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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木號列車事件的最后,有希子拉著她留下聯(lián)系方式。
她們等在人流散去之后的車站大廳,她等著同伴開車接她,她也是。兩個人壓低帽檐,帶著墨鏡,甚至提包的姿勢都一模一樣,她們站在大廳落地玻璃窗前,玻璃上反射出兩個人的身影。
有希子興致勃勃等著她接話,“莎朗最近也不會離開米花町吧?”
她歪了歪頭,隔著墨鏡只能看到對面的墨鏡,有希子勾著嘴角對著她展示女明星完美無缺的笑容。她不知道她葫蘆里賣什么藥,她抱起雙臂,說道,“哎呀,你該不會是想通過定位來抓我吧?”
“不會啦,”有希子笑出了聲,她晃動了身姿,站得離她近了一些,她說著,“偶爾也想約莎朗出來喝一杯呢!
“扔下親親老公嗎?我先說明,我可不管哭哭啼啼的怨婦!
有希子“哈哈”笑著,“他最近忙著寫稿,才沒空管我呢!
有希子的消息在一個午夜發(fā)來,信息里是她開心的心情和活潑可愛的emoji,“酒吧見哦莎朗,girl\'s night~chu?”
她看了一下時間,11:30,回了OK過去,手機扔在一邊,抽了一半的長煙被按進煙灰里。不知道有希子這個點約她出去會聊些什么,她思索著這個決定是不是過于積極和武斷。她面前的顯示器上,還在傳輸著另一份機密文件,她脫下外套扔在旁邊,為了照顧這些設備,房間溫度調(diào)得很低。她猜測是不是被人監(jiān)視到他們的動作,還是被她兒子猜到將要發(fā)生什么……可她這里已經(jīng)是情報傳遞的最終點,如果是被抓到問題,按照那個小子的性格,也不至于拖老媽出來打頭陣。
保險起見,她還是在顯示屏前再等了一會兒,等到那個文件傳輸完畢,她才從房間里出來。
她重新化好了妝,出門時,還是擔心會出現(xiàn)問題,她重新回到房間里,從抽屜里拿出手槍放進口袋。
她走到包間和有希子打了招呼,這個女人已經(jīng)點了單。她走近了些,看見她已經(jīng)開了一瓶,倒了兩杯,她在等著她。
她沒坐下,只是站在有希子身邊,“一個人喝悶酒?”
有希子點點頭,拿起酒杯對著她隔空點了一下,她喝了一口,“回來之后優(yōu)作整天沉浸在他的劇本里,都不怎么理我了。”她說得有模有樣的,但是她才不信她的鬼話。
她還站著,抱著雙臂,看著有希子一口一口不停倒灌著。她手上的戒指擦在玻璃杯上發(fā)出叮叮的聲音。她摘下墨鏡扔到桌上,然后搶過她手上那杯,她喝完了剩下的。
有希子還沒反應過來,等她把酒杯“嗒”的一聲放在桌上,她這才回神,她說,“干嘛搶我的?”
“和老公吵架了?”
“不是啊,”有希子擺擺手,“是優(yōu)作他最近認識了一個年輕人,很帥很有魅力,優(yōu)作想以他為原型寫一個故事,就把我冷落啦!彼柭柤,舉止越來越像美國人。
“那個年輕人我也有見過,真的長得很帥很有性格,是年下的魅力呢,可惜他最近不在這里了……”
她終于坐下來,包扔在一邊,她拿起屬于她的那杯喝了一口,本來期待著入口就是香甜,這一口卻有點澀,她拿起酒瓶看了一眼,Rye,這酒都能如其人,她冷笑了一聲,感覺自己胸口又疼了。
“笑什么?”有希子好奇地問她。
“怎么想到喝這個?”
“這是他們家招牌,賣得最好的威士忌!
好吧,她很久沒喝這個了,也不想拂了有希子的好意,她又不知道她很久沒沾過這個。她又喝了一會兒,味蕾慢慢找回了這個味道,她開口道,“所以呢,午夜喊我出來就是為了聽你花癡?”
“當然不是,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有希子放下杯子,坐得離她近了一些,“你當年在紐約拍完舞臺劇沒有去拍大電影,是因為遇到那群人了嗎?”
