８１５３的糖果。她記得８１５３是某個地方的門牌號碼。

　　曬過太陽的波斯貓懶洋洋地朝她走來，又繞過她走開。她把那盒糖果放在地上，然后她用兩只手各撫摩著一只小腿。她希望它們能很快健康起來，但她的阿母告訴她不行。她的雙腿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天生就殘廢的多余。她不能像別人一樣行走，于是她所能及的世界只有很小很小的一個范圍，比拇指還小。

　　她希望８１５３不會太遠。這是她第一次遠行，她有點害怕。但她更舍不得那盒糖果在被吃掉前就融化了。這是阿母親手做的，她不希望阿母的心血白費了。于是她想起了那只特立獨行的豬，她想在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下，在沒有阿母心疼而脆弱的注視下，她能幫阿母，或者幫自己完成一個小小的心愿。

　　于是她開始緩慢，緩慢地爬行。

　　【她的故事】

　　喂？小鳥兒。你往哪飛？

　　我往天上飛。

　　天上飛。天上好玩嗎？

　　天上不好玩。你看，不會兒就刮風下雨了。小鳥兒需要媽媽，想要媽媽保護。

　　當她被帶到世上后，她便被宣判了殘酷的命運。她還沒能睜開眼看她的父親一眼，她便成了阿母唯一的依靠。阿母說男人只是一種懶惰的依賴，只有拋開男人這種依賴的女人才是最美的。阿母的話都是蜜糖，如阿母親手制造的糖果一樣甜。她喜歡唯一的阿母，正如她明白自己的與眾不同，她更加努力去過好每一天。她從沒有停止微笑過，她的微笑勝過任何美麗的花朵。雖然很少有人看見她的微笑。有時候她也幻想外面的世界，她希望自己就是天上自由自在的鳥兒。但她最害怕閃電和暴雨，她覺得是她無知的幻想把惡魔吵醒了，惡魔生氣了。她哭泣的時候兩個小腿會發(fā)痛，這時候阿母便抱著她，搖著她，給她講格林童話。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叫白雪公主的姑娘......

　　她細心聆聽阿母的聲音。阿母的聲音如百靈鳥般清脆，總是把她引入童話的世界。她幻想自己飛起來了，即使沒有腳，她也可以自由自在了。阿母說人不會有翅膀，因為上帝在造人的時候忘記給人帶上翅膀了。于是她繪畫的時候，總是給人畫上兩只潔白的翅膀。有一天她問阿母。

　　為什么惡魔的翅膀不是白色的？

　　因為惡魔是專門欺騙小孩的壞人。

　　那么，媽媽，我該給你畫上什么顏色的翅膀？

　　什么意思？

　　你說過爸爸和小哥哥會回來看我們的。

　　她們心里彼此都明白，只是都不愿承認。有時候欺騙成了緩解傷痛的一種手段，甜蜜的謊言在天真浪漫的孩童面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

　　她做過一個奇妙無比的夢。她夢見了那些離去的她的親人。他們雖然都擁有黑色的翅膀，但他們是如此可親可近。她跟隨快樂來到了一片金黃的麥田，在麥田里還有更過更過黑色翅膀的人。她突然覺得金黃是屬于惡魔的黑色翅膀，善良的惡魔都應(yīng)該隱藏在金黃的麥田中。她把她的想法告訴了阿母。阿母笑著說。

　　你可以當個童話家。親愛的。

　　親愛的？媽媽，什么是親愛的。

　　就像你是我的寶貝，你就是我的親愛的。

　　那么爸爸和小哥哥也是我們的親愛的。親愛的。

　　阿母無法對她解釋，她明白的阿母未必明白，而阿母明白的她也不一定明白。阿母顯得很疲憊，但她想依靠這唯一的力量，堅強地活下去。

　　她開始變成一位很好的試吃官。阿母親手制造了很多的糖果，然后批發(fā)到各個商店里，換回錢�？窟@門手藝，阿母和她有了一段安穩(wěn)的日子。她總是第一個品嘗阿母糖果的人，各種各樣的糖果她都試吃過了，阿母擔心她會生病，于是不再給她試吃。但她總是在阿母的耳伴撒嬌，念兒歌，逗得阿母眼淚都出來了。

