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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
下篇四季
小的時候我總是試圖用當空氣男的方式,保護自己,不受傷害。長大以后,進了大學,學會了用更加自然的方法來掩飾,我開始變得很貧,說些招人喜歡的話。在高中同學的眼中,我的性格變好了,外向開朗了許多。只有我自己知道,無論用多少層盔甲武裝自己,季景煜的本質(zhì)是不會改變的——我是一個有病的人,喜歡自虐的人。
我有兩個秘密,那是我痛苦的根源,我害怕著和別人的接觸,用嬉笑輕易帶過會觸及這傷口的話題。我知道即使以后結(jié)婚生子,也不可能對妻兒們坦率的說出來。
我已經(jīng)決定將秘密帶進棺材了。
高中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個人,在他身邊,我感受到從沒有過的輕松與安全。所以,當彼氏抱著我的時候,我也想過是否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他。然而,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彼氏有了自己的圈子,有了自己最重視的人。對他來說,季景煜不過是他生命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況且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斷的對自己這么說,強烈的自我暗示著。忘掉座位的事情吧,那不過是個巧合而已。
反復(fù)的這么想了以后,終于可以平靜下來。
然后,到了升大四的暑假,在那個小型燒烤會上,我再一次見到了他。
——對不起,我遲到了!
就在我們?nèi)齻忙著擺弄燒烤用具的時候,熟悉的聲音凌空響起。
抬起頭,發(fā)現(xiàn)那個身影逆著光出現(xiàn)在紅色的落日前,周身仿佛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在略帶紫紅的天空下,微微的揚起手。
這樣的畫面,一如許多年前的那個黃昏。
那時候,申心告訴季景煜,合適的人選找到了。他們來到早已廢棄的音樂教室,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空無一人的音樂教室里,窗外是棵血色的槭樹,背后是一輪紅色的落日。彼氏的身體仿佛融入了夕陽的混沌之中,周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
那一刻,季景煜看不見申心,看不見教室,只知道彼氏在略帶紫紅的天空下,微微的揚起手,朝著他笑了。
我呆呆的站在燒烤臺前,望著彼氏。
他的手揚起來的剎那,我聽見了什么東西斷裂的聲音,塵封的記憶宛如被風揚起的紙片,飄忽忽不知其所蹤。太久太久了,那種悸動的感覺,我?guī)缀蹙鸵獙⑺,實在是太久太久了?br> 那天我似乎又恢復(fù)到過往空氣男的角色,耳畔是趙燕語的聒噪。我只是靜靜的看著,看彼氏如何溫柔的擁安筱楠入懷。
我對自己說,季景煜,一切都結(jié)束了,你真惡心。
終于熬過了這個晚上,送趙燕語回家的路上果然還是逃脫不了懲罰。
痛痛痛~老婆大人,是我錯了,你好心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誰是你老婆!
話是這么說,但經(jīng)過連番討繞外加一聲“老婆”的愛稱后,趙燕語還是放了手。我一邊裝作痛苦的對著手背上的紅色擰痕吹氣,一邊偷偷看她的眼色。如果以后真的娶了她,可能要在世人的鄙視下當一輩子的“氣管炎”吧。
你覺得小楠的男朋友怎么樣?
該來的終究逃不掉,我在心里暗暗的對自己笑了。
蠻好啊,長得不錯,對她也很好,最重要的是家世好,我說。
生活就是這么實際,不管沉浸在甜蜜中的戀人們?nèi)绾魏J纳矫松老嘣S,如果將來真的準備結(jié)婚還是應(yīng)該按照現(xiàn)實的標準來評判。
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燕語盯著我,他那樣的人真的會看上小楠嗎?不會是有什么別的目的吧。
你不是說他們已經(jīng)談了三年多了嗎?
可那是在網(wǎng)上啊,而且,你不覺得他們不太配嗎?
女人的好奇心總是這么旺盛,直覺也敏銳的叫人討厭,我苦笑了一下,伸手摟住她的肩:你這樣說,會讓我以為你看中了他,所以在嫉妒安筱楠。
找死!
一擊直拳和聲音同時落下,我險些懷疑旁邊的這個生物不是我找的女朋友,而是隨時會要我命的女殺手。捂著臉頰蹲下來,我開始笑,笑得趙燕語險些以為我被打壞了腦袋而亂作一團。
她就是這樣的女孩,活潑而又直接,有時會發(fā)些小脾氣,撒點嬌,卻絲毫無害,而申心,顯然是另一個極端。想到申心,我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
趙燕語突然揪住我的臉發(fā)難,今天你有點怪啊,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嘆氣,出了什么事嗎?燒烤的時候也沒說什么話,不像平常的樣子。
平常的樣子?什么是我平常的樣子?我心里暗暗的想,你所知道的不過是進入大學以后的我,而這樣的我究竟能否算真正的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拜托啦,小姐,今天我們玩得夠晚了,再不回去你爸媽會以為我意圖不軌,要找我算賬了。
她突然停住腳步,望著我笑了,目光盈盈:你真的會對我意圖不軌嗎?
我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門:說什么傻話,小姑娘越來越不知羞了,既然你到家了,那我也回去了。
我想我離去的背影或許有些狼狽,因為她無意中觸及了那個傷口,我總是這樣的一個人,雖然看上去已經(jīng)由內(nèi)向孤僻變得開朗健談,甚至在某些人的眼里還有些貧嘴,但本質(zhì)卻沒有改變。我在害怕,害怕著與人的接觸。
許多年以前,彼氏對季景煜說,景煜,我有的時候很羨慕你,因為你像神仙一樣,無欲無求。
不是的,其實不是這樣的,我也會好奇,我也有放不開手的時候,但是我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告訴自己不要奢求。因為只要沒有奢望,就永遠也不會失望。
許多年以前,莊逍逸的事情換來了這樣一個教訓,也使我學會了如何用“季景煜,你真惡心!边@句話來掐斷自己的不舍和不切實際的念頭。
我站在宿舍底下,筆直的望著前方,黑暗中有一個紅色的點忽明忽暗發(fā)著光。我有點茫然的看著煙霧從彼氏的嘴里如流云般逸出,然后走過去,和他并排的坐在臺階上。
好久不見。彼氏的口氣淡淡的,眼睛并不看我。
嗯,很久了……
大概有三年了,從車站那次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沒有想到再見時他居然變成了安筱楠的男朋友。安筱楠是趙燕語高中時代的死黨,就是曾經(jīng)一直盯著我看的那個女孩。說起來,我和趙燕語認識也是因為她。
我知道安筱楠是有男朋友的,男朋友在外地,談了很久了。
我也知道彼氏是有女朋友的,是他的網(wǎng)友,長得很一般的女孩。
可從來都不知道那么戲劇性的場面會真真正正的發(fā)生。
你什么專業(yè)?他在黑暗中發(fā)問。
法律。你呢?
哲學……
以前就覺得你很禪,沒想到你還真去搞哲學了。
……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大三就回來讀了,不過,你那時候已經(jīng)搬家了。我們又不在一個學院,所以一直沒有見到過。
我點點頭,大一下半學期的時候,父親單位效益不好,于是他賣掉了房子,買了套一室戶,用差價來供我讀大學。我沒有通知別人,既然我住校,家的大小反而無所謂了。
你女朋友很活潑。他靠著墻閉上眼睛,她們是兩個極端……
空氣仿佛被壓抑成了塊狀,還有些許痛苦的成份凝固在其中,淡淡的煙草味道在間隙游離,嗅得我的心也失去了依靠,在一片茫然的空白中找尋能讓自己安心的支點。
我也不知道你會喜歡安筱楠這型的。帶著略微嘲諷的口吻,我終于找到了掙脫沉悶的缺口。
有的時候,我會覺得她很像——他沒有再說下去,……到現(xiàn)在你還忘不了申心?
如果你是我,你會忘掉嗎?
他轉(zhuǎn)過臉來看我,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
我煩躁的抓過彼氏的煙盒,抽出一支。
你吸煙?彼氏滿臉驚訝,他突然抓下我手里的煙。看你這手勢就知道不行。
我焦躁的站起來——下一秒鐘胳膊卻被旁邊的人扯住了。
吸煙不好,別傷害自己,他說,就這樣坐著和我敘敘舊不可以嗎?
于是,我只能重新坐下來,我們沉默著,然后彼氏輕輕的把額頭貼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胳膊還像以前那樣隨意的搭在我的脖子上,片刻之后,我聽見他輕輕的嘆息的聲音。
景煜,他說,這樣很累吧。
我但愿這只是自己多心,我對自己說,他只是在說我的脖子和肩膀,不想得太多了。
然而,彼氏說完,卻抬起頭來看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光芒。
那雙眼睛可以看透我的一切偽裝,我想他一定是知道了,他知道我在大學里活得多么的累。
喜歡貧嘴的季景煜只是一個用厚重累贅的殼來包裹自己的軟體動物,一個十足的可憐蟲罷了。
像是要彌補三年的空白似的,從那次燒烤以后我時常能看到彼氏的身影。
最容易遇到的場所是餐廳和圖書館,彼氏對面的位子空空如也,我想起室友的話,幾乎就要逃跑,我在害怕著什么無法控制的東西,它蠶食著我的理智。
然后——我抬起頭,看見了坐在一起的兩個人。
他正在用溫柔的表情在安筱楠耳邊低低的說著什么,他們挨得很近,親密感一望便知。剎那間我恍然大悟,同時暗暗的松了一口氣。
室友說,彼氏的對面不能坐人,連女朋友也是坐在旁邊的。他說的都是事實,只是季景煜自己會錯了意。對面沒有人是怕別人打擾,而女朋友當然是坐在旁邊比較親密。
一直以來,我都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耿耿于懷,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一遍一遍的在心底向彼氏道歉。現(xiàn)在看來,彼氏似乎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他果然已經(jīng)不同了。
仿佛是解開了背負在身上多年的十字架,我把頭靠在椅背上,長長的向外吐氣。我應(yīng)該很輕松很快樂的,可彌散在空中的《阿蘭古斯協(xié)奏曲》里卻帶著淡淡的哀傷,如同悼念自己早已逝去的懵懂歲月。
許多年以前,彼氏和季景煜躺在同一張床上,彼氏在黑夜里突然發(fā)出一聲嘆息,他說,景煜,要是時間能夠停下來那該多好啊。那時候,季景煜還笑他來著。
世界上的事情果然都是這樣的,只有失去了才懂得擁有的珍貴。
兩年以前當聽到彼氏的消息時,季景煜很失態(tài)的在茶坊里紅了眼睛,淚水滴落在光滑的地磚上,如同水晶玻璃般碎了一地。
而現(xiàn)在的我,卻只會茫然的在大街上走著,我以為變得貧嘴、假裝開朗就可以保護自己,然而,偽裝了那么久以后才赫然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飲鳩止渴罷了。我究竟在茫然些什么呢?……不知道,我大概麻木得連正確辨識自己的感情都不能了。
我撞到了一個女孩,或者說,應(yīng)該是這個女孩撞到了我,其實怎么說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就在那女孩嬌滴滴的向她的男朋友訴苦時,我突然聽見一個聲音。
——季景煜!