有希子話音剛落,她就掏出手槍指著她,手上的玻璃杯連酒帶杯子掉落在地毯上,撞擊聲被掩蓋在上膛聲里。
有希子尷尬地笑了,她舉起雙手,“別這么敏感嘛……”
“這就是你今晚的企圖?”她瞇起眼睛看她。
“不、不是,”有希子趕緊否認,“當時不是說那出戲是為大電影鋪路的嘛,可你連這個機會都不要了呢。當時業(yè)內(nèi)都在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的事情……”
有希子還舉著雙手,她搖晃著雙手,試圖證明自己真的別無二意。
“只是作為同行的一點疑問……”
她又盯了她一會兒,像在確認她這理由的正當性。她慢慢收了槍,叫了服務生來收拾。看她重新靠著沙發(fā),有希子這才放松下來。
服務生進來收拾地上的杯子,小孩低著頭檢查著地上的碎片,他出門前,有希子叫住他幫忙開了酒。
“排劇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小男孩。”她對著小孩擺了擺手,對方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他快步走出了包間。
“啊哈?”有希子驚訝地坐起身,看著她,“你不是一直都喜歡那種成熟男人嘛?”
她沒接茬,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頭發(fā)從肩頭滑落了一點,遮住了半邊臉。她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那個小孩,當年二十出頭……”
有希子伸手把包間里的燈光調(diào)暗了一些,“是什么樣的小孩呢?小二世祖?”
“不是,一個臭屁學生。
“當時我們那個舞臺劇差人,有人推了他來,說他手風琴彈得不錯。上臺給我們表演,確實挺不錯,人長得好,臺風很穩(wěn),氣場很足。你知道的啊,誰有副好皮囊,就等于一腳踏進了這個圈子。”
她晃著酒杯看著有希子,后者表情嚴肅地點頭表示贊同。
“先叫他來客串一個手風琴路人,剛過一條,Kingsley就喊cut,給我說可能撿到寶了,這個學生可能要成為劇院當年的明星!
“真的假的?”有希子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Kingsley都沒這樣夸過我……我當年可被他罵慘了呢!
“你當年?”她笑著重復她的話,“你當年可是Kingsley親口認證的‘外籍女演員之星’,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Kingsley把最毒的批評和最好的贊賞都給你了。你說要息影的時候,Kingsley都快被你氣死了!
兩人都笑了,回憶過往真的一下子就拉近了雙方的距離。
她繼續(xù)說著,“……當場給他加了戲份,問他想不想來劇院專職做演員!
“他沒出演吧,我沒印象有這號人啊,”有希子歪頭回憶著,“出演的拉手風琴的帥哥……我記得當時拉手風琴的是一個妹妹啊。——他拒絕了?”
“是啊,拒絕了,甚至連加戲都想推掉,說不愛出風頭。我心想,這家伙什么心思啊,這可是紐約最好的劇院,多少人想進來啊……”她喝了一口威士忌,“Kingsley跟他說你可以觀摩觀摩,說不定看著就有了興趣。他就觀摩完了整出戲的排演,一直一直在后臺看我們演出,從排練到正式出演……”
開始的很簡單,她在休息室吃飯,看到他一個人在角落里,她好心找他搭話。她把他叫到跟前,問他對劇情的理解,和對表演的看法。很意外的,他對問題有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長串話。
可她沒在聽,她盯著他的臉,有點出神。他綠色的眸子顯現(xiàn)出一種令人沉溺的幻境。他說到興頭,湊到離她近了一點的距離,她甚至可以從他眼眸里看到自己呆滯的樣子。
“……什么?”
他好像問了她什么,但是她沒有聽見。她看到他在她面前歪了頭,他叫了她一聲,“莎朗?”
她這才覺得失禮,她低頭重新坐好。他也像明白了什么的,重新站到離她有一點距離的地方。
空氣里有了一點不可言說的氣氛。她低頭吃了幾口,他伸手摸了摸眉毛,兩個人都沒有打破這個莫名的氣氛。
突然不知道誰的手機響了。
他說了一聲“不好意思”,接起電話,短暫說了兩句。她聽到他用日語說著“日本”“回來”等單詞,等他掛掉電話,她隨口問了一句,“是家人?”
“啊,”他愣了一下,略有突兀的,連帶休息室的氣氛也沉寂了幾秒,而后他接著說道,“是的!
“你會日語?”
“我是混血兒!
“哇,”難怪長得不錯,她想著,“你的外形條件確實很好,Kingsley說的那些其實你可以再考慮……”
他只是笑了笑,“舞臺還是留給你們這種光彩奪目的大美女,我對做明星沒什么興趣。”
“哦?對錢也沒興趣?”
他聳聳肩,“現(xiàn)在錢不是我的目標!
