她的目光在我的唇上停留,盯著它回答:“明日起,你便來我?guī)ぶ!?br>
云消雨歇,像是霞光留戀紅塵,將天邊染上緋色。
一場大雨讓空氣變得清爽,也給了我短暫的喘息之機。
不知道圖桑和拓葛王如何說,從那晚起,我便日日前往圖桑帳中。她并不多話,只叫我為她抄寫經(jīng)文。
漢人的經(jīng)文。
圖桑的圍帳和其他人略有不同,她擺放的物件靈巧,帶著些女子的講究,回到內帳的圖桑也多是換回裙裝,活脫一個天真爛漫的女郎。
可是這幾日的相處,我發(fā)現(xiàn)圖桑會見的多是軍中年輕的將領。他們似非常欽佩圖桑,和她說話總是帶著敬意。
這是個強者掌權的世界,哪怕圖桑是女子。
我時常走神,在內帳抄寫經(jīng)文時,聽到外面爽朗的笑聲,總會不由自主想起圖桑盯著我的嘴唇說話的樣子以及她的指腹擦過臉頰的觸感。
這時候我不得不放下抄經(jīng)的筆,盯著屏風出神。
鴇母說過,動情是罪,動心是孽,像她們這樣的人,不能動情更不能動心,不然將萬劫不復。
我摸著硯臺,看著眼前圖桑特意為我備下的漢人書案,生出澀意。
世人皆愛美好的實物,美麗的人,燦爛的人。
我亦不能免俗。
入夜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去,出門正巧碰上圖桑牽著馬回來。旁邊的奴隸扶著她,可她臉上已帶了醉意。
她今日有酒局,我差點忘了。
拓葛王因為她率兵兼并了一個大部,設宴席行賞,她是主角。只是不想她竟然回來的這么早。
“你可會騎馬?”圖桑推開奴隸,靠向我。我見她有些不穩(wěn),連忙去扶。
可圖桑卻并不領情,反倒拉著我往馬上推。我被她的酒味熏得晃神,待到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翻身上馬,帶著我一同跑了起來。
圖桑策馬飛馳,顛得我只能緊緊抱住她。她的懷里如同她的人一樣干凈,沒有熏香,也沒有皂角,只有極淡的酒味,惹人微醺。
我以為她毫無目的,沒想到她卻帶我來到了一個湖邊,湖面倒影出整片星空,漂亮極了。
圖桑下馬,又轉身托著我的腰將我抱下。
我的腿被顛得發(fā)顫,著地不穩(wěn),朝她撲去。
圖桑好似醉意上頭,腳下也是踉蹌,抱著我一同跌坐在地上。
許是星空和醉意叫她心情愉悅,她大笑幾聲,將我扶好,指著那片湖,說道:“我幼時阿娘便帶我來這里騎馬,她說草原的女郎,并不輸給男人。”
我與她并肩坐在星光下,靜靜聽著她說話。
圖桑是拓葛王原配所生,那時的拓葛王還是個小部落的首領,可圖桑的母親卻是最大的部落長唯一的女兒。我聽人說起圖桑時,總免不了聽到他們對她母親的贊賞。拓葛王已故的大妃,曾是這片草原上最美麗的格桑花,也是最驍勇的女王。
可惜天妒紅顏,圖桑的母親戰(zhàn)死,留下了年幼的圖桑。
我看著眼前的人,看著她微紅的臉頰上揚起的笑,心中艷羨。
即便早逝,圖桑的母親也留給了她自信和從容。
“他們在慶祝行賞,卻無人記得今日是阿娘生辰。”圖桑眼中星光點點,“若是足夠強大,才會叫人記住!
我不自覺縮緊了心神,將手埋進她的手掌。
“妾每次看著星空時,都覺得人是如此渺小!
圖;仡^看我,那清澈的眼眸中帶著不解,可帶著醉意的她卻直言不諱:“不,你不渺小。你忍耐克制,洞察人心,若不是我的出現(xiàn),此刻你恐怕會在勒耶帳中,攛掇他舉兵攻啟!