　　她希望全世界都是糖，她喜歡這種甜膩的感覺。阿母給她專門做了一個糖罐，于是她把那些糖紙一張一張折好，放到糖罐里。很快的，一個繽紛多彩的世界誕生了。她把它和阿母，和夜晚的星星，和早上的向日葵一起分享，她笑得無比幸福，沒有憂傷。雖然她的世界只有拇指大小，但在她心里卻有個無窮無盡的世界，在那里她得到了別人沒有的也不可能有的，專屬于她一個人的幸福。

　　我的好孩子，媽媽的寶貝。你真是個想象力豐富的小精靈。你會成為很好的童話家。

　　媽媽，我聽得見。

　　你聽見了什么？

　　我和你流著同樣的血液。媽媽。我愛你。

　　【他的故事】

　　那時候沒有人告訴我，我是否要專屬于哪一邊。我連碰都沒有碰一下我的小妹妹，一下子我失去了母親，還有剛出生的妹妹。阿爸說，他需要一個可靠的男孩，而弱者只會給他帶來煩惱。于是他帶著我踏上了火車，在凄涼的汽笛聲中，在漫天黃沙的碎小世界里，我只看見車窗外苦苦追來的阿母，還有在她背上安睡的小妹妹。我知道一切已無法回頭，如這趟不知通向哪里的火車，沒有停留的意義。

　　依稀記得，那是個夏天的午后，我安靜地坐在后院，等待阿爸歸來。但是遲遲的，阿爸都沒有回來。我空著一天的肚子，疲憊地打著哈欠，突然心口有如針刺般疼痛，痛得我在地上直打滾。我想到了阿母常說的男孩子要堅強點，于是我進屋泡了開水，水過肚后心口好多了。但有點饑餓。我便自己動手做起飯來，直到天明。

　　阿爸說他只能帶我離開，他不想帶我的阿母和我剛出生的小妹妹。

　　為什么？阿爸。

　　因為這是個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的現(xiàn)實世界。

　　我不聽！我不聽！

　　那你還是得跟我走！

　　新的環(huán)境，新的空氣，陌生的柏油路和陌生的人群。干燥，繁華。這些便是我對城市的第一印象。我沒有任何感覺，仿佛從圍城外誤入的鳥兒，漫無目的的，沒有方向，沒有歸屬。我會想起家鄉(xiāng)的麥田，雖然家鄉(xiāng)沒有城市的鋼筋水泥，沒有自由流通的車輛，更沒有可以溫暖看電影的室內(nèi)電影院。但這些，這陌生城市的一切，對我來說都遠不如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來得真切。

　　阿爸找到新的工作后，便把我送到一所學費比較便宜的學校。在那里我能聆聽很多以前不曾接觸過的新事物，但更多的時候，我會拒絕新的印象，回到破碎的夢境中，尋找我沒有出走前幸福而甜膩的景象。

　　是什么改變了這一切？阿爸說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的定律是更古不變的。那么，為什么不讓強者保護弱者，這樣所有人都能生存下來，一起幸福地生活著。但是現(xiàn)實告訴我，這是不行的。強者太過強大，弱者太過弱小，于是強者欺凌弱者成為一種習以為常的事情，而我是誤入這個干燥城市的弱者，當然的，我只有受欺凌的分。

　　阿爸卻不這么認為。他說這完全是我個人不思進取的問題。我明白，因為我心里不想留下這個陌生世界的一草一木，所以很多時候我看它覺得陌生，它看我當然也是陌生的。我沒有遵照阿爸說的怎樣和人搞好關(guān)系，反而我疏遠了人群，獨來獨往，沒有依念，沒有歸屬。

