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av成人无码久久www,爽爽午夜影视窝窝看片,午夜亚洲www湿好大,十八禁无码免费网站 ,使劲快高潮了国语对白在线

文案
只要有他在身邊,我愿這一晚永不結(jié)束,愿這元宵永無盡頭,愿年年歲歲生生世世,永為元宵節(jié)。








內(nèi)容標(biāo)簽: 布衣生活 正劇
 
主角 視角
葉翩翩
楚天


一句話簡介:只要有他在身邊,我愿這一晚永不

立意:

  總點擊數(shù): 10300   總書評數(shù):53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35 文章積分:2,985,376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古色古香-愛情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無從屬系列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25906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支持手機掃描二維碼閱讀
打開晉江App掃碼即可閱讀

元宵

作者:竊書女子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為收藏文章分類

    第 1 章



      元宵節(jié)的清晨,我從我一貫的噩夢里醒來,瘋癲地叫著李媽的名字:“李媽!李媽!你要死了么!死到哪里去了?我的衣服呢?我的斗篷呢?你想凍死我嗎?”我一疊聲的咒罵著。

      我的噩夢和我的壞心情,都是緣自我對這房子的痛恨——我確定這里是鬧鬼的,真的,這里是鬧鬼的,打從那一年元宵我嫁過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
      這里奢華又凄涼,明亮卻又陰森——你沒有看見,你沒有住在里面,你不能體味——你會發(fā)瘋的——當(dāng)夜里一睜開眼睛,看見早該熄滅的檀香兀自裊裊,幻化成一個女人的形狀,又或者,大白天的,日光曬在人身上,感覺全是冰涼——只能叫人放下窗簾,全部的窗簾,但是,莫名其妙,沒人去動它們,它們又會自動升起來。
      還有,就拿昨天晚上來說吧,其實每個晚上都是一樣的,當(dāng)我睡下之后,就會有一個看不見的人躺到我的身邊——那是個女人,她對我說:“求求你,離開這里吧!”
      “我也想離開……”我對她說,“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沒辦法離開……”
      “為什么?”她問,“門沒有鎖,窗戶也沒有栓,你自己出去吧……”
      “笑話!”我回答,并且對她冷笑,“你知道什么?你以為一個人有腿有腳就可以走得出去了?真是笑話!”
      她沒有說話,但是我才猜測她的神情是不解的——如果我能看到她的話。于是我對她道:“我還有丈夫……還有丈夫在這里!他能讓我走嗎?”
      “你丈夫?”女人問,“他是誰?”
      我丈夫是誰?我試圖在黑暗里尋找那個女人的影子——這更加是天大的笑話了,她,一個住在上林苑的女人,抑或女鬼,居然不知道我丈夫是誰么?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上林將軍,我們鐋國無冕的帝王。
      “我嫁給他有好多年了……”我昨晚對那女人說,“今夜我心情還不算很糟,就和你說說他好了!

      上林將軍陳永曄,皇太后陳氏之弟,十三歲即隨先皇出征,十五歲封大將軍,先后率軍踏平了馘國,鄢國,繇國,黔國,到了二十五歲的時候,已經(jīng)為先皇打下一片天下,而三十五歲的時候,更加替當(dāng)今圣上平定了萬里山川。
      他原可以自立為王的,人們這樣想?墒牵麤]有——為什么?許是他仗打得多了,腦筋打壞了吧,誰又知道?誰又關(guān)心——你也許關(guān)心,但是我不。
      他安心地做了他的上林將軍,位居滿朝文武之首;安心地住在了上林苑,京城里,能叫皇宮都黯然失色的莊園;安心地養(yǎng)了一堆門客,其中馬屁精、庸才與真學(xué)士各司其職……最后,安心地娶了我,太師葉岍的女兒,葉翩翩——
      怎么,你在笑話我么?你笑話我這樣說了最高的官職,最好的庭院,最多的門客,然后就暗示自己是最美的女人么?
      呵,你會這樣不相信,那是因為你看不到我的緣故——我看不到你,你也一定看不到我的,不是嗎?若你能看到,你就曉得為什么京城里的人都說“寧得翩翩,不做神仙”了。
      什么?你這樣不說話是什么意思?還是不相信么?
      來,我指給你看,什么叫傾國傾城……

      我從錦被中跳出來,腳踩在冰涼的地上——好涼,我只能踮著腳走——飛快地移動到梳妝臺前,攬過一面玉鏡來。
      “來……我指給你看……”我對著鏡子,微微一笑——我想那如水的鏡面,要綻放一朵艷絕天下的奇葩,我就指給那女人看,什么是彎眉如月,明眸賽星——
      可是,鏡子“乓啷”一聲跌在了地上——
      啊,這是多么的可怖——鏡子里為什么什么都沒有呢?

      我就這樣驚醒了過來,現(xiàn)在坐在冰涼得好像一具尸體的被子里,瘋瘋癲癲的喊著李媽,然后,驟然住口——
      不,我怎么能叫她?

      李媽其實就是這個家里,我的另一個噩夢。
      我已忘記她是第幾個服侍我的老媽子了——從前的,全都莫名其妙失蹤了,我懷疑,是夜里的那個女人,若她是鬼,老媽子必定是被她吞噬了。丫鬟也一樣,還有花匠,廚子,馬夫——一個一個的失蹤,完全沒了蹤影。什么叫做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去年元宵,李媽來了:“夫人,奴婢以后服侍您的飲食起居。”她兩手握著,垂放在身前——慘白的手指交叉著,正擱在深藍色的圍裙上,顯得白而透明,看見藍色的血管——天啊,我為什么感覺她的血液也是青藍色的呢?
      我覺得她走路是不帶風(fēng)的,沒聲音的,辦事是麻利的,不需要任何人幫助的——并且,她是不懼怕夜里那個女人的,一直都沒有消失的……
      我甚至懷疑,她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曾經(jīng)有一次,我聽見琴室里我那張古琴琮琮的響——我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別人動我的東西了,尤其是琴,我都不止一次警告那女人或者女鬼,叫她離我的琴遠一點,可她就是不聽——我就抄起一個雞毛撣子沖了過去。
      琴室的門卻是緊閉的。
      我神經(jīng)叨叨的用雞毛撣子砸著大門:“給我出來!否則……”
      里面的琴聲響個不!,那個彈琴的,這樣生澀的技法,活像正月里過早抽芽的迎春花,瑟縮不堪。怎能這樣糟蹋我的琴?
      雞毛撣子的柄在暗紅色的大門這留下禿鷲啄過般的痕跡,坑坑洼洼。
      “開門!開門!”我終于用整個身體向大門撞去——
      門就開了,凄然洞開,空無一人。
      我輕輕走進去,腳跟,腳掌和腳尖——我確定里面有過人的,因為火盆還點著。
      我纂周圍雞毛撣子,就像纂著劍——好,若那女人暴露在天光下,我便在她身上開一個透明的窟窿!
      可是,我卻沒有見到那女人,或者任何人。
      炭火的躁熱叫我不寒而栗——尤其,當(dāng)我聽見琴室的門在我身后轟然關(guān)上——有什么人奪門而出。
      “賤人!哪里跑!”我像是一個俠客,起著雞毛撣子追了上去。然而門卻打不開了——從外面栓上了。
      “混帳!李媽!李媽!你死到哪里去了?”我踢著門罵道,“你要是再不來開門,我就——”

      李媽已經(jīng)站在了我的床前。
      “夫人,您怎么把鏡子打碎了?”
      我看了一眼滿地的碎玉——是噩夢里打碎的。
      “是那個女人……她作弄我。”我說,“她又來了,她叫我在鏡子里照不出自己來……”
      “夫人,沒有那個女人!”李媽說,語氣好像是在哄一個屢教不改的固執(zhí)小孩。

      對,和她說沒用的——那天,就是我被關(guān)在琴室里的那天,她也是這樣看我,當(dāng)我是個瘋子。我還記得她的話——夫人,沒有那個女人,是您自己在里面關(guān)著門出了神,我以為里面沒人,就把門栓上了。我當(dāng)然罵她胡說,因為我分明聽到了琴聲!皼]有琴聲!彼f得斬釘截鐵,“我什么聲音也沒有聽到!

      和她說是沒用的。她必定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我于是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抱著被子冷冷一笑,居然帶了三分的嫵媚:“把我的衣服拿來——是昨天叫你預(yù)備的那套!
      那是——瓷青色的衫子和釉白色的裙子,配上瓦灰色的腰帶。

      我的眼前,迷離地展開一幅畫卷——
      我自己,系著釉白色的裙子,扎著瓦灰色的腰帶,套著天青色的衫子,披流泉般的秀發(fā),只漫不經(jīng)心一倚,儀態(tài)萬千。
      遠遠的,在天光白亮的窗口,坐著一個人,不辨男女,看不清面目,正執(zhí)筆為我畫像。
      唉,畫里的我,這樣淡雅的色彩,就像一尊花瓶。
      花瓶,太師的女兒,高貴的花瓶,貴重的禮物,在紛亂的年代,被送來送去。
      可是,為什么我的心里卻分明在歡喜?難道是因為那個給我畫像的人?啊,那是誰?努力,又努力,天光耀眼,刺眼,我怎么看不清那張臉?