她的話叫我的心狂跳了起來。
圖桑替我理了理頭發(fā),目光平靜,溫柔的安撫著我的背,低聲哄道:“你如此聰慧,不該選中勒耶。你那仇,我替你報。”
她極輕的一句話,頓時讓我亂了心神。
“妾不知公主所說何意!
圖桑摸著我的臉,嘴上帶了笑意,她說道:“你這張臉上還是帶著情緒好看,比如此刻的慌亂。染上了情緒,便瞧著像個活人。穗菁,你可以活得自在些。”
穗菁。
不知有多久了,這個名字從她口中說出來,竟讓我覺得恍若隔世。
“將你從水里救起來的時候,你手里還抓著一把水草。真是傻孩子,那水草就跟世間情愛,被抓住了,只會要你命,哪里能救你!鄙n老的鴇母簪著素凈的步搖,神色冰涼,“就給你取名叫穗菁吧,收斂起情緒,在此好生活命。”
圖桑帶著醉意,和我說起了一樁往事。
她長到十歲的時候,跟著拓葛王去到京都朝貢,屆時的拓葛并不強大,不過是啟帝附庸的一眾屬臣中并不起眼的一個。正因為不起眼,啟帝在處置罪臣的時候,竟不避諱他們。
十歲的圖桑第一次見識到,帝王之權。她親眼見證了朝堂間不同黨派拉扯之后將人定罪,即便連十歲小兒都能看明白的污蔑,可啟帝卻不在意。
那時候即將入暑,圖桑親眼看到被定罪的大臣斗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頃刻間他的汗?jié)裢傅墓俜O袷窃谕馗鹜趺媲傲⑼,啟帝將犯事的大臣抄家,還判了個誅九族。
回到拓葛圖桑問過大王,為何要誅九族。反倒是新任的大妃告訴她,不過是帝王斬草除根滅于后患罷了。
圖桑說這事的時候,眼中閃著點點星光,看得我有些刺痛。
突然她轉過臉,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接著說道:“穗菁,這些年,你該多辛苦啊!
我張了張嘴,心中漲痛,卻不能成言。圖桑摸了摸我的頭,像是被冷風吹醒了酒,扶著我上了馬,牽過韁繩,緩步回去了。
世事無常,我幼時家中遭逢突變,奶母總是以此作為安慰?芍饾u長大,我才知道,事世并非無常,一切因果,皆有跡可循。
我在圖桑帳中抄著第五本經(jīng)文,通天的火光點亮了黑夜的營帳。我起身想要去看,只聽圖桑的馬在帳前停留,突然我的手被一把拉過,頃刻間廝殺聲沖入了耳中。
“莫慌,穿好衣衫,去大妃后側的帳中,安靜等到天明!眻D桑的臉上沾染了血跡,可她的眼神堅定而明亮,像是一匹餓狼終于等到了獵物動作。
我跌撞著摸到了大妃的帳后,手里死死捏著未抄完的經(jīng)文,躲進圖桑所說的帳中,聽著外面馬嘯和喊殺聲,勉強著讓自己的手止住顫抖。
不敢點燈,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摸出經(jīng)文,在黑暗中默寫起來。
幼時還未落難,外祖信佛,時常在一旁聽她誦讀,仿佛從經(jīng)文中,便能感覺到那番平靜的尋常煙火。
混雜的夜晚,只薄薄的一帳之隔,外面經(jīng)歷著生死殺伐,而我,只需等待結果。
經(jīng)文快要默完的時候,廝殺漸止,不遠處傳來女人的尖叫聲,我的筆一顫,不自覺僵直了身子。
其實從我剛開始進到圖桑的帳中,便知道她所圖為何。
她有不輸男人的冷靜自持,又有女人的敏銳細膩,那些崇拜她的年輕將領,好似和她母親以前的舊部毫無關系,可我聽他們無意間說起的話語中可以推斷,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是那個部落的親眷。
圖桑集齊那些人,意欲為何,不言而喻。
那日圖桑酒后囫圇同我講的那個啟帝的故事,其實也是在不斷提醒自己,她的母族,也被拓葛王“株連九族”。
帳外的天漸漸亮了起來,借著微暗的天光,我看著手邊略顯凌亂的經(jīng)文,有些走神。這時一個人掀開門帳走了進來,她的臉上帶了傷,身上的鎧甲也沾滿了血跡,不過她步伐堅定,臉色并不見得多好,可眼中依舊明亮。
“你受傷了?”我盯著她臉上的傷,想要抬手去摸,卻看到自己沾上墨的手,禿然收回了手。
“大王要問你話。”圖?绮娇拷プ×宋业氖,輕輕在我耳邊低語,“勒耶勾結大妃犯上,已被誅殺于刀下,可大妃死前將你的發(fā)簪握在了手中!
