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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福習(xí)慣寫上一會便起身走到窗邊望望天空。今晚卻有些煩了,因為他突然發(fā)現(xiàn)屋里的燈太亮,窗戶盡吸收了這人工的光亮,白得讓他看不清外面的冬色。
這燈再白再光,也不及白玉盤的月亮雅致呀!卞福這樣想道,于是隨意抓了件外套,就要出門賞月,旋即他腦袋里忽地蹦出蘇軾這樣一個人物,便緩了步伐,悠哉游哉的回憶起“記承天寺夜游”來:
“元慶...唉,年號是帶‘慶’字的么,我倒記得范公的‘岳陽樓記’開篇是‘慶歷四年春’...不管不管了,元慶七年...是七年,還是十年?我只記得的確有‘十’和‘七’,抑或是十年七月?哎呀呀,哎呀呀!”
首句的不順使得他有些懊惱,想起他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母親曾經(jīng)的口頭禪,如同繼承家業(yè)似的,也脫口而出:
“老人老矣!”
說完卞福垂頭笑了笑,這儼然是一次十分成功的自嘲。
然而對于后文的背誦卻很順利,一字一句像雨點般落入他的腦子:月色入戶,欣然起行,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
想到此處他眼睛驀地有神起來:我怎么能把我的張懷民忘了呢?!
“尋張懷民,尋小王!”
他一面喃喃自得,一面下樓步子的力度夸張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
很快的,下樓聲被“嗵嗵嗵”的敲門聲所取代。他的好朋友,小王,就住在他樓下。
“走啊,我們?nèi)ド⑸⒉,天氣這么好的!”
在小王看來,卞福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莫名其妙。
不去,小王說著把打開的門縫默默縮小了一分:我女朋友來了。
這話似乎滅了卞福的大半興致,他微微癟癟嘴,瞬時又禮貌起來。大露聲色是很幼稚的,他不想因為這個失去旁人的尊重。
“既然如此,我就不當(dāng)電燈泡了。Have a good time!”卞福笑瞇了眼,略略后撤了幾步,才徹底轉(zhuǎn)身離開。
這種告別方式是他偶有一天啟用的,因為他看到影視中東方人和西洋人都是這樣做的。
“誰呀?”小王屋子里響起了一個清澈的女聲。
“我們的大詩人唄,”小王很干脆的關(guān)上門,只是聲音還隱隱飄出了門外,不過他并不在意卞福是否聽到,仍大剌剌地說道:“奇怪死了這個人。我跟他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當(dāng)時都是十七八的年紀(jì),你見過有誰剛見面是握手的嗎?”
“他是老頭子吧!”女友“噗哧”一聲。兩個人笑鬧著便再不提及他了。
“握手”兩個字卻被門外的卞福聽了個明白,思緒開始彌漫了:
“‘握手’多正式啊,我看我父親會見他恩師的時候,都是跑過去握手的。之前的外國人,歲數(shù)還比我小,和我也是握手,沒有一個人覺得奇怪,現(xiàn)在我們國家的年輕人怎么回事!女的也就算了,本來跟她們就是不能握手的,才不是什么“男女授受不親”,而是她們不會。上次跟一個女面試官見面,我主動伸出了手,她似乎嚇了一跳,不情不愿的將四個指頭擱到我的掌心,那手很小,又冰涼,我也不敢握實了,虛晃了兩下就松開,她撤手的速度倒是快。自此我便留心女人們的打招呼方式,似乎是沒有,她們像是天生熟識一樣,又摟肩又摸頭發(fā),于是我就知道了,她們之間本不存在“握手”這一說?赡械挠质窃趺椿厥拢∥也恍潘麄兪裁炊疾欢,他們只是愚昧,愚昧到連禮節(jié)都可以吊兒郎當(dāng)?shù)膶Υ?..”
想到這里,他化用了母親口頭禪的句式,又加以改造,長吁一聲道——
“青年人危矣!”