      “夫人,更衣了!崩顙尮ы樀嘏踔路
      我從我的迷夢里回來——為什么突然想起這個來了?為什么突然會準(zhǔn)備這樣一套衣服?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是有人來給我畫像么?還是已經(jīng)畫過了?我完全沒有印象——啊,真的呢,好像除了每年的元宵節(jié),我對其他的日子都沒有什么印象了——除了模糊的一些事件——比如琴聲,比如每天在噩夢里與那個女人相會,比如用人失蹤,比如虛虛實實的幻境……唉,越是要想起其中的究竟,就越是想不起來,漸漸,連我剛才吩咐了什么事情都忘記了。
      “夫人,更衣了!”李媽又叫了一聲。
      “見鬼!見鬼!你要死了么!”我突然像被開水燙了的貓一樣尖叫起來,抱著被子在床上跳著,“見鬼,你拿的是什么衣服?什么衣服?”
      李媽站著,呆呆望著我這個反復(fù)無常的主子——她的手里,是一件豆綠色織錦的袍子,上面鑲滾著雞油黃的邊,更點綴著同樣顏色的小花——這,這是什么叫人惡心的顏色!就好像一盤韭菜炒雞蛋!我?guī)缀跄苈劦侥墙腥俗鲊I的氣味——濃烈的,正是過年,過元宵時辛辣,沖鼻,油膩,一切的一切,把世界變成一個諾大的廚房!
      哦,我的天!廚房!李媽就是那廚娘,沒有錯的,她,串通了那女人,那女鬼——她,她們,想把我吃了?
      “滾出去!滾出去!”我一把扯下一個蚊帳鉤子——這是武器——接著我又扯下另一個,揮舞著,“滾出去!滾出去!馬上給我滾出去!”
      李媽只有向后退,退,一直退到房間外面。
      “別關(guān)門——”我又喝了一聲——監(jiān)視著她,看她悻悻地把手從門上移開,我才稍稍松了口氣。

      這時,我感覺到冷——我只穿著我雪白的霧一樣的小衣和袍子,在凜冽的風(fēng)里,我覺得自己會凝結(jié)。
      我嘟囔了一句,抱緊了被子,跳下床,跨過粉身碎骨的玉鏡,去開箱子找衣服穿。
      我想,我該有很多的衣服。
      “不是嗎?”我對著虛無說,我知道那女人在某個角落,她一定為她的詭計得逞在偷笑。
      “可是你錯了……”我打開箱子,“我是太師的獨生女,是上林將軍的愛妻,我的衣服首飾,比皇后的還多……”
      “我要讓你看看……”我喃喃,憤憤,絮絮,叨叨——
      我怔在原地。
      那箱子,它什么時候成了一個洞?漆黑,深夜里無盡的寒冷和陰暗,吞噬一切的洞——無底之洞!
      我的衣服呢?我湖藍色的裙子呢?我煙紫色的罩衫呢?我乳白色的坎肩呢?我的……
      無底之洞突然顯出血色——通紅,嫣紅,殷紅,艷紅,火紅,瑪瑙紅,夕陽紅,胭脂紅,雞血紅——娶媳婦嫁女兒辦喜事一樣的紅!我伸手一撈——哎呀,這可不是我出嫁時的衣服么?

      元宵節(jié),大吉大利,娶妻嫁女皆便宜。
      大紅的爆竹,噼里啪啦在空中炸開,喜洋洋——唉,你可見過戰(zhàn)場?你可見過兵變?我就見過,記不得哪一年了,很久了,但是深深刻在我的心里,刻出血來,永遠結(jié)不了痂——兵變就是,上林將軍,他用大炮來鎮(zhèn)壓,炮彈飛出去了,掉在人堆里,血肉橫飛——你可見過?你可見過?那些殘破的軀體,就是特大號的爆竹,在空中炸開了,紅艷艷的飛散……
      飛散,然后墜落!安贰钡囊宦,落在我的花轎上,打著旋兒,一陣小風(fēng),掀起轎簾兒的一個角。
      我看見外面黑壓壓的人群——黑壓壓,只有腦袋和頭發(fā),沒有五官。爆竹衣子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身上,長街如同血肉模糊的戰(zhàn)場。
      好得很,血肉模糊。
      上林將軍是馬上建功的,也幾乎馬上得了天下,所以,戰(zhàn)場,他該在戰(zhàn)場上娶妻。
      妻子當(dāng)穿上浴血的嫁衣。
      當(dāng)涂上淚血的胭脂。
      當(dāng)抿著咳血的朱砂。
      還要——指甲染上鳳仙花汁,血紅,像剛剛殺了人一樣——
      殺了人,殺了誰?
      我的手,為什么這樣紅?

      我捧著衣服,血淋淋,如同把自己的胸膛剖開,剜出了心臟,一個血洞。
      “你搞什么鬼!”我對著房間的某一個角落說,聲音殺氣騰騰,“你搞什么鬼?你把我的衣服弄到哪里去了?”
      “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女人的聲音終于虛無縹緲地響了起來,帶著一絲絲的膽怯——太好了,她竟好像害怕我。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我怒罵道。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女人的聲音在我的逼迫下變得慌張,“不是我……我從來不知道你有哪些衣服……就算是知道……我也不敢動你的……我從來……”
      “你敢發(fā)誓么?發(fā)誓若你動了我的衣服,你就要被我掐死?”我咬牙切齒地逼問,然后突然換了語氣,“算了……不要你發(fā)誓……我要那些衣服做什么?他死了,我不獨活,我穿給誰看?算了……”
      我說著莫名其妙的話。誰死了?我不知道。
      “菩薩在上……”那女人可憐巴巴的說,“若你真是那個上林將軍的妻子……你就只有那身嫁衣……真的……只有那身嫁衣……”
      “你胡說——”我狠狠的,一字一字道,“我最討厭的就是嫁衣……我怎么可能……”
      一些紛亂復(fù)雜的情緒占據(jù)了我的心頭。
      我真的討厭嫁衣嗎?為什么會有女人討厭嫁衣呢?我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似乎我在某一個元宵節(jié),還興奮地繡著嫁衣呢!

      元宵節(jié),元宵節(jié),外面掛著朦朧的燈,燈下一張張朦朧的臉——哎呀,那是怎樣的熱鬧?誰與我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呸呸呸,姑娘家怎的不要臉想起這事來?
      卻也難怪,誰叫我,繡的是水紅色嫁衣呢?三分的甜美,那是鴛鴦戲水,七分的吉利,那是龍鳳富貴,牡丹花開,蛺蝶來——翩翩,葉翩翩,那就是我。
      依稀還有個丫鬟,亭亭,記不確面目了——仿佛臉龐圓潤,恰似一盞燈,從中央的一點光慢慢暈開去,成為一個環(huán)——這如同,當(dāng)你心里有了一個人時,那種甜絲絲的感覺,緩緩蔓延,蕩漾,主宰你的全身。
      “小姐……小姐……”她喚我。
      我沒聽見,只在白日夢里對著虛幻說:“明年我們再來一次?”然后,聽見一個男子低沉的嗓音:“翩翩,我記得你了,你也別忘了我——”
      唉,你在哪里呀?說好了今天一同放燈的,要一早就去的,你怎么到了這個時候,還沒有影子?
      “小姐……小姐……”丫鬟還在叫著。
      小姐,小姐……
      等嫁衣繡好的時候,就該叫夫人了吧?

      “夫人……我真的……”
      女人的聲音陰惻惻的——我曾經(jīng)那樣盼望這“夫人”的名號,怎么如今聽來就是毛骨悚然?
      對了,對了——
      是這鬧鬼的上林苑!是這個女人,這個女鬼!
      是她叫我神智不清,神經(jīng)叨叨,瘋瘋癲癲。
      “你——”我把嫁衣脫手拋出去——好像那鮮血噴涌而出,或許濺到那女人的臉上,鬼,就怕被血淋頭。
      “你給我現(xiàn)出原形來!”我十指如勾,朝著嫁衣落下的方向撲了過去。
      她發(fā)出一聲尖叫——我曉得她后退了,后退了,退無可退了,絆在門檻上了,跌坐下去了,然后,倏的跳了起來,轉(zhuǎn)身跑了。
      “賤人!你往哪里跑!”我怒喝道,“我決不會再放過你了!”
      我白衣飄飄,翩翩然追到了門口——
      好刺骨的風(fēng)。
      見鬼了,在我找到我的像花瓶一樣顏色的衣服前,我必須穿著我的嫁衣了。

      在出嫁多少年后,我又在元宵節(jié)穿上了我的嫁衣——可笑,是不是?
      不,我只覺得可怖。
      為什么,我會有一種感覺,我每一年的元宵節(jié)都穿著嫁衣呢?
      我不清楚,或許,就為了配合元宵節(jié)喜慶的氣氛?看啊,這柱子,這窗戶,這門——包括那被我用雞毛撣子戳出的坑坑洼洼的,都油漆一新,恍如當(dāng)日辦喜事時的情形——所以,我也該穿著紅色的衣服,游走。

      龍腦香的味道——知道就是那女人身上的,我跟隨。
      穿過雕花窗戶的長廊,清冷的天光從窗格子外透進來——利刃一樣刺骨。我咒罵著李媽,同時把簾子一一放下。
      龍腦香,龍腦香,好像就去了書房的方向——

      “你給我出來——”
      這一次,真是運氣,這女人來不及栓門,我一腳就把門踹開了。
      我不知道她在哪個角落瑟瑟發(fā)抖。
      我謹(jǐn)慎地觀察著每一個角落,翕動鼻翼,搜索她的氣味——寶華軒墨汁的味道,掩蓋了她身上的氣味——我走到桌子邊,那上面有磨了一半的墨汁。
      我怔了一下——是上次那個丫鬟失蹤前磨的呢,還是上上次的丫鬟磨的?或者墨汁從來就是這樣?
      一支點梅筆,一支依文筆,我居然有心思端詳。

      我用食指中指和拇指捏住筆桿,無名指頂著,小指翹成一朵蘭花。
      丫鬟為我鋪開曳云軒的信箋,本白色的紙上,淡淡的有一朵朵云彩。
      點梅筆蘸了墨汁,圓潤飽滿,淋漓。
      “年年元宵,今又元宵,元宵燈火重,又上幾重霄?日日相見,今卻不見,見面亦不識,何苦重相見?夜夜憑欄,今夜憑欄,憑欄遭風(fēng)雪,淚濕白玉欄!歲歲今朝,今朝何朝,朝朝復(fù)暮暮,明朝是他朝……”

      淋漓,我一時失神。
      我把字寫在了新粉的墻壁上,玉女簪花體。
      “元宵燈火,隔斷九重霄;見面不識,枉然重相見;憑欄風(fēng)雪,憑欄風(fēng)雪,白玉欄桿濕,又化風(fēng)共雪——朝朝暮暮,暮暮朝朝,擋不下明朝他朝,空把淚眼拋……”
      過多的墨汁,在先前的幾個字上流淌下來,我的淚水。
      干涸的筆,在最后的幾個字上,留下飛白,我的淚眼。
      我怎么,如此心痛的感覺?
      我怎么……
      我用手指碰了碰最漆黑的幾個字,黑了指尖兒,我用來在墻上打下我的印記——一點,兩點,三點——怎么點點都成了紅色?是誰?咳血,噴濺在墻壁上?