圖桑說完,輕皺著眉看向我,似是不贊同,嘖了一聲,抬了一下下巴,說道:“好好想想,把自己摘出來。”
在圖桑松開手之際,我突然抓了一下,看著她問道:“妾是否壞了公主大計?”
圖桑垂眼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摸了摸我的發(fā)髻,毫不在意地說道:“大妃死了便死了,即便將來有新的大妃,也不一定會有新的王子!
見到拓葛王是在他的大帳中,他似是受了傷,披著件褂子,胸口露出些繃帶。一旁的案幾上放著一支金簪,正是我隨嫁而來的那支。
拓葛王端坐在床榻邊,擺擺手叫圖桑離開,一時間帳中便只剩下我和拓葛王。
我理了理心緒,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下側,等著拓葛王發(fā)話。
“我的第二任大妃并不喜歡中原女人,她總說中原女人狡猾善變,看來此話不假!蓖馗鹜跽f話緩慢,像是失去了先前的活力,恐怕傷的不輕。
我低垂著頭,將脆弱的脖頸暴露在他面前,只在他說中原女人狡猾的時候讓眼中染上茫然,匆匆看了他一眼,又怯懦地低下了頭。
男人總以為女人天生就該無知愚蠢,這副作態(tài),正是他們心目中我該有的樣子。
果然,拓葛王語氣一換,似是憤然,他說道:“本王將你從中原帶回,你又是如何對待本王和大妃的?”
我連忙抬頭,顫顫巍巍地看向他,讓眼中蓄上淚,指了指他胸口的傷,避而不答他的問話:“大王的傷是否無恙,妾心中害怕,大王萬要保重貴體,妾才好有了依仗!
拓葛王先是冷著臉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在我不勝羸弱地跌跪在地上的時候,他才收起了目光,勾了勾手,叫我靠近。
我連忙爬了過去,任由他捏住我的臉,這才叫眼淚落了下來。
“大妃臨死前,說是你教唆勒耶謀反,你作何解釋?”
他的語氣平靜,聽不出什么情緒,可既然如此問話,便是叫我分辯。眼淚不斷落下,我輕顫著說道:“大妃為何如此說,妾不過微弱草芥,只盼大王得空垂憐,如何有這般能耐教唆勒耶王子?況且大王戰(zhàn)事操勞,妾潛心抄經(jīng)誦佛期盼大王平安,更是無暇見到勒耶王子!
