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何之瑪雅
　　未知樹
　　即使很久以后，我還是會記得那個叫做瑪雅的女子，她走的那天，下著雨。她就站在雨里面，撐著一把藍色的傘，向我告別。
　　親愛的瑪雅，再見……

　　俞夢安：
　　“奈河”來了一位特別的客人，他在晚上出現(xiàn)，我計算了一下時間，總是十二點十二分的時候，準時的英國男人。
　　像很多西方的男子一樣有著幽藍的眸子，在陰暗的地方也能散發(fā)出光芒，一點點擴散開來有著深不見底的情感。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來我們酒吧，穿著西裝，手里提著黑色的公文包。這樣正式地出現(xiàn)在“奈河”的客人并不多，他坐在吧臺前的椅子上，輕輕地揉了揉太陽穴，然后對我說，麻煩給我一杯威士忌。
　　很標準的普通話，大概是在北京待得太久了，以至于他的兒話音很地道。他在等待的時候環(huán)顧了一下酒吧，然后笑開了，真是不一樣的酒吧，很少見到這么安靜的。
　　淡黃色晶瑩的液體放在玻璃杯里，漾開一圈圈的波紋。我近距離地觀察眼前的男子，他的眼角有些細細的紋路，我知道它們預示著秘密，但不能深入考究。
　　瑪雅在臺上唱著歌。
　　章臺路，戀飛燕歸來舊處
　　知誰伴，去孤鴻東城閑步
　　風簾動，理絲簧小簾朱戶
　　柳蔭直，醉哀弦一去無助
　　小橋流水處江南倦客
　　雕欄行船是夢沉書遠
　　嘆千古風流往事隨風去
　　觀世間相逢離別歌舞休
　　解語花日日浮香幽動
　　暗塵鎖年年寄情淚落
　　春風面何時尋得舊人歸
　　竹籃燈無處搖擺水墨淡
　　那個英國男人開始天天來，很多天以后我開始知道他眼角紋路里的一個秘密，是關于瑪雅的。
　　該怎么說這個女子呢，任性，也許。當我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她在地鐵站，穿著寬大的羽絨衫，但是消瘦，即使衣服顯得臃腫她給我的感覺仍舊是單薄的。
　　她站在風里，頭發(fā)在飛揚。這里的冬天真的很冷，她沒有圍圍巾，沒有戴手套，臉色有些蒼白，手里拿著麥克風，輕輕唱一首歌。我聽過很多的歌手唱歌，但從沒有一個人給我的感覺是那樣的，不是歇斯底里，不是冰冷淡漠，而是深入骨髓的悲傷，聽不見哭泣聽不出哀怨，但是只是悲傷，只有悲傷。
　　她的笑聲我亦是聽過，那是她和同伴說了一個冷笑話，其實挺俗氣，但她還是很開心地笑了，不含蓄不做作，但是只是開心，只有開心。
　　這樣的女子給人的感覺是很真實的，沒有虛偽的修飾，所以當我決定開“奈河”的時候就去找她，我說你愿意去我的酒吧唱歌嗎？
　　她在風里點了一支煙，因為溫度低風又大的緣故點了好幾次，然后在煙霧妖嬈里對我說，真好。
　　她說，請叫我瑪雅。你看多么奇怪，我們相處了近一年，可是直到她離開的那天我都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她叫自己瑪雅，好像很久以前那個神秘的部落，帶著很多的秘密消失在這個世界。
　　那個男人叫自己簡森，是根據(jù)他的英文名字音譯過來的，很動聽。他總是不多話的，安靜地聽瑪雅唱歌，只喝一杯威士忌，從不抽煙。夏天里瑪雅穿旗袍，，長發(fā)盤成一個髻，不帶任何的配飾。我以前送給她一個玉鐲子，她只是在生日的時候才會拿出來戴，套在手腕上，搖搖欲墜。
　　直到有一天，簡森突然問我，俞夢安，是不是所有的中國女人都這么美？
　　他話里的贊賞顯而易見，但是并不輕浮，我覺得很真誠。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向瑪雅，我說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被傷害，如果不是真心，就不要招惹。
　　他看著我笑了，他說好的。
　　他再一次來的時候帶了大把的迷迭香，散發(fā)著詭異的香氣，味道很醉人。瑪雅走下舞臺的時候他送上花，一切都很自然，好像是相識很多年的朋友再次見面他送上祝福一樣�，斞攀障履鞘ㄈ缓笳f謝謝。
　　只有我知道那是她收到的第一束花，她乍看上去絕不是漂亮的女子，但是不露聲色地細細地品味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子身上非常人能比的魅力。讓人窒息的美，很像紅酒第一口也許真的不能說有多香醇，但是細膩的喝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迷醉的情愫。