“是小少爺?看你也不像……”
“不是啊。”
“那你裝什么,”她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放下咖啡時,看到他的手背上因為多年練手風琴被勒出的印記露了出來。她湊過去按住他的手,仔細看了看那個印記,“練了多久了?”
他任由她按在手上,“十幾年吧。我爸教我的!
“對,音樂能克制你天生的野性,你爸很懂。”
他抽回手,“啊?你在說什么?他們只是為了讓我自己玩,別吵到他們的工作。”
“小孩什么都不懂……”她擺擺手,斜眼瞟了他一眼。
助理送來咖啡,她接過來,再遞給他,“你剛問我什么來著?”
“啊,”他從她手上接過咖啡,他扯開杯蓋,喝了一口,“kingsley導演的被封禁的片子你有嗎?據(jù)說是根據(jù)真實案件改編的,十幾年前全家被滅門的慘案……”
“你喜歡看這種?”
“沒有哪個男人會拒絕破案推理燒腦片吧!
她喝著咖啡,杯蓋遮住了她半張臉,擋在她眉眼下,“我有Kingsley自己都沒有的絕版光盤,來我家欣賞,怎么樣?”她抿了一口,從黑色的圓弧的杯蓋上,看到他露出笑容,“那我恭敬不如從命!
排演結束,他先到了停車場,找到她的車,他解了鎖,坐到副駕上。
等了一會兒,才看到她出來。她戴著墨鏡,提著包,從電梯出來。
他按了一聲喇叭,她低著頭快步走過來,上了車,她皺著眉罵他,“想上頭條嗎?”
他聳聳肩,給她道歉。
她繃緊了臉,沒有說話。她摘下墨鏡,提擋開車,午夜的高架上沒有什么車流,一路快速又平穩(wěn)地行駛著。
路上誰都沒有開啟對話,她開了冷氣,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隔絕了夜晚的燥熱。她身上的香水氣味在密閉空間里越發(fā)聚集,直沖到他鼻子里。
他微微仰頭,從后視鏡里看到她緊繃的臉。
她的臉上粉底比之前看到的時候更黃了一些,他靠在椅背上,記得她演出完畢之后又去休息室補妝,他撐著頭,看著后視鏡里她,說道,“粉底涂錯了?”
她瞟了一眼后視鏡里的他,她皺著眉,“你很失禮!
于是他又道了今晚的第二個歉。
他干脆側頭去看車窗不看她,“對不起,但是今天我們都失禮過,所以是50比50哦。”
她不理他,專心開車。他按下車窗,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根來,接著把煙盒扔在車座上。她看了他一眼,他正在口袋里翻找火柴。
她從自己口袋里掏出火機扔到他身上。
他愣了一會兒,而后很快點燃了香煙。
“小煙鬼!
“那你是什么?大煙鬼?”
她笑了,氣氛終于緩和下來,她問他,“幾歲學會的?”
“十幾歲的時候,青春期,很寂寞……”他抽了一口煙,煙灰遞進煙灰缸里。
她又笑了笑,她朝他伸手,他立刻懂了她的意思。他從煙盒里抽出另一根,點了火才遞給她。
她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飄到他這邊來。他湊到主駕位置,看了看表盤,按了開窗鍵,給她打開了窗戶。
“你問了我這么多,我也有話想問大明星!彼坏人f話,他側過身來對上她,他看著她的臉,“狗仔說你女兒和你不合,真的假的,你有女兒?”
“你怎么對女明星的個人隱私這么感興趣,像斯托卡!
“我只是好奇,像你這樣二十多年都在外活躍的大明星,哪有時間隱婚生子!
“小鬼,不該多問的事情不要問!
她熄了火,把剩下的煙頭按滅,“到了!彼退黄鹣萝噥。
“像純愛言情片。”有希子叫停她的故事,她又開了一瓶酒,“不過也可以理解,每段愛情的開始都是這樣,‘一開始都是天真無邪’……”她唱了起來。
她聽著她在那兒唱著,這位日本女明星喝了酒,半夜,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在半夜一點多,這位四十歲的女明星還能有這么明亮的歌喉和不跑偏的音準,她知道她私下肯定和她一樣過著自律生活,她笑出聲來,唯一區(qū)別在于,有希子活在陽光下,而她自己是黑洞的幫手。
她給自己倒?jié)M了黑麥,一口氣喝了一大口。
“然后呢?”有希子唱完倒在她身上,“還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年下的弟弟……”
“你聽上癮了?”