我講話說得絕對,不過事實如此。自圖桑將我叫去她帳中,勒耶便再未出現(xiàn)。只是我雖見不到勒耶,可作為拓葛王的側妃,每日依舊需要向大妃問安。不過是在那時說些在圖桑帳中聽到的消息,半真半假,叫大妃和勒耶著急罷了。
我捏了捏手,試圖感覺方才留在手上的溫度,臉上卻保持著那份欲語還休的委屈。
不管圖桑有意為之,還是無意放縱,在我的蓄意扭曲和她四下走動之下,在勒耶面前,便是一副拓葛王重用圖桑,意欲傳承的模樣。
下月關門大開,拓葛又將進貢于啟,可與往年不同,因為上一次的圍京,給了啟帝足夠的警惕,所以下月拓葛王原是打算派圖桑替自己前往。
這本是一場拋棄,可對于剛愎自用的勒耶而言,這無疑是一種上位的信號。他以為拓葛王已經(jīng)選中圖桑接任才會讓她前往啟炫耀揚威。
如我所料,勒耶反了,而他其實真正要反的是圖桑?蓤D桑利用了女人的身份,將自己的勢力隱藏了起來,全然依附著作為父親的拓葛王。
如此,勒耶反了她,便成了反了拓葛王。
“你膽子小,本王一向知道,當初啟帝叫你自盡,你卻讓本王救你!蓖馗鹜踔刂匾凰Γ瑢⑽宜υ诘厣,本就凌亂的衣衫因此散落開來,露出胴體,我的心像是被刺痛了一下,慌忙伸手去攏,卻見到拓葛王拿起一旁的發(fā)簪。
收拾衣衫的手一頓,又不聲不響地垂了下去。
果然見到拓葛王拿著發(fā)簪看向我的眼神一暗。他站起來,緩緩蹲下,有些輕蔑地扯掉我的外衫,寒冷的空氣讓我微微顫栗,卻只是噙著淚看向拓葛王。
只見他將發(fā)簪的尾部沿著我的臉緩緩下滑,從脖頸劃過,再到心上,在上面停留了一刻,又慢慢向下,毫不溫柔地掃過胸乳,到了肋骨,才停了下來。
“你既未能見到勒耶,可你日日與圖桑相對,可是不愿離開?”拓葛王陰鶩的眼睛盯著我的眼睛,叫我有一瞬間的窒息。
我想要躲開,可也清楚地明白,此刻若是閃躲,便是將圖桑至于險地。
像是幻覺,我好似聽到安靜的營帳外,圖桑清亮的聲音在處理著事務,牛馬在清晨逐漸有了聲響,仿佛無比尋常的那些煙火。
我閉上眼睛,感覺到眼淚從臉頰滑落,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淚水如此灼熱,燙傷了胸腔里的那顆心。
等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jīng)恢復了我見猶憐的姿態(tài),我知道,那是多年來不斷練習的成果,是男人最愛的那副樣子。
“求大王允許妾在身側服侍,自大王將妾從啟皇宮解救出來,妾的身心便只屬于大王!
我虛情又真誠地望著拓葛王,看著他仿佛物件一樣上下打量著我。從我的臉,到我的身體。
都說姝妃好顏色,常伴君王側,君王夜夜笙歌,忘卻早朝之事常有。
當拓葛王渾濁的氣息在耳側響起,我不禁感嘆,當年啟帝朝中進諫除去妖妃時,我該說上幾句贊同的話才是。
不過哪怕是得寵的妖妃,當男人的權勢受到威脅時,還是會毫不猶豫被推出去。
因為受傷,拓葛王體力不支,一場歡事本該草草收場,可我卻不許,像是為了揮掃趕緊心中的旁騖,我流著淚使出渾身解數(shù)。耳邊響起號角,像是昨夜亂相重演,帳外傳來一陣陣廝殺和慌亂的馬蹄聲。
拓葛王突然睜眼,扶著我的腰想要將我挪開,可我卻不依,用力按住了他胸口的傷,激得他身子一顫,險些將我甩下床去。我借著自己身體的重量,勉力將他壓住,可無奈身體力氣不如他,被他伸手掐住了脖子。
窒息的感覺一下子涌了上來,不由自主地抓緊了他的傷口。拓葛王痛得喘息了一番,手上的勁也松了許多,我忙趁此欠身拿起一旁的發(fā)簪,朝著他的喉嚨狠狠扎了進去。
拓葛王吃痛,松開我脖子上的手,一把將我甩到了地上,可那跟簪子卻依然扎在他脖子上,頃刻間鮮血直流。