      我呆呆看著墻上的血跡……是我的血么?是我的血還是他的血?
      啊,他已死了,我為什么獨活?

      “夫人——”李媽鬼魅一樣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
      “恩?”我一轉(zhuǎn)身,讓她看見墻上的字跡。
      可是她沒有吃驚,她不會吃驚,她沒有表情。
      “夫人——”她說,“客人來了!

      客人?我怎么覺得上林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客人了呢?好像已經(jīng)幾百年那么久了啊……
      塵封的記憶,像是壓在厚厚的書頁間的蝴蝶,剝不下來的,一剝就破碎了。我不去想。
      我不去想為什么李媽一叫,我就跟著去了——我難道心里在盼望著什么人的到來?似乎是的,似乎一貫是的?墒且幻饕粶绲挠洃,半虛半實的日子,我不去想。
      我甚至不去想那個女人,女鬼。我將她遺忘在書房里。
      唔,也不是完全的遺忘——至少在經(jīng)過雕花窗戶的長廊,清冷的天光從窗格子外透進來時,我還是咒罵著李媽的——那窗簾又拉開了。
      “你這作死的老奴才!”我憤憤道,“你非要凍死我才開心嗎?為什么總要把窗簾拉起來?”
      “我沒有,夫人!崩顙尰卮稹
      爭論,這沒有用——
      是那個女人——沒有女人,夫人。
      這是什么衣服——這是您的衣服,夫人。
      誰點上的檀香——您自己,夫人。
      為什么有人在彈琴——沒有琴聲,夫人。
      ……
      同她爭論沒有用。她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我經(jīng)過一個個窗格子,解開一根根繩子,放下一幅幅竹簾子。
      鬼影綽綽,在我的身后。

      “小姐……小姐……”丫鬟哭得梨花帶雨,“您這樣,奴婢會被老爺責(zé)罰的!”
      我并不聽。
      元宵節(jié),外面的街道就是海洋,墜滿了星辰,流動著,歌唱著。
      誰的手里提著紅燈籠,從我的窗戶下面經(jīng)過,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叫我家臨街的觀景樓上,亮如白晝。
      亮如白晝的樓,不是太師獨生女拋頭露面的地方。我拉起一幅幅竹簾子,丫鬟又將他們一幅幅放下。
      “小姐……小姐……”她哀求著,徒勞。
      她的確該哀求——不過,該去哀求老天,在我偷偷跑出去的時候,爹爹他千萬不要上樓來——不過,爹爹有功夫管我嗎?他不是正為了朝廷里的事情煩心?騎墻的他,究竟要歸哪一邊?太子黨?將軍黨?呵……我完全不知道那些事情。
      “小姐……小姐……”她拉不住我。
      我回眸一笑,輕輕翻過了欄桿。
      我輕盈如同一只蝴蝶,借著兩丈紅綾,飛出太師府的樊籠。

      那樊籠之外叫做世界,鐋國繁華的京城,一貫繁華,日日繁華,誰在和誰寒暄,說著無關(guān)痛癢的話?誰穿著新衣服,卻全然沒有一絲歡喜的表情?誰在給人讓路,又是誰是張揚跋扈?
      我記不確,我記不切。
      我只是隨著燈海沉浮,漫無目的——也許會淹死的,我想,那么我需要桴——當(dāng)是一盞燈。
      我在浪里四下張望——那一邊,我看見賣燈的人。
      鯉魚燈,躍躍欲跳龍門;烏龜燈,頭頸一縮一伸;蓮花燈,看得見花瓣上每一絲血痕……
      我朝那邊擠,朝那邊擠?墒侨顺钡木蘩藢覍野盐蚁蚝笸疲蚝笸。
      我眼睜睜看著攤子上的燈都一盞盞熄滅——就連最后一盞也沒了,一盞尋常的紅燈籠,不知道交去了哪一個人的手上,恍惚的在我面前晃過。
      我伸手去抓,空的。
      我腳下一滑,這一跤摔得卻是實的。
      我覺得那潮水,迅速漫過我的頭頂——我將窒息。
      然后,我又見到了紅燈籠。近在咫尺。
      “小姐,您受傷了么?”

      紅燈籠,誰在大白天打著紅燈籠來拜訪我?
      我在正廳的門檻上絆了一下,紅燈籠晃過我的眼前。
      “您受傷了么?”

      俊逸的青年,修眉朗目,他在我的面前,溫柔的薄薄的嘴唇,正微微笑,每一個字,都帶走我的一分自制——啊,他是誰?
      “小姐,您受傷了么?”感覺他的手,扶著我的胳膊,隔著衣服料子,溫暖溫存。
      “啊……沒,沒有……”我抿著嘴輕輕一笑,轉(zhuǎn)過臉去。
      知道我的眼睛,在那一轉(zhuǎn)臉的時候,迅速掃過了他的臉——我的眼睛,顧盼間,流光溢彩的,脈脈含情的,神采飛揚的——因而他的眼睛,就停留在我身上。
      “小姐……請問……請問您芳名?”
      這句話,他沖口而出。
      說還是不說呢?我心如撞鹿,低頭看著他的燈籠。
      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怯生生觸碰——燈籠,差一點就是我的,被他占了去——被他,為什么諾大的,繁華的鐋國京城里,千百人中,獨獨是他?為什么不早不遲,最后一盞,獨獨是他?為什么人潮洶涌,接踵磨肩,獨獨是他?為什么我十?dāng)?shù)年的生命,美名遠播,而不知我姓名的,獨獨是他?
      “我……我冒昧了……”他紅了臉去。
      我嫣然一笑,低低地說:“翩翩。”
      他卻誤解了,笑道:“是啊,偏偏,怎么偏偏就沖撞了小姐……哎呀……”
      不知什么人,走路不帶眼睛的,重重撞在他的身上,把他撞了一個趔趄。
      但是,他就勢擁住了我——這不是輕薄,我知道,他是怕人撞了我,是要保護我。
      那相擁的一剎那,有千百年長——是這繁華擾攘的世界成全了我。

      元宵的花燈從街道上一路點亮,亮到貫穿京師的金水河旁,還不甘心,一盞盞,都投到河里去了。
      “你從沒有見過?”他看見我訝異的神情,“我猜想你一定是天上來的。”
      我瞪了他一眼,咬著嘴唇不說話。
      “這是在放燈!彼钢嫔祥W閃的火光,“讓燈從金水河飄出城去,許個愿望——如果能一直不沉,那愿望就會實現(xiàn)的!
      我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短短的一瞥,耳熱心跳——若能許一個愿望,我希望……
      “你想試試嗎?”他微笑著問。
      然而他知道我一定是想的——就連賣燈的孩子也知道,已然走到了我們的身邊。
      我們買了兩盞燈,蓮花燈。
      “燈要放平,手要輕……”他指點著我,“輕輕的……對了……”
      我看著兩盞燈并列在水面上搖晃——并蒂蓮。
      “你……你很會放燈……”我低聲說,“你經(jīng)常放嗎?”
      “是啊……”他仿佛陡然間有了許多的心事,“從小到大,每一年元宵節(jié)我都放燈的……放了……放了二十盞了吧……”
      “那……那你該實現(xiàn)了多少愿望了呀!”我暗暗羨慕,若是早知道這樣的祈求,我會早十?dāng)?shù)年來放燈,年年放,希望早些認(rèn)識他。
      他的笑容帶了一些苦澀:“說來……還真是老天不助我……唉,我的燈從來沒有飄出過京師——總是在半路就沉了。”
      “?為什么?”我指著遠處燈火明滅處隱隱可見的城墻,“這里離城邊很近了呀,怎么會飄不出去呢?”
      “唔……”他沉吟了片刻,道,“我從前不是在這里放的,是在那一邊——”遙遙一指,更在人潮洶涌處——城中央么?什么地方?
      “那還真是遠了一些。”我說,“不過今晚,你的愿望應(yīng)該實現(xiàn)了。”
      “希望吧。”他略顯疲倦的眼神在轉(zhuǎn)臉看我的一剎那變得溫柔。