?我茫然的回頭,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的男朋友頂著一張我熟悉的面孔!f逍逸?
又碰到了,還真是巧。∷倚χ,其實我們已經(jīng)三年多沒有見面了,最后一次是在游泳池旁的快餐店前面。我們每次都是不期而遇,仿佛命運開的一個惡意的玩笑。
然后我們?nèi)齻就近找了一家店坐下,莊逍逸將我介紹給他的女朋友。那女孩看我的眼神有點怪,后來她告訴我,剛看到我時根本不相信莊有這樣的朋友,她覺得我們根本是兩國的。幸好我那時及時的開了口。
我笑著說,真沒想到,嫂夫人居然那么的……唉,害我都不敢把老婆介紹給你認識了,萬一她從你這里學去了一招半式,我這輩子豈不是只能被她差遣卻還是甘之若飴?太可怕了!
那女孩忍不住笑了,果然是很簡單的人,簡單到稍顯淺薄。我在心里暗暗評論道,大學的幾年間,我已經(jīng)學會如何與這類人打交道了。接下去,我們愉快的交談起來,看她笑得前仰后合,沒有一點淑女風度,我忍不住想起申心那張無論何時總是帶著平靜表情的面孔。
季景煜……你看上去不一樣了。
大家都這么說,實習的時候每天在大太陽底下幾個來回,曬得夠嗆!說著,我朝莊逍逸燦爛的笑起來。
他卻沒有笑,只是靜靜的看著我,那眼神讓我想到彼氏,心里沒來由的一陣難過。
嘻嘻哈哈了幾句后,我們分別,莊逍逸和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那張紙片我順手塞進褲袋里,后來,褲子洗了以后才知道自己沒有拿出來,白色的一團瑟縮在口袋的角落里,辨認不出內(nèi)容了。
對了,莊逍逸在我轉(zhuǎn)身之前叫住我,還記得林梓晗嗎?他在前面街的拐角開了家花店,有空去看看他吧,上次碰到,他還向我打聽你來著。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在沒有熟人的環(huán)境里,我可以卸下自己的偽裝,冷眼旁觀這個世界。在百無聊賴的走了一會兒后,我終于決定去看看那個花店,去看看模糊在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儒雅的老師。
“暗夜里的百合”是這家店的名字,這家店很早就開了,大一的時候,我還來過。那是六月的時候,我要去為申心掃墓,帶著她最喜歡的百合花。我想,這家店店名里有百合兩個字,店主一定很喜歡這種花,然而,向店員詢問時,才知道老板從來不賣百合。這件事情在同學間還一度引為怪談,接著,我換了一家店,買到了我要的百合。于是,后來我雖然多次在這店前經(jīng)過,卻再也沒想過要進去看看。
再一次見到林老師時,我險些認不出來了。那是一個很不起眼的人,他的發(fā)根還是很高,額頭光潔而飽滿,但稍稍嫌長的頭發(fā)已經(jīng)剪短。白色襯衫和藍色的塑料布圍兜,有一種無論在什么地方都會被人群毫不留情的淹沒的平庸——這真的是那個儒雅沉穩(wěn)的老師嗎?
我輕輕的喚他:林老師?
聽到這個久違了的稱呼,他緩緩的轉(zhuǎn)過頭,帶著疑惑看我,你是……
我是季景煜。
季景煜?他混濁的眼睛在剎那間閃現(xiàn)出清澈的光芒,是那個季景煜?
我點頭,然后我們開始了交談。離開學校以后,他果然過得不好,那件事情鬧得太大,申心再怎么說也是書記的女兒。到處都有對他指指點點的人,當不成教師也就算了,但他居然連像樣些工作都找不到,后來只能自己開了家花店。
林老師……申心的事情……真的和你有關(guān)嗎?
他沉默了,望著玻璃墻外來來往往的人流,眼神遙遠,仿佛穿越了這個世界。
我看著他,有種錯覺,似乎方才那個平庸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似乎這幾年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我想,這才是我記憶中的林老師。
許多年以前,季景煜站在操場上,偶爾瞥向那幢大樓,林梓晗正站在圖書館的窗口眺望遠方。在那樣的午后,太陽無力的隱沒在浮云背后,天空中帶著蕭索和寂寥,林梓晗在上,季景煜在下。
他的眼中滿是林梓晗探出身的模樣,揚起的發(fā)絲和白色的圍巾交纏著,掩不住的寂寞。
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林老師在看什么,現(xiàn)在想起來,一切都明白了——他是在看申心啊,看著在體育課上無所事事的那個女孩。
季景煜,你愿意聽我說嗎?
嗯?我突然從回憶中驚醒,對于他的話還不能完全理解。
你愿意聽嗎……聽一個化學老師和一個女孩的故事……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段日子快樂得簡直像假的一樣,年輕的化學教師剛開始實習就被委以重任,他教的那個班是年級唯一的重點班。班里有一個女孩,美麗而聰慧,比同齡人成熟的氣質(zhì)使得她特立獨行,然而,她的化學成績卻總是在及格線上徘徊。他好奇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女孩從來不背元素周期表。
后來,他找到了她,從此他們便熟悉了。女孩送了他一條白色的圍巾,長長的纏繞。他喜歡這件禮物,勝過喜歡一切。
第一次的吻是個無足輕重的惡作劇,唇與唇輕輕碰觸的瞬間,他的心中卻是一陣電光石火。
他何嘗不知道這么做是不對的,有悖道德的。然而,卻深陷其中。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的為自己和那女孩計劃過將來,盤算著再過幾年,才可以名正言順的牽她的手,進白色的教堂。他們差了很多歲,但他愿意等,等她長大。他開始存錢,打幾份工,還當過配音,活了二十多年,頭一次如此認真的為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而奮斗。
然而,就當他對未來滿懷憧憬和希望時,女孩卻露出輕蔑的笑容。她說,那不過是惡作劇罷了,她和班中的女生打了賭,能否在實習期間打動他,F(xiàn)在,她勝利了,而他也到時候離去了。
他的世界剎那間土崩瓦解,他恨這女孩,即便離開了學校還是恨她。
兩年后,他陰差陽錯的來到一所高中,卻一眼就認出了那女孩。她卻只是冷冷的看他,仿佛陌生人一般。他終于明白,這些年來,自己其實還是愛她的。他找到她,他們又開始了秘密的交往。
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很奇特,如同扮家家般的游戲著,沉迷于虛假做作的幸福當中。他不甘心,為什么越抱緊她,越感到女孩與自己遙遠的距離。
女孩高三的時候,他們只能在音樂教室里見見面了,她終于放下了自己的偽裝,在他面前放聲痛哭。女孩說,她很痛苦,高三沒意思透了,她很害怕,為什么沒有車子把她撞死,一了百了。他安慰她,幫她補習化學,雖然她在班級里始終名列前茅,卻并不能使她的情況有所好轉(zhuǎn)。
他陪著她每周去看心理醫(yī)生,每天吃二十多元一粒的抗抑郁藥物,但抑郁終究是精神上的問題。過了很久,他才終于明白,女孩在害怕。
她愛她的父親,但那個人卻不是她的生父,她愛母親,但又怕被母親當作拖油瓶。她愛著什么人,卻又害怕被他拒絕。她總是害怕自己被拋棄,所以,她苛求自己的學習成績,一定要考上好的大學;她害怕去愛,害怕表達自己的愛,所以,她寧愿由自己來斬斷這一切。
后來,女孩死了。臨死之前,給他掛了電話,她向他道歉,因為自己一直以來都在利用他。
他則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尊重,但他并沒有后悔,至少,女孩臨死前想到了他,他在她的心底留下了痕跡。
林老師的淚終于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我知道,那個故事的主人公便是他,女孩是申心。
他的愛呵是如此的令人痛徹心扉。
我起身推開門,向他道再見后就離開了花店。
我的心里空蕩蕩的,夜風吹進眼睛,一陣陣干澀的疼。我想我是真的麻木了,即使聽到申心當年的痛,看到林老師如今的淚,卻依然無動于衷的走著。
我是真的麻木了。
街角的路燈壞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閃著幽暗的光,路燈下站著一個人?吹轿衣掏痰淖哌^來,他也靠近。
怎么,剛送完女朋友啊!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我笑著問。
莊逍逸沉默了一會兒,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我在等你。
季景煜,你怎么會變成這樣?莊逍逸默默的看了我很久,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輕輕的笑著,我只是比以前開朗了,這樣不好嗎?
莊逍逸聽了,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我去泡咖啡。
就像許多渴望自由的大學生一樣,從大三開始,莊逍逸就搬到了現(xiàn)在住所。他一個人住,從房間里零亂的擺設(shè)可以看出,他的女朋友很少來這里。莊逍逸說,這里是他的工作室,他的凈土,他的靈感只有在這里才澎湃洶涌。
……那個老師對我說,你以后要么平庸得可以,要么就一飛沖天。
他的聲音從廚房里遠遠傳來的時候,我正在仔細的看墻上的設(shè)計作品。產(chǎn)品廣告、包裝樣稿、招貼畫、POP什么的,被扔在墻角,厚厚的一打,而墻上的都是一些個性張揚的公益廣告。
然后,我看到了那幅畫,畫板斜斜的倚著墻,上面蓋著一塊藍灰色的布。
正當我要走近看個究竟,莊逍逸卻端著兩杯咖啡走了出來。
你還在畫畫?我一邊接過咖啡,一邊指了指墻角的畫。
他點頭,我又問,還是那些風景嗎?
呃……那幅……莊逍逸有些吞吞吐吐。
想起來了!你還會畫人物的吧,唉,真好,我一臉羨慕的說,搞藝術(shù)的人就是好,討女朋友歡欣也不用花大錢,現(xiàn)在的女人都特貪心,最好你表演家外貌、藝術(shù)家氣質(zhì)、金融家實力、政治家地位,像我,其余三條也就只差那么一丁點兒了,唯獨這個藝術(shù)家氣質(zhì)是怎么也培養(yǎng)不起來,用我老婆的話來說就是“手跟腳一樣笨”——
——我沒畫過她!
莊逍逸的聲音突然響起,硬生生的打斷了我的話。我有點意外的愣在那里,。
……我沒畫過我女朋友……他的聲音低得我?guī)缀趼牪灰,……我只畫過你……
這句話出口的剎那,兩個人的表情都變得十分尷尬,然而,我很快笑了。
不就是用作業(yè)本畫的那張嘛!這能算畫嗎,?你倒說得像什么似的,算了算了,大不了我以后翻出來還給你。我老婆野蠻也就算了,再被你女朋友追殺,我?guī)讞l命都換不來的,到時候,那畫再值錢也沒用了!