“你有多久沒出來拍戲了?這可是絕贊素材,現(xiàn)在姐弟戀劇本最流行啦!
“我還去看過他在酒吧的表演!
有希子聽著她繼續(xù)講。
她記住他有一次說過了酒吧的名字,能表演手風琴的酒吧,她猜著應該也是有點年代感了。于是她裝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有點破舊的西服進了門。酒吧內(nèi)里空間不大,裝潢也就那樣。比起他們平時去的地方,調(diào)檔太多。
她找了個隱蔽的后排坐下來,坐下的時候,正看到他帶上手風琴上臺。
還沒收到點單,他在和周圍的樂手談笑風生,他們敲著手上的鍵盤和鼓點,隨意演奏了不知名的小曲。她坐著有點無聊,她點了喝的,喝了幾口,臺上聚光燈停在他身上。應該是有客人點單了,她想著,他換了從容鎮(zhèn)定的,陶醉的神情。悠長的小調(diào)從手風琴前的麥克風中收入,又從四面音響中傳來。聲音悠揚,他輕輕唱著詞,合著曲子,唱得很好,她忍不住夸他。
她抱著雙臂,仔細盯著臺上那位表演者。她看出來他穿著的襯衣是她買的,袖口上有那個品牌獨特的標識,投屏上拍到他露出的胳膊上,有紅色的印記,是她早上咬在他手臂上的。
她想象著他藍色襯衣下光滑的皮膚,她早上才從他身邊離開。她看著他眉眼間的異國情調(diào),他領口的皮膚很白很白,她不知道是這聚光燈的效果還是她今晚對他的另眼相看,她又覺得他在發(fā)光。
他按琴的手指,在琴鍵上輕巧地跳躍著。他手指細長,又有力,他們……那個的時候他按在她手上的力氣像要把她的手都按進手心里。她抬起自己的手看,美甲亮片在暗處還有點光亮,她的美甲劃在他背后的時候,小鬼會顫抖,會皺著眉把她的手按在頭頂。
她突然想起在訓練室里學手法的時候,那位先生看著她的手,問她,“你會后悔嗎?這么美麗的手指卻用來扣扳機!睍r間過去太久了,她都忘了她當時怎么回答的。她摸著自己手上的老繭,她想著小鬼的手心是溫暖又光滑的。
光滑的,沒有尖角的,像被打磨過的璞玉,雖然還是有點刺,但是總體是舒服的。她很需要一個助手來幫她做事,她不知道要不要教會那一雙手也會扣扳機。
她盯著舞臺上的隨著節(jié)奏慢慢搖晃著的表演者,她當然知道他沉醉的表情是演的,舞臺基本功她知道他不懂,她教給他,教他一二三四五,教他如何表演才能不被觀眾看出演戲的痕跡。她沒覺得是在花心血培養(yǎng),只是茶余飯后教了他一點表演法則,他很聰明,悟性高,不做演員真是損失。
不做演員,做她身邊人不也挺好。一曲終了,她走出酒吧,她打了Gin的電話,電話響了兩聲,她又掛斷。
她還是不太愿意跟他說一些需要長篇累牘的話,她有點擔心,這小子有時候很執(zhí)著,現(xiàn)在她是上位者,如果真的教會了他,不知道她還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優(yōu)勢。
有希子聽到一半已經(jīng)開始笑了,她先以為自己暴露了什么身份,而后又想到自己并沒有透露出什么真實的信息。只聽到有希子繼續(xù)說著,“你居然心軟了,你真的喜歡他啊。”
是喜歡吧,但是她不認同這是心軟,她想到這匹狼最后還是被自己放走的,她又覺得胸疼。
“……那天我給了很多小費!
有希子笑得更大聲了,她提高了嗓門,“莎朗也太愛了吧?——平時也給他錢嗎?”
“沒有,”她給過他卡,被他放在一邊沒有動過。
她按掉電話之后,隔了幾分鐘,Gin的電話打過來,他上來就問她出了什么事。她說,“沒事!
電話那頭他哼了一聲,“給你休假,你竟然會主動聯(lián)系我?”
“即使在休假,我也是在為了任務忙碌著。”
“你接到那位先生的消息了?”
“……沒有。”
“那你說什么傻話,”她聽到他那頭的呼嘯風聲,“你收著點,別玩過火!
“哦?你收到什么消息了?”
“……還沒有,不過我可以先告訴你,那位先生快要回美國了!
她揉了揉額頭,“我知道了,謝謝你。”
“……嗯!