“賤人……”
我跌倒在地上,覺得手心熱辣辣地癢,低頭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上沾滿了拓葛王的血。不止雙手,我的臉上,裸露的身上都濺上了他的血,我想找東西擦,可我又不敢動,只能靜靜看著拓葛王在床上掙扎。被扎的喉嚨一直在流著血,我也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的血竟然如此之多。
原來男人和女人一樣,被扎破了喉嚨,也是會流血而死的。
我的眼中突然浮現(xiàn)奶母被官兵一刀割破喉嚨的畫面。
那是七月七,我隨著家中的堂姐們一道出門乞巧,揚州城內燈火通明,各家販攤都擺出燈謎,我年歲小,猜不出謎團,早早困頓起來,便叫嚷著要奶母帶著我先行回府。
可還未分別,路邊就出現(xiàn)了許多兇神惡煞的官兵,見著堂姐和府里的仆從便抓。奶母抱著我和一個堂姐逃到一個河邊小巷里,堂姐將年幼的我塞進在河邊晾曬谷物的大簸箕里,和奶母一同面對官兵。
我至今耳邊都能響起堂姐裙衫撕裂的聲音,還有奶母的血灑在簸箕上的溫熱。
等到那場災難停下來,我的堂姐和奶母,只留下那盞兔子燈是完整的,只是被踢落到了河里,隨著她們的尸身上下起伏。
我去撈她們,最后卻跟著一同跌落了那條秦淮河中。
匆忙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回憶,我慌忙轉身,見到一身便服的圖桑,她身上染了血,帶著一身戾氣掀開營帳,見到眼前的場景頓住了腳步。
那種窒息的感覺又回來了,我好像無法呼吸,只能緊緊抱住自己。
“穗菁?”
身上一暖,一件外袍落在了我身上,剎那間,我有種想要落淚的沖動。
我抬頭確認了拓葛王死了,才擠出難看的笑容,看向圖桑,故意說道:“我殺了你的父親!
“殺了便殺了!眻D?戳艘谎弁馗鹜,微皺著眉,說得輕松,可看向我的時候又馬上說道,“啟帝派兵突襲營帳,我們一時不查,遭了伏擊。穗菁,我們得馬上離開這里!
說著,便想要拉著我起來,我反手拉住她,問道:“你說誰?”
圖桑的眸光沉了沉,看著我,才一瞬,解釋道:“啟帝。定是一月后的朝貢叫他們緊張,啟帝提前增兵,昨日見營中大亂,此刻想要趁火打劫!
我心顫了顫,不自覺看向圖桑,歉然地說道:“是我的錯!
不該在這個時候算計拓葛,反倒叫啟帝得了便宜。
沒想到圖桑竟給了我一個極淺的微笑,她扶著我起來,說道:“我為了不叫大王懷疑,又需引勒耶入局,我一早便將我的部下調往外地,我的主力并不在此。”
她溫潤的手擦了擦我的臉頰,將我臉上的血跡擦掉,清亮的眸子堅定地看著我,說道:“穗菁,我?guī)阕,離開這里!
離開這里。
多美好,如同十年前堂姐和她說的待在這里一樣美好。
可結果呢?
耳邊的打殺聲越來越響,圖桑扶著我緩慢朝帳外走去,可我每一動一步,肺腑便火辣辣地痛。是方才與拓葛王纏斗時被摔傷了。
若是和圖桑一道走,只會是拖累。
況且我還有事未完成。
快到帳外的時候,我猛地推開了圖桑,回身踉蹌著跑到拓葛王尸體旁,拔出那根簪子,對著圖桑求道:“公主放了我吧,放我回中原。我想回陛下身邊……”
“你……”
我不敢面對圖桑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她向前,我調轉簪子,對準了自己的喉嚨。
看吧,我如此懂得利用人心,只一個動作便叫圖桑放了我。
我跪在拓葛王的尸體邊,等著啟帝的軍隊到來,只在將領看向我的時候,從裸露的外袍里伸出手,悲憐地說道:“妾遵從陛下旨意,用御賜之物,刺殺拓葛王。愿陛下恩典,當面叩謝皇恩!
