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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倘若,當然只是倘若,因為他已經(jīng)不在了。
必須承認,我對于這個人的興趣,始于我對張愛玲的興趣,當時是想:是個什么樣的人,能叫張愛玲這種文字里盡顯置身紅塵之外的女子動了心?然看了不少張愛玲的傳記,我對胡蘭成只有一個印象——薄幸的漢奸。
上個禮拜,開始看那本《今生今世》,又想:是個什么樣薄幸的漢奸,居然敢甩了張愛玲這樣臨水照花的最后貴族?
滿腦子幻想的是《滾滾紅塵》里秦漢——說是中國文學中難得一見的“瑭璜”式人物。然把書打開一看,胡蘭成的一張小影,居然非“仙風道骨”不能形容——不見一絲風流的煙火氣,從容靜切,由那薄薄的眼睛片后,向人笑出來。當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倒不見他惆悵,是釋然,是“禪是一枝花”的淡定——他就在那里,生死寵辱,都在那里,在那眼鏡片后,無非日久,鏡片上積了灰塵,我今一拂,又看見他的眼睛。他卻是沒有變的,不怕后人評說。
誰都不怕后人評說,尤其是死人。
有說,張愛玲才高,胡蘭成才更高。無法評價。單就文章來說,胡蘭成的文是天花亂墜,竟不妖冶,流云裊裊,卻又切膚。我故愛在文字里尋找色彩,胡氏文中有——《韶華極盛》是氤氳的綠,《民國女子》是淹然的紅,《漢皋解佩》是深夜的藍,《天涯道路》是黎明的灰……我也好由色彩里尋找鏗鏘,胡氏文中有——其綠色是鄉(xiāng)下的山歌,紅色是車來車往的背景里婉媚的留聲機,藍色是轟炸間隙里壓抑著的漢水濤聲,灰色是一程程路途上啞啞的車輪響……
未有一唱,也未有三嘆,絮絮地說下來,不指望人記住,而人也就真的遺忘。非大才不能為之。胡蘭成果真才子也。
然古之才子,多為蕩子,唐以前的不說了。唐朝即有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宋朝,國家憂患,偏偏還有柳詠為“心娘”、“佳娘”、“蟲娘”、“酥娘”各作一曲《木蘭花》——其余同他“歌筵罷,偶同鴛被”的女子,不知有多少。明清交替,兵荒馬亂,江左三大家還不是照舊在秦淮河風花雪月?那個錢謙益,在娶柳如是前,也找董小宛陪他游過西湖。胡氏提到山歌里唱:“不是毒蛇不攔路,不是浪子不交娘”,未若改成:“不是才子不交娘”好了。
胡蘭成把將自己稱為蕩子——對于故鄉(xiāng)是蕩子,對于歲月是蕩子。他惟獨沒有說,對于女人,他是蕩子。
我亦不能說他是蕩子。只他也不是“永結(jié)無情契”的高人。單只看他和玉鳳的那段姻緣就可知了。
玉鳳是舊式女子,福相篤篤,相親而結(jié)合,沒有轟轟烈烈。玉鳳洗衣服,搗衣棒槌漂走了,胡蘭成——那時還叫蕊生的——赤著腳下水去幫她撈,又站在水里幫她絞衣裳。胡蘭成要去北京讀書,玉鳳定要燒桂圓給他吃,頑童們見了,高呼一聲:“蕊生老婆!”玉鳳笑了,我猜想胡蘭成當時也笑了——因“夫妻恩愛當時是不覺的,惟覺是兩人,蕊生與玉鳳!焙m成在杭州,貪戀繁華,追求過新式的小姐,嫌棄過玉鳳,說過傷她的話。然而調(diào)轉(zhuǎn)頭來,又悔,說“我的妻至終是玉鳳”。至玉鳳病重不治時,胡蘭成在義母家里借錢不到,索性住下逃避那“生死大限”。可是,當玉鳳終于咽氣,胡蘭成身在異地,眼淚還是撲簌簌落了下來。這個時候,那義母再推脫沒有錢,胡蘭成即冷然命她拿鑰匙來——義母竟被打敗,由胡蘭成開了柜子,拿了錢,回去給玉鳳辦喪事。玉鳳裝殮,胡蘭成希冀他的淚落在她臉上而成為痣,來世還相認。玉鳳出殯,胡蘭成伏在母親膝上放生大哭,肝腸斷裂。他自言,幼時的啼哭都還給了母親,成年后的號泣都還給玉鳳,此心拳拳,此情切切——誰要說他不守節(jié),他的心是回到了“如天地不仁”,我知他為了玉鳳。他還說“中國文明里的夫妻之親,竟是蕩蕩莫能名”,又言“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原來,他的那一場“今生今世”,在玉鳳這里已經(jīng)惘然了!其后,他故“閱人無數(shù)”,然李文源也好,全慧文也好,甚至張愛玲也好——是她“張招”,“張牽”,胡蘭成始終訥訥無措——更毋論周訓德,范秀美,佘愛珍,再無一人得到那個“蕩蕩莫能名”的地位。