回到室內(nèi),她找到服務生,把錢交給他轉交給“臺上的明星”。服務生驚訝地看著她,她眨眨眼,“大叔我啊已經(jīng)四十歲了,你可得幫我保密哦!狈⻊丈荒樆腥淮笪,頻頻點頭,露出了然于胸的笑容。
她拍了拍他的肩。
他演出完回來,給她講今晚在酒吧的奇遇,說他收到了頗豐的小費,他表現(xiàn)得很開心。
她不動聲色,她看著他神采飛揚地講今晚演奏的事情,她拿起水杯喝水。
他說,可惜的是沒有看到那位客人長什么樣子,下次還可以拜會拜會。
她喝了水,把玻璃杯放到原處,她說,“這種客人可遇不可求,你就受著吧。”
他跟到她身邊來,他說,“你吃醋了?”
“啊?”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你賺了錢,我吃什么醋!
“那個客人不知道我叫什么,叫我‘臺上的明星’!
“我早說過你有當明星的潛質,你不信我,”她轉身背對他,“怎么,現(xiàn)在改變主意還不晚!
他抱住她,下巴擱在她肩頭。出了臥室,他平常不太對她做這么親密的行為,她有點不太舒服,掙脫了他。
“你也太開心了吧,”她說,“沒見過錢嗎?”
“就是,”有希子說,“他不是不要賺大錢嗎,怎么還這么開心?”
“意外收入而已,他說自己讀書就在酒吧兼職賺生活費。”
“放棄賺大錢的機會,卻窩在這里賺小費?”有希子瞪大了眼睛,“這個小鬼到底想干什么?”
她也不知道他想干嘛。這個問題在她心頭縈繞著。她只是直覺,覺得這個小鬼的秘密不會很簡單,可能會像潘多拉的盒子,掀起來就是無底的深淵。雖然她現(xiàn)在就是在深淵之中,但是……但是能有一個人不會再經(jīng)受這樣的痛苦總是好的,更何況是這個小鬼。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醒來,轉頭看著身邊人還沉睡著。他呼吸平穩(wěn),安靜睡著,沒有小男孩的壞習慣。
她伸手摸到他背膀上堅實的肌肉,她輕輕抓了抓,那種真實的觸感回應著她的手指。她慢慢沿著他的線條,摸到他的脖頸、頭發(fā)、耳朵,一直摸到他的臉頰。
他忽然嘟囔了一句,詞句模糊著,她聽不出他在說什么,也許是在抗議她吵醒了他。
但是她假裝沒有聽見。
她的手在他臉上慢慢摸著,從他額頭的絲絲劉海,到他的眉心,再到他高聳的山根。
她還是舍不得放他走,因為這張臉,這個人,這個人身上的潛能。她前幾天帶他去過射擊場,他問她去射擊場干嘛,她說她有特工的戲份。當然是胡亂編的,她只是想試試他有沒有這個最基本的能力。她帶他去她經(jīng)常去的那一家,給他戴上設備,教他最基本的指法,他一把接過那個普通的槍,“砰砰”兩聲,準星落下。她的教練朋友看了立刻發(fā)出驚呼,說他有“絕佳的天賦”,她冷眼打量著,看得出來教練不是在恭維。他對著教練笑笑說,“我爸很愛射擊,教過我?guī)渍!薄绻辛诉@樣的幫手,她可以不用再依靠那個男人,畢竟這個小孩是她自己帶出來的,她的計劃,她的未來,說不定都可以……
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打斷了她的思考,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腰上。
“別吵!
“喂,”她的手在他腰間劃著圈,“你可以一直陪著我嗎?”
“當然。”
她靜靜地笑了。他睡眼朦朧,睜開一只眼睛,看了看她。他伸手摸到她臉上來,他的指頭在她臉上刮了刮,他說,“你又早起化妝了!
“你對我的妝真的很在意!彼崎_他的手,他打著哈欠翻了個身。
房間里安靜極了,時鐘走動的聲音在她耳邊滴答著,她看著他寬厚的背。她伸出手,長長的美甲點在他蝴蝶骨上。
她換做日語問他,“你的任務是什么?Shuichi……”
她字正腔圓地念出他給她的名字,三音節(jié)從她嘴里一個一個落下來,配合著她的美甲點在他背上的動作。
兩個人的呼吸聲都輕到聽不見。
他打著哈欠坐起來,被子滑下來,露出他裸著的上半身。他揉了揉眼睛,他盯著她的身體看了一會兒,他說,“你不冷嗎?”他起來穿衣服,卻被她拉住,“你想在美國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幫你!
