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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最近常作消極之言論,惹老友們紛紛關(guān)心,說,竊書,你莫不是要自殺吧?我即答道:不錯,正有此打算,可惜住的公寓有半截在地下,想跳窗是不可能了——而我又素來最怕與鄰居打交道,連隔壁的人我都怕認識,更不用說叫我費力爬上樓借別家的窗戶去跳。學校一直向北,有Charles River可投,只是開春還不解凍,又臟得很,不作考慮。徑直向市中心,穿過China town,可以到達Boston的海邊,風景美則美矣,太無奈,我熟識水性的,只好作罷。
朋友聽我此番回答,更加面無人色了——至少從MSN的表情圖標來看,是面無人色的,簡直不知要如何勸我。我不忍心繼續(xù)害人,只當即拋出兩個笑臉符號,道:“老弟,哄你的——自殺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倘若一個人有勇氣自殺,必定有勇氣改變現(xiàn)狀,闖出逆境——像我這樣一個安于現(xiàn)狀的懶人,怎么會自殺呢?”老友于是釋然。
我說的是實話——從幾個方面來說,都是。對于其他自殺的人,我不好評價——逝者已矣,誰知道當時他們一念之差,選擇另一條路會是怎樣?但是就我自己看來,由于研究的關(guān)系,殘害生靈無數(shù),每每看到那些動物天真地從籠子里望著我,渾然不覺我不懷好意時,我心里總是悵惘——深知生命的美好,死亡的可怕。如果叫我臨了絕境來選擇,我必定好死不如歹活,茍且偷生于世上。
這先不表,單表這勇氣——曾經(jīng)聽舅舅講一個故事,說有一個人打算自殺,他計劃一直往深海游泳,游到筋疲力盡,則沉下去淹死。于是這人就出發(fā)了,估計其水性也極好的,不知游了多久才稍稍覺得累了。這個時候,此人忽然舍不得死了,回頭往岸上游?上,未到岸,已力竭,終于溺水而死。
我挺喜歡這個故事,聽來慘烈,頗有種大俠的味道。可惜,仔細想想,覺得太不可信——那人都死了,故事是怎么流傳開的呢?尤其是他突然眷戀生命,決定回頭的那一段——莫不是他身邊還有別人?若真如此,身邊之人豈非殺人兇手?荒唐!
另一個故事乃是說一位廚師,失戀之后決定自殺。他想了很多種死法,皆不滿意,最后決定撐死自己。于是這位仁兄利用職務(wù)之便吃遍了餐廳的美食,不巧在撐死之前,先被老板開除了。然此人死志極堅,又利用積蓄改吃面包企圖撐死自己。無奈天公不作美,他只是越長越胖,絲毫沒有一點要死的意思。忽然有一日,他吃飽了在床上休憩,一側(cè)身,翻了過去,怎么也翻不回來了,氣悶得快要憋死。其人即大吼道:“救命啊!”鄰居聽聞,齊齊趕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翻回身。鄰居中一人問他:“你不是想自殺么,叫什么救命呢?”這胖子一愣,醍醐灌頂,幡然醒悟,隔日即開始了減肥計劃,經(jīng)過堅持不懈的努力,終于恢復了正常的身材。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太過搞笑了。我實在不能想象撐死是什么德行。不過,我由衷地佩服這位廚師,因為減肥的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如果把體重從三百磅減到一百磅,真是需要極大的勇氣與耐力。起碼我是沒有的——我天天嘴上嚷著減肥,但是既不運動,又貪吃。
第三個故事,是電影The Hours?戳穗娪,看了小說,提筆想寫評論,久久不能出一言,死亡籠罩著整個——或者說三個——故事,從頭到尾,字里行間,有一種仿佛No Way Out的壓抑——甚至不能完全理解,為什么女作家要自殺,為什么家庭主婦要自殺,為什么詩人要自殺,但是又感覺理解,理解在心里的共鳴,就是無形的網(wǎng),捆束,綁縛,沒有選擇,就死了。假若不死會如何呢?家庭主婦沒有死,離家出走——據(jù)說這是表現(xiàn)的女性自我意識覺醒,且不論其牽強,只權(quán)且當她是把自殺的勇氣用來改變現(xiàn)狀好了。不知道她究竟改變成什么樣,只知道她的改變傷害了她的兒子——就是后來自殺的詩人。唉,或者這個家庭主婦根本就沒有真正改變現(xiàn)狀的勇氣,只是選擇了另一種逃避——因為她畢竟,也沒有自殺的勇氣。
我這是在進行循環(huán)論證——有勇氣自殺,即有勇氣改變絕境,改變的結(jié)果是好是壞,似乎取決于勇氣是否足夠,而衡量勇氣是否足夠,尺碼是敢不敢自殺;闹嚨。因為自殺了之后,就再也沒有機會來改變現(xiàn)狀了。人生畢竟不是一場PC Game,在某個關(guān)卡,遇到強大的BOSS,允許你存盤,然后強行退出,去搜索秘籍,修改屬性,再回來一決生死。人生即是,上去打,打不過則GAME OVER,或者強退,退出來也GAME OVER——極壞的比喻,我是在胡言亂語。游戲人生,是我所反對。人生游戲,是哪里的神明,在游戲,我不是神明,我是懶惰的,等待著神明下一步指示的木偶。
我只有一種勇氣——承認自己沒勇氣。沒勇氣和鄰居投訴,其實我痛恨他在凌晨四點放音樂;沒勇氣和導師說,其實我覺得他的研究毫無價值;沒勇氣和朋友坦白,其實她勸我買的裙子又貴又難看;沒勇氣和那個拿著鮮花在外面唱小夜曲的人說——對不起,我要碼字了,如果你再來,我就報警——當然,這人和我沒關(guān)系,他唱給樓上的某位女士。
最沒有勇氣,即是回頭——不懂得回頭,不愿意回頭。其實臨了絕境,放棄所有,回頭,可以走上另一條路。然而不放棄,非要去臨那絕境——有掉下深淵的,自殺;有奮力一搏天塹化通途的,改變了現(xiàn)狀;而我,則就懶惰地坐在原地,抱著過去所積攢起來的所有破爛,觀望著人間的四月天——唉,美國的麻雀胖乎乎,好可愛呀!而當它們飛過了,我把翅膀的痕跡也收藏了起來——又一件破爛,又一件不愿放棄的負擔,又一件我呆在原地的理由,又一件我遮掩我其實是懦夫的擋箭牌。
人笑我,但誰又不是如此?即使真正死了的人,難道全非懦夫?比如游到一半折回,最終淹死的那位老兄。比如,子彈撞到自己身上,突然——或許突然——怕疼的海明威。比如跳樓摔到一半,想要——或許想要——往上爬的某個人。永遠無法求證。死人不能開口。
自殺之勇氣——誰有?
誰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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