　　簡森是心細如塵的男子，我對瑪雅說，她把花插在玻璃制的瓶子里，放上少量的水，輕輕地笑了。她開始每天都戴那個玉鐲子，一直以來都被放在一個鐵盒子里，過了很久拿出來依舊是溫潤的熟儒婉約。
　　她問我，親愛的夢安，我是不是喜歡上他了？她兀自地發(fā)笑，一對淺淺的酒窩里醞釀著甜美。我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我說瑪雅，你真美。
　　我看到他們牽手的時候感到很欣慰，一直以來我最希望能得到幸福的人便是瑪雅。她永遠只是笑著，沒有什么羞澀與掩飾，她在愛著，以一種平靜的姿態(tài)守護著自己的愛情，不驕不躁，一如手腕上的白玉。
　　我聽瑪雅說簡森在一家跨國公司做事，具體的她也沒問，其實很多時候這些物質(zhì)方面的事情她都不在乎，只要彼此真心就夠了。然而很多事我們都沒有多想。
　　比如當簡森的母親來到“奈河”的時候，我們預感著不好的事情將要發(fā)生。
　　那時我正在吧臺看一個挪威詩人的傳記，忽然覺得有些躁動，就看見一批人進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英國女人，有一定的年紀，像很多的傳統(tǒng)基督徒一樣端正，莊重。我立馬覺得空氣里有些壓抑感。
　　她的身后帶著幾個身著制服的人，其中有兩個皮膚黝黑，這讓我頭皮有些發(fā)麻，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來警匪劇了的打手。
　　是來鬧事的？
　　那女人頗有考究地看著我，你是瑪雅？
　　我當然可以猜到她是誰，簡森的母親。我搖了搖頭，思索著要不要替瑪雅擋住這個女人，瑪雅已經(jīng)出現(xiàn)，她穿著寶石藍的旗袍，頭發(fā)只是匆匆地揉起來，用一根銀簪子穩(wěn)住，有些邋遢。
　　她對那個女人輕輕地微笑，伸出手說，你好。
　　還好英國的夫人有著很好的修養(yǎng)，所以她還是回握了她。她們坐在角落里的沙發(fā)上，聲音都不大細細的聽不到究竟。那些制服男人站在門口，不茍言笑。
　　不過她們并沒有談很久，不多時她們便出來了�，斞虐阉统隽碎T，她回過頭朝瑪雅笑了笑，薄唇并不露齒，然后上了車。
　　看著黑色的車絕塵而去，瑪雅回過神來朝我擺了擺手，表示自己沒事，但我感覺到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她給自己點了一根煙，細長的火柴很快劃出了淡藍色的火焰，印著她的臉，忽明忽暗。
　　后來她對我說，那女人也沒有難為她，也不是不接受她。只不過簡森是必須要回英國的。
　　瑪雅的眼神有些凝滯，他竟然是跨國公司的少總，一直以來我都以為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子，我們平淡的在一起，并不奢求什么的。
　　他回總部是必須的事情，只是因為瑪雅的關系一直拖延，所以他的母親才不得不重視這件事，以至于親自來到中國見一見瑪雅。
　　那你準備怎么辦？我問她。
　　她聳了聳肩，要么我嫁給他然后一起去英國，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回來，要么分手。
　　她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只是我可以猜到一定是很平靜的，她的平靜背后總是藏著更為深邃的東西，旁人讀不懂看不透。
　　我知道她的猶豫，并不是不夠相愛，瑪雅是那種生性自由的人，不是誰能夠牽絆住她的。
　　瑪雅：
　　我是瑪雅，偌大的都市無處安家。
　　我從小就渴望得到關懷，但是很抱歉的是，受傷的總是自己。于是我總是在想，也許很多年后我會遇見一個人，他足夠愛我，只要愛我就好。
　　父母的結合本身就是一場鬧劇，我是其中最無辜最不幸的受害者，大人們的錯誤總是有孩子來承擔，這多么像一場諷刺。
　　他們在法庭上都不表態(tài)要我，我心里自然是有數(shù)的，他們渴望新的家庭我是場阻礙他們幸福的風暴。
　　所以當我選擇離開的時候冷冷清清。這世界很大，走了很久才離開我生長了多年的城市，一朝煙雨，從此迷失了前方的路。
　　我沒有方向，我只有自由，只有自己。
　　蘇至對我說，瑪雅，你知不知道自己就像鳥一樣，我常常找不到你。
　　蘇至是我的第一個男友，就是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他成了我的航燈，帶我離開。所以時隔多年，再度想起那段陰暗的時光，我還是心存感激。