莊逍逸捧著馬克杯,任由我在房間里聒噪。在法學院耳濡目染了好幾年后,我已經(jīng)學會如何用滔滔不絕的毫無意義的詞句來堆砌一個氣氛融洽的假象。
然后,莊逍逸送我下樓,站在樓梯口的路燈旁,他問,你能原諒我嗎?……那個時候我并不是真的這么想你,我說那樣的話,是因為申心——
不要再說了,那么多年的事了,誰還會記得?何況你也沒做錯什么。我努力的微笑著,轉(zhuǎn)身離開。
莊逍逸什么都沒有錯,他只是最先了解到了季景煜的齷齪罷了。而那個時候,就連季景煜自己還不自知。如果那個時候,他沒有無情的把我推開,如果沒有帶著一臉嫌惡的表情說“季景煜,你真惡心”,那么,現(xiàn)在的我或許會面臨一種無法收拾的局面。
——景……
夜風里仿佛有什么在呼喚我的名字。
我回過頭,看見莊逍逸還遠遠的站在樓下,他靜靜的站著,路燈幽幽的閃著光。他什么都沒有說,我卻聽見了那斷斷續(xù)續(xù)的散落在風中,迎面而來的,破碎的語句。
……景煜……對不起……景煜……對不起……
回到學校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了落腳點,室友早在幾天前就通告過,今晚要帶他女朋友來過夜,叫我們識相點的趕快自己解決住處去。我最近真是混亂得可以,居然把這件事情忘了個精光。
現(xiàn)在是十點半了,離熄燈只剩半個小時,我必須盡快找到哪個寢室窩一夜,否則就得可憐巴巴的露宿街頭了。我從來都沒有像這樣強烈的渴求著歸屬感,我才見了莊逍逸,翻動了記憶的傷痛,我想要有一個安心的地方,可以讓我在黑夜里舔舐自己的傷口。
就在我還在考慮著哪個同學和自己關(guān)系比較好的時候,遠遠的,有吉他的聲音從走廊盡頭的寢室里傳來,等我驚覺,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停在了那扇門前。
《阿蘭古斯協(xié)奏曲》清麗的曲調(diào)從門縫里流淌出來,帶著淡淡的哀愁。我曾經(jīng)許多次,在自己的寢室里聽見這首曲子,原來它的演奏者就在門后。就在我猶豫著是否要敲門進去看看的時候,門卻開了,我抬起頭,迎面而來的是彼氏詫異的目光。
景煜?你怎么在這里?
我也堵在門前發(fā)呆,為什么他會在這里?
進來坐吧,彼氏把我拉進屋子,就走了出去。
我僵硬的站著,然后,看到了彼氏的室友,他正抱著藍色的吉他,微笑著朝我點一點頭。
嗯,彈什么好呢?《愛的羅曼史》怎么樣?他象是在自言自語,又象是在征求我的意見。
《阿蘭古斯協(xié)奏曲》就很好啊……我也朝他友好的微笑。
那首啊……才剛學會,不好意思獻丑。而且,感覺上有點郁悶。說著,他自顧自的彈起《愛的羅曼史》來,一邊彈,一邊和我說話。
我和他有搭沒搭的聊著,不時偷偷的瞟兩眼寫字臺上的鐘。只希望彼氏能快點回來,我好告辭盡快找到個寢室過夜。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做?他突然發(fā)問,不然干嗎老看鐘?
啊……那個,馬上要熄燈了。我要快點回去。
你不就住在這一層嗎?那么急干嗎?難不成你是不愿意跟我說話?
怎么會,沒有的事!
我心想,這下完蛋了,我知道自己今晚遇到了最難應(yīng)付的一類人,他們的喜怒哀樂都非常直接,毫無城府,總是無所顧忌的想什么就說什么。最可怕的是,他們往往有強烈的好奇心,是那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典型。所以,我只能告訴他實話,告訴他我其實無處可去,正在到處找寢室過夜,所以沒什么時間了。
這個簡單!你在我們寢室過夜不就可以了!反正我們寢室今天也只有兩個人。
彼氏一回來,這個室友就對著他直嚷,要他同意我住下來。接下去,他還異常熱心的幫我謀劃那張床比較好。
——老大那張床勸你別睡!他的床最臟,被子常年不曬,臭襪子什么的往褥子底下一塞就成,幸好他是下鋪,否則下面的人非和他鬧翻了不成。老三那個人有潔癖,神經(jīng)兮兮的,要是把被子弄亂了準要被念叨很久,根本就是精神攻擊嘛!算了,景煜你今晚就和我一起湊合湊合吧!
我和彼氏站在那里,聽他一個人滔滔不絕,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根據(jù)年齡來排行,彼氏是老二,而這個室友則是老四。老四五歲上學,十六歲就成了大學生,對我們來說,他是一個總也長不大的孩子,永遠用天真好奇的目光,來看待這個世界,此后的許許多多的日子里,他仿佛一陣輕盈的風,掠過我瑣碎的大四生活,一點一點的吹開陰翳。
后來我問老四,那天晚上如果我沒和彼氏一起睡,真的和你擠一塊兒了怎么辦?
老四說,什么怎么辦?擠了就擠了唄!
呵,你這小子真有意思,和陌生人擠一起,一般人都會覺得不爽吧,因為有人侵占了他們的地盤。人都是自私的,你要真這么想我也不會怪你啊!
你又不是陌生人!他朝著我笑了,我早在八百年前就認識你了。
彼氏去洗漱的時候,我正趴在他的寫字臺上,看他和安筱楠的照片。他們兩個在網(wǎng)絡(luò)上交往了三年,今年暑假才終于見面,正式確認了關(guān)系。
我想,彼氏應(yīng)該是真心喜歡她的。因為印象中的她是一個不起眼的女孩,溫柔的小家碧玉,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總是遠遠的看我,然后,在我看她之前別過頭去。
我立刻明白,她也是一個沒有自信的人,和過去的季景煜一樣,她從來都不敢直視別人的眼睛。
照片是放在一個□□熊的相架里,這顯然不符合彼氏的風格,于是,老四很好心的告訴了我,照片的由來。他說那照片是安筱楠的朋友勒令彼氏放在寫字臺上的,就連相架也是她選的。
安筱楠的朋友是不是叫趙燕語?
嗯,好像是。老四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果然!趙燕語這丫頭就喜歡搞這套!我一邊苦笑,一邊順手拿起旁邊的東西。兩片薄薄的玻璃里,夾著各色的沙,三邊用木條密封,上邊卻敞開著。
這個是……裝沙用的?我奇怪的問,好像外面沒看到過啊。
這不是你送給他的嗎?
我被說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時候送過他這個。
你忘了啊,也難怪,老早的東西了嘛。老四坐在褥子上還不忘向我解釋,現(xiàn)在水都漏光了,原來還很漂亮的。老二說要把這東西修好,所以把上面的木條拆下來了。……你還想不起來啊,看看背面刻的字!
我把手里的東西翻過來,角落里赫然刻著“景煜”兩個字,歪歪斜斜的痕跡。
怎么樣?老四開心的笑著,沒說錯吧。
嗯。我放下手里的東西,爬上床鋪。
其實,那不是我送的。但我并不想這么告訴老四,因為按照他的性格,一定會刨根問底的。
是的,那上面刻了我的名字,但卻不是我送給彼氏的禮物。我送給彼氏的,只有三個愿望而已。
——這幅曾經(jīng)的流沙畫是彼氏送給我的。
很多年以前,彼氏塞給季景煜一個盒子。里面是一幅流沙畫,細細的沙,白色的、黑色的、褐色的,在緩緩的流動間堆積成層層疊疊的山巒,頗有些自然的神韻。
這是我的臨別禮物,彼氏說,你是不是也應(yīng)該送我點什么?
季景煜茫然的看著他,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三個愿望。
第一個愿望是那本《約翰·克里斯朵夫》,第二個愿望是一次短短的擁抱,第三個愿望彼氏卻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關(guān)切的手被推開的那一瞬間,季景煜清晰的看到了他一臉受傷的表情。
后來季景煜整理東西,那本《約翰·克里斯朵夫》被放進紙板箱,塞進了床底。而流沙畫,則用郵包寄回了彼氏家。
那個名字,是后來刻上去的吧。歪歪斜斜的像極了他的風格。我這么想著,然后輕輕的微笑起來。
想什么呢?彼氏不知何時已經(jīng)在旁邊躺下來了。
我搖搖頭,伸手關(guān)了燈。
我總是很難入睡,少則半小時多則大半宿,很多時候,我也會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
夜深了,我在寂靜中清晰的聽見三個人的呼吸聲。老四和彼氏的呼吸淺淺的,而且均勻,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著了。只有我,深深的吸氣后又長長的吐出,如同嘆息一般。
或許,我和彼氏能恢復(fù)到高中的那種狀態(tài)。他留著那副流沙畫,說明他還沒有忘記我,也許他已經(jīng)原諒了我。最重要的在于,他已經(jīng)有了安筱楠,有了真心喜歡的人。
只有這樣,我才能放心的留在他的身邊。
只有這樣,他才不會了解我的齷齪。
只有這樣,莊逍逸的事情才不會重演。
幾個小時前,在幽幽的路燈下,莊逍逸問季景煜,你能原諒我嗎?……那個時候我并不是真的這么想你,我說那樣的話,是因為申心——
不要再說了,那么多年的事了,誰還會記得?何況你也沒做錯什么。
季景煜努力的微笑著,轉(zhuǎn)身離開。
很多年以前,莊逍逸曾經(jīng)無情的把他推開,還帶著一臉的古怪說了什么,然后一瘸一拐的走了,只留下季景煜一個人在漆黑的煤渣上,呆呆的坐著。
一直以來,我都告訴自己,他那天說的話,我一點都沒有聽進去,除了后來做夢時回憶起的那句“季景煜,你真惡心”,一點都不記得了,F(xiàn)在看來,我果然是在自欺欺人。
季景煜的記性并不像他自以為的那么差,他可以記不得三角函數(shù)公式,可以記不得邏輯公式,但有些事情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忘卻的。就像高三的時候,故意忘掉申心的生日一樣,我不過是在逃避罷了,故意的不回想,故意的忘掉這些事情。
只是他的話剝開了我尚未愈合的血淋淋的傷疤,我才迫不及待的想要忘掉。
季景煜這個人就是這樣,遜斃了。不希望看到奧里維死掉就不再繼續(xù)看下去;以為和彼氏保持距離,疏遠他,那么就可以永遠停留在自己心中理想的狀態(tài);不想聽見會傷害自己的話,就以為自己什么都沒有聽見。
我是如此的天真,天真的以為,這個世界也會因為我做出的小小讓步而改變。殊不知,自己不過是只把頭埋進沙堆的自欺欺人的鴕鳥罷了。
其實,我什么都沒有忘。莊逍逸那時說的每句話都深深烙在心底,只不過,每當我要回想,心都會狠狠的抽痛起來。
他說,你有病,你變態(tài)。
他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媽一樣,都不正常!
他說,季景煜,你真惡心!