林燕妮有文《一遇楊過誤終身》。《今生今世》里的女子,一遇胡蘭成即誤了終身——都為玉鳳。人人都愛引用張愛玲那句“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胡蘭成亦用過這句話——姑且不論是誰的原創(chuàng),只看這話本身,胡蘭成把它用在了玉鳳的身上。說是玉鳳初見了他,感覺“千萬年里千萬人中,只有這個少年便是他,只有這個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以選擇的。”其實玉鳳未必有文才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是胡蘭成說的。
無需悲傷,無需嫉妒。沒有人能爭過死人。
此所謂蕩子,此所謂薄幸,然而,決不是無情——他是把無情化了游戲于情了。
即使游戲于情也不會得罵名——他的罵名都來自漢奸的罪名。
這一點是無疑的——在《柳州日報》上發(fā)表文章,鼓吹兩廣與中央分裂;在《南華日報》撰寫賣國社論《戰(zhàn)難,和亦不易》;做了《中華日報》總主筆,是汪精衛(wèi)的文膽,得其“殷殷垂詢”;做了偽行政院宣傳部政務次長、偽行政院法制局局長、偽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在湖北接辦《大楚報》,并創(chuàng)辦一所政治軍事學校,以便日本人以后掌握湖北大權(quán)……其漢奸政績不可謂不突出,光復后的出逃,則無怪乎倉皇。
這些,看《今生今世》是看不出來的?此魏我槐旧⑽募彩强床怀鰜淼,因他的筆,始終“清嘉”,“婉媚”,“慧美雙修”,寫浙江的風光如此,寫上海的市井如此,寫武漢的轟炸,還是如此。他不感時憂國,做不得杜甫,然這樣一味地脈脈,便也算不得李白——李白還有“國恥未雪,何由成名”呢。他身為才子,竟然連一句“隔江猶唱后庭花”的悲嘆也發(fā)不出來,是侯方域。或許,說是錢謙益更好,因為錢謙益是做了“兩朝領(lǐng)袖”的。有才無行。嬋娟罵宋玉:你這無恥文人。
不過,要把他政治上的不守節(jié)和生活上的不守節(jié)掛上鉤,卻實在不敢茍同——若這樣看,汪兆銘,精衛(wèi),其實是個癡心的道學先生,對陳璧君女士——也是漢奸——真真一心一意,愛到“敬畏”的地步,多發(fā)乎情止乎禮,婚后也相敬如賓,拈花惹草的事決不干。但是要論漢奸的級別,恐怕汪精衛(wèi)總該在胡蘭成之上吧?
還回過頭來說胡蘭成。錢謙虛益給自己降清找了不少的理由,寫過幾個寡婦守節(jié)的故事,探詢貞潔的定義。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里說到錢謙益反清復明運動,未知真假,學界自有爭論。但牧齋降清的苦悶總是坦然于后人眼前的,他為節(jié)婦、烈婦、義婦寫傳立銘,也自憐自傷。胡蘭成就相反,從他家鄉(xiāng)的桃花開始,到日本的櫻花而完結(jié),他眼里,心頭,筆下,仿佛就是那幾個女子——大抵談情,莫非真做《紅樓夢》?先他還有過刺殺張作霖的豪情——權(quán)且看成汪精衛(wèi)行刺載灃——后來,究竟如何青云直上,如何飛黃騰達,那些關(guān)于賣國的,竟不提——非得叫人去字里行間尋找蛛絲馬跡。然讀者若不識歷史,哪里曉得他辦的《大楚報》究竟是什么東西!
他仿佛是不為自己辯解的。仿佛是根本不在乎那“經(jīng)濟文章”的。但是亦有可能,他從頭到尾都在撒謊,掩耳盜鈴矣。有人評說,形容他,非得“混世”二字。極貼切的,混世里出魔王,也出小鬼。他或許是魔王,處心積慮,大漢奸;蛟S是小鬼,有靈氣無靈魂,跳來跳去,市井里的潑辣,嫵媚,無奈,悲涼。
倘若遇見胡蘭成。
我發(fā)覺自己下筆兩三行,已離題十萬里——遇見,不錯的。我一直在想,假若是我遇見他,會怎么樣呢?
已不能想象遇上那個春秋正盛的他,迷夢里,他那淡定的垂垂老矣的模樣該是一位國學教授。也許,我就是新走進他教室的學生,早聽說了這教授的無數(shù)掌故,是風流,是薄幸,是文化漢奸,一生都是失敗。我就帶著這許多的好奇,開始聽他講課——他講啊講,下課了。我又知道了關(guān)于他的許多掌故,對他的印象或有改變,而給他批語依然如故——薄幸的漢奸。
而他呢,就在眼睛片后默默地微笑,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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