“怎么能不危呢?”他抬起頭,“現(xiàn)在有幾個年輕人愿意和我一樣看看月亮?全都顧得底下的“六便士”了!”
他自然地想到每天上班擠地鐵的場景,他想到早晚高峰的地鐵上是沒有小孩子的,老年人也少見,全都是低頭刷手機的年輕人。
“也不能太苛刻,手機是好玩的,我也看手機...”他覺得自己應(yīng)對世人更寬容些,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有崇高的精神追求的。
他似乎眼前出現(xiàn)了一副立體的地鐵場景,讓他搜尋著除玩手機以外的人:他看到了有人站著睡覺,便耷拉下眼角,想到“打工人多辛苦啊,我應(yīng)該去做平民藝術(shù)家,為他們發(fā)聲”;他忽而又看到零星幾個拿書的人,忍不住眉頭一皺,盡力回想當(dāng)日他們看的書名來。
“有看「二體」的?科幻的書也配叫做書,放在書店里和嚴(yán)肅文學(xué)相提并論?”在卞?磥恚M力按捺自己心底的憤怒吶喊:“只是營銷罷了,獲了個雪花獎也不代表有多牛。我也曾在網(wǎng)上搜它的電子書來讀,翻了中間兩頁便不想看了,文筆太差,小學(xué)生寫的么?那些個看此書的人,不過是跟風(fēng)罷了,還在地鐵這種公眾場合堂而皇之的拿出來裝點自己是個文化人。這樣的人,也配看書?”
“看書者裝逼矣!”
他又這樣說了,大約這種句式為他帶來了很多力量。
今夜的天空黑魆魆的,僅有幾個星星透出了天外的光亮。沒有月亮,他掏出手機才知天氣,陰云了一整天,就是沒有月亮的。
他朝不知哪個方向走了幾十步。前面路燈昏黃,照不到的陰暗輪廓里一個老太在掏撿垃圾箱,她另一只手正攥著三四片壓扁的紙殼。
“我知道這樣的老人是不缺錢的,”他想道,“住在這樣的小區(qū)里能多寒酸呢,只是老人都習(xí)慣收紙殼賣錢的!
他又想到自己了,每次扔垃圾他都會將空水瓶輕輕放到垃圾箱邊。也有老頭上前伸手要拿他喝到一半的飲料,即使如此,他也會欣然贈與。
“作為文學(xué)家,應(yīng)該是要有悲天憫人的情懷的...”
想到悲天,想到憫人,又掛念著空水瓶,他回憶起前兩日發(fā)生的事,不由得深嘆口氣:
“底層人里面好像也有很莫名其妙的!
那是發(fā)生在工作日午休的一件事。
卞福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是有正職的,不知道干些什么,他來了不過三天。這里一切都是亮堂堂的,每個人的眼鏡框棱閃著光點,就連馬桶壁也泛著粼粼微波,潔白得沒有一絲垢。
“這多虧了保潔,可也就是她...”卞福仍是不解的嘬牙。
商務(wù)區(qū)的保潔自是和其他地方的不同的。他們的制服上完全不需要貼任何熒光的膠帶,也不是棉襖,而是立領(lǐng)的薄衫樣式;他們也從來不說方言,無論如何都會操著一口帶些許鄉(xiāng)音的普通話。
每個樓層分配有一兩個固定的清潔人,在卞福的樓層是一個盤頭的五六十歲的大娘,臉和手雖然也干癟枯瘦,布著皺紋,但終究與外面的人不一樣的,那紋路里不藏著黑泥。
大娘自然是比卞福資歷老的,她已經(jīng)跟上班的人很熟絡(luò)了。他們喜歡在茶水間圍成一圈,端著各自的水杯,態(tài)度客氣又昂揚地與大娘談閑天。大娘也精致起了聲調(diào),一邊扎緊垃圾袋口一邊款款地笑。
這本應(yīng)是再微不足道的一個舉動。
“當(dāng)時我還不如直接扔了,讓她背地里偷摸在臭魚爛蝦堆里淘去!北甯B南,“我是有在猶豫要不要直接給她還是怎樣,終歸還是忍不下讓她受苦的心來!