      我們看著燈。
      起起伏伏,閃閃爍爍——哎呀,那起伏的浪怎么突然掀高了?那閃爍的燈火怎么驟然變得囂張了?
      我們一齊看向上游。那里駛來一艘畫舫。
      佳肴,美酒,綠歌扇,鮮舞衣,桃花扇下風(fēng)醉人,楊柳樓頭月也低,正元夢依依。
      妖冶的音樂,放縱的舞步,和恣情的笑聲——攪亂了金水河面,以及,元宵的燈海,掀千里白浪,萬仗波濤,翻涌。
      更沉了千朵蓮花,萬般愿望,失落,失望,沿河,沿街,一個城市。
      我看見他的拳頭一點點捏緊,嘈雜的紛亂里,依稀聽見骨節(jié)在咯咯作響。
      “那……那些是什么人?”我問。
      “人?”他的語氣里一絲嘲諷,接著冷冷一笑,“那不是人,是上林將軍陳永曄!
      啊?上林將軍?我吃了一驚,可不是一些口中權(quán)傾朝野的奸佞?另一些人眼里的護國重臣?爹爹猶豫,要不要結(jié)交的人?從朦朧的金黃色輕紗帷幔里,只能模糊地瞧見他的身影,高大又魁梧,我想他是滿臉橫肉——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不想思考,懶得思考——沒有太多的時間,我就要回家去了——必須把握在外面的每一個瞬間。
      畫舫已遠去。
      “唉……”我輕輕地幽幽地嘆了口氣,“已經(jīng)分不清哪兩只是我們的燈了!
      “恩……”他心不在焉。
      “或者……”我輕咬著下唇,偷偷抬眼看他,“或者,明年我們再來一次?早一點來,就不會遇見上林將軍了!
      他有一點點的驚訝——我也是,我怎么說出這么大膽的話?
      然后他笑了,說:“不錯,上林將軍有什么好怕的?明年,他一定不在了!
      我懵懂的:他為什么說得如此肯定?但我不愿細想,我所盼望,只有明年。
      “翩翩!蔽矣忠淮蔚吐曊f。
      “什么?”他問。
      “翩翩!蔽抑貜(fù)。
      “啊——翩翩!”他恍然大悟了,“翩翩!寧得翩翩,不做神仙!你是翩翩!”
      我抿嘴一笑:對,我是翩翩,偏偏遇上了你,寧可遇上你,也不做神仙?墒,你又是誰呢?
      我又仰臉去看他——看見他身后,匆匆跑來一隊士兵。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他皺了皺眉頭,向我抱歉的一笑:“翩翩,我記得你了,你也別忘了我——”
      忘記?我怎么會?

      鐋國太子,楚天。
      崇樾皇帝次子,聰穎好學(xué),性恭謹(jǐn),有賢德,九歲立為太子。
      他為什么在大白天提著盞紅燈籠來拜訪我?
      哦,不,他怎么可以?他以為還是當(dāng)初,翩翩未嫁時?由著他,他的信箋,還有他的瘋言瘋語,自由進出太師府?我如今,卻是上林將軍的夫人——已經(jīng)囚禁在這個軀殼里很多年了。
      唉,很多年了,他竟不顯老——或許,我也還是老樣子?誰又知道,因為鏡子里沒有我的模樣。
      他似乎有一點點疲倦——光景還早,他趕了個大早?是為了放燈?誰說這次放燈時,一定就沒有上林將軍的?
      他兩手扶著我——我絆在門檻上——隔著衣袖,我感覺不到他的體溫。
      “你……”他皺了皺眉頭,“你怎么穿著這衣服?”
      這衣服?我低頭看看,他是說我的嫁衣么?
      唉,以為是我想的?若不是鬧鬼的上林苑,若不是那女人,若不是李媽,我怎么會穿著這么可笑的嫁衣?
      楚天,楚天,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渾渾噩噩,我有多苦……
      你不知道的,我就像是瘋子——他們都當(dāng)我是瘋子……
      你不知道——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直到見了你的面,我才能想起來,我其實,每一天活著,就是為了要見你,早也盼元宵,晚也盼元宵,我就是要見你……
      可是,滿腹苦水,見了你,我又怎忍心向你說——我知道你已經(jīng)夠心煩的了,心煩……唉……
      千言萬語,我只化做強顏歡笑。
      “怎么?這衣服不好看?”

      我還能記得,那年元宵,我穿著繡了一半的嫁衣,翩翩然在他面前轉(zhuǎn)了個圈,問:“怎么,這衣服不好看?”
      他皺眉,煞有介事地點頭。
      我跺腳,作勢要打他。
      他就笑了,搖搖頭:“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不錯,我穿什么都好看——只要是為他穿。而今,這身嫁衣,是我成為上林夫人的標(biāo)記,還會好看嗎?
      他果然沒有回答。
      他只是看著我,眼里有很多的悲哀。
      “算了……”
      我們異口同聲。
      一種……歉疚?誰在對誰歉疚?莫名。
      “你還記得放燈么?”他問,“輕輕的放,手要拿穩(wěn)……”
      “我記得。”我說,“我還記得你搶先買走了我想要的燈——那你還記得我摔倒了,你把我扶起來么?人那么多,你怎么就看到了我?”
      “因為你顯眼——你在我看來,比手里的燈籠還亮麗……那天放燈,你許了什么愿?”
      “我希望你還沒成親,你呢?”
      “其實我打從記事起,一直都是許的同一個愿望!
      “哦……我知道……可是,你難道沒想過什么關(guān)于我的愿望么?”
      “我有的——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希望,你不是仙女!
      “嘻嘻,你這人,就是會哄我開心……”
      “……”
      我們對視著,一線一絲的甜美——甜美到有一點點凄涼。
      “翩翩……”他忽然說。
      “恩?”
      “你應(yīng)該離開這里,翩翩!
      “什么?”
      “你不屬于這里……你應(yīng)該離開這里……”
      “離開?”
      “聽話,翩翩……聽我的話好么?你不屬于這里……”
      聽話。
      聽話,翩翩。他好像曾經(jīng)這樣說過——對的!他說過!
      我突然想起來了。
      當(dāng)時他說的是:“你一定要聽我的話……一定要……嫁給他……”
      嫁給他——他,上林將軍陳永曄。

      元宵之后第三天,我還在繡我未完成的嫁衣,同時等著楚天。
      窗外的月亮顯出微紅的顏色——月光也帶著血的味道——好像血的霧,濃濃的在空氣里,濕潤的,飽和了,粘在外面的每一盞燈上,朦朧的血暈。
      ——自從三天前,世界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淡紅的血色,沒有微末的悲哀,只是剝奪了我等待楚天時甜蜜的心事,取而代之,焦急,擔(dān)心,緊張,惶惶不可終日。
      他,他不會出事吧?
      我總是這樣自己嚇自己——若換了你,你也會——三天前,我早早地巴望楚天來找我放燈,盼望他夢想實現(xiàn)時的笑臉——而當(dāng)我穿上未完成的嫁衣迎接他的時候,我親見,他的表情,由初初進門時的強顏歡笑,變成悲哀,痛苦,絕望。
      他不能說一言,嘴唇開合著,喃喃又叨叨。
      他在我懷里哭了。
      我想他是男人,他為什么哭?
      然而我也哭了——夢想還是破碎了,那些燈,沉到金水河里去了……
      不過,他比我先收住眼淚。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會讓他白白送命的!”他說,咬牙切齒,斬釘截鐵,“我一定要報仇!報仇!”
      然后他就出去了,再沒進來——直到,直到元宵后三天,我繡到牡丹花的第六片葉子。
      “你終于回來了!”我推開繡架,向他撲過去,“沒事吧?他沒找你麻煩吧?”
      他搖頭,悲哀,痛苦,及絕望。
      “那……那就好!蔽逸p輕舒了口氣。
      可是,他突然看定了我。
      “怎么了?”
      “翩翩——”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他——他——他要你——”
      我一時怔住,連退了好幾步:“什么?他要我做什么……要我殺你?”
      他搖頭:“不,他是要你的人。”
      這個時候,我退無可退。
      “要你的人——”他痛苦,表情扭曲,“要娶你——”
      我背緊靠著一幅竹簾,我需要他來支持我的身體,可是我發(fā)現(xiàn)那掛簾子的繩,像我一樣無力,我的人,就像竹簾一樣單薄,飄零。
      “不……我不答應(yīng)……決不……”我搖頭,搖晃整個身體,“不……不……”
      “他看到了你的畫像……我畫的那一幅……”他說,“今天他上我家里來的……他就看到了……然后他說他要你……他說他連別人的命都可以要,為什么不可以要你……”
      “我不嫁他……我不嫁他……他是個屠夫……是個魔鬼……”
      我們相對無言,淚千行——都是我的淚。
      “你……”他走上來扶著我的肩膀,“你嫁他吧……”
      “你在說什么?”我愣了,“我除了你,誰也不嫁的……誰也不嫁的……”
      “你想我死么?”他問。
      “我……”
      “他說他可以要別人的命,別人除了四弟,還有我。”

      四皇子楚江,這是最令我瑟縮的名字,也是最叫我毛骨悚然,神智失常的元宵節(jié)記憶。
      史載:“崇樾二十八年,正月十五,四皇子楚江密謀兵變,圍上林將軍于市。上林將軍以火炮轟之,京師絕類煉獄。楚江事敗而被誅!
      崇樾二十八年,正月十五,就是我和楚天邂逅一年的紀(jì)念日,也是我滿心歡喜一邊繡著嫁衣一邊等楚天來找我去放燈的那一天。
      誰知道會有這樣的叛亂?
      “小姐……小姐……”丫鬟在一邊叫著我,聲音里全是驚惶,可我都沒察覺。直到楚天跌跌撞撞進來,我還叫他欣賞我的嫁衣。
      啊……噩耗,就這樣突然降臨在我的房間里。
      我怔怔的,怔怔的,捂著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天啊,怎么會這樣?”身上未繡完的紅嫁衣,一點點和血色的夜溶為一體。
      我撲到窗邊——眺望,京師的中央,依舊擾攘——
      太史令,妙筆生花,寥寥四十八個字,但怎及我觀景樓上匆匆一瞥的觸目驚心!
      炮彈飛出去了,掉在人堆里,血肉橫飛——殘破的軀體,如特大號的爆竹,在空中炸開了,紅艷艷的飛散……
      我就快要暈倒了。
      看見楚天的表情,痛苦,悲哀,及絕望。
      他在我的懷里哭泣。

      “你想我死么?”他又問。
      不,我不想,若他死了,我不獨活。
      “那么,你嫁給他吧……否則我們都會死……嫁他,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希望?什么希望?”
      “……”他張口欲言,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什么希望?我們是沒的選擇了……”

      沒的選擇了……
      他是真是沒的選擇么?
      啊,果然是這樣的。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還是這樣的!