　　我把自己帶到書的海洋，只和書做伴。圖書館一般在６點半之后會完全關(guān)掉。所以還有很多時間我會跳到高年級上夜修課的班級里，找個沒有人注意的小角落和他們一起學習。那時候我會幻想人滿為患的地球要是爆炸了，我們是否不用坐飛船就都被炸到太空里，但事實是我們什么也不能幻想，只有死亡。我喜歡在書上涂鴉，那樣不至于時間漫長，反而意識總是給我?guī)硇缕妗Ｎ蚁矚g一個人的藝術(shù)，我希望回歸自然。

　　阿爸不許我回家鄉(xiāng)看阿母，那年我正好初三畢業(yè)。我開始不喜歡聽他講話，但很多時候我又不得不順著他。于是初三的那個暑假又快變成噩夢。幸運的是，我得到了一個能夠去度假的好消息。地點是阿爸同事的別墅。

　　我迫不及待地答應(yīng)下來，因為漫長的暑假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不想如此長時間面對著阿爸，夜里流著淚想念我的阿母，還有我的小妹妹。我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夢中是一片金黃的麥田。我有雙黑色的翅膀，在麥田里我能自由地飛翔。我發(fā)現(xiàn)了我的阿母，還有我的小妹妹，我們一家人終于團聚了。幸福，甜膩。我無比喜歡。

　　具體的地點是這個城市的某個海邊。我本身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想著能避開阿爸去哪里都行。海風，海的味道，這又是另一種全新的陌生，我不能留下印象的陌生。我習慣在阿母的懷里睡覺，我害怕電閃雷鳴，我會認真聆聽阿母的聲音。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叫白雪公主的姑娘......

　　別墅很氣派，家具擺設(shè)都顯示了這家人的富有。我們乘坐的車走后，隨行的管家?guī)覀兊皆缫寻才藕玫姆块g休息。也許明天會有高高的太陽，那么我會和一群陌生的人去海邊玩耍，我們會相處得很不錯，然后.....

　　阿母。我什么都可以舍得，真希望快點回到你的身邊。還有可愛的小妹妹，真希望擁抱她，親吻她......

　　從一開始，我便擁抱著枕被入睡，我流著孤單的淚水。我做不到完全的微笑。

　　阿母，天上的天上是什么？

　　天堂。

　　我們能去嗎？

　　不能，我的寶貝。你和我流著同樣的血液，我要你活得快快樂樂。我愛你。

　　海風很咸，遠不如家鄉(xiāng)那清爽的風來得暢快。海的對岸是無邊無際，白茫茫的也許就隱藏著天堂。我度不過去，也從不曾想要度到天堂里去，因為天堂不是我能夠到達的。我只希望天堂之后是我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

　　在這個城市里，并不總是孤單。就像總有逃離我的人，也必然有接近我的人。別墅一行我找到了自己的所愛。在今后的生命中，他顯得無比重要。對我來說，這就是上帝補償給我短暫生命中的一段安魂曲。我們沒有甜言蜜語，他也不喜歡甜言蜜語。只是偶爾的一個親吻，一個擁抱，一個沒有任何干擾的夢魘，我覺得我們都該心滿意足了。

　　時間帶走了阿爸的年輕和健康，也帶走了我的迷茫和干燥的不安。我開始接受這個城市，但從某種意義上講，我仍舊不屬于這個城市。高三畢業(yè)后我去了更遠的地方，離開我的阿爸，離我的阿母，我的小妹妹更遠了。

　　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人來打擾我，我會安靜地活下去。于是在最后一個擁抱后，我徹底忘記我曾經(jīng)也擁有的一段刻苦銘心的愛情。只是我得走了，我要離開。這一走，又不知是何年何月的等待。歸來。

　　阿母。心痛是什么感覺？

　　心痛是害怕失去所愛。因為愛過，所以害怕。

　　什么時候才會心痛？為什么會心痛？

　　你心痛嗎？

　　我只是覺得有點，有點而已。

　　工作三年。我回到那個城市看望我的阿爸。他已力不重心，不久便離開人世了。我為他準備了一個安靜的葬禮。安葬完他之后，我突然強烈地想我的阿母，我的小妹妹。
　　我的心強烈地跳動著。只是醒來時發(fā)現(xiàn)四周斑白的墻壁，還有他。