在精致的氣氛中,大娘眼前忽然遞來了一個空水瓶。
“您要嗎?”卞福誠懇地笑瞇了眼,他預(yù)備好了接受“謝謝”的洗禮。
可幾乎沒有一絲猶豫的,令他沒有想到——
“嗤,我不要!
大娘的眼皮抬都未抬,嘴唇一開一合,面部其他部位并沒有任何抖動,卻像看他手中的瓶子如某種不詳之物一般,似乎是不屑。
也許只是卞福的個人感覺,四周的空氣凝滯了一秒,所有人不再攀談,只是靜靜地端著水杯,目光全墜到他身上。
“死老太不識好人心!”卞福越想越氣,“我明明給她賺錢的,她還這樣對我。堂堂大庭廣眾之下,我卻成了最不體面的那一個!”
“怎么會?”這股火消退下去后,他依舊懷揣著疑問。憑借著文學(xué)家的直覺,他覺得這樣奇怪的事一定有背后的道理,或許能成為今后的素材也未可知。
“怎么會呢?”
終于有一天,他向寒門出身的室友請教了,似乎是在某個無關(guān)緊要的下午隨意的提起:
“我的好意,她為什么不接受呢?真是不善良!
室友聽罷,卻也“噗嗤”了一聲,隱約嚴(yán)肅又不恭地說:“你都不知道么,就連是皇城根下的太監(jiān)也比地方的一把手金貴呢!
這話聽的卞福云里霧里,便去追問,室友只是笑,肩一聳一聳,嘴里嚼著餅,砸吧的叭叭響。
“他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沒有教養(yǎng),每次都是他的屎粘馬桶還不承認(rèn)。”
低哞一聲,卞福心里像被塞了一團鐵,渾身都沉重了:“是因為今天沒有月亮吧,怎么感覺所有人都在針對我!
他好像感受到了極致的孤獨,心又被灌了酸水似的,轉(zhuǎn)而念起了他二十歲,也就是幾年前才寫的,也一直被自己奉為座右銘的句子:“愿以余齡贈天下寒士,汝增一歲,民安萬載...”
“可是他們,似乎配不上我這般的赤子之心的人呵!
一句感慨再次瘙的他喉嚨癢了。見四下無人,最遠的行人也同他隔了條街,便仰起頭,朝向烏云處長嘆——
“好人難矣!”
現(xiàn)在這苦大仇深的境況,他立馬將要想到杜甫了。此時月亮走出云的背后,一點一點的露面,澄澈的白光里夾雜了一許淡黃。雖不是圓月,但仍給他帶來了慰藉,使他全然拋棄了苦大仇深的杜甫,似乎只剩煢孑,于是他想起李白的獨酌詩: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對影成三人...”他反復(fù)把玩著這句:“上頭是月,下面是我的影子,而中間是我。這種夾心的窘狀不正是蝙蝠么,“伊索寓言”里的,獸群和鳥群打仗,獸說蝙蝠是鳥,而鳥說蝙蝠是獸。我想要去歌頌的平民與我并不同心,而所謂的上層人,做文學(xué)家的,或是文學(xué)家的子女們,說來他們的文筆也沒多了不起,可那高傲的姿態(tài)令人討厭,也實在不能與之為伍!
與這些光鮮的文學(xué)家們共事是最近卞福悶悶不樂的一個源頭。在他誓要投身寫作之后,便在空暇時報了個進修班。
班課是在線上進行的,破冰會也是。按照姓氏字母的順序,他是第一個做自我介紹的。
“碩士,有海外背景的,現(xiàn)在工作...”