我聽見自己微微顫抖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色里,越發(fā)感到無助。
彼氏就在我的旁邊,我們近在咫尺,我卻無法向他伸出求救的手。我害怕他接觸了我的秘密,認清我的齷齪后,也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也用同樣的句子傷害我。
淚順著眼角緩緩滑下來,我小心的拭去,不敢驚動彼氏。然而,手卻在眼角旁停下了。
透過有些模糊的視線,我看到一雙在黑暗中閃爍光芒的眼睛。
……別哭……景煜……
赤裸的手指,緩緩劃過我的臉頰。耳畔隱隱約約傳來彼氏的聲音,如同夢囈般,輕輕柔柔的喃呢。
……別哭……景煜……
我有兩個秘密,它們折磨了我很多年?杀氖牵谇f逍逸告訴我之前,我一直被第一個秘密困擾著,卻對第二個秘密尚不自知。莊逍逸卻很早就了解我的全部秘密,明白我的齷齪,所以,那個時候,他才會一臉嫌惡的說“季景煜,你真惡心”。
我的第一個秘密是關(guān)于母親的。
從我懂事起,就沒有對母親的記憶,一直以來,我都和父親兩個人相依為命。父親告訴我,母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也這么深信不疑。大概是在六七歲的時候,明白了死的含義。那個時候,一想到人會死去就害怕得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后來我想,母親大概是死掉了,父親是怕我不懂,才說她離開了。
知道事情的真相大概是在小學二年級的秋天。
事情的起因我已經(jīng)淡忘,那個時候的季景煜還是個很頑固很不知輕重的孩子。父親從來沒有打過他,所以,他比別的孩子更加不懂得什么叫做忍讓。所以,和別的孩子打起來時,一點都沒有想過要手下留情。
后來,那個孩子的母親來了。表面上和和氣氣的責怪自己的孩子,但眼睛里卻帶著輕蔑。
他們走了以后,季景煜大概是發(fā)現(xiàn)那孩子掉了什么,跑出去追他。卻聽見那孩子的母親說,以后別去惹季景煜,知道嗎?他媽有精神病,那小孩估計也不正常,他要是發(fā)起神經(jīng)來,吃虧的是你。以后少惹他!
很多年以后的現(xiàn)在,當我以現(xiàn)在的心境來回想這件事情,只是頗為諷刺的想到,那個孩子的母親還是頗有些法律意識的,至少她還知道精神病患者在不能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jié)果,不負刑事責任。而這種悠哉游哉的想法對當時的季景煜來說,一定是不可思議的。
因為那個時候,那個女人的話對于他有如驚天霹靂一般。
季景煜憤怒的把手里的東西朝母子倆個扔去,你們才是精神病呢。!你們兩個才是。!
那女人被他的舉動惹火了,她冷冷的說,誰稀罕騙你啊!不信你去問別人,凡是這一片兒的都知道。你媽是被精神病院的車拉著走的,大家都看到了。
我是多么的希望這只是單純的謾罵啊,然而她的話后來卻被證明是不爭的事實。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同學們看我的眼神都如此奇特了。原來,母親是個有病的人,我是母親的兒子,當然也會是有病的。
我也終于明白,為什么打從記事起就沒有看見過父親發(fā)火的樣子了,他總是溫和的笑,但目光卻憂心忡忡,他在顧慮著什么。原來,那也是因為我的母親,我是母親的孩子,父親害怕我終有一天會步母親的后塵。
一直以來,我都希望自己像別的孩子那樣,沒有異樣的目光,沒有同情后的輕蔑,可以自然的融入群體。然而,從知道母親的事情開始,我就注定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了。我漸漸的孤僻起來,總是一個人站在角落里,不敢引人注目,我害怕一旦做些出格的事情,就會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的說,看,那就是季景煜,神經(jīng)病的兒子。
我也變得敏感而脆弱,凡是有人提到與“精神病”稍有關(guān)系的事情,都會引起我內(nèi)心的一陣戰(zhàn)栗。
很多年以前,彼氏對季景煜說,弗洛伊德認為,童年的陰影會影響人的一生。原來你草木皆兵的性格是那個時候養(yǎng)成的啊。
那時,季景煜的臉色想必很不好看。
因為彼氏恰恰說出了事實,觸及了我內(nèi)心的痛楚。
我的母親是我心中那片無法驅(qū)散的陰云的締造者,誰都不知道我承受著什么,包括父親。
父親從來就沒有跟我說過有關(guān)母親的事情,他或許至今還天真的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要給我一個完整的世界,讓我健康的成長下去。卻不知道我的病癥早已深入膏肓。
我曾經(jīng)偷偷的和小舅舅一起去看過母親。醫(yī)院很大,白色的大樓前,是大片大片修建整齊的草坪和茂盛的樹木。遠遠的,小舅舅就對我說,那個……就是你媽。
我抬起頭,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隔著鐵柵欄,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人正站在那里。
小舅舅要帶我進去,我卻本能的甩開他的手,發(fā)瘋似的逃了。
可是,那個女人木楞的眼神,蒼白的表情,卻牢牢地烙印在我的腦海當中。我和她果然是母子,從她的眼角,臉型都可以看出我的樣子來。那樣的臉,那樣的表情,叫我不由得感到害怕。
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那個時候,我還不不太清楚。直到許多年以后,莊逍逸把我推倒在地上,帶著嫌惡的口氣說,你有病,你變態(tài)!……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媽一樣,都不正常!……季景煜,你真惡心!
我才終于明白,自己原來一直害怕的就是這個,我害怕和母親走上同樣的路。
第二個秘密源自于一個名叫莊逍逸的人。他是我的初中同學。我們在初一的時候成為了同桌,直到初三才分開。
那個時候的莊逍逸是個很陽光的人,我最不擅長和這一類型的人打交道,卻總是不自覺的會被吸引。他們有我永遠也無法啟及的開朗、活力、無所顧忌,他們自信,他們熱情,他們?nèi)紵麄生命。
雖然一開始的時候,氣氛有些僵硬,但熟悉了以后,則又是另一番局面。莊逍逸其實是個很大度,很好相處的人。所以,他有許多的朋友,其中,有別班的,有低年級的,也有高年級的,他和老師的關(guān)系也處得相當不錯。
交友如此廣闊的人,其實完全可以不必搭理我這種陰郁的人。但他后來還是笑著接納了我。
我的初中是所很一般的中學,沒有良好的設(shè)備,籃球場小得只有巴掌大。體育課上資源緊缺,二十多個男生卻只有兩個籃球架,我無意和別人爭奪上場的機會,我早就習慣了放棄。
我正站著神游,突然有人大叫,季景煜!球!——與此同時,球也直挺挺的飛了過來。
我本能的伸手擋了一下,沒想到估計位置不準,球狠狠的撞在我的手指上。很痛!
季景煜,你沒事吧。莊逍逸大概是看到了我呲牙裂嘴的表情,趕快跑了過來。
我很仔細的摸了摸無名指,發(fā)現(xiàn)沒有骨折跡象后,朝他擺了擺手。
第二天,手指腫了。第三天,整根手指青青紫紫的淤了一片,很是觸目驚心。初中的勞技課從來都是剝削低年級勞動力的。我和莊逍逸被分配到化學實驗室。
洗試管的時候莊逍逸一直看著我的手指,然后他滿懷愧疚的說,我只是想叫你一起來玩,我覺得你一個人站在那里太孤僻了。卻沒想到……
我說,沒關(guān)系的,反正我從小就習慣一個人了。
這怎么行,一個人總是要有朋友的。
那個時候我的手指還很痛,又聽見了他這樣的話,他仿佛是在責怪我的孤僻,責怪我的不正常。我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在理智做出反應(yīng)之前,就本能的行動起來。
你以為你有很多朋友就了不起嗎!你以為這樣你就不孤獨了嗎!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真的像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開心嗎!我是沒有朋友,可是我看不慣你們的那種虛偽做作!不就是一起吃吃飯、吹吹牛嘛,這樣就是朋友了嗎!你們真的懂什么叫朋友嗎!
我一口氣說了很多,等到覺得不妙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莊逍逸怔怔的站在那里,手里的試管和刷子還在滴水。我突然感到害怕,不計后果的說了這么多以后,我是真的感到害怕。
小時候,季景煜也有過不知輕重的時候,那一次,那個孩子的母親說出了殘酷的事實。后來季景煜懂得了如何不引人注目,如何收斂自己,但他畢竟還是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緒。
莊逍逸生氣了嗎?如果他生氣了會怎么辦?他知道母親的事情嗎?他會用那樣惡毒的句子來攻擊我嗎?……我的指尖微微的顫抖,別開眼睛,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我們就這樣默默的洗著試管,然后各自回家。
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早晨,莊逍逸帶著燦爛的笑容朝我打招呼。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了。
隨后初二的那段時光里,我們兩個的關(guān)系空前絕后的融洽。他看到我一個人的時候,總是笑著開我玩笑,叫我“金魚”,語調(diào)當中卻不帶一絲惡意。我也學會了用“小姨”來回敬他。遠遠看見我的時候,他會揮著手叫我,“季景煜”的名字在操場上傳得很遠很遠。而在一起值日,一起看畫的時候,他會友善的稱呼我“景煜”。我們偶爾也會一起吃飯,聽他講各種奇聞軼事。
坐在教室里無事可做的時候,我總是撐著下巴四處神游,而每次醒轉(zhuǎn),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線定定的追逐著莊逍逸,然后,仿佛心有靈犀般,他會轉(zhuǎn)過頭,朝我輕輕的燦爛的笑一下。
我從心底是很渴望成為莊逍逸這種人的,但是童年的陰影卻揮之不去。所以,我把希望放在了他的身上。透過莊逍逸的言行,來勾畫理想中的季景煜的樣子。
我以為我們可以成為朋友,甚至說,我們已經(jīng)成了朋友,卻不曾想,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故意漠視我,疏遠我。為什么要那么用力的把我推開。為什么要用那么難聽的話來罵我。
我湊頭過去,只是想確認一下那是不是申心的味道,可是莊逍逸為什么會這么討厭我呢?
他說,你有病,你變態(tài)啊!
他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媽一樣,都不正常!
他說,季景煜,你真惡心!
倒下的時候我是用手撐地的,滿手的煤渣,用水沖干凈后就可以看見大大小小的傷口。我用廁所里的肥皂清洗傷口,手掌傳來一陣陣的刺痛。我對自己說,別動不動就掉眼淚,這點痛都忍不了,以后怎么辦?
然而淚水最后還是滑下來了,我不知道那個時候為什么會哭,是覺得委屈、冤枉?還是因為被人欺負了?也有可能只是因為痛罷了,因為我是真的很痛,不僅為手,還為了別的什么。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和莊逍逸之間的不愉快是我心底深埋的一滴淚,我以為,那淚剔透中略帶一絲憂傷。后來我開始看《約翰·克里斯朵夫》,看《戶內(nèi)》,看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那一段安逸的時光。我很羨慕那樣的情景,奧里維失敗的婚姻,使得愛情在友誼面前顯得如此短暫而蒼白。
我想,我和彼氏或許會成為那樣的朋友,成為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
季景煜是個習慣于放棄的人,他胸無大志,他沒有夢想。然而,這個念頭卻在心底斷斷續(xù)續(xù)的浮現(xiàn)。那個時候,季景煜還是不知道自己的齷齪的,他只是莫名的厭惡自己,不僅是因為母親的事情;蛟S,他早就隱隱約約的察覺了,只是不愿意承認罷了。
直到那一天,彼氏讀了幾頁《約翰·克里斯朵夫》后,突然停下來。他說,你不覺得這樣的描寫簡直就像一見鐘情嗎?