　　阿母說心痛是害怕失去所愛。我常常心痛，是否我如此膽小懦弱？

　　不是。

　　那又是為什么呢？

　　因為你病了。病痛交加。

　　【鮮花的故事】

　�。福保担�。

　　阿母反復(fù)叨念著，時不時還落下淚來。她記住了８１５３，記住了那個男人說的話。那個風和日麗的早晨，一輛白色奔馳轎車開到了她的家門前，從車內(nèi)走出來的男人，對她或阿母來說，都是陌生的。他只是十分好奇這個小小的房屋，然后跨過了雜草叢生的籬笆，來到她面前。阿母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她們都明白這樣的人是來自外面的，更遠的世界，她們不曾到過的世界。

　　他抱起她，安靜得注視著她明亮而干凈的大眼睛。在他的瞳孔里，她看見了臟兮兮的自己，感覺到了他留露出來的點點悲傷。她伸出手，檫干他眼角的淚水，然后抱住他的脖子，很輕。

　　大哥哥，你怎么了？

　　沒有。你們有點像，很善良，又那么脆弱。

　　你說誰？

　　他把她放下后，便徑直走到阿母面前，然后跪下。一切都變得恍惚不定，只記得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著她聽不懂的話，還有時不時提起的一個人的名字。她從沒有如此掛念她的阿爸和她的小哥哥，她現(xiàn)在不哭雙腿也會疼痛。她痛苦，她很不明白這種痛苦的來源是什么。

　　阿母說只有心痛是最可怕的事情。然后她聽到了連她的阿母都不敢相信的事實。

　　他說，８１５３號療養(yǎng)院，是癌癥末期。

　　于是整個世界都崩潰了，不管是他，還是她，還是阿母。她意識到了一種殘酷的現(xiàn)實，金黃的夢開始像魚鱗一樣凋落下來，變得支離破碎。這始終是個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的世界。

　　如果強者能保護弱者，那么所有人是否都能生存下來？

　　阿母病了，病痛交加。阿母日夜恍惚，日夜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她知道那是她的小哥哥。她從沒未見過的小哥哥。但是在夢中，在她的心里，他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她希望的不再是三三兩兩的快樂，她希望別人都能夠像她一樣快樂。雖然她的世界只有拇指大小。

　　于是，她瞞著阿母，帶著那盒糖果，日夜爬行在荒郊野地。緩慢，疼痛。

　　但心里卻有如定海神針之堅強。明亮。

　　【綠草的故事】

　�。福保担�。

　　從住進這個的那一天開始，我便不再害怕。心中恍惚不定的陰影消失不見了，有的只是夢魘一樣的金黃色夢境。我想上帝之所以忽略了人的翅膀，只是不希望我們盼望和向往天堂，這種要人生存的意念一直在我腦海中閃爍，直到某一個早晨，蠟盡燈滅。我不會再害怕失去。

　　阿爸，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已是個弱者。他已離我遠去，我的心里始終掛念的阿母和妹妹，離我所在又是這般遙遠。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完成一個小小的心愿，我希望見一見我的小妹妹，記住她的樣子，如我所有的親人一樣。

　　但是，病痛阻礙了我的道路。也許我還沒能回到她們的身邊，我就已撲倒在自己的血泊中。阿母說心痛是害怕失去所愛，這么害怕的，又這么無可奈何的。

　　這始終是個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的世界。更古不變的定律。

　　如果強者能保護弱者，那么所有人是否都能生存下來？

　　阿爸，你指著我最脆弱的地方。你看不見。

　　你怎么說這樣的話。男孩子不能這么脆弱。

　　可是阿爸，你不會明白的。心痛的感覺。

　　你怎么了？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們流著同樣的血液。所以，不管是強大還是弱小，我都愛你。

　　【鮮花綠草的故事】

　　他們彼此深信。不管要過多少年，經(jīng)歷多少的風風雨雨，時間不倒置，也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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