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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出生時,我的父親以女神伊昔斯的名字為我命名。在大馬士革,我的名字是利維諾伊斯。色薩利人稱我為屋大維婭。對于馬其頓人,我是巴比倫的美狄亞,F(xiàn)在我沒有名字。我是祭司、預言者,巴別神廟的守護者;蛘哒f,囚徒。
我的父親是安條頓的君主,赫梯人的王。赫梯人是生長在甲板上的民族。每年的開航季節(jié),碼頭黑帆云集,水手的號子聲,絞盤與帆索的吱嚀聲不絕于耳。沒藥和乳香的香氣在港口上空匯集成強勁的信風也吹不散的濃云。我的父親喜歡率領龐大而華麗的艦隊出海巡航。離港之時,碼頭上的人們爭先恐后地奔跑,追隨著波濤般涌動的巨帆。而父親只是把他獨一無二的女兒高高舉起,放在肩頭,帶她走上高昂著的船酋。
船身緊貼著海面疾馳,狹長的船首把海水利落地一劈兩半。幾條海豚不知疲倦地伴在船舷兩側,不時拍打水花,露出青灰色的脊背。偶爾有銀閃閃的游魚從船頭激起的白浪中翻出,它們立刻敏捷地沖過去,靈巧地把魚吞下。父親用一只手抱緊我,俯下身讓我看。
看,我的女兒。這是屬于我們的海域。在海水下面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厚厚的蕨藻養(yǎng)活著無數細小的魚,鰈魚和七鰓鰻就靠吃這些小魚活著。大一點的金槍魚又把鰈魚和鰻魚吃掉。而所有這些魚都是最健壯最聰明的海豚的食物。在它們中間,數目最多的總是那些最弱小的魚。海豚的數目最少。就象一層一層建起來的一座高塔,地基耗去的磚石最多,而塔頂只有獨一無二的一塊。
可是,父親,誰又來吃海豚呢?
父親哈哈大笑。問得好!在海里,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獵捕海豚,除了人。我的女兒,安條頓本身也是一片海洋。啞巴牲口和會說話的牲口養(yǎng)活了平民和貴族,平民和貴族又聽命于我。在安條頓的權力之塔里,被追捕被獵殺的永遠呆在塔基以下,只有最智慧、最強大的人才可以成為塔尖。這是生存的規(guī)則。我的話,你明白嗎? 父親的眼睛凝視著我。你的母親伊昔斯給予了你預知一切的力量。你的父親會借給你他的肩膀,讓你登上安條頓的王座。等你長大,你會成為海浪和潮汐的女神,帶領赫梯人的艦隊,圓世界之圓。
我望著父親。我想回答:是。可我的頭腦迷失在一片濃霧里。一幅陌生的圖畫在我眼前展開。安條頓化做一片汪洋,陰暗的海面和墨云之間電光閃閃。霹雷一聲,宙斯的憤怒傾入大海。海水頃刻燒干,蕨藻、鰈魚、海豚,一切不復存在。
醒來時,我躺在內侍的環(huán)繞中。父親的眼神陰沉,恍若秋季的陣雨無聲地傾瀉在海面。他年幼的女兒剛剛做出了一生中第一個可怕的預言。
世界是圓的,沒有人比赫梯人更堅信這一點。我的父親曾冀望于我。而我們即將失去證實這一點的機會。我做出預言的第二年,安條頓與亞述開戰(zhàn)。我們的軍隊很快不支,被焚戰(zhàn)船的煙彌漫在海面終日不散。最后的戰(zhàn)役打響之前,父親最后一次用肩膀把我送上船。但這次,他不會留在我身邊了。我被交給最親信的大臣,逃出被大火燒成一片血海的港口。
不久我的父親被叛亂的軍士殺死,頭顱和雙手被裝在盛滿鹽水的皮囊里,由騎兵直接送進亞述國王的宮殿。這時,我還在地中海漫無目的地漂流。夢中,我看到一只海鷹被烈風吹折翅膀摔死在海面上。我知道父親森嚴穩(wěn)固的高塔被抽去了底座。他的生命之塔傾倒了。他從高高在上直接墜入了塵土。
我和我的船繼續(xù)漫游,尋找可以停泊的地方。我們路過一個又一個城邦,可那里不是大門緊閉,就是被衣衫破碎形容枯槁的戰(zhàn)爭遺民圍得水泄不通。