他的話讓季景煜呆了一下,轟的一聲,有什么東西在腦子里炸開,冰涼的感覺從指尖開始,直到每個神經(jīng)末梢。
這就是真相嗎?這就是他喜歡這一段的真相嗎?季景煜是多么的害怕,仿佛一切都被彼氏看穿了似的。什么“愛情在友誼面前顯得如此短暫而蒼白”,什么他想有個朋友,這一切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許多年以前,莊逍逸曾經(jīng)把季景煜罵做“變態(tài)”,他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媽一樣,都不正常!
那個時候,我還覺得非常委屈,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錯了什么,F(xiàn)在看來,莊逍逸只是先于我察覺了我的齷齪罷了?杀氖,我居然還不自知。
這是羅曼·羅蘭寫的東西,只有你會想得這么骯臟吧!季景煜大聲的說道,帶著滿臉的嫌惡,他是在看著彼氏,然而這話卻是對自己說的。
彼氏的笑容也沒有了,他看著他,表情嚴肅。
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居然用“骯臟”這么激烈的詞。景煜,我覺得你有點怪。
季景煜瞪大眼睛盯著他,看上去似乎怒不可遏,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他在害怕。害怕,那是當然的,彼氏說出了他心里一直顧忌卻不愿意承認的東西。
以前你的感覺那么柔和,現(xiàn)在卻好像刺猬一樣,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他想了想,忽然說,是因為我聽見你說夢話了嗎?
對于季景煜來說,這是第二個打擊。
你·到·底·聽·見·什·么·了?他咬著牙,一字一字的問彼氏。
莊逍逸,還有,媽媽!f逍逸就是上次碰到的那個人吧,他是不是欺負過你,那時候你好像有點怕他。是不是發(fā)生過什么?還有你媽媽——
……終于還是問了。
高二的時候,彼氏對季景煜說,等哪天你受不了我了就趕快逃走!我絕對不會刨根問底為難你的。
那個時候,我是真的激動了很久。我以為我終于遇見了一個可以自由交往,可以毫無顧忌的交談的人,我不用擔心在知道別人事情的同時用自己難堪的過往交換。
然而我錯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只付出不求回報的人,正如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一樣。
我想我真的是個傻瓜,不希望看到奧里維死掉就不再繼續(xù)看下去,我以為和彼氏保持距離,疏遠他,那么就可以永遠停留在我心中理想的狀態(tài),彼氏也不會觸及我的隱秘。殊不知,人和人的關(guān)系永遠是沒有辦法定格的,尤其是像彼氏這樣充滿好奇心又聰明的人,如同我身邊一顆隨時會毀滅我的世界的炸彈。
季景煜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終于走到了盡頭。
那一天,季景煜表情平靜的收起書,朝彼氏揮揮手走出了自修室。
表面上看起來,我是因為彼氏追問我的隱私而和他劃清關(guān)系。
但我心里清楚,自己只是隨便的找了一個借口,用來欺騙彼氏,也欺騙自己。我害怕著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會不斷的膨脹,如果在彼氏身邊的話,總有一天,他會明白我的秘密。我害怕當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時,也會像莊逍逸一樣,也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也用同樣的句子傷害我。
那樣的教訓,經(jīng)歷一次就足夠了。
如果在彼氏身邊我的秘密注定要暴露,那還不如由我來斬斷這種關(guān)系,在一切還沒有發(fā)展到不可收拾之前。
就在我以為我和彼氏永遠不可能再有瓜葛的時候,申心的死卻在無意當中帶來了一絲轉(zhuǎn)機。失去了申心的我,把彼氏視做自己最后可以歇口氣的凈土,我們和解了。
然后,高三結(jié)束了,高考結(jié)束了,暑假也要結(jié)束了。
驀然見,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和彼氏走得太近了,這距離已經(jīng)超出了我所能忍受的范圍。我對自己說,有了一個莊逍逸就足夠了,同樣的錯誤不能發(fā)生第二次。
于是,又一次為自己找到了借口。我利用了申心這件事情,斬斷了和彼氏的羈絆。
彼氏離開的三年里,我沒有一刻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自責。我搬家了,更改了一切聯(lián)系方式,高三的班級也沒有同學聚會,我以為自己或許一輩子都很難再遇到他了。
然而,戲劇性的場面就這樣的出現(xiàn)了。彼氏再次出現(xiàn)時,居然變成了安筱楠的男朋友。
我害怕與彼氏的見面。害怕著自己的理智無法控制的東西。害怕自己產(chǎn)生不切實際的齷齪的想法。
就在我無比慌亂的時候,安筱楠的出現(xiàn)挽救了我。我只是靜靜的看著,看彼氏如何溫柔的擁安筱楠入懷。
原來他早就已經(jīng)放開了,放不開的人,從以前開始一直就只有季景煜一個人而已。
如果說彼氏會這么溫柔的對待安筱楠,那么原因只有一個——他是真的愛她。我對自己說,季景煜,一切都結(jié)束了,你真惡心。
再一次和彼氏扯上關(guān)系,是偶遇莊逍逸的那個晚上。季景煜非常丟臉的在彼氏面前第二次落淚,那是他最過軟弱的時候,因為莊逍逸的話使他回憶起傷痛的往事。
但彼氏什么也沒有問,只是在黑夜里靜靜的看著季景煜,輕輕的說。
……別哭……景煜……
后來,彼氏對我說,景煜,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來找我了。
怎么會?我有些敷衍的笑了笑,其實自己心里再清楚不過了,如果不是因為那首《阿蘭古斯協(xié)奏曲》,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和那扇門后的彼氏再有瓜葛了。
景煜,你能原諒我嗎?
我又笑了,最近是怎么了,為什么每個人都要請求我的原諒?而且,如果真的要說原諒不原諒什么的,難道不應(yīng)該是彼氏原諒我嗎?
我們還能像從前一樣嗎?
聽見這句話,我轉(zhuǎn)過身,有些猶豫的凝視著彼氏的眼睛。我想,剛認識彼氏的時候,最早記住的便是這雙眼睛。那雙眼睛帶些冷漠帶些自嘲,卻依然澄澈晴朗。他的視線是自然坦蕩的,那視線讓我感到安心。
……能。我說。
就這樣,我和彼氏又一次走到了一起。和三年前不同的是,除了我們兩個,現(xiàn)在還多了另外兩個人。
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雖然面朝馬路,但這條路非常幽靜。我喜歡有高大梧桐的這條路,連綿的感覺,陽光從縱橫交錯的樹葉間,星星點點的灑落,輕輕落在坐在對面的彼氏的肩頭。
從店里幽幽的傳來絲絲的藍調(diào)的氣息,混合著彼氏用咖啡匙敲擊托盤的清脆聲音,深深映進我的耳底。
他是不是瘦了?
我看著他的手腕時,突然這么想到。
彼氏很喜歡籃球,平時總是帶著護腕,而現(xiàn)在腕上只有一圈松垮垮的表帶,我便清晰的看到了他突出的手骨。順著那線條慢慢往下,就是手背,手背的下面,是手指。彼氏的手指很長,高中的時候,他就能單手抓起籃球,他的掌心不是很大,所以修長的手指可謂功不可沒。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內(nèi)側(cè)微微有些黃,天曉得在分開的這幾年間,他吸煙吸到了什么地步。
看什么呢?
啊,現(xiàn)在幾點了?我裝模作樣的去看他的表。
差幾分就四點了。那兩個家伙搞什么啊!彼氏說著輕輕皺了皺眉,掏出一根煙,全身上下的拍打火機。
我很想叫他少抽點,但話還沒有出口,就有人先一步叫起來。
受不了,怎么又開始抽了!景煜!離那個老煙槍遠點!吸多了二手煙要生癌的!
我一邊苦笑著,一邊回頭,大小姐,你們來的還真早噢!
沒辦法,堵車嘛……我們還特地叫了車過來的。趙燕語有些撒嬌的朝我皺起眉頭,在她身后是那個不起眼的靜靜的安筱楠。
少抽點,對身體不好。安筱楠的語調(diào)和趙燕語的截然不同,輕輕柔柔的,透不盡的溫柔。她在彼氏的身邊坐下,有些擔心的望著他。彼氏卻笑了,和她開起玩笑來。
其實吸煙的好處很多的,可以提神醒腦,可以防止老年癡呆癥,還可以驅(qū)蟲防狼什么的。說著,他朝我直擠眼,對不對啊,景煜?
我心領(lǐng)神會,很夸張的點頭表示贊同。何止啊,吸煙還可以保持青春永駐呢!
真的假的啊?趙燕語一臉的不可思議,而彼氏也滿臉困惑。安筱楠的表情卻始終淡淡的,她大概差不多猜到我要說什么了。
抽煙的多少和死的早晚成反比,你看到哪個死人的年齡變化過?所以說,抽多了的話,當然青春永駐啰。
安筱楠看了我一眼,然后再次勸彼氏少抽。她似乎有些生氣,這一點明顯得連趙燕語都看出來了,她原本已經(jīng)被我的話逗樂了,現(xiàn)在卻不得不強壓笑臉,表情嚴肅的說,景煜,你這張嘴怎么這么貧!死啊死的,多不吉利。然后趕忙拉著安筱楠的手賠笑。
沒關(guān)系,彼氏這時候掐滅煙頭,陽光燦爛的笑起來,連他這點伎倆都對付不了的話,我以后就沒的混了!想當年,他的貧嘴還是我調(diào)教出來的呢。
后來,在漆黑的放映廳里,趙燕語突然問我,你和小楠的那個以前是不是認識啊?
嗯。以前一個高中的。
早說呢!她用手肘輕輕戳了我一下,誒,告訴我,他以前是什么樣的。
他——我突然驚覺,硬生生的把話留在了肚子里,他只是我高三歷史班的同學,高一高二不同班的。你啊你啊,還沒嫁就先想別人,我可要嫉妒了哦。
誰要嫁你。∫膊蛔约赫照甄R子!趙燕語在黑暗中扭過頭,那嬌嗔的模樣讓我知道她并沒有生氣,說不定心里還很有些得意。這些東西原本我是不會知道的,如果不是那個時候彼氏告訴我的話。
許多年以前,在那個廢棄的音樂教室里,彼氏和季景煜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他向他吹噓追求女生的技巧,內(nèi)容之多,就差開個專題講座了。
彼氏說,乖徒兒,讓師父好好訓練你吧,什么時候成了少女殺手可別忘了為師的一份功勞啊!