我被送回了啟皇宮,可啟帝卻并未在第一時間召見我,本以為要等到番邦朝貢結束,卻不想在晚宴開始前夜,宮里太監(jiān)嬤嬤里里外外將我的身體檢查了遍,提前帶到了啟帝跟前。
我原想著該以怎樣的姿態(tài)面對啟帝,沒想到啟帝卻先給出了態(tài)度。
“你能將拓葛王殺了,朕倒是小瞧了你!眴⒌壅祲涯,眉心雖因國事煩亂長了皺紋,可比之拓葛王卻要賞心悅目些,他繼續(xù)道,“不過湊巧你遇上了拓葛內亂,他們的大妃與王子勾結謀反,讓你得了便宜。”
“妾不敢居功。妾時刻謹記陛下為外蠻所擾之苦,不過從中周旋,不想?yún)s討了些好。”我見啟帝有些意外,目光在我的臉上探索一番,可我卻并不在意,只徑直問了我想知道的事,“不過拓葛地域廣闊,妾怕陛下收復此地依舊有些費心!
啟帝不以為意地說道:“拓葛王的男丁皆被朕派兵斬殺以絕后患,至于那些女子,斷翻不出風浪。不過是如今為暫穩(wěn)局勢留的棋子罷了。你不必掛懷!
我的心不住的顫動,喉嚨被他那句“以絕后患”生生掐住,在水中窒息的感覺再一次襲來。突然,圖桑清亮的眼眸闖入腦中,讓我瞬間恢復了清明。
我抬眼看向啟帝,第一次直面地問道:“陛下為何如此,拓葛的小王子還如此年幼,為何要趕盡殺絕?”
啟帝像是聽到什么笑話,方才面對我的防備瞬間消失,他背著手靠近我,像是一個上位
我猛然睜開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只見他信步而立,端詳著我的臉,笑得殘忍:“愛妃入宮,自然是要調查清楚出身,你以為揚州教坊司那拙劣的掩藏手法能騙過朕嗎?愛妃是個聰明人,一直妥帖地服侍朕,朕自然于心不忍,對□□開一面!
多可笑,在他卸下防備的時候,卻開口叫我“愛妃”。
更可笑的是,他眼中的我。
以為自己瞞天過海,蓄意接近,只等時機成熟再給他致命一擊。
原來這一切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場自以為是的笑話。
要是那時候和圖桑一起離開該多好啊。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張臉依舊年輕,可我知道,上面的眼睛里已經(jīng)不再有激情,那怕是欺騙,是迷惑,是那未達目的的自我閹割。
宮里正準備著明日晚宴,本是忙碌的時候,可殿內卻聽不見任何多余的聲音。
“妾本浮萍,本是無所依托之身,得陛下看重,才在這宮墻之中有所依仗!蔽易屪约旱穆曇羝胶停爱斈昴前,本也是族中貪心不足之人忤逆之舉,我服侍陛下日久,也明白這個道理!
我的心僵硬地像是顆石頭,努力叫自己忘記才得以將這些違心之話說出口。
可我知道啟帝多疑,所以我不敢賭他待我有多少恩情。太過大義的女人他是不相信的。
我掐了掐手心,疼痛叫我恢復了臉上的表情。
我輕蹙眉心,凄苦地看向啟帝:“可陛下將我贈予那蠻王,可曾有過一絲不舍?”
許是我真的可憐,又顯得如此忠心,啟帝臉上閃過動容,抬頭示意了一下一旁的內監(jiān),走到我面前,語帶憐憫:“朕自是于心不忍。愛妃忠心,聽從朕的旨意,成功將拓葛王殺死,朕很是欣慰!