      “好……好吧……”我的聲音低得連我自己都聽不見,被血腥的空氣吸收了,同時吸去我所有的力量。
      “翩翩——”他抱住了我,緊緊的抱住了我。
      天啊,在這樣的世界上,我們還能抓住的有什么?本來尚有彼此,如今只有短暫的瞬間,明天,連這瞬間都將失去。
      “翩翩,不要哭……”他喃喃,“不要哭,不要放棄……只要我們還活著……就還有希望……你一定要聽我的話……一定要……嫁給他……”

      “我不是……聽你的話了么?”我的聲音都卡在喉嚨里,痛,“我不是嫁了么……可是,希望……你說的希望在哪里?”
      他沒有接話。
      我幽幽然繼續(xù)說下去:“希望在哪里……我們不是都活著么……希望在哪里?”
      他還是沒有接話。
      我感覺有一種可怕的煩躁的悔恨的情緒攫住了我,讓我變得瘋狂,聲調(diào)高得異樣:“你說……希望在哪里?我在這個上林苑里……鬧鬼的上林苑……那個女人,李媽,用人……全都是鬼……全都……我們活著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我看不見希望……你指給我……你指給我……”
      他不能指給我,我知道他不能——
      我開始瘋狂地大笑起來:“你指不出來……你指不出來……因為沒有希望……”
      他不能,他不敢——又或者他不愿?
      我這樣哭哭笑笑的,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我凄然笑了,帶著朦朧的美麗,艷絕天下,如他手的紅燈籠。
      “算了!蔽艺f,“你叫我離開?你叫我嫁他,又叫我離開?事到如今,我是說離開就能離開的么?”

      無聊的,無聊的,元宵節(jié)的白天。
      時光一點點流逝,才到中午。
      完全沒有心情去放燈,穿著嫁衣的我,坐在窗簾全部放下的房間里。
      無聊的,無聊的,時間是那樣漫長——不知道當(dāng)年,我答應(yīng)嫁給上林將軍后,那一年,都做了些什么。沒印象了,若我是元宵節(jié)出嫁的話,崇樾二十八年正月十八到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有那樣長的時間啊——
      長。
      如今回想,只余殘酷的歲月——支離破碎的,被割去了一條條光鮮的點綴,剝?nèi)ヒ粔K塊繁華的裝飾,剩下可憐的,一丁點兒東西——少得像一天的時間那么短。
      但是,無聊的,無聊的,一天的時間難道不長?我都不知道楚天在見了我之后去了何方。
      “他……他也許在書房,同……同上林將軍在一起……”女人的聲音怯生生在我耳邊響起。
      我警覺地跳了起來:“胡說——胡說——他怎么會和那個魔鬼在一起?你胡說!”
      “我……我沒胡說……我只是猜的……啊……我是這樣聽說的……”
      我覺得她語無倫次。
      “李媽!李媽!”我叫著。
      “夫人,什么事?”她鬼魅般的出現(xiàn)。
      “太子殿下呢?在哪里?”
      “回夫人……太子殿下已經(jīng)走了……”
      我舒了口氣,對虛無的女人道:“看,他已經(jīng)走了!笨墒切睦,有一種自欺欺人的況味。
      “啊……”女人囁嚅著,“或許他真的走了……我不知道……但是,他和上林將軍在一起……你也是這樣聽說的……”

      我是這樣聽說的。
      崇樾二十八年正月十八到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間的某一天,太子楚天去上林苑拜訪陳永曄將軍。
      得到消息的時候,我正在試穿新嫁衣——我繡的那一件早已不知了去向,這一套,是崇樾皇帝御賜的。
      “不……這不可能……”我對那個小丫鬟說,“不可能……他怎么會去拜訪那個魔鬼?他恨他,因為那魔鬼奪走了他的王位,還有他的弟弟……那是魔鬼……”
      “可是,奴婢是這樣聽說的……”丫鬟道,“外面都說,太子殿下和上林將軍現(xiàn)在親如兄弟……兩人要好到一定程度,一起……一起去喝花酒也是有的……”
      我不相信——如果這樣,如果他都可以滿不在乎的和魔鬼稱兄道弟,我還有什么必要,為了我們的性命而放棄我們的愛情?
      啊,除非……
      我心一抽,恐慌——除非他想像楚江一樣,這樣刺殺陳永曄?除非……
      不,不,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難道他已忘記崇樾二十八年元宵,地獄般的京師?
      哦,不行,我怎能讓他送死……
      “我要去見陳永曄!蔽抑蓖νφ玖似饋,大步地向門外走。
      “小姐,您還穿著嫁衣……”丫鬟跟在后面追。
      但是我不!抟,那又怎么樣?如果我去得遲了,如果楚天他失手了,我就在上林苑里把自己給了陳永曄——無論如何,楚天他不能死,他死了,我不獨活……不能死,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夫人!夫人!”李媽跟在我后面——她這次倒是一反常態(tài),在我跑過長廊時,把一幅幅的竹簾都放下了。
      可是我卻沒有注意——注意了也不往心里去。
      書房,如果楚天和陳永曄在書房……事到如今,如果還是逃不出陳永曄的手掌心,那我們的犧牲,都是白費。

      “砰”,我重重撞開書房的門,上氣不接下氣。
      溫暖而干燥的炭火,哪里有楚天的身影?
      不過,對面一個男人,背著窗口的光,我看不清他的臉——無需看清,只要一個模糊的輪廓就好——高大魁梧,正是當(dāng)日畫舫上,隔著金黃色輕紗帷幔的人物。一模一樣,化了灰我也認(rèn)得,掀翻了我們夢想的人——我猜測他是滿臉橫肉。
      上林將軍陳永曄,沒有臉,在向我笑:“葉小姐果然來了……”
      我隱隱感覺落入了陷阱,但是我依然問出我的問題:“太子殿下呢?在哪里?”
      “葉小姐果然心里除了太子就再無他人了……”陳永曄道,語氣平淡,并不像抓住未婚妻偷情的人。
      “太子在哪里?”
      “你為什么只想著他?本將軍若是不說太子在這里,你是不是就不會來了?”
      果然,是圈套——是圈套!
      我轉(zhuǎn)身欲走。
      他撲上來反扭住我的胳膊。
      痛,然而我無懼了——來的時候,我就猜到了這樣的結(jié)局,雖然,本不想做這樣無謂的犧牲,算了,管是什么目的,結(jié)果都是一樣——尤其,尤其楚天他沒有來,那更好。
      可是陳永曄只是反扭著我的胳膊,接著把我的整個身體扳過來,和他相對——啊,這么近,我怎么還是看不清他的臉?
      “你不用想他了!标愑罆系,“他不值得——你知道么,他不值得!”
      我咬牙忍著胳膊即將斷裂的居痛,不回答。
      “你不用想著他了!标愑罆现貜(fù)道,“他不過是個懦夫,是個小人,貪生怕死,還喜愛權(quán)勢——你可能還不曉得吧,是他把你獻給本將軍的……”
      我登時怔住:“什么?”
      我的表情給了陳永曄一個完美的答復(fù)。他放開了我?晌,依舊保持著被他挾持的古怪姿勢——我已不能思考,不能行動。
      “本將軍的確是好美色的……”陳永曄頗為得意地抱著兩臂,“但是,其實是美色好我——你,葉翩翩,我早有耳聞,但是沒什么興趣……不過,既然太子一定要把你獻給我,作為交換他生命的禮物……唉,我怎么忍心叫他掃興?”
      他走上來,捏住我的下巴:“不過,真的,寧得翩翩,不做神仙,你比畫像是美麗千倍——太子的丹青,未免太差,等你過門,我找個天下第一的畫師來……呵呵……”
      楚天?楚天把我獻給他?獻給這個魔鬼?這怎么可能!
      決不可能!
      “怎么?你不信么?”他微笑著看我。
      是,我不信,死也不信。
      “我的美人兒……你還真蒙在鼓里呢……”他說,“你就要嫁我了,我不能再讓你想著一個不值得你想的男人……來,你看看這個——”
      他取過一個卷軸,遞在我的面前。

