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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五月,我認識了一個女人。
怎么認識的不重要,我們一連在一起了三天。她一開始就很放得開。初夏的天氣,氣溫攀升到了三十度。她來見我的時候,上身套著寬松的灰色衛(wèi)衣,有的地方起了球,下面穿了絲襪,黑色的,被她的腿撐得很開,幽幽的紗面下透出大面積淡黃的肉色。衛(wèi)衣能蓋住她的屁股,卻襯托她的兩條腿又粗又亮。這樣的差異讓我覺得她是一個很懂欲迎還拒的人。
果然,我們在大街上走著的時候,有把包背到胸前的大媽看她,還有騎電瓶車,載著紅領巾孫子的老頭的腦袋一直隨著她轉,差點在路口的紅燈那兒摔成劈叉。我看看她,她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還把她的挎包往我懷里塞,說累了,你拿一會兒,我拒絕了,畢竟她又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關系。要說有,也只有那電光火石間的一小時關系。她后面打趣我,說我高估自己了,我笑了笑,說,你見過的男人挺多,知道都怕這套。
可我偏偏不信她這套。
我并不喜歡她。但我也會偷看她的腿,是我們相對坐在餐廳的時候。她一坐下就敞開了雙腿,我稍一低頭,就看見圓桌的白柱子正擋住了她當中部位,大腿的肌肉勒得鼓起,和站著的蛙腿的形態(tài)十分相像。我沒見過這樣的腿,不自覺總往下看。她察覺到了,大開大合地抖著腿說,這絲襪是冬天的,現(xiàn)在穿太熱了。
她維持這身打扮一連三天。到了第四天,她和我說,這不公平。我問什么不公平,她說這幾天在我家,我能換衣服,可她都換不了。我心想這是什么腦回路,嘴上說,你想回就回吧,回去睡個好覺。約會時間也挺久了,下次再見。說完我自己也懵了,為什么要說“約會”,為什么還有“下次”?明明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的。
可能她也覺得奇怪,說,別下次了,你現(xiàn)在能跟我回去不,我去你家,你來我家,這樣就公平了。我讓她說的啞口無言,答應了。
她和一群人合租在一棟公寓的一樓半。一人一間臥室,她的屋最靠近大門。我說你們的大門怎么不關,這多不安全。她在我前面領路,頭也沒回說,你想關就關,其實都不管。
那可不行,我說。順手把門掩上了。
在北京,她的屋還不錯,至少能裝下兩個人。我坐在椅子上,她爬上床,就我低頭看手機的功夫,她換好了衣服。這次還挺多彩的。上身穿了個花的短袖襯衫,上面有綠葉,有花,還有幾只像松鼠又像黃鼠狼的動物,在右肩上的那一只還噴著火。
花哨的還挺清爽,我心想。跟窗外明黃陽光下?lián)u動的綠葉很搭。
但她下半身只剩條三角內(nèi)褲,黑色蕾絲的,她沒有換?磥硭X得應該跟我挺熟了吧。
你聞不到屋子里的煙味太濃,已經(jīng)一股死味了嗎?我說著,要求她把唯一的一扇窗戶打開。
這么多事。她嘟囔著,還是打開了。就是玻璃太臟,移開的一瞬間,我感覺世界明顯亮了一個度。
短暫的對話結束,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了,我對她的身體無甚興趣了。她也不跟我說話,從被子底下掏出個筆記本電腦來,自顧自地開機,在觸摸板上劃來劃去。
我聽著她指甲和板子之間摩擦的聲音,又說,煙呢?
我自知我的語氣很不客氣,簡直就像這屋子長居的另一個主人。
喏。
她朝我扔來一包淡藍色包裝的煙,上面全是日本字。
我問,哪來的?
我認識的一個在日本留學的,前兩天來北京找我,她說。
我搓了搓包裝紙,說,哦。
是個女的。她又說。
你男女通吃。我笑。
她白了我一眼,又繼續(xù)看電腦了。
打火機呢?我又問。這生疏的樣子便一下子不像主人了。
“在最頂上,口紅架子的后面!
