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照片即便灰蒙蒙的，也難掩相中人的風(fēng)姿。那面龐年輕得很，也不過二十來歲模樣。
　　讓人看之不免得心生遺憾。
　　——多風(fēng)華正茂的一個人，在他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卻長辭于世。
　　慕即離垂著眸，緩緩蹲下身子，將一束木棉花輕輕放置。他表情極淡，幾乎看不出一丁點的情緒波動。
　　他跪在那里，腰肩直挺，間或用手拔下今年方長的雜草。
　　末了，他像任務(wù)完成一樣對墓碑交待道：“年前，公司挺過了一個大危機，它什么事也沒有，一如你所期待，如日中天；姜雅七月二十一號置辦了婚禮，新郎還是十年前你認(rèn)可的那位；橘子老了，四月底生了一場大病，離開了，你應(yīng)該能看到它的；秋姨也老了，辭職回了家，她兒子很有出息，今年考了個醫(yī)學(xué)博士；秋時，那棵老枇杷樹結(jié)了三百一十七顆果實，我嘗了，很甜：你資助的那些孩子高中畢了業(yè)，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學(xué)；老屋我每個星期都回去打掃一次，可我仍沒有找到你留下來的東西；秋底，姜雅懷了孕，醫(yī)生說是龍鳳胎……”
　　將所有的事一一說與墓碑聽后，慕即離站了起來，準(zhǔn)備離開時，又低聲道：“可我還是很想你�！�
　　“你說你死后讓我忘了你，不要掛念，讓你在天上留個清靜，不希望我困于此……”
　　“可是，”他頓了頓，語調(diào)有些顫抖“……我做不到……”
　　“姜晛，我做不到……”
　　“十年前我尚且做不到，十年后我更是做不到……”
　　·
　　姜晛入殮那天。慕即離靜靜地站在一旁，既沒哭也沒悲慟，那是一貫的面無表情。
　　就像只是來走了個過場。
　　當(dāng)天晚上，姜雅在酒吧里把喝得昏天黑地的慕即離扇了一巴掌。
　　慕即離的眼淚止不住地滑落，雖喝瘋了，卻還認(rèn)得人。他緩緩放下酒杯，聲音沙啞：“姐……”
　　姜雅紅著眼質(zhì)問他：“你看看你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你當(dāng)初怎么答應(yīng)小晛的？你想讓他的在天之靈不得安息嗎？”
　　平日里一向溫和的大姐姐此時正指著他的鼻子，道：“沒了姜晛，你難道就真的不行了？”
　　“當(dāng)初我爸我媽百般阻撓你都不曾退縮過放棄過，憑什么現(xiàn)在的你不可以？”
　　“你說過，你永遠都不會辜負(fù)小晛的期望！”
　　“可現(xiàn)在呢？你在做什么？你對得起他嗎？”
　　·
　　姜晛躺在病床上，聞聲吃力地向他看過來。窗戶微敞，清風(fēng)輕拂，陽光和暖，卻給不了他一絲生機。
　　他臉色仍舊慘白，在經(jīng)歷了近一年的治療后，早已消瘦得不成樣子。
　　慕即離坐在病床旁邊，攥著他枯瘦的手，躬著腰，無聲號陶。
　　姜晛氣若游絲，怔怔地看著雪白的天花板，喃喃道：“……我到那邊還有親人，可是你呢……你怎么辦啊……阿離，你就一個人了，你該有多孤獨啊……”
　　“阿離，我走后，可不可以……不要太難過？”
　　“慕即離，忘了我，好嗎？”
　　·
　　那天是慕即離父母的祭日。
　　當(dāng)年一場連環(huán)車禍，只有他活了下來。
　　從那以后，他就一直是一個人。
　　可能是上天看他太可憐，給了他一個美晛。

　　接到姜晛電話時，他正蹲在路旁，無聲地落淚。
　　姜晛怔了一下，柔聲道：“阿離，你在哪里？……你不要動，我現(xiàn)在就去找你�！�
　　慕即離卻是哭得更兇了。
　　姜晛抱住他，右手安撫著，落在額頭上的吻隨著眼淚從眼角一路撫到嘴角。
　　有個嘴碎的親戚偶然路過，將此事告訴了姜父姜母。姜父姜母半信半疑，心下卻是惶恐得很。
　　那天是姜家家宴，能來的姜家人都來了。
　　姜母在飯席上挑起話題，試探姜晛。
　　可誰也沒想到，姜晛竟毫不猶豫地出了柜。
　　姜父氣急攻心，心臟病復(fù)發(fā)，當(dāng)場暈倒在地，姜母氣得用手指著姜晛，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姜晛只是跪在那里，一言不發(fā)。
　　姜雅勸著姜母，帶她去了醫(yī)院。
　　一夜之間，才子姜晛成了笑料。
　　那此后，姜父姜母不是一哭二鬧便是要喝農(nóng)藥以死相逼。
　　直到最后，他卻是連父母的一句祝福都沒有得到。慕即離跪在姜父姜母的靈位前，重重地扣下三首。
　　姜晛將他拉起時入目的第一眼，便是那血肉模糊的前額。他勉強一笑，輕聲道：“回去吧�！�
　　那天晚上是他們最為瘋狂的一次纏綿，不死不休，像是在證明對方的存在。
　　·
　　慕即離和姜晛是在大二那年在一起的。
　　那天姜晛過生日，請了很多朋友，聚在偌大的包間里，熱鬧得很。姜晛點了一首情歌，聲音磁性低沉，還帶著啞意，宛若情人在耳邊低語，繾綣至極。
　　慕即離怔住了神，抬頭看他，正好撞進姜晛看過來的溫柔眼眸。
　　他險些失手打翻酒杯。
　　直至半夜，聚會才結(jié)束。
　　慕即離強撐著自己站了起來，嘗試性地邁出一步，差點整個人都撲在地上。但是沒有，他砸進了一個十分溫暖的懷抱.
　　熟悉的氣息在鼻間徘徊不去，慕即離搖了搖昏昏沉沉的腦袋，抬起頭：“謝、謝謝……”
　　姜晛眼睛亮亮的：“我送你回去？”
　　后來，慕即離都不知道怎么了，自己就被姜晛壓在墻上吻著。
　　姜晛臉紅得厲害，但又忍不住親了親他。
　　姜晛說，我喜歡你很久了。你能當(dāng)我的男朋友嗎？
　　慕即離卻緩緩閉上了眼睛。
　　姜晛以為他是酒勁上來了，失望地將他抱起，走向路口。卻不想，沒過幾分鐘，懷中便傳來了低低一聲“嗯”。
　　姜晛猛然低下頭，近乎執(zhí)拗問道：“你‘嗯’什么？”
　　慕即離沉默了會，仰起頭，認(rèn)真道：“姜晛，我也喜歡你很久了�！�
　　·
　　慕即離沒有說的是。
　　他第一次見到姜晛是在大一開學(xué)那天。
　　那時，他抱著書，從林蔭小道經(jīng)過，林蔭小道的左側(cè)，是一個籃球場，青年騰起一躍，帶著青春朝氣的生機，宛若初升的太陽，直擊入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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