他的話音剛落,方才出去的內監(jiān)便端進來一杯酒,酒盞旁還放著支發(fā)簪,正是我刺死拓葛王的那支。
我看著他將酒遞給我,嘴里說著溫柔的話:“待愛妃死后,朕承諾恢復你的妃位,甚至按照貴妃之禮下葬。愛妃的父兄,朕也會為他們平反,還他們清白。”
“他們是清白的?”我心中嗤笑,可面上卻帶著疑惑和害怕。
啟帝牽過我的手,讓我接過酒盞,卻極淺地笑了一下。他不必裝得溫柔,因為在他眼里,賜死一個女人,也是一種溫柔。
“愛妃已去過拓葛,朕縱是再有不舍,也無法將愛妃留在身邊。若愛妃真的忠君……”
我并不等他將話說完,一口喝下了那酒。許是這兩年的乖順叫他滿意,啟帝賜下的酒入口并不苦澀,只是在進入喉嚨的瞬間,從肚子里反復上涌著一股灼燒感。
我忍下那感覺,只朝著略顯意外的啟帝伸出了手,才想開口,覺得喉嚨發(fā)燙,不自覺咳出了一口血,叫這畫面多了些凄美。
“陛下,可否替妾簪發(fā)?”
啟帝見血,便松了一口氣,好似此刻才放松警惕,大發(fā)慈悲地拿過一旁的發(fā)簪,蹲下來替我插入腦后。
我已經(jīng)無法支撐身體,有意為之地跌入了他的懷里,抬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咳著血,便說道:“那日陛下南巡,在秦淮河畔初遇,妾便想著,咳……”
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我的手止不住地顫抖,眼前的一切也開始變得模糊,可我努力叫自己清醒,摸上自己的發(fā)髻。
“當初陛下也這般替妾簪發(fā)!
啟帝的氣息在我耳邊,他的呼吸平緩,好似隨著我的話陷入了回憶?晌也⒉幌胪坏阑貞浤切钪\已久的接近,我摸到發(fā)簪時,狠狠咬了一口舌頭,期盼讓刺痛將自己清醒。
我猛然抽出發(fā)簪,朝著方才摸到的胸口狠狠地刺過去。
鮮血濺到了我的臉上,我第一次覺得那猩紅如此美麗。
好可惜,氣力不足,那簪子才扎進去半寸。
啟帝馬上甩開我,內監(jiān)尖叫著護駕,我卻不再看他,躺在大殿里,一口一口往外吐著鮮血。
我隱忍至今,本想叫他家國顛覆,叫他活不成,死不能,可終究能力有限。
身體里的血像是已經(jīng)流干,眼前也是模糊的一片,內監(jiān)慌張叫著太醫(yī)的聲音仿佛離我越來越遠,我像是進入到一片虛無的黑夜中,只有微弱的燈火在眼前閃動。
好像草原上的星星。
也像圖桑的眼睛。
似是心之所動,耳邊竟響起了圖桑的聲音,恍然間我想起早前在她帳中,若是遇上她得空,總會扶我上馬,帶著我去湖邊跑跑。
一次她散了我的發(fā),替我編辮子,我望著夜空中的北斗突然說道:“在啟皇宮里見不到如此明亮的北斗,不過我一次無意間闖入宮中北塔,本想登高,卻意外發(fā)現(xiàn)那里有個地道直通宮外。僅一墻之隔,天高開闊。”
意識開始渙散,只覺得在死前再回想起那段日子,像是一種奢望。
那時候的圖桑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搬動,跌入一片柔軟。
我突然笑了,那日的圖桑將我輕攬入懷,也是如此柔軟。她拿我的發(fā)尾撓了撓我的手心,對我說:“此刻你已經(jīng)能看到清晰的北斗了!
妾若浮草,身不由己,可依舊想要瞻仰星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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