那里狹窄得很,不好置手,我掏了半天才夾出打火機來。
我有點惱,問說,干啥放那么奇奇怪怪的地方,不抽啦?
想戒。
“放屁!蔽铱吹搅怂摹盁熁腋住保粋不知曾做什么的玻璃瓶,里面快插滿了煙蒂。
我指著說,這叫戒?
你聽不懂‘想戒’的‘想’字嗎?她很沒好氣地說。
“聽不懂!蔽移@樣說。
之后又陷入了沉默。我心里決定等這支煙抽完就撤。
我的身體倒待得住,嘴巴慢慢吸氣,鼻子慢慢噴出煙。煙抽了一半,她先開口了,居然還挺忸怩的。
“你能聽聽我講的課嗎,我想先試一下!
“什么東西?”
“給幼兒園講課,我最近找的兼職,但他們要我先錄一個半小時的試講發(fā)過去,如果這個工作要我了,一小時能有180塊呢。”
我這才明白她為什么要我過來,感情拿我當試驗品了。
什么講課?我故意充楞,沒好氣地說,就是想稍微報復她一下。
你他媽的,她終于爆了粗口,又隨即軟了下來,幫幫忙唄,這個一小時能有180,跟你三天,你看我賺錢嗎你。
我本來也沒想為難她。聽她這么說,心里倒有一點難過。正好這根煙抽完,我捻進玻璃瓶里,一擼袖子說,你講啥?怎么講?我干什么?
她應該沒料到我這么爽快,睜大了無辜的眼睛。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雙眼皮褶皺那么深,睫毛根根分明。
模擬課堂,我是老師,你得一人分飾多個學生哈,配合我互動就行。
難嗎?我問。太難我不行,我是個純種的學渣,但這個事實我不想告訴她。
不難不難。
她邊哄著我,邊打開一個課件。畢竟是給小孩看的,字體賊大,我坐那么遠都看得一清二楚。
好了,同學們,我們上課啦。
她突然夾起嗓子說話,一個笑臉轉向我,期待我給她回應。這個場景太奇葩了,她光著兩條粗壯的大腿,臉上卻像老人一樣和藹,我不禁起了一后背的雞皮疙瘩。
我感覺雞皮疙瘩要蔓延到脖子上了,趕緊又點上根煙。
她不高興了,臉馬上垮下來。我知她又要張嘴罵,于是我忙回應:
老師下午好!
說完我也就理解她了,在這種純潔且夢幻的情境下,混蛋也要忍不住夾起嗓子做人。
她很滿意我的回答,看著課件開始往下講。
今天我們來學什么呢?
學什么呢?
學習家庭樹。
學習家庭樹。
不用每句話都跟著我。
不用...知道了。
我恢復了我原本的嗓音,并吐出一連串的煙圈。
“我們書上的主人公名叫小紅,這是星先生,”她指著屏幕問,“星先生是小紅的什么呢?”
星先生是個男人的頭像,他旁邊有個女人頭像,他倆四周發(fā)散出了線條。小紅是個小女孩,她的頭像連在他們的下面。
“是她的爸爸~~”我放緩了語速,特意模仿起網(wǎng)上小學生念書的腔調(diào)來。不過說話的時候,我嘴里和鼻子里冒出白煙來。我覺得挺荒誕又好玩,仿佛我一個身體里住了兩人,一個傻缺的兒童,和一個成年的混蛋。
“沒錯,真棒!”她一點兒沒被我影響,反而是漸入佳境了,持續(xù)著她對傳授知識的試驗:
“星先生旁邊的女士叫做星太太,他們是夫妻,那星太太是小紅的什么人呢?”
“是媽媽~~”
“太棒啦!那我們再看,星先生有一個弟弟,那他的弟弟是小紅的什么呢?這個有點難度了哦!
“是叔叔~~”
“是的!星太太有一個姐姐,那她的姐姐...”