      “夫人!夫人!您在做什么?”
      李媽終于顯露出一點驚愕的表情了,看見我,正在書房里瘋狂的把所有的東西揮到地上。
      “卷軸……那卷軸呢……”我叨念著,打碎了一只花樽。
      “夫人,什么卷軸?沒有卷軸……”李媽又是一貫的回答,敷衍。
      “有的——有的,就是當(dāng)時他給我看的那一個——在哪里?”
      “真的沒有卷軸,夫人……您不要找了……不要……”
      在她絮絮的嘮叨里,我又打碎了一只筆洗。
      “是不是你藏起來的?”我突然惡狠狠向著虛空問,“喂——你回答我!是不是你藏起來了?在哪里?我要看!”
      “你是說……說你的畫像……”女人怯怯的,我恍惚看到光影結(jié)合一個形象,伸手一指,道:“在……在那里吧,也許……如果還在……我不敢動你的東西的……”
      “少羅嗦!”我恨恨道,“等我找到了卷軸,再來收拾你!”
      我就順著她指的方向過去——那邊一大堆古舊的書卷,在正午凄涼的天光下散發(fā)出一陣陣的霉味,灰塵狂舞。
      我照著這些陳年舊事狠狠踢了一腳,它們太古老了,脆弱的,坍塌,毀滅。
      卷軸露了出來——果然在這里!
      我迫不及待地展開——
      畫上是我,系著釉白色的裙子,扎著瓦灰色的腰帶,套著天青色的衫子,披流泉般的秀發(fā),只漫不經(jīng)心一倚,儀態(tài)萬千。顏色像一只高貴的花瓶——花瓶,我只是禮物。
      右上角細瘦飄逸的一行字:
      “上林將軍玩賞”。
      不用看左下角的落款,我也知道這是誰的字——我和他曾經(jīng)寫過多少柔情蜜意的書信,寫在曳云軒有著一朵朵云彩的本白色信箋上?
      那下款是:
      “楚天寫意”。
      我一陣眩暈,撞在了桌子上。
      “乓啷”硯臺落在地上,摔個粉碎。
      墨汁淋漓地濺在雪白的墻壁上,像是血。

      “哇——”
      我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噴在對面的墻壁上,刺目。
      嘴里的腥甜,像是一種藥,麻痹了我心里的痛楚。
      “小姐——小姐——”丫鬟扶著我——而我就像僵硬的石頭,只想沉身于金水河中,我和她一同摔倒在地上。
      崇樾二十九年,元宵節(jié)就快到了吧,我,身在上林苑。
      上林將軍的理由是,我病了,不能回家去,元宵節(jié)時,我將從上林苑里上花轎,抬出去繞城一圈,然后再抬回來。
      什么理由,我都無所謂了,真的。
      因為那一天,陳永曄在收好卷軸后對我說:“葉小姐,這樣的小人是不是不值得你想念?”
      其時,我已不能回答。
      他又接著說下去:“為了不讓葉小姐再被他蒙騙,我已將他殺了!”
      啊,殺了!
      楚天已死了,我也不獨活。
      “我也不獨活!”我對丫鬟說。
      “小姐……小姐……”丫鬟不知所措。
      “拿……拿信箋來……曳云軒的信箋……磨墨……我要寫字……”
      “小姐——”
      她是拗不過我的,我看來像是瘋了,又像是鬼,我什么都能做出來。
      “年年元宵,今又元宵,元宵燈火重,又上幾重霄?日日相見,今卻不見,見面亦不識,何苦重相見?夜夜憑欄,今夜憑欄,憑欄遭風(fēng)雪,淚濕白玉欄!歲歲今朝,今朝何朝,朝朝復(fù)暮暮,明朝是他朝……
      “元宵燈火,隔斷九重霄;見面不識,枉然重相見;憑欄風(fēng)雪,憑欄風(fēng)雪,白玉欄桿濕,又化風(fēng)共雪——朝朝暮暮,暮暮朝朝,擋不下明朝他朝,空把淚眼拋……”
      他死了!
      我不獨活!
      可是——他把我獻給魔鬼……他就死了,是他該死么?哦……我為什么這樣傷心?
      我把信箋揉起來,毀滅那些云彩。
      全毀了——全毀了,我過往的一切,我和他過往的一切。

      那我為什么沒有死呢?
      我愣愣看著墨水的痕跡——我竟然沒有死?難道我還在盼望著什么?活著就有希望?
      我還有什么希望?
      事到如今?
      我冷冷的笑了——事到如今,我為什么還在這里?而上林將軍呢?他又在哪里?混亂的元宵節(jié),混亂的記憶。

      扯碎的紙片,紛飛,不是雪花,沾著不知何處的血——或許是我的,也可能是他的,說不準(zhǔn)是什么人的——飄散了,就像爆竹衣子,劈頭蓋臉,鋪天蓋地而來。
      飛散,然后墜落。“卜”的一聲,落在我的花轎上,打著旋兒,一陣小風(fēng),掀起轎簾兒的一個角。
      我看見外面黑壓壓的人群——黑壓壓,只有腦袋和頭發(fā),沒有五官。爆竹衣子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身上,長街如同血肉模糊的戰(zhàn)場。
      好得很,血肉模糊。
      上林將軍是馬上建功的,如今,殺了太子,他也等于在馬上得了天下——所以,戰(zhàn)場,他該在戰(zhàn)場上娶妻。
      妻子當(dāng)穿上浴血的嫁衣——為了被出賣的身體。
      當(dāng)涂上淚血的胭脂——為了出賣自己的情人。
      當(dāng)抿著咳血的朱砂——為了已經(jīng)生死永隔的情緣。
      還要——指甲染上鳳仙花汁,血紅,像剛剛殺了人一樣——
      殺了人,殺了誰?
      明亮的天光,照著我袖子中微微露尖的匕首——
      殺誰?殺誰?
      我該殺了誰?

      毫無疑問,我該殺了上林將軍陳永曄。
      “陳永曄呢?”我問李媽,“陳永曄那個魔鬼在哪里?”
      李媽注視著我,對我的一切問題習(xí)以為常。
      “沒有陳永曄,夫人!彼卮,“沒有這個人!
      這簡直就是我所聽過的最可笑的回答——沒有陳永曄?那么我是誰的“夫人”?住在這上林苑里,沒有陳永曄?誰住在這上林苑里?
      “沒有這個人,夫人。”李媽重復(fù)說。
      “混帳的死老婆子!”我想不出什么惡毒的詛咒——哦,她和這個女人,女鬼,一定是一伙的,她們和陳永曄是一伙的!
      陳永曄,你還要把我困在這里嗎?
      你以為你還能把我困在這里嗎?
      事到如今,當(dāng)我一切的記憶突然回來時,你妄圖繼續(xù)把我困在這里嗎?困在這個鬧鬼的房子里嗎?
      你讓我看起來像是一個瘋子。
      你安排出這些古怪的事件。
      你很高興你得逞了嗎?
      啊,你就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家伙!
      那張臉孔驟然變得清晰了,好像近在眼前一樣——滿臉橫肉,上林將軍陳永曄。
      我這就去,殺了他!

      現(xiàn)在沒人能攔下我——當(dāng)初有人攔嗎?
      一些片段在我眼前閃回,雪亮而模糊——我用匕首,向刺下去,刺下去,中了沒有?不知道。
      但總之現(xiàn)在沒人攔,我就去殺了他!
      我的手里有一把匕首,就是當(dāng)初坐在花轎里是,握的那一把。
      緊握著——
      前廳,后廳,花廳,東暖閣,西暖閣,藏書閣,抄手游廊,九曲回廊,望雪長廊……
      我踢開一扇一扇的門——陳永曄,不管你在哪一扇門后,只要你出現(xiàn),我一定殺了你,一定!
      那些門都在我面前凄涼的洞開,塵封的往事并不出來——發(fā)霉的味道,喜氣洋洋的悲傷——這里,怎么全都空蕩蕩?
      “陳永曄!陳永曄你給我出來!”
      我的聲音在上林苑回蕩。
      從正午到黃昏,我如同鬼魂,飄忽,蕩漾——不,這些動作太輕柔,我神智不清,神經(jīng)叨叨,癲狂。
      我找遍每一個角落——陳永曄,他怎么沒有蹤影?
      前庭已經(jīng)搜遍了,再往后,就是祠堂。
      祠堂——那通常都是鬼魂出沒的地方。但我有什么好怕的?陳永曄出現(xiàn),我就叫他命喪當(dāng)場!