那個時候,季景煜有點不屑一顧的笑了。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和彼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早就改變我的生活,使我脫離了原本的軌道,變成了現(xiàn)在的季景煜。我現(xiàn)在的一切,或許都是因他而來的。
我叫季景煜,今年二十一歲,是H大法學院的四年生。我有一個叫趙燕語的女朋友,她和我同年,在外語學院。我有很多的朋友,社團里的,班級里的,學生會里的,低年級的,高年級的,甚至是社會上的。他們無一不是因為我的開朗和伶俐的口齒而接近我,和他們在一起時,時間總是很快的溜走,快得不容我思考流逝的意義。
季景煜其實是進入大學以后才變成這樣的。其變化之大,大到過去熟識他的同學都不敢相信。
所以,當莊逍逸看到,一路上不停的有人和我打招呼時,對這樣的情況一時間似乎也很難接受。其實和我打招呼的人當中,男的自然沒什么話說,那些和我關(guān)系一般的女孩居然也親切可愛得異常,不禁讓人懷疑她們是不是集體食物中毒,我想著今天中午的菜色,一陣毛骨悚然。
后才我才想到,她們八成是到了大四,思癔成狂,看到一個不錯的,就想著近水樓臺先得月,借著我這個關(guān)系戶特地搭訕來了。卻沒想到在大四這撥人中,凡是相樣些的,早已名草有主,何況莊逍逸這樣的呢。
現(xiàn)在是十月底,莊逍逸穿著米色休閑服,由于身邊沒有女生守著,路過文學院和外語學院的時候,回頭率一路狂飆。不愧是搞設(shè)計的,八成是把美學鉆研得差不多了,才敢這么出來現(xiàn)。我安慰自己說,今兒就當綠葉當個徹底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那天,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他想來H大看看,和我告?zhèn)別什么的,因為他已經(jīng)決定休學一年,到外國看看了。
作為一方之主,我自然不能推卸招待客人的責任,只好自掏腰包請他吃飯。
老四!今天小炒有什么!我老遠就看見捧著托盤的老四,清請瘦瘦的他總是帶著令人舒心的微笑。
焦鹽排條!紅燒蹄膀!其余忽略不計!他隔著十幾張桌子朝我喊,怎么!請客!有沒有我的份啊!
我笑著朝他揮揮手,他就帶著一臉夸張的哀怨離開了。
你朋友好多啊。莊逍逸輕輕感嘆著。
哪兒的話,和你一比還不是小巫見大巫啊!我邊說邊站起來,你先坐著,我去買。
和他們在一起——
就在我轉(zhuǎn)身的時候,聽見他低低的聲音響起。
——真的開心嗎?
不知道是太遲鈍還是太鎮(zhèn)靜,也可能我根本還沒有聽清他說的話,我只是隨口應(yīng)了一聲,朝小炒的窗口走去。
很久很久以前,在化學教室里,季景煜激烈的對莊逍逸說。
你以為你有很多朋友就了不起嗎!你以為這樣你就不孤獨了嗎!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真的像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開心嗎!我是沒有朋友,可是我看不慣你們的那種虛偽做作!不就是一起吃吃飯、吹吹牛嘛,這樣就是朋友了嗎!你們真的懂什么叫朋友嗎!
聽了他的話,莊逍逸怔怔的站在那里,手里的試管和刷子還在滴水。然后,兩個人一言不發(fā)的各自回了家,這件事情之后便再也沒有人提起。
什么叫做“風水輪流轉(zhuǎn)”今天算是領(lǐng)教到了。我在排隊的時候很有感觸的想。
當年豪言壯語的季景煜又怎么會想到,多年以后,同樣的情況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同樣的對話,同樣的兩個人,只是位置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
季景煜不是說自己看不慣虛偽做作的嗎?季景煜不是說那樣的人并不是朋友嗎?
那么,他自己又如何呢,他自己就是真誠的了嗎?他就有真正的朋友了嗎?
我突然感到無邊的孤獨向自己涌來,我很想瑟縮起身體,靠在某人肩頭,無聲無息的流一滴淚。
彼氏……彼氏對我來說……究竟是什么呢?
他是我的朋友嗎?應(yīng)該算是吧……除了朋友,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詞語了。
許多年以前,莊逍逸曾經(jīng)把季景煜罵做“變態(tài)”,他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媽一樣,都不正常!
而當季景煜感覺自己和彼氏走得太近了的時候,他也的確因為害怕而逃開了。
不過,現(xiàn)在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過去了吧,我有我的趙燕語,他有他的安筱楠。這樣就沒有問題了,這樣的話,我們應(yīng)該可以平靜的一路走下去了。
某一天的夜里,彼氏問季景煜,我們還能像從前一樣嗎?
他的視線是自然而坦蕩的,讓人感到安心。
……能。季景煜這么回答。
莊逍逸帶給我一個包裹,叫我等他離開了再拆。后來,我把東西扔在角落里,幾乎就要遺忘了。
直到彼氏來寢室串門發(fā)現(xiàn)了,我才拆開。里面是一幅畫,還有一封厚厚的信。
“景煜,對不起!
信以這樣的話開始,莊逍逸說他一直覺得很對不起我,想要向我道歉,卻始終找不到機會。現(xiàn)在他就要走了,如果不能把事情的原委清清楚楚的告訴我,他一輩子都會感到不安的。
他說,你一定覺得很委屈,我以前這么對你,你一定很恨我。我本來不想再說什么了,因為作為當事人之一的申心已經(jīng)死了。但是,再看到你的時候,我很驚訝,我沒有想到你會變成這樣。我試著提起以前的事情,你卻諱莫如深。我便知道,那個時候你受到的傷害一定很深,所以到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
你變成這樣,我和申心都是要負責任的,我們對不起你。
然后,他開始了敘述,那是一段深埋在心底的記憶。
初二的那段日子,無論是對季景煜,還是申心來說都是令人無法忘卻的。那一段時間里,申心認識了林梓晗,而季景煜則和莊逍逸相處得空前融洽。后來,林梓晗的實習期結(jié)束,帶著對申心的復(fù)雜情感離開了學校。
那一天,申心推開四班的大門,她看見本來應(yīng)該在做值日的兩個人,正窩在一起看畫冊。他們湊得很近,季景煜的神情專注而快樂,這是申心所陌生的表情。
然后,她聽見莊逍逸的聲音,誒!你的頭發(fā)戳到我的臉啦!說著,自己先笑了。
季景煜這才往旁邊讓了讓,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申心故意用鞋跟敲了敲地,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來了。
后來,申心找到了莊逍逸。她很直截了當?shù)膯査,是不是喜歡自己。這個問題把他問懵了。在莊逍逸看來,申心這樣的女孩是有目共睹的可望不可及,他也會偷偷的在遠處看她,晚上也會偷偷的想她,但當申心真的近在眼前時,他的腦中只有一片混亂。
申心說,她可以做他的女朋友,但是,她討厭一腳踏幾條船的人。
莊逍逸答應(yīng)她和幾個對他有意思的女孩斷交。
申心卻說,這樣還不夠。她說,還有一個季景煜。
莊逍逸有些猶豫。他說,季景煜是他朋友,被人罵見色忘義就不好了。
朋友?申心很不屑的笑著,那是你自己這么想的,季景煜可不!人家可是偷偷的喜歡著你。
莊逍逸當場就傻了,你說他是……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媽是瘋子,被醫(yī)院的車拉著走的。他有病,正常!這叫遺傳!申心看了他一眼說,你是不相信我還是怎么的?那么維護他,難不成你也喜歡他?
莊逍逸說,我那個時候是真的害怕了。沒有來由的,莫名其妙的害怕。所以才不假思索的就把申心的話信以為真。
莊逍逸疏遠了季景煜,可憐的季景煜對于這一切的緣由一點都不知道。真正導致他們關(guān)系的破裂,是在那節(jié)體育課上。那天中午,莊逍逸和申心膩在一起,身上沾了她的味道。
他在跑道上不慎摔倒,季景煜被指派送他去醫(yī)務(wù)室。走到半路,季景煜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他身上的味道——申心的味道。他停下腳步,說,你衣服上的味道……
說著便湊過頭去準備仔細分辨清楚。那一刻莊逍逸根本沒有聽見他說什么,只知道季景煜朝自己湊過來,他害怕了,從來沒有這么害怕過。他用盡全身力氣的把他推開,季景煜被他推出去很遠,最后跌倒在外圈的跑道上。
莊逍逸說,我是個外強中干的人,那個時候,我只是覺得前所未有的恐懼。所以,我才會說出那么難聽的話,做出那么過分的事情。
季景煜被嚇壞了,從小到大他從未被人這么粗暴的對待過。他瞪著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莊逍逸。莊逍逸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懼,大聲的開口罵他,他的聲音顫抖,語無倫次。
他說,你有病,你變態(tài)。
他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媽一樣,都不正常!
他說,季景煜,你真惡心!
然后他自己一瘸一拐的走了,只留下季景煜一個人坐在漆黑的煤渣上。
后來,莊逍逸意識到自己太過分了,他曾經(jīng)想向季景煜道歉,但他卻沒有找到機會。季景煜總是躲著他,畏縮的不敢看他。后來,他們的位子被分開,后來,季景煜轉(zhuǎn)去了重點班。
莊逍逸和申心是在初三的時候分開的。申心說,學業(yè)太忙,沒有時間。他們就分開了。莊逍逸這個時候隱隱約約的知道了申心和自己交往的用意,但和她分開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痛苦。他只是在愧疚,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季景煜。
對不起,他說,我們真的對不起你。
莊逍逸給我的是一幅水彩畫。他說,這幅畫我放在角落里很多年了,現(xiàn)在終于可以給你了。
透明的色感,突出了光和影的效果。整個畫面充斥著朦朧的水汽,畫中的少年和背景的教堂都氤氳在其中。那少年的輪廓很淡,淡得幾乎要如同浮塵般消散在空氣中,缺乏一種應(yīng)有的實體感。我看不清他的臉,他的整個形象都很虛幻。唯一清晰可見的,是眼角下的淚痣。
莊逍逸說,那幅畫畫的是你,也許你看不出來。但你在我心里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下意識的伸手摸摸眼角下方,那里什么都沒有。
彼氏說,那是你的淚,他看到的,是你心里的淚。
我轉(zhuǎn)過頭看他,我說,如果不是莊逍逸告訴我,我絕對想象不到申心居然會這樣惡意的中傷我!覐膩頉]有想過,申心會那么的討厭我。……
不是的,彼氏輕輕把我夾在胳膊下面,說,不是這樣的。
當我找到林老師,希望看看申心的那本日記時,他似乎早就有所準備了。那本日記的封面是黑色的,正中央是一簇簇白色的百合。林老師的花店取名“暗夜里的百合”,或許就是合了這個意思。
我是第二次看到這本日記,第一次是在高中寬敞的會客室里,校長面前的長桌上放著申心的骨灰盒,還有這本日記。日記的最后留有她的遺言。
“我走了,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不要想我。
不要責怪L老師,他和你們想象的不同。
PS:寫字臺上的walkman是景煜的,不要忘了還給他!