他推開她的手,他穿上衣服,他說,“我?guī)湍銣蕚湓顼。?br>
她很晚才下樓。她走到餐廳時,他已經(jīng)在一旁看著報紙。
早餐擺在她的座位上,她走到他身邊坐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他忽然說道,“我需要綠卡!
她皺著眉,咖啡太苦了,她起身去拿糖,“理由呢?你根本沒必要加入美國籍!
“因為我想永遠留在你身邊啊……”
她把糖罐的蓋子狠狠蓋上,端著咖啡回到座位上,她喝了一口,味道已經(jīng)趨于她能接受的程度。
“我跟你說過,我喝不慣那么苦的味道,你又忘了!
“啊,不好意思,”他端起她的咖啡試了試,“有點分神了!
他看著她一口一口喝著,她注意到他的視線,她放下杯子,抬頭看他,“只要綠卡嗎?”她捋了捋頭發(fā),“這很簡單。”
他把報紙移到一邊,他看著她,“那你的條件呢?幫我的條件是什么?”
“條件嘛……”她說,“條件很簡單,留在我身邊!
“……不止這么簡單吧。”
她笑笑,不置可否,她把他推開的報紙翻過來看。
他按住那幾張報紙,他的胳膊擱在桌上,他正對著她,“莎朗,給我身份,我可以一直在紐約陪著你!
她臉上是還沒消失的微笑,她笑著,她從他手里抽過報紙,她把報紙扔在他面前,她說,“好啊,親愛的,那么你先回答我第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關注我的妝容?”
落在兩個人中間的報紙,三流小報上關于大明星的報道并不多,角落里有個標題寫著莎朗·溫亞德,“這是五年前的報紙,這張報紙上是我的新聞,你在查什么呢?”
她看著他渾身僵直了一下,他的小表情她盡收眼底,他還是太年輕了,她在心里感嘆著。
“這個報紙上叫你‘千面魔女’,我只是對這個稱呼很感興趣!
她笑了一聲,她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這個年輕人反應倒挺快。
“我問你,你在懷疑什么?”
他低了頭,他的自來卷的劉海耷拉在額頭邊,她第一次看到他有一點柔軟和示弱,“五年前,你以誹謗罪的名義告了幾大媒體,卻唯獨沒有新聞集團的,這一家報紙是新聞集團下的一個小報。”
“是嗎?那你不考慮是我漏掉了嗎?”
“你是一個連掉落的假睫毛都會撿回來扔掉的女明星,我不相信你是簡單的‘忘了’!
她有一種沖動想扯下‘面具’給他看看她的真容,她覺得那樣他的臉上會有更多她從未見過的表情,可她想起了Gin那句“不要玩過火”,她忍了忍,放棄了這個沖動。
她一把摟住他,她的唇貼到他的唇邊,她看著他眼神里有了一絲慌亂,她覺得更好玩了,“你想知道這個很容易,用你的秘密來交換啊!
他想推開她,她先他一步,她親了他。她的舌頭輕巧地勾到他的舌頭,她沒有閉眼,她細致地看著小孩白皙的臉頰上慢慢染上的紅色,她的嘴里嘗到一點他嘴里的咖啡味道,黑咖真的會讓她覺得太苦,她感覺到他在躲閃著,她又主動地向前品嘗著。他還想著推開她,她放過他的嘴唇,她抱著他的肩膀,她對著他的耳朵。小孩的耳朵早就紅了,她吻了吻他的耳廓,她輕聲說,“你要記得,我告訴過你,不該多問的事情不要問。”
她放開他。
她起身走到客廳準備出門,他看著她走到玄關,他問道,“你要去哪?”
她轉身看他,他還坐在原地,他大聲喘著粗氣。
“我要見一個大導演,不能帶你去!彼_門,“乖乖等我回來。”
“你還是決定放他走!庇邢W尤粲兴,“這樣的小鬼,不會甘心吧?”
“當然,我可是布置了好一番才讓他相信我呢。”
他說給她做早飯的時候,她就在樓上布置她的機關。她把那剛剛收到的設備全部連接完畢,在電腦里裝了監(jiān)控裝置。房門鑰匙被她劃出了很多的痕跡,然后被扔進床頭柜里。
她出門后,手機上開著監(jiān)控。前一個小時家里安然無恙,她想著他應該是在醞釀下一步的行動。到了現(xiàn)場,她過十分鐘就要看手機,經(jīng)紀人拉了拉她,示意導演已經(jīng)有了點不滿。
她笑笑,跟經(jīng)紀人解釋她的麻煩,“我不太喜歡這個角色,人物太扁平了,沒有什么突破。”
“可是大導演第一個點名要見的人就是莎朗啊!