當(dāng)他說完這些后,是暗自有些爽利的。他將列表來回翻騰,閱了一圈別人備注的學(xué)歷,大多是沒有超過他的。
接著其他人也開始說話了。第一個平頭男子應(yīng)是十足的緊張,說話如同車轱轆里卡著石頭,來回磕絆。
卞福盯著他的備注,安穩(wěn)地想:“工程大學(xué)的,個門外漢還想染指寫作?真是驢唇不對馬嘴!
他不形于色,心里的爽卻加了一分。
又一個帶黑眼鏡框的女子,她看上去也不甚有氣度。
“師范學(xué)校的,”卞福想:“上這種大學(xué),只怕家里撐死也就是個中產(chǎn)罷,沒什么見識。”
“是不如我。到底經(jīng)歷的多,當(dāng)眾講話流流利利不怯場。“
他忍不住的,對著攝像頭伸了個懶腰,輕松到了極點。
“大家好,我是大牛津的博士...”
一個精致的女聲卻刺進了卞福的耳朵。盡管卞福不愿直視,但的的確確,她的學(xué)歷強過他數(shù)倍。
“嚇,不過是家里用錢堆出來的。要是出身貧賤,她還能考上大牛津?”
卞福就這樣冷冷的想。女聲宛如做了一場微型學(xué)術(shù)報告,不徐不疾的將寫作動機、目標(biāo)清晰條陳。
“做作的普通話發(fā)音!以為是自信,其實充滿了高傲。以她這種做派,滿嘴的“掉書袋”,根本視而不見現(xiàn)實中底層人的苦難。身為握筆的人,不為他們發(fā)聲,卻只會用虛偽的腔調(diào)在這和另一群所謂的“精英”高談闊論起來!卞福愈想愈不平:
“精英者,實實則蛀蟲矣!”
秉著這種想法,卞福似乎對所有的成名成家者都滿懷了鄙夷。當(dāng)近期有文學(xué)家獲獎,他像躲瘟神似的躲著不讀他們的原著,而是樂此不疲去網(wǎng)上看人討論這些文學(xué)家的為人,眼睛盡被負面之詞勾了去。
“哈!果然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想!”他由是滿足了。
他的鄙夷隨后又得到了一處論據(jù),來源正是進修班的主講人——某知名卻不愿吐露姓名的教授。初次課時,教授勸誡道:“你們的產(chǎn)出如今莫要貼國事,尤其是要在國內(nèi)發(fā)表的,你像在我們院,所有研究全不敢分析時政的...”
“不過如此,就算是頂尖大學(xué)的教授也不過如此!都是貪生怕死的凡人而已!彼氲阶约鹤鞯囊黄S刺小品文的結(jié)局,不出一月竟真在現(xiàn)實中得到驗證,又開始異想:“都是不如我。真正的先鋒是領(lǐng)先時代的,這個時代無人賞識我,幾十年后會奉我為圭臬...正如梵高...!正如杜甫...”
他終究還是想到了杜甫,惆悵著,悲戚著,心緒似亂麻千團又井噴:什么“也許在我死后我的稿子會付之一炬吧”,什么“我還年輕,且看”,什么“孤芳自賞”,什么“人生天地間”通通舞到眼前。遠處又傳來一陣簌簌聲,麻雀躍到枯枝上,在黑夜中模糊成一點黑影,被他模糊看到了——
“啊,蝙蝠!”
這一切是命中注定的發(fā)生,似乎是老天賜予他的靈感。他快快地跑上了樓,提筆就挨紙,可略略頓了下,最終寫下兩個字,
卞福。
從此這便是他的筆名,他原不姓卞,福字更不知從何而起,只是組合在一起才有了暗暗的意味。
寫罷他瞥見墻上的掛鐘,臨近午夜。想到明日還要坐地鐵通勤,再去看到“危矣的”青年人和裝逼的讀書者,念到無所事事的小王和故弄玄虛的室友,終于嘆出今日的最后一口氣,躺到床上睡去了。
月又藏進了云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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