簡單得像個便條,那個時候,按照申心的遺愿,季景煜拿回了他的walkman,里面還放著Lennon的磁帶,與給她時一樣。季景煜想起和申心一同分享這些歌曲的日子,整個人就感到陣陣的空虛。
申心的整本日記其實是一部小說,每天寫上一點,以日期分割章節(jié)。
故事發(fā)生在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男主角是個叫林的學堂先生,女主角是個叫惠的學生。故事里也時不時的會出現(xiàn)以第一人稱出場的申心本人——“我”,以及L老師。
對于“我”來說,林和惠的故事是一個夢,一個不斷延伸的活著的夢。而L與其說是個老師,不如說是醫(yī)生更為恰當,他是一個傾聽者。
“……我問L:喜歡我嗎?他說,我愛你。我卻說,我不愛你。他回答,我知道。申心,他說,面對你愛的人,你太驕傲又太羞澀,你無法正確的對別人表達,所以一次次的錯過機會。
我想我是哭了,L是對的。我已經(jīng)做了太多不可饒恕的事情……”
很多年以前,季景煜看見一個女孩站在音樂教室門口,她臉色蒼白,如同見鬼。后來這個女孩和他一起坐在會客廳里,目睹校長如何處理一出人間悲劇。
那女孩大概算是個證人的角色。她說,她看見林老師在親吻申心,申心的臉上滿是淚水。
高三的時候,那個槭樹的怪談曾經(jīng)盛行一時,黃昏的時候,從音樂教室里會傳出奇怪的聲音,似乎是女孩在哭泣,然而在哭聲中還夾雜著細細的低語,好像是些“我很難過”“很痛苦”之類的話,如同夢囈般含糊不清,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我所不知道的申心。
我一直以為我是了解她的,除了她內(nèi)心深藏的秘密之外,我應(yīng)該是了解她的。
我們?nèi)艏慈綦x,不是朋友,更不可能是戀人,是比這更遠,卻又更近的一種關(guān)系。我們是同病相憐的,或者,我們原本就是一樣的。因為光鮮的申心和默默無聞的季景煜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
——難道,我的想法是錯誤的嗎?
我不知道,總覺得很多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理所當然。
拆開莊逍逸的信箋的那天,季景煜說,我從來沒有想過,申心會那么的討厭我!
不是的,彼氏輕輕把他夾在胳膊下面,不是這樣的。
在人際關(guān)系上,申心是個老手,然而說到愛,她卻顯得太驕傲又太羞澀,她無法正確的對別人表達,所以一次次的錯過機會。許多年以前,就是因為她不懂得表達對母親的愛,她驕傲,她頑固,她不會低頭,所以,只是一味的等著母親,所以,才會坐在大樓下靜靜的哭泣。
那個時候,是季景煜把申心帶回了家,他只會煮泡面,申心卻吃得很開心。她說,她就留在這里,不回去了。
初中的時候,申心告訴過季景煜,她要當一個惡作劇的高手,一個玩笑家,一個生活的冒險者。那時候他們剛看了江戶川亂步的《騙子手和空氣男》(《ぺてん師と空気男》),有這樣的想法并不奇怪。
季景煜說,好啊,那我就留在你身邊當個空氣男吧。
申心笑了,平靜的溫和的笑,洋溢著滿臉的快樂。
一直以來,申心都反復(fù)的問我一個問題,景煜,喜歡我嗎?
我說,不知道。她就會幽幽的嘆著氣。
申心一直都在害怕。
她愛她的父親,但那個人卻不是她的生父,她愛母親,但又怕被母親當作拖油瓶。她愛著什么人,卻又害怕被他拒絕。她總是害怕自己被拋棄,所以,她苛求自己的學習成績,一定要考上好的大學;她害怕去愛,害怕表達自己的愛,所以,她寧愿由自己來斬斷這一切。
林老師對我說,季景煜,你不懂申心啊,你不懂。
——我怎么會不懂!我怎么可能不懂。!
…………
……我只是懂得太晚了……
申心是那么驕傲美麗的生物,她絕對不會主動承認自己愛上了誰。她頑固的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她在等待,等待季景煜主動開口的那天到來。
然而,季景煜只是個自虐的人,一個喜歡疼惜自己勝過喜歡一切的人。他本能的拒絕每一個試圖去愛他的人。
他們兩個就這樣僵持了許多年,申心總是問他,景煜,喜歡我嗎?
不知道。這是季景煜一成不變的回答。
申心想要去觸及他的心,但季景煜總是把自己藏得很深很深,后來,申心想出了辦法。她學會了季景煜的調(diào)調(diào),把自己包裝成他的同類。從此以后,他們兩個人有了無比的默契。
然而,愛與默契終究是不同的。
申心其實很早就知道季景煜母親的事情,但是她卻一直在等待,等待哪一天,季景煜不再防備自己,聽他本人把所有的事情告訴自己。
申心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的魅力,新來的實習老師很受歡迎,而且和隔壁班的實習老師出雙入對,她和班級的女生打了賭。一切就此埋下禍根。
初二的時候,申心和季景煜之間有了一段空白。當申心無暇顧及季景煜的時候,莊逍逸也因為季景煜不再跟在申心后面而接納了他。
那一天,申心推開四班的大門,她看見本來應(yīng)該在做值日的兩個人,正窩在一起看畫冊。他們湊得很近,季景煜的神情專注而快樂,這是申心所陌生的表情。
她突然覺得很生氣,生莊逍逸的氣,生季景煜的氣,更生自己的氣。
后來,她找到了莊逍逸。
無法自抑的用惡毒的語言中傷季景煜?吹角f逍逸眼中畏懼的神色時,她笑了,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申心沒有想到季景煜被傷害得很深,她十分內(nèi)疚,想向他道歉。但又害怕告訴他真相后,他會仇恨自己。所以,申心勸他忘掉,把和莊逍逸的不愉快都徹底忘掉。
這段回憶,是季景煜身上的傷口,傷口深可見骨,申心替他縫了起來,卻沒有做過任何處理。于是在完整的表皮下,傷口潰爛得越來越深,暗暗的流血化膿。
申心明白,這是她的錯。她做了太多不可饒恕的事。
高三學業(yè)的壓力,父母的壓力,還有季景煜這件事情的壓力,讓她每天生活得無比痛苦。幸好,那個時候她還有一個叫林梓晗的人可以傾訴。
后來,他們的事情被那個女孩發(fā)現(xiàn)。林梓晗找那女孩談過,她答應(yīng)什么都不說,但申心還是感到害怕。
后來,季景煜和彼氏之間出現(xiàn)了裂痕。他和申心又開始了以往的生活。
申心知道自己的卑劣,知道自己的齷齪,然而,季景煜卻不知道。中傷他的事情也好,和老師關(guān)系曖昧的事情也好,都是申心所害怕暴露的。但季景煜偏偏把她想得很完美很純潔。
一個人做錯了一次就沒救了嗎?申心問。
季景煜回答,那倒不是,但如果白色的紙滴上了墨汁,你就不可能對黑點視而不見。那會成為心結(jié)的。
申心輕輕的嘆息著,景煜,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現(xiàn)實浪漫主義者。你活得像個貴族,不愿意看到一點污垢,你受不了骯臟的東西。別折磨自己了,這世界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干凈。
季景煜沒有說話,申心似乎看到了希望。
她突然說,我們以后結(jié)婚吧。
好。季景煜反射似的回答。
申心笑了,整張臉仿佛煥發(fā)出異彩,我知道你會原諒我的,無論我做了什么,你都不會嫌棄我的。
她說著吻上他的唇,她向他告白。
季景煜卻驚慌得像只兔子,甩開她的手,難以置信的看著申心。然后,他一路跑了出去,不敢再回頭看她。
申心的信心在此刻崩潰。幾天后的深夜里,她給林梓晗掛了最后的電話,然后,如同撲火的飛蛾般,義無反顧的投入夜的懷抱。
現(xiàn)在回想的話,申心的音容笑貌也染上了沉淀在記憶中的味道。
或許,我所知道的還只是局部的真相罷了。有很多事情,似乎還沒有完全的暴露出來。
但無論如何,申心的另一面我是看到了。在平靜的表情下暗藏的激烈澎湃的感情。
我靜靜的梳理往事,大致串成了這樣的故事。奇怪的是,明明和自己有關(guān)的事,聽起來卻好像是在講述別人似的。原來時光真的可以沖淡一切,季景煜早已長大,早已麻木。
心里雖然難過,可是除了難過,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樣。
回到寢室,發(fā)現(xiàn)彼氏正在等我。我沒怎么招呼他,耗費了太多的精力去回憶往事,我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
彼氏是來歸還磁帶的。那盤磁帶是我和申心以前從md上轉(zhuǎn)錄的Lennon的歌,自從從申心的父母那里拿回來后,我一直沒有勇氣去聽。后來,時間長了我也就忘記了。最近整理東西的時候才翻出來,后來,彼氏就問我借去了。
我對彼氏說,我真是個傻瓜!直到申心死掉都不清楚她的心意。
說這話的時候,我長長的向外嘆氣,仿佛要舒解胸中的郁結(jié)一般,但眼睛卻是干的。
彼氏把磁帶放在我的書桌上,他說,我覺得你應(yīng)該聽聽。然后,他轉(zhuǎn)身離開。
太久沒有播放的磁帶險些就要粘在一起,我聽見它在walkman里痛苦的吱吱的呻吟,很長很長的空白,長到我?guī)缀跻詾檫@是一盤空白磁帶。
就在我的手指不耐煩的按上停止鍵的剎那,耳塞里傳出了熟悉的聲音,那聲音來自過去,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過去。
申心說,景煜,好久不見。
平淡的口氣,一如當年。然后她開始了敘述。除了我已經(jīng)知道的那些事情之外,她還講了許多我不曾留意的。
申心說,你還記得高二時我送給你的禮物嗎?就是那塊巧克力和幸運星!銌栁易鲂疫\星費不費力的時候,我告訴你那是外面買的。其實,瓶子里的每一個都是我做的。我以為這份禮物足以感動你,因為從來沒有人像我對你這么好。但我還是輸給了那個人,你們?nèi)琼斂聪﹃柕氖虑槲衣犝f了。我知道自己的幸運星是比不過他的,所以還不如不讓你知道的好。
……
景煜,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離開,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自由自在的。在那里,我們心底的秘密都不會被揭穿。然后,我們結(jié)婚生子,平靜的過很多年。終于有一天,你告訴我你的秘密,我也告訴你我的。
……
這么想很傻,對不對?
……
景煜,最后我還是選擇離開。我沒有可以帶走你的翅膀。但我會給你留一塊地方,總有一天,你也會來的。那時候,我們還能在一起嗎?