“麻煩你幫我推一推,我最近想休息一下,有點累了,體檢情況不太好呢!
她推掉了試鏡,那幾個小時里,她坐在休息室,等著消息。休息室里沒人,她打開通風,又從包里抽出一盒七星,細長的香煙停置在她手指間,像蝴蝶,像飛累了隨便找了地方歇息的蝴蝶,白色蝴蝶,純潔又美麗。她想起第一次見他也是在休息室里,如果沒有他和她背負的東西,他們肯定能一起度過更多的日子。愛情最后的分別總是最難受的。她的七星還停歇在手指間,手機屏幕突然跳閃,紅色的warning閃在屏幕中心,她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她立刻給他打電話。
她深吸了一口氣,還不等他說話,她說,“你現(xiàn)在立刻退出房間,關掉公寓的電源!彪娫捘穷^背景音全是警報聲。
他應了一聲。他沒掛斷,他拿著手機去關總閘。咔噠一聲之后,那頭背景音全部消失,轉而是一片死寂。
她先打破僵局,她說,“等我回來!
她一個人開車回公寓。她頂著太陽出門,又在幾個小時頂著太陽回家。車窗的風吹拂她的頭發(fā),莎朗·溫亞德的短發(fā)拂著臉頰,劃得臉頰有點疼。她笑了出來,笑聲爽朗的,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開心的事情。她想著,這本來就是很高興的事情,她又挽救了一個鮮活的生命。她在地獄,不一定要別人也來地獄陪她。不,地獄里已經(jīng)有了陪她的人,像那位教她玩槍的先生,那個陪她殺人的男人,夠了。她笑自己為什么會在那些在一起的時候,還糾結要不要拉人下地獄,她想一定是和這些人在一起時間太長,她有點被同化了。
她保持著笑容,笑得有點累了,感覺臉上的妝都要脫了。到了家,她從包里拿粉底出來補妝。鏡子里,她的臉還是平日里的樣子,她沒有哭,也沒有想哭的欲望。
進了家門,他坐在沙發(fā)上。
他聽到關門的聲音,回頭看她,“你試鏡完了?”
她累到不想說任何多余的廢話,“我現(xiàn)在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個,是馬上離開美國,不管你有多重要的事情,現(xiàn)在馬上出境,第二個,我安排你在別的地方躲半年!
“到底出什么事?你為什么會有那么專業(yè)的設備?”
她不接話,她從柜子里隨便抽出一瓶酒出來,開了酒塞,給了自己倒了一杯。酸澀的,是她不愛的口味,她握起酒瓶看了一眼標簽,是黑麥威士忌。她都不記得怎么會有這種酒。
他還在繼續(xù)說著,“我報了警!
報警要是有用的話,她何必糾結這么久。她想說他幼稚又天真,她開始覺得他啰嗦又磨嘰,到底要怎樣啊這個小鬼……
他走上前來,雙手按在她胳膊上,他有些用勁了,她感覺到了壓力和痛感。下一秒她抬腿,膝蓋頂上他的腹部,他有點準備,躲開她的突襲,第二步她掏出手槍頂在他腹部,他停下來站在原地,她說,“小鬼,你連我都斗不過,你想怎么幫我?”
他回頭看著她,“你到底是誰?”
“我是莎朗啊!
“你不是莎朗,你……你在為誰做事?”
“你不必知道!
“……你沒有刪掉小報新聞是因為……因為那是你們聯(lián)絡的方式!”
“聰明。”
“你到底在干什么勾當?!”
“你也沒有告訴我你的秘密,”她放開他,“小鬼,50比50,你說過的!彼咽謽屖者M腰邊的槍夾里。
他走了,關門聲很響。
小鬼終于發(fā)脾氣了,她笑自己這個時候還有心情打趣。她找了朋友應付了上門的警察。再上樓看了一下設備,只是最新的連接器,甚至都沒有外聯(lián)聯(lián)絡設置。他還不懂,以為是什么高科技。
“講完啦!彼f。
有希子還沒有想好要說什么,電話響起,她接通來,聽著對方的聲音。
“……是的,好的,很快就散場了!
這次該她好奇了,她斜眼睨著她,“老公來催門禁啦?”