“是大姨!”我搶答了。
“不能說大姨,”她皺眉說,“跟小孩子說話要乖巧,得說姨姨。”
“姨...咦!”太肉麻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那,我們來看漢字是怎么寫的。叔叔是男人,所以用人字旁的...”
不一定。我又搶話,誰說老叔一定是男的。
你別給我整西方那套。她身子突然靠過來,粗著嗓子說。她很明白我的梗,沒讓掉地上甚至還拋上了天。我倆都笑了。
我拿起手機一看,好家伙,不知不覺過去了半個小時。
她給自己鼓了個掌,她也沒想到自己能堅持下來,問我:你看我像老師嗎?
我推了她一下說,別耽誤時間,快點上課。
她才要繼續(xù)講,門口就響起了敲門聲。
誰?我邊走近邊問。
可能是來看房子的,她的眼神一下變得警惕,大腿在床單上撲騰,像一條滑溜溜的帶魚。
你等下再開門!
她壓低聲音,慌忙找起褲子。
門口人還在敲門,我喊了一聲:等會!
等她穿好褲子,那是一條絨的睡褲,印著小熊的圖案。水洗很多次,絨毛已經(jīng)打綹并且發(fā)烏,不過仍是個可愛風。我打開門,中介模樣的男人帶著一對母子涌了進來,那母親花白的頭發(fā),背了個鼓鼓囊囊的書包,在床前轉來轉去,她兒子只立在門口。我緊緊扒住我站腳的地方。
他們并未在我身上多作眼神停留,似乎是對我們的關系不以為意。我們都站著,只有她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像只被雨澆了的鶴。中介在時,那母親問了些吃飯買菜的閑事,等中介走開,她弓身忙問她,這里你租到底多少錢,兩千?三千?她點點頭。那母親說,你們年輕人真厲害,這么貴都租得起。
他們被中介叫去看另一個臥室了。我把我們的門關上,隱約有人聲在走廊里回響。
她說,另一屋的姐姐好像也要退租了,她的工作也丟了。
我明白我對她基本上一無所知。我對未知的事物一向是秉有好奇的,僅僅就未知來說,我的確想要多問一句。
那你?我說。
上課了。她說。
她一背對著我,狀態(tài)就來了。
剛才他們占用了五分鐘,我們扣掉五分鐘,她說。
我在擔心個什么勁兒,她自己對時間上心得很。
我又坐回了椅子上,甩掉燒過頭的煙蒂,重新點上了煙。這是我今天的第四根煙,我曾給自己立下規(guī)矩,一天不能超過三根煙。顯然,我逾矩了。
她把課件往下翻,開啟了下一篇章。在熟悉了家庭關系后,就要靈活地做應用題了。
“大家來看這幅圖,它說祖父在給爸爸拍照,那么他們在圖的哪個地方呢?”
最下面。
真棒。那姨姨在和小紅一起玩游戲,那么他們在哪個地方呢?
最中間。
是的。那媽媽在和叔叔一起干什么呢?她說著說著不知所云起來。
真白癡。我說出了口。成年的混蛋干贏了傻缺的兒童,試驗證明,他們沒法共存。好累。
她不再繼續(xù),肩膀塌下來,徹底轉過身來正對著我,笑著說,是呢,反正整堂課就是一直不停重復這些。我也覺得煩了。
我趕緊說,你可別煩,這才一個小時呢,你得好好講完。
她說,我大概知道怎么講了,大體就是這樣。要不你回吧,我歇一會,一會錄課。
還吃飯嗎?我問。
今天吃的夠多啦。她笑笑,那是一個明媚的笑,和窗外的明媚春色一樣的遠。不過我還是更喜歡外面的春色,那是我出了門就能真切擁有的。
于是我離開了。臨走時大門又是敞著的,不用細想就知道,是剛才中介干的。這次我不順手,索性就保持了原樣。
走在春色里我又回想她,才意識到,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動過加她聯(lián)系方式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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