      祠堂的大門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推開的時候,扯破了蜘蛛網(wǎng)。
      我踏進去——腳跟,腳掌和腳尖。
      昏暗的天色,祠堂里沒有燈,亂七八糟的牌位,一個接一個。
      好一個沒心沒肺的陳永曄!我想著,自己家的祠堂樣破敗,連祖宗都不要了,難怪做佞臣。
      什么也看不清,哎——
      我的手里突然有了燭火。哪里來的?誰管?誰在乎?且擎著,照著,尋覓著——陳永曄,你可藏身在這里?
      幾只不知死活的耗子從我腳邊跑過,尖聲怪叫。
      灰塵在我頭頂上撲簌簌落下——哎呀,迷了我的眼睛。
      我看不清了,恍惚是燈燈明亮,燈燈朦朧的元宵節(jié)。
      什么絆了我的腳?看不見,我一個趔趄——再抬眼,正對著一的牌位,巨大,肅穆,就立在祠堂的中央——我方才怎么沒有注意到?
      “葉門忠仆李氏”。
      我喃喃念了一遍——葉門忠仆李氏?這是……這是誰?
      牌位下款一行小字:
      “葉岍立”。
      葉岍——這不是我爹?那么李氏……李氏……
      我的脊背一陣發(fā)涼——是李媽,雖然沒有名字,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李媽!
      還有一行字:
      “生于崇樾十四年,卒于文熹二十三年!
      文熹二十三年?這是一個什么年號?
      崇樾皇帝……崇樾十四年……崇樾二十八年……崇樾二十九年……崇樾三十三年……文熹皇帝……文熹元年……文熹二十三年……
      這些數(shù)字在我耳邊被奇怪的聲音念叨著,好像是太史令,翻著他的冊子……
      文熹二十三年……不……一定是弄錯了……什么時候有這樣一個年號?
      哦,混亂,沒有頭緒——
      不過,有一點——李媽,她是個鬼魂,這是無疑的了!
      鬼魂,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夫人——”李媽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倒吸一口涼氣。
      “夫人——”她又喚了我一句,“您鬧夠了沒有?”
      “站住——”我尖叫著,“站。〔灰^來——你——你這鬼!你離我遠一點——我早就覺得你是鬼——你——”
      她看我的眼神變得溫和了一些:“鬼?”她居然微笑了。
      “你笑什么!”我恨恨道,“你得意什么?我明日……不,現(xiàn)在就去找一班高僧來……找一班道士來……我要把你和那女鬼都趕出去……”
      我的話音還未落下,門口亂糟糟響起一片腳步聲,總有十幾個人吧!翱臁臁蔽衣犚娔莻女鬼的聲音,“快——她們在祠堂里——快——”
      我就突然看到了很多陌生的人,我愣了,然后樂了——和尚,道士,神婆,應(yīng)有盡有,真是我想什么就什么了。當(dāng)然還有,陌生的女人——猜著就是那個夜夜闖進我夢里的女鬼,我頭一次見到她的樣子——三十歲上下,相貌平常,穿是一件豆綠色織錦的袍子,上面鑲滾著雞油黃的邊,更點綴著同樣顏色的小花——如同一碟韭菜炒雞蛋。
      “大膽妖孽,膽敢騷擾趙夫人的清幽?”道士指著我道。
      “妖孽?”我看看,那是指的李媽了吧?
      李媽卻是一臉無奈的看著我。
      “妖孽,你為什么不離去?為什么?”
      “笑話!”我發(fā)現(xiàn)那個和尚是沖著我說話的,“笑話,你怎么叫我離去?你是什么?我是上林夫人——我還要在這里,直到——”我不曉得自己要直到什么,直到我殺死陳永曄?但是他又在哪里?
      可是和尚根本就無視我的話,聽不見一般,向那個趙夫人道:“夫人,妖孽厲害,你可知她的來歷?”
      “啊……我知道……我猜測的……”趙夫人道,“她是上林將軍的夫人……葉翩翩……”
      “葉翩翩?”和尚、道士和神婆面面相覷。
      “葉翩翩已經(jīng)死了二十八年了!”神婆說,“死了二十八年,早就該投胎了,怎么會還在這里?”
      “我怎么知道?許是——她和太子當(dāng)年一同造反,被上林將軍害死了……我全只是聽說的……他們的事情都是稗官野史……唉,這些都不重要!”趙夫人怒道,“你們都是做什么的?自從去年三月,我搬進來之后,就沒一刻是安寧的!”
      神婆囁嚅著又說了兩句,我沒聽確切。
      我沒心思聽——
      葉翩翩已經(jīng)死了二十八年。
      我已經(jīng)死了二十八年了!

      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
      我在花轎里看著我的匕首。
      花轎從上林苑的后門抬出來,上了大街,過了廣場,然后突然進了小巷。
      我感覺又是一個圈套,可是來不及思考,陳永曄的臉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轎子門口。
      “你在想什么?”他問我。
      我在想殺你,我默默回答。
      “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忘記楚天了吧?”他笑,“今天,你會徹底忘記的——我保證——”
      什么意思?今天徹底忘記?
      我一時愣了,匕首沒有刺出去。
      我就因而永遠失去了機會——轎簾在我面前放下。
      悔恨。
      我聽見外面一陣嘈雜,似乎什么人跑來報訊,他們提到太子,提到兵變,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陳永曄大聲罵了句粗話,腳步匆匆而去。
      轎子又起了,十六抬的轎子,穩(wěn)當(dāng)。
      還是嘈雜,輪到轎夫們罵粗話了,好像還打了起來,我的轎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這一震,讓我翻江倒海。
      悔恨,還是悔恨,我不知道在悔恨些什么,總之是悔恨。恨自己殺不了陳永曄,恨自己被情人出賣,恨自己被出賣了,還想著那個死去的情人。
      已不成了,已不成了!我喃喃。
      匕首,一下,兩下,三下,我刺了下去。

      轎子外的打斗停止了,鑼鼓喧囂。
      十六個轎夫重新抬起我,出小巷,上大街。
      爆竹衣子,飛散。
      飛散,然后墜落!安贰钡囊宦暎湓谖业幕ㄞI上,打著旋兒,一陣小風(fēng),掀起轎簾兒的一個角。
      外面黑壓壓的人群——黑壓壓,只有腦袋和頭發(fā),沒有五官。爆竹衣子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身上,長街如同血肉模糊的戰(zhàn)場。
      好得很,血肉模糊。
      上林將軍是馬上建功的,如今,我也殺不了他,他也等于在馬上得了天下——所以,戰(zhàn)場,他在戰(zhàn)場上娶妻。
      妻子穿著浴血的嫁衣。
      涂著淚血的胭脂。
      抿著咳血的朱砂。
      還有——指甲染著鳳仙花汁,血紅,像剛剛殺了人一樣——
      殺了人,殺了誰?
      明亮的天光,照著我胸前插著的匕首。
      殺誰?殺誰?
      我殺了我自己。

      葉翩翩,卒于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
      到如今,整二十八個春秋。
      “原來……原來我已經(jīng)死了?”我看一眼李媽,她淡定的神氣。
      “是的,夫人,死了二十八年了!
      “二十八年了,我為什么還在這里?”
      “您不甘心!
      “不甘心?”
      “是的……”李媽淡淡道,“因為,您覺得死的不值,你還覺得,拖累了太子殿下!
      “?”

      李媽的故事,是這樣的——
      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上林將軍陳永曄回到上林苑,看見太子楚天在他的庭院里。
      他對太子微微一笑,傲慢道:“殿下,您也是來觀禮的么!”
      楚天也笑,帶著三分傲骨,七分憎惡,不回答。
      陳永曄道:“看來太子不是來觀禮的——是來殺微臣的。”
      楚天沒有半分的吃驚,淡然道:“將軍說的什么笑話?”
      陳永曄道:“性命是拿來說笑話的么?”
      楚天回答:“不是!
      陳永曄又笑:“那么,太子還來?不要性命了么?”
      “性命?”楚天冷冷道,“我要性命,你給我么?四弟的性命,你又何嘗給他?”
      陳永曄哈哈大笑:“年輕人,果然沉不住氣——你就是承認(rèn),你是來殺我的了?”
      不等楚天回答,他又繼續(xù)說下去:“不過,你比你那愚蠢的弟弟好多了——你也比他狠多了,連自己的女人都可以拱手送給我,你想乘今天辦喜事我昏了頭,就殺我么?”
      楚天不答,默認(rèn),手握著配劍的柄。
      “你原本是這樣打算的吧?”陳永曄面不改色,“可是,你突然聽說,她病了,住在我這里了,你就沉不住氣了?你還是多情種子,多情誤你!”
      楚天道:“少廢話,總之今日,便是要你死!”
      他的劍已抽出一半,但是陳永曄的刀壓在了劍上。
      “多情誤你——”陳永曄重復(fù),“楚江是個沒頭腦的粗人,我就用粗人的法子折磨他——你看見了,他被大炮炸成肉醬。”
      楚天瑟縮了一下,掙扎了一下,劍出鞘:“今日,我便為他報仇——”
      陳永曄一刀把他逼退:“你——你是個沒頭腦的書生,附庸風(fēng)雅,你想知道我用什么法子整你?”
      “我不想知道!”楚天還了兩招,“我只想告訴你,外面都布置了我的人——你的門客,已經(jīng)全部屬手就擒了!”
      “哦?”陳永曄諷刺地一笑,“你不想知道,我也要告訴你——你曉得你的美人為什么病了么?因為我和她說,你出賣了她,我把你殺了,她正傷心欲絕呢!她吐了很多血——唉,我?guī)缀跻詾樗龝∷赖,可她還寫絕命詩給你——哈哈,好在她留了命到今天——”
      楚天長劍直刺:“你這禽獸!翩翩是無辜的,你何苦折磨她?”
      “折磨?無辜?”陳永曄道,“我不是折磨她——折磨的是你,你看你的表情,年輕人,多情誤你!”
      “禽獸!”楚天罵道。
      “你盡管罵吧。”陳永曄還招如同兒戲,“我一會要在她的面前殺你,然后,把她丟進軍營,充為軍妓!
      “你以為你能?”楚天道,“我就防著你會對她不利——我的人已經(jīng)去劫花轎了,他們馬上就到了。我要叫翩翩看到——我的愿望,一朝實現(xiàn)!”
      陳永曄終于有一件事是沒有計劃到的!皨尩模 彼淞R道。
      污言穢語中,花轎已經(jīng)來了。
      抬著轎子的,正是楚天派去的人。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楚天怔了怔:這些人顯然是來早了,他計劃他們要到自己殺死陳永曄之后才來的,這時驟然闖了進來,不是給人可乘之機?
      陳永曄果然一個箭步?jīng)_了上來,揮刀向楚天一劈,要劫轎子。
      楚天點地一縱,擋住他的去路,橫劍當(dāng)胸,還了一招:“外面的,快將這奸賊拿下!”
      外面果然隆隆的響起整齊的腳步聲——史書中稱他們“太子黨”,都是禁軍。
      陳永曄微微變了顏色,啐道:“呸,以你這毛頭小子,居然敢和本將軍造反?還是回你娘那里吃奶去吧!”
      但是禁軍已經(jīng)進院子了,幾個轎夫也紛紛拔出了腰刀,陳永曄被圍在中央。
      楚天煞白的臉上還沒有輕松的神氣,但是喘息已定,道:“把這反賊拿下了!”
      包圍越收越緊。
      楚天想,大局已定。
      “翩翩……翩翩……你受驚了……”他去掀開轎簾。
      然后,他怔在原地。
      “翩翩!”撕心裂肺,喚不回。
      又是腳步聲,整齊劃一,隆隆如雷——史書上稱他們“將軍黨”,都是在外征戰(zhàn)的軍隊。
      庭院里的婚禮,終于演變?yōu)樗簹ⅰ?br>  飛濺的鮮血,就是爆竹衣子。
      飛散,墜落,打在轎子上,地上,人身上——但誰還聽見?
      昏天黑地。
      楚天覺得痛徹心扉——懷里死去的愛人,叫他恍如夢里。
      然后,陳永曄一刀。
      一刀。
      ……