“不是,不是,”有希子訕訕笑著,把手機扔進包里,“是我一個朋友要順路帶我回家。”
她自顧自喝著。
有希子繼續(xù)說,“……你剛說的,是因為什么覺得他能幫你呢?”
她剛喝完一口,咽下酒精,她伸手,撐開了食指和拇指的距離,她的食指對著有希子比了一下動作,“教練說他有這個的天賦!
“噢……”有希子若有所思,她倒完了最后一瓶。
兩個人靜靜坐了一會兒,兩個女人,在這午夜的包間,混合著暖黃色的燈光,酒瓶排列得整齊,像小小的堡壘,將她們和這個世界隔絕,可也只是在這個包間里,在這個茶桌上,在午夜的一小會兒。她們兩個依偎在一起,身上不同牌子的香水味混合著,像曾經(jīng)學藝的那些日子。
這次該她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屏幕,坐起身,推開靠著她的有希子,她背對著她按下通話鍵,那個男人的聲音在電話那頭不耐煩地問道,“你要磨蹭到什么時候!”
她想起有希子剛剛“嗨、嗨”的樣子,于是她也學著她的樣子,對著電話那頭說著“嗨、嗨”,她知道這會把他惡心得說不出話來,惡作劇得逞,接著她換成她自己的語氣,“我馬上來。”
她起身收拾著衣服和包包,發(fā)現(xiàn)她還沒有動靜,她說:“你還不走?”
“莎朗……”有希子伸著懶腰慢吞吞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那個故事的結局……”
“他死了!彼D過身去,沒有看有希子,她捋順了頭發(fā)。
有希子抿了抿嘴,她站在她身后,在她的曾經(jīng)親密的師姐看不到的位置上,她欲言又止。她剛剛聽到的故事里,關鍵詞在她腦子里連接著,混血,槍,射擊,美國,綠卡,這不就是她最近認識的朋友。她知道的故事里,那個朋友走了一步險棋,生死未卜。而莎朗平靜說出“他死了”,臉上表情漠然著。她想她應該是得到了另一個答案。
有希子想到外面還在等她的朋友,她覺得還是不該由她來演這個揭露結局的角色。有希子露出她一貫的神情,她拉長了語調(diào)說著,“真可惜啊!
Vermouth先從店里出來,在門口上了保時捷。上車之前,她瞟到幾米之外,紅色的老爺車同樣在熄火。
她上了后座,跟他說了一聲稍等,從車鏡里看到有希子隨后出來,走了幾米上了那輛紅色的……
“斯巴魯”,vodka注意到那車,“你什么朋友,寂寞的歐巴桑?”
車開了,她累得靠在椅背上,她隨意回應著前排的話,“是啊,寂寞的主婦罷了!彼氲膮s是她沒和有希子說的事。在他們不歡而散之后,她沒想到會再遇到他。但就在幾年之后的紐約,在那個雨夜,她遇到有希子的兒子和那個女孩,還遇到了他。她看到他外套上的三個字母,她驚訝于他真的會走這一條路。
她易容成銀發(fā)殺人魔,在他面前現(xiàn)身。她不知道幾年過去,他已經(jīng)是訓練有素的職業(yè)組,她還沒準備好姿勢,他的子彈已經(jīng)打進她的腹部。她記得自己落荒而逃,心跳快到爆炸,一半是疼痛,另一半她想可能是在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真身的恐慌。
她捂著肚子,好像愈合的傷口又開始痛了。
她原以為這兩槍的教訓她已經(jīng)吃到苦楚,沒想到還會有第二次。第二次……第二次是在米花町的碼頭,她用真正的容顏和他見面,這次可以算是分手之后的正式見面吧,他不僅揭穿了她的身份,他還說“腐爛的蘋果”。不,他先說的“漂亮的女明星”……又有什么區(qū)別,他的眼神已經(jīng)以前完全不一樣。他變得她不太認識。不過這次她很快調(diào)整了狀態(tài),她的舉槍的肌肉記憶終于壓過了她心里的情感,但是依然敵不過他的手速。她看著他的動作,他扛槍、上膛、射擊,一氣呵成,在她還在賭他會不會手下留情的時候,他用散彈槍打斷了她的肋骨。
這下,她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在疼。她在后座上俯下身,試圖壓制住那種痛苦的情緒給與的身體反應。
事不過三,可她覺得他們還會再見面的,又是一個毫無來源的直覺,他們一定會再見面的。說不定故事的最終結尾里,他就是送她下地獄的銀色子彈。
她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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