　　那時我跟著他在各個地方唱歌，最多的就是地鐵站，人來人往，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混雜著各種氣味，包括我身上廉價的香水味。
　　天知道我有多么的愛美，這一點我遺傳了她，我的母親。所以就算我沒錢我也會用僅有的去成全一種索取。對精神的索取。
　　不同的是后來在那里唱歌的就剩下我一個人了，那個微笑著為我彈著吉他的少年早已不知身在何處。他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劫，如同賜予我身體和靈魂的兩個人一樣，隨著時光的淡薄而漸漸從我的記憶力流失。
　　我最后一次見到蘇至的時候他的身邊站著一個珠光寶氣的女人，她手上鉑金加鉆的鏈子刺得我眼睛生疼。其實一切都很清楚了，蘇至要和這個女人走，走出我的世界，即使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的感情，但這是一個金錢能買到很多東西的城市。
　　所以我沒有挽留，只是微笑著對他說，再見。
　　蘇至始終沒有看我的臉，于是我知道他依舊是愛我，只是那種淺淺的愛戀在金迷紙醉的都市里，顯得太過于微不足道。但我永遠記得是誰曾給我冰冷的手心以溫暖，所以我不怪他。
　　他走后我一直在唱一首歌。
　　少年去遠方，路有多漫長。風歸哪里去，無處是天涯……
　　后來一切都成了我一個人，我不再改變位置，始終在那個地鐵站，其實冬天的時候風很大，但我喜歡那里，它讓我清醒。直到我遇見了俞夢安。
　　她經(jīng)常聽我唱歌，這個女人和很多人都不一樣，她周身的平和氣息讓人喜歡，于是我可以窺見她內(nèi)心世界的安定。她烏黑的頭發(fā)披下來，上面插著一朵藍色的郁金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看著我，有時候我抬頭看她，她會朝我笑笑。
　　有一天她對我說，我要開酒吧，你愿意去唱歌嗎？
　　我?guī)缀鯖]有猶豫就答應了，不問薪水不問環(huán)境，只是因為問我的人是俞夢安。
　　我說，真好。
　　那個酒吧叫“奈河”，那是我見過的最與眾不同的酒吧，當然看看夢安，她從來不是隨波逐流的女子，有些人這一生注定不平庸。
　　真的一點都不吵，在那里的感覺好像歸家。
　　我用她提前預支給我的薪水給自己買了幾件旗袍，我喜歡穿旗袍也是遺傳母親，她總是風情款款，我學不來她的美，但我卻和她有著相同的喜好。
　　夢安送我一個白玉鐲子，很漂亮。我卻舍不得戴，不得不承認那是我從小到大收到的最貴重的禮物。她對我說，瑪雅，第一眼見到你，就如同這白玉，真實而透徹。
　　我遇見簡森純屬意料之外的事，向往常一樣我下臺忽然面前就多了一束迷迭香，那是我收到的第一束花，而送我的男人比花還要醉人。他的眼睛是晶藍色的，輕輕看一眼就足以沉溺。那晚是我從蘇至離開起的第一次失眠，明明只是一眼卻已經(jīng)記住了那張臉。
　　我很久都沒有那么開心過了，他給我承諾信誓旦旦。我知道他沒有騙我，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光芒是那樣的閃耀，我承受不起。
　　他的母親來找我的時候我的樣子有點狼狽，因為毫無準備措手不及�？粗饲f的母親我竟然開始覺得自卑，以前就算我再窮，我也不會看不起自己，但那個時候我真的有些可憐自己。
　　她沒有勸我離開簡森，只是希望我能讓他回英國。其實那一刻我真的挺幸福的，有個男人終于選擇了留下愛我而不是向過去的人一樣統(tǒng)統(tǒng)地拋下我�？墒撬�，我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但是每一條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愛他，不可置疑，但是我要的是平凡的柴米油鹽不是摩天大廈，我有恐高癥。
　　那么，我就只好選擇放手。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蘇至曾對我說的話，他說瑪雅，你知不知道自己就像鳥一樣，我常常找不到你。
　　我把頭埋進膝蓋里，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我接到簡森的電話的時候足足愣了十秒鐘，然后按下通話鍵喂了一聲。
　　他說瑪雅，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談一談。
　　我說好的，我也有話對你說。我們約了晚上在“奈河”見面。
