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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段時間愛參禪,自以為很是高明,編造了這樣一個故事:
說是有一位落地舉子,怏怏不樂游蕩到一座寺廟之中,同那里和尚說,了無生趣,想要尋短見。和尚因指著廟前一樹繁茂的花說:“花開了,不是為了凋謝的。”舉子心中靈光一現(xiàn),豁然開朗,回家復(fù)又苦讀,次年果然高中了。他從此成了官老爺,飛黃騰達(dá)不可一世——然好景不長,沒過得十幾年,朝廷里生了變故,他非但丟了官職,抄了家財,還被通緝。他慌不擇路,又逃到了當(dāng)年的寺廟里?汕桑是當(dāng)年的和尚,以及恍如當(dāng)年的一樹花。已不再當(dāng)年的舉子見和尚朝自己走過來,胸一挺,牙一咬,道:“大師不必?fù)?dān)心,花開不為謝,余豈會尋短見?”那和尚瞧著他,說:“花開了,終究還是要謝的。”
這個故事秉承我一貫的作風(fēng),說了廢話一大堆,不過是為了最后那一句——編得很爛。而那最后一句,如今看來,沒有一絲禪機,無非是個頹喪的讖語罷了。
若將一生看成一部《紅樓夢》,此時悲讖語,其實“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記得小學(xué)時有一次,全家傍晚出門散步。春天的夕陽羞答答地,照著路邊的櫻花——夕陽是紅的,但是不夠冶艷,不似胭脂。櫻花是雪白的,但是不夠跳脫,不似女演員指間張狂的絲棉球——兩者輝映歸輝映,卻沒有“淹然”一片紅色的感覺。父親有心考量我最近讀書有否長進(jìn),因命我說幾個詞,形容一下眼前景象。我其時背了不少《小學(xué)生優(yōu)秀作文》,“繁花似錦”溜也能溜到嘴邊的,只是心里不知道怎么就覺得那個詞別扭,支吾了半天,說:“它們今天開得很好,但是很快就要謝了。”父親聽了,勃然大怒,罵道:“都看些什么小人書,詞匯貧乏!”——后,每念及此,仿佛寶玉見賈政的情形。
然其實我的詞匯并不算貧乏,寫起東西來還容易犯堆砌的毛病——就還說那樹花,倘若我真要極言其繁茂,必會引經(jīng)據(jù)典,尋找如“亮烈”、“辣撻”等音韻鏗鏘的字眼,羅嗦上一長串。可是我心里卻明白,再怎么華麗的堆砌也掩飾不住那“很快就要謝了”的況味,這正如一個紅顏將老的女人,畫上了全副的舞臺妝,紅是紅,白是白,卻給人紅粉骷髏的凄涼感覺。
不過,我又算不得是“多愁善感”——那“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的感慨,怎么也發(fā)不出來。要叫我“手把花鋤出繡閨”,到階前灑一把傷心淚,更是不能夠了。我只以為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花,不因我的喜悅,而開得長久,亦不為憐我悲傷,而遲疑凋謝。生生死死,自有那大限,是閻王爺?shù)纳啦,是我那拙劣故事里和尚心頭的一部經(jīng),翻到哪一頁就是哪一頁,從來是殘酷的定數(shù)。
友人說,單憑這個念頭,你已是多愁善感了,人生苦短,佛陀還拈花微笑——你又何必執(zhí)著于下一刻的頹喪?
這話一點也沒錯——雖然我傻參了半日的禪,依舊不理解佛陀為何要微笑,不過他畢竟是微笑的,而且他畢竟是佛陀,可比我高明多了。那一樹花,開時是生命全部輝煌的輕松,謝時是永劫回歸最沉重的負(fù)擔(dān);蛟,生命總可以以其全部的輕松來與沉重的負(fù)擔(dān)抗衡,然下一刻,米蘭·昆德拉他又問:“沉重便真的悲慘,輕松便真的輝煌嗎?”
最神秘的對立,也最模棱兩難。
我不想去思考這個問題。哲學(xué)源于閑暇,而我卻忙得要命。即使有空,我也寧可在家里蒙頭大睡——睡過一朵花開的時間,再睡過一朵花謝的時間。終究那花,開了要謝,謝了還開,它們生死的輪回比我便捷得多。
詩人說:我失去一只臂膀,就睜開一只眼睛。
詩人說:我不能放棄幸福,或相反,我以痛苦為生,埋葬半截,來到村口或山上,我盯住人們死看——呀,生硬的黃土,人丁興旺。
我偶然從夢里醒過來,張一眼外面的一樹花——繁花,或者開盡了,已到了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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