有一次我遇見一個喋喋不休的希臘人。他口若懸河地向我描述他們如何機智地用一個巨大無朋的木馬攻克了整整九年圍而不下的城池,榮耀無比地踏上歸鄉(xiāng)之路。我知道在回家之前此人將在海上遭受多年的災難,但我什么都沒有說。我知道,在那個被困的城市里有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子。阿波羅給了她預知未來的能力,卻又讓她的話不為人所信。城破之日,美麗的女預言家成了敵人統(tǒng)帥戰(zhàn)車上最引人注目的戰(zhàn)利品。從這個女子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我自己的命運。
那個聰明的希臘人識破了我的身份。他出賣了我。
安條頓最后的繼承人。伊昔斯之女。不死的預言家。層出不窮的名號成為我身價的象征。在城邦君主們的眼中,我成了可居的奇貨。伽太基。佩魯澤。大馬士革。我的語言從未有過差錯。他們膜拜,供奉,祈求,對我的只字片語如獲至寶。我以最偉大的預言家的身份出現(xiàn),但我不過是金碧輝煌的神殿中一個相得益彰的裝飾。
然后巴別通天塔落成了。我作為禮物乘著帳車進入巴比倫。我,赫梯人與女神伊昔斯的女兒,曾在父親肩頭飛臨世界之巔,在流離中預言大廈將傾的預言者,被囚禁在另一種意義的高塔中。
而當這一切一幕一幕搬演的時候,馬其頓國王的兒子正坐在深宮,整天發(fā)愁。他的父親太善于征伐了。他害怕自己即位后這世上已經沒有一塊異邦的土地可以讓他把長矛插在上面。
他的名字是亞歷山大。
世界的確是圓的。象亞歷山大手中的盾牌一樣圓,也一樣鼓。或許更象小孩子玩的皮球。有一只手已經迫不及待要把它納入掌中了。象預言的那樣,巴比倫的城墻在馬其頓的鐵騎下輕易地化為廢墟。而巴比倫之外,是人們更加虎視耽耽的,更加遙遠的東方。
或許,他可以成為圓世界之圓的人?
我平息凝神。殺聲已經近在咫尺,但我還有時間看到些什么。
我看到在大地的盡頭,十二座代表黃道十二宮的塔柱拔地而起。亞歷山大大帝以神之名宣誓不再進一步?上е恍柙龠M一步就聽得到印度洋的陣陣波濤了。
我看到一座城市面朝大海背靠沙漠,以統(tǒng)帥的名字命名。法羅斯島上的燈塔徹夜不滅。
我看到一顆光華燦爛的星從高盧上空升起,飛臨建在七座山丘之上的城市,光彩壓過守護著金字塔的天狼星。可他隨即隕落。母狼的兒子們殺死了他!
而關于能圓世界之圓的人,我一無所見。
塔。人的力量無與倫比的凝聚。大地是人的領域,塔由人的領域直指神的領域。塔越高,塔尖離大地就越遙遠。塔頂的人們向神這一邊的努力不期然變成對自己本源的背叛。越來越脆弱,越來越不完全。象一種在演進中誤入歧途的孤兒生物,失去歸宿,在登峰造極的時刻頹然倒坍。
他們或許會成為傳說,但他們不是可以圓世界之圓的人選。他們和我一樣,不過是高塔里的囚徒。
亞歷山大的大軍已經占領了這片土地。巴比倫已經成為他籃中一顆熟透的無花果。為了一舉摧毀巴比倫精神的基礎,他不會遲疑去推倒這座實質上的高塔。我會隨高塔一起化為齏粉,還是作為一件戰(zhàn)利品繼續(xù)榮耀我的新主人,我不知道。預言者知道任何一件事的來龍去脈,唯獨解釋不了自己。或許,預言者本沒有所謂的命運。站在歷史的邊緣,她只是旁觀,有時轉述。
窗外火光漸熄,喊聲也已止了。巴別塔在怵人的寂靜中震顫了一下。開始輕輕搖動。
也許我還有時間寫下我最后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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