      史載:“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太子楚天領(lǐng)禁軍攻上林將軍府,將軍亦調(diào)兵隊。太子不敵,為將軍所弒!
      又是寥寥三十八個字,描述了那一天的慘劇。
      據(jù)說,因為用了一個“弒”字,太史令被斬。
      然而新太史令依舊用“弒”字,又被斬。
      一天之內(nèi),太史令之位幾易其主。
      陳永曄怒:“為何用‘弒’字?是太子造反!”
      答曰:“太子為君,將軍為臣,以下犯上,就是‘弒’!
      陳永曄沒有辦法,但是本來還安分當(dāng)將軍的他,在那一天以后,決定真正得天下。
      當(dāng)然,他得天下是四年后的事——崇樾三十三年,上林將軍陳永曄篡位,自立為王,改元文熹。他在正月十五登基。

      當(dāng)然這些都不是我所親見——而是我的魂魄,鬼魂,我不甘心。
      李媽的故事我依稀記得——我的魂魄,本來都去了陰間,可是那里,如何有楚天?我追他追回地上——楚天,他正抱著我的軀體,穿著紅嫁衣——趙夫人所說的,我唯一擁有的衣服。
      我悔恨萬分——我為什么殺了自己?若我聽他的話,若我留著性命,若我嫁陳永曄,他怎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
      然而,一切不能回頭。
      不能回頭。
      老天,我乞求你,就讓一切回頭……一切回頭……

      我流下了眼淚,在和尚,道士和神婆的面前,在趙夫人的面前,我漸漸軟倒,跌坐在地上。
      我都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夜的妖魔讓京城泛濫著血腥。
      我找到一盞蓮花燈,走到孤寂的金水河畔——黑暗的河水,就像是黑暗的夜,沒有一點星光,沒有一盞燈。
      我輕輕的把燈放在水面上,放穩(wěn)了,許下一個愿望:
      “老天,讓這個元宵節(jié)重來吧,重來……我愿終此一生,不再投胎轉(zhuǎn)世,只要讓這個元宵節(jié)重來……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直到改變歷史……直到……直到殺了上林將軍!”
      燈影幢幢,搖曳,河水死一樣寧靜,平穩(wěn)。
      我的燈,一直飄出城去。

      從此,我困在上林苑。
      我把自己困在上林苑,我想有一個重來的機會。
      “夫人……”李媽扶著我,她居然也哭了,“小姐……可憐的小姐……您終于想起來了么?”
      “小姐?”我怔著,“小姐?”
      小姐……小姐……那是誰在喚我?
      “奴婢就是您的丫鬟啊——”李媽道,“就是一直跟著您的小丫鬟……奴婢……是奴婢誤傳了上林將軍的謊話,您才……您才會被騙去上林苑的……才會……”
      “啊……”我看著她,丫鬟?
      依稀我有個丫鬟,亭亭,記不確面目了——仿佛臉龐圓潤,恰似一盞燈,從中央的一點光慢慢暈開去,成為一個環(huán)——就如同,當(dāng)我心里有了念著楚天時,那種甜絲絲的感覺,緩緩蔓延,蕩漾,主宰我的全身。
      可是眼前這個婦人,中年發(fā)福,慘白的手指交叉著,正擱在深藍色的圍裙上,顯得白而透明,看見藍色的血管——她是我那個丫鬟么?老得這樣厲害?
      “小姐去后,太子去后,奴婢就想著為你們報仇——”李媽道,“奴婢……奴婢費盡心機,說服上林將軍,說小姐您雖然背叛他,但是沒有小姐,他也殺不了太子……還有……他奪王位,還需要太師的支持……上林將軍他信了,厚葬了小姐,篡位后,還追封小姐為皇后……奴婢在他看來,也是個功臣,所以,留在他的身邊,做了貴妃……”
      “貴妃?”我完全沒有印象——我只是個上林苑的游魂。
      “奴婢就伺機刺殺他……可是,他太過老奸巨滑……奴婢潛伏在他身邊多年,直到去年元宵節(jié)……”李媽的眼睛變得迷離,想著那些苦痛的往事,“元宵節(jié),我和他共飲……我毒死了他……我……我和他同歸于盡了……”

      史載:“文熹二十三年正月十五,上與貴妃李氏夜飲,被鴆!

      “李媽……你……”我驚愕地看著她。
      “小姐,奴婢終于替你和太子報仇了!彼拥卣f,“終于,殺了他了!”
      我不能說話——陳永曄已經(jīng)死了么?已經(jīng)死了么?我困在這里這么多年,陷于輪回,而他終于死了!
      “所以我來找你,小姐……”李媽說,“陰間沒有您……我來找您了……太子,其實太子也是來找您的……他說他年年都來找您的……可是……”
      可是我陷在過去,我困住我自己。
      他不是說叫我聽他的話,說我不屬于這里,應(yīng)該離開么?
      唉……陷,陷在元宵這一天。
      “小姐……現(xiàn)在好了……一切都好了……六皇子還朝了,天下又太平了……老爺……太師大人,他也還健碩著,不過他已經(jīng)回鄉(xiāng)去了……”
      “恩……”我幽幽然應(yīng)著。
      全結(jié)束了。
      “上林苑本來是賜給老爺?shù)模抢蠣敳灰驗樗佬〗隳吞佣肌F(xiàn)在上林苑就是趙夫人的……她的六皇子,啊,也就是當(dāng)今皇上的大將趙將軍的夫人——趙將軍在外面打仗呢……”
      “哦……”我聽著與我無關(guān)的事。
      又一個將軍,又一個開始,陷,陷在元宵。
      李媽又絮絮說了許多——不錯,二十八年的時間,的確有很多可說的。
      但是,我累了。
      我想那和尚,道士和神婆也累了。
      于是我說:“李媽,我們走吧……”

      我們出了上林苑,我紅衣飄飄,就像一只蝴蝶。
      三十年前,我如同一只蝴蝶,飛到了外面的世界。我還記得,那一天是元宵。
      鐋國繁華的京城,一貫繁華,日日繁華,誰在和誰寒暄,說著無關(guān)痛癢的話?誰穿著新衣服,卻全然沒有一絲歡喜的表情?誰在給人讓路,又是誰是張揚跋扈?
      我記不確,我記不切。
      是啊,記不確,記不切——那是崇樾二十七年的事了,如今,當(dāng)年的人又有幾個還在?除了六皇子,他還了朝,所以現(xiàn)在的年月,叫慶天二年。
      我只是隨著燈海沉浮,漫無目的——但我相信我不會淹死,因為那邊有個賣燈的人。
      鯉魚燈,躍躍欲跳龍門;烏龜燈,頭頸一縮一伸;蓮花燈,看得見花瓣上每一絲血痕……
      我想要買一盞燈,一盞尋常的紅燈籠。不過——如今我是鬼,誰能看見我?
      悵惘浮生急景,凄涼寶瑟余音。
      我笑了笑——急景,就讓它去吧!

      元宵的花燈從街道上一路點亮,亮到金水河旁,還不甘心,一盞盞,都投到河里去了。
      我們也一路飄到了金水河畔——放燈,許愿,好多人。
      “小姐——”李媽突然遞給我一盞蓮花燈,“小姐自從崇樾二十七年起,就最愛說放燈了——小姐可知道?那天,小姐出門,奴婢挨了老爺一頓打呀!”
      我不知道,忘記了。
      我接過燈,輕輕地向水邊俯下身去。
      “燈要放平,手要輕……”一個人在我背后說。
      水里沒有我們的影子——我們都是鬼魂吶!
      可是我一轉(zhuǎn)身就看見他了——
      俊逸的青年,修眉朗目,他在我的面前,溫柔的薄薄的嘴唇,正微微笑,每一個字,都帶走我的一分自制——楚天,除了他還有誰?
      他的手里也是一盞蓮花燈。
      放下水。
      并蒂蓮。

      波濤是舒緩的,每一盞燈都會有好去向。
      幽幽,悠悠,出城去。
      我生命里,沒有比崇樾二十七年更美的元宵節(jié)了。
      我死后,沒有比慶天二年夜更美的元宵節(jié)了。
      “我愿老天,六道輪回——來世還是找到你!
      楚天的愿望輕輕地說出。
      唉,他怎及我貪心?
      只要有他在身邊,我愿這一晚永不結(jié)束,愿這元宵永無盡頭,愿年年歲歲生生世世,永為元宵節(jié)。
    插入書簽 

    ←上一篇  下一篇→
    作 者 推 文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
    關(guān)閉廣告
    關(guān)閉廣告
    支持手機掃描二維碼閱讀
    wap閱讀點擊:https://m.jjwxc.net/book2/80875/0
    打開晉江App掃碼即可閱讀
    關(guān)閉廣告
    ↑返回頂部
    作 者 推 文
     
    昵稱: 評論主題:


    打分: 發(fā)布負(fù)分評論消耗的月石并不會給作者。

    作者加精評論



    本文相關(guān)話題
      以上顯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條評論,要看本章所有評論,請點擊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