　　正當我想著自己應該以怎樣的借口提出分手的時候，一個人的臉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就算他留起了小胡子更有男人味了，我還是不會忘記那張臉，他站在我的面前，凝視著我，眸子里滲透著深深的責備。
　　蘇至，我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
　　他的聲音啞啞的，他說瑪雅，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我能說什么，只是看著他。
　　我和那女人分手了，我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瑪雅我錯了，我每天都很后悔不敢來找你，可是我必須來，不然我會更后悔的。
　　我說蘇至，何必，事隔那么久了，你早該忘了我。
　　瑪雅，我還可不可以請求你的原諒？他說得極為真誠。
　　我看著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氣，我說幫我一個忙。
　　那晚在酒吧，我挽著蘇至的手臂出現(xiàn)在簡森的面前。他晶藍色的眸子發(fā)出幽幽的光。我甚至幾乎不敢看他的臉。
　　但我還是鎮(zhèn)定下來，將蘇至拉到他的面前笑著說，簡森我們分手吧，我前男友來找我了，我們和好了。我覺得我一直都還愛著他的。
　　簡森以前聽我說過蘇至，我說那是我最慘淡時光的依靠。所以當他看見蘇至的時候，沉默良久。
　　然后他說，那么瑪雅我要回國了，你要幸福。
　　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那個背影，他當然沒有回頭看見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蘇至攬過我的肩，他說瑪雅既然放下了就不要再去留戀，我們在一起吧，讓一切重新開始。
　　但是他不知道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沒有任何力氣繼續(xù)愛下去，我愛不起了。
　　所以我輕輕地推開蘇至的手，我說對不起。然后他嘆了一口氣，還是走了。
　　夢安從黑暗里走出來，她說瑪雅，以前我覺得自己傻得可以，沒想到你比我還要傻，這世間上真正的愛你的人又能有多少呢，你該知道。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但我不能，這是一件多么讓人難過的事情。
　　我說夢安我要離開了，簡森那么聰明的人可能之后會看出倪端，如果他要是來你就說我和蘇至一起走了。
　　夢安安靜地望著我，然后緩緩地開口，她說瑪雅你怕什么呢？
　　我就愣在那里了，是啊，我怕什么呢？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但我還是決定離開，他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一道風景，來不及好好欣賞就要說再見我很抱歉，可我寧愿放手，愿他很快就能遇見一個對的人，廝守一生。
　　俞夢安：
　　瑪雅走的那天，下著雨。她就站在雨里面，撐著一把藍色的傘，向我告別。
　　我經(jīng)歷過很多是分別，但從沒有一次是這樣淡定卻令人傷心的，因為她走了，預示著某些不圓滿�？杀氖牵词故俏遥疾恢浪龑⒁ツ睦�，這個任性的女子。
　　她猜得很對，那天過后不久，簡森再一次來到“奈河”，他看著空空的舞臺，第一次抽了一支煙，是瑪雅最喜歡的雪茄，依舊是細長的火柴很快劃開藍色的火焰。只是物事已人非。
　　他說俞夢安，我明天的飛機。
　　我把一杯紅色的酒放在他的面前，我說這是心跳。
　　那是莫路教我調(diào)的，可惜這個少年追逐愛情離開了這里，瑪雅也走了，卻是為了逃避愛情。
　　他喃喃地重復著，心跳。
　　輕輕抿了一口，他皺了皺眉頭。我意料中的神情，我對他說，心跳是用山楂調(diào)成的，苦澀而且酸甜，但是這是愛情的味道，人這一生，總會經(jīng)歷這個過程。
　　他放下酒杯對我說謝謝，然后走了，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不過那杯心跳是我替瑪雅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風歸哪里去，何處是天涯……

　　2010.7
　　江蘇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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