……
我不想說對不起。把你的事情說給他們聽是我不對。你要恨就恨吧。只是,不要忘了我。
……
……再見,景煜……
…………
……
從我的寢室到彼氏也就這么幾步路,可是我走的踉踉蹌蹌,失魂落魄。
景煜,來啦!我聽見老四的聲音,卻沒有看他。彼氏正在打電話,他的口氣是否甜蜜也好,電話另一端的人是誰也好,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也好,我都不想去管了。
我像個走失的孩子,疲憊的拖著自己往前走,只因前方可能有母親的懷抱。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被母親擁抱的記憶,申心總是和我靠在一起,互相支撐卻并不擁抱。
我以為擁抱的感覺是很好的,仿佛原本一個人的痛苦,借由擁抱,可以被兩人共同分擔。所以,當奧里維叩開大門,試圖宣泄自己的苦悶時,克利斯朵夫給了他一個擁抱。
而在許多年以前,彼氏也曾經(jīng)對季景煜說:景煜,我想抱抱你。
季景煜看了他很久,接著點了點頭。
然后,彼氏伸出手,輕輕的擁抱了他。季景煜坐著,彼氏站著。
他把下巴支在季景煜的肩膀上。
他把頭深深的埋進彼氏的懷里。
他們的距離是那么近,耳畔是兩顆心跳動的聲音,那個擁抱只持續(xù)了短短的幾十秒,但溫暖的感覺,卻延續(xù)至今。
景煜?怎么啦?彼氏放下電話,……你聽過了嗎?沒事吧?
我抓著他的手,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來到這里也好,找到他也好,仿佛一切都出自本能。
我……怎么辦……我很難過……可是一點都哭不出來!
……
明明很難過的……
……
我不會是真的麻木了吧……可為什么哭不出來?!
我是真的很害怕,胸口堵得慌,淚卻流不下來。我是真的很想找個地方好好的哭一場,最好是深夜,或者是大雨里,實在不行幽靜的廁所也可以。然而,我卻跑到彼氏這里來了。沒有經(jīng)過大腦思考,身體就本能的做出了反映。
這些話我有沒有對著彼氏說出來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相信即使自己沒有說出口,彼氏也一定聽見了。因為,他雖然什么都沒有說,但卻朝著我張開了雙臂,緊緊的擁抱了我。
剎那間——淚水決堤。
很多年以后,我試著幫自己分析這件事情時,用了一個最過簡單的例子。小的時候總是夢見自己在到處找著廁所,但是找到廁所時,身體卻本能的抗拒。因為我從心底知道,那不是真的,那不是我要的。
所以,即使我的心里非常難過,在找到合適的場所宣泄前,我是怎么也哭不出來的。
聽完我的分析,對面的某人臭著一張臉說,哦~原來我在你心里也就是個夜壺的分量啊!
第一次的擁抱,輕輕柔柔,如同蜻蜓點水般,在心湖中留下一道道漣漪,溫暖的感覺層層疊疊的向外暈開去。我好像做了一個夢,置身于金色的麥田間,看滾滾的麥浪由遠及近。我嗅到了清新的風,風里面有孩童稚嫩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哼著童謠。
第二次的擁抱,我卻什么都想象不出來了。我只是覺得很累很累,很想在哪個安心的場所,痛痛快快的哭一場,然后睡一覺,第二天便什么都解決了。
彼氏和季景煜重逢的那個晚上,季景煜聽見他輕輕的嘆息的聲音。
景煜,他說,這樣很累吧。彼氏說完,抬起頭來看著季景煜,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光芒。
那雙眼睛可以看透他的一切偽裝,季景煜想他一定是知道了,他知道他在大學里活得多么的累。喜歡貧嘴的季景煜只是一個用厚重累贅的殼來包裹自己的軟體動物,一個十足的可憐蟲罷了。
但是那個時候,季景煜還死撐著,他不想讓自己太依賴彼氏了。然而,當他的傷口被反復(fù)的扒開,當他想找到一個可以分擔自己痛苦的人時,還是不自覺的來到了彼氏這里。
我和彼氏坐在天臺上,月亮有一張悱惻的臉,夜擁抱著她,她的大半張臉都埋入了他的懷抱。幾顆暗淡的星最是寂寞,如點點的離人淚。
我問彼氏,你聽過申心給我的磁帶了嗎?
……我聽了開頭,分辨出那是她的聲音后,就還給你了。
你不好奇嗎?不想知道我干嗎哭嗎?
彼氏望著我,你愿意告訴我?
我猶豫了,……如果我不說,你會失望嗎?
彼氏沉默了片刻,他說,我會等你,等你自己說出來。
或許會等很多年的……
沒關(guān)系。
等到我子孫滿堂,等到你白發(fā)蒼蒼……
呵呵,不要讓我等到死就可以了。彼氏陽光般的笑起來,月光也似乎受到了感染,顯得皎潔而明亮。
我呆呆的看著他,很想把一切都告訴他,然而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季景煜這個人做什么事情都是猶猶豫豫,瞻前顧后的。要他下個決心,冒個風險什么的比登天還難。
如果彼氏知道了母親的事情會怎么想?如果彼氏知道莊逍逸說的話會怎么想?如果彼氏知道我疏遠他的原因會怎么想?……是微笑著朝我張開雙臂,還是如莊逍逸般惡語相向?或者什么都不做,最最簡單的方法——漠視。我果然還是無法百分百的信任他啊,我有些自暴自棄的想,我還是在害怕啊。
我不是彼氏,我怎么可能知道他會怎么做。這就好像一個賭局,誰都不能保證我一定會贏。
如果可能會輸?shù)脑,那還不如什么都不做的好。就像現(xiàn)在這樣,保持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他有他的安筱楠,我有我的趙燕語,四個人一起去圖書館,去郊游,去燒烤……這樣不是很好嗎?
結(jié)果到頭來,我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對不起。
沒什么。彼氏依然帶著微笑,他把我夾在胳膊下,雙眼平視前方,……只不過,不要讓我等到死就可以了,那樣我會死不瞑目的。
我懷疑彼氏是在那天晚上著了涼,所以才咳個不停,而趙燕語則十分壞心眼的說這是抽煙的結(jié)果。正當她口無遮攔的說什么“咳嗽、胸悶是肺癌早期征兆,景煜,你可別步后塵”的時候,安筱楠突然發(fā)揮了她以眼殺人的神攻,嚇得我可憐的女朋友立刻乖乖禁聲,朝她討好的笑著。
我這才知道,安筱楠并不像我們想象中的那么柔弱,為了保護自己喜歡的人,小綿羊也能在轉(zhuǎn)瞬間成為洪水猛獸。
彼氏的咳嗽持續(xù)到了很久,那年是流行性感冒大爆發(fā),教室里到處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后來我和老四也不幸中招。老四每次看到我的擤紅了的鼻子就要發(fā)笑,我則嘲笑他面有菜色。我們把所有的責任都歸到彼氏頭上,不斷對他們寢室施加壓力,終于,在老大的一聲令下,寢室里飄起了醋香。然后,這股風潮波及了大半個學校。
后來,畢業(yè)實習開始了。后來,畢業(yè)實習結(jié)束了。后來,老四、彼氏和我找到了各自的單位。
老四回了老家,彼氏聯(lián)系的新單位也在那里。我則繼續(xù)留在這里。
我們幾乎見不到面,大二的時候我用在外打工的錢和父親給我的錢,買了一臺電腦,F(xiàn)在這臺電腦成為了連接我們的紐帶。我們憑借電子郵件互相通信。彼氏的信總是很短,很倉促,似乎有著忙不完的事,連用鍵盤多敲擊幾個字的時間都沒有。
趙燕語在大銀行擔當資料翻譯,一到中午就到電話給我,和我扯動扯西,什么新買的衣服,銀行的小開,同事的怪癖之類云云。
我以為生活就是這么的平淡,在法院當個小小的書記員,整天開開庭、寫寫傳票、歸歸檔什么的,日子就一天天的過去。我以為我們可以將這樣的云淡風輕延續(xù)到永遠,直到那一天,安筱楠來找我,一切就全都變了樣。
安筱楠跑來找我,她說,我打電話到他單位,他們卻說他已經(jīng)離開了。他沒有告訴你什么嗎?
沒有。我搖搖頭,等待她繼續(xù)說下去。我也覺得很奇怪,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情,迫使彼氏放棄了自己辛辛苦苦找來的工作。我看著安筱楠,希望她能主動說出些什么來。彼氏和我就有著這種默契,他知道我不會問,他知道我總是壓抑自己的好奇。
但安筱楠和彼氏顯然是不同的,她瞪著我,仿佛是要我開口去問。
我們僵持了許久。然后她不屑的笑了,她說,季景煜,你果然是這樣,我本來還不相信,我還以為你就算對別人如何冷漠,對他總還是關(guān)心的。沒想到,你真的是冷血。
我有些懵了,很難想象這個總是柔軟如水的小家碧玉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還是無緣無故的。
別裝得好像自己很無辜,好像天底下就你一個人最慘。你老是以為自己受傷受得最深,也不想想別人被你怎么傷害!
……
季景煜,知道以前我干嗎老看你嗎?你可別自以為是的以為我暗戀你!我只是在奇怪,你這樣的人有什么好!為什么那么值得他牽掛!
……
他也好,小語也好,你真正關(guān)心過誰!
……
季景煜,你總是害怕別人接近你,硬要別人陪你玩那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游戲,其實,你誰都不愛,這個世界上你只在乎你自己吧!
……
季景煜,你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安筱楠說著自己先紅了眼圈,她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后,轉(zhuǎn)身離開。
很多年以前,我曾經(jīng)一遍又一遍的看《約翰·克里斯朵夫》,羨慕著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之間的關(guān)系,我以為我也可以找到那樣的一個人,在我失落的時候安撫我,失敗的時候支持我,和我分擔痛苦與哀愁,同我分享安逸和快樂。
我以為我找到了彼氏。然而,現(xiàn)在我才明白,原來自己既不是奧里維,也成不了克利斯朵夫,我大概永遠也無法像他們那樣接受別人,永遠也無法為別人付出。
季景煜做什么都是猶猶豫豫,瞻前顧后的,很多年以前,他被狠狠得傷過一次,從此以后,他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很深,小心翼翼的防備別人,不再露出分毫,生怕別人傷了自己。
當我再次打電話給安筱楠的時候,她的氣已經(jīng)消了,也或許是沒有看見我的人,所以才能夠平靜的和我說話。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彼氏的手機幾乎一直關(guān)機,即使打通了,他也總是很忙似的,說不上幾句就掛斷。后來,安筱楠不放心,就打電話到單位,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辭職了。職工宿舍他不能住了,但他也沒有回自己家里。
安筱楠說,你知道他怎么會辭職的嗎?
我說我不知道。
他原本是想請個長假的,但他還在實習期間。沒有特殊理由的話是不允許的,所以他只能辭職了。
……為什么要請假?我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
聽說是家里有人病了,需要護理。
我稍稍送了口氣,誰病了?
他說是他阿娘。安筱楠說,你現(xiàn)在懂我的意思了吧?如果你覺得心里有愧,就不要再無動于衷了。
掛斷電話,我打開電腦,收到了來自彼氏的信。
信很短,他說那里一切都好。除了有時會挨點批評,受點欺壓。他說事情太多了,以后可能沒辦法每星期都寫信。他說,他的手機欠費太多。他說,他搬出了職工宿舍,新借的房子沒有按電話。
我回信給他,我說,你忙吧。我們都挺好的。E-mail不寫也沒關(guān)系,但如果有空了,自己寫封信寄我吧。你以前的字那么糟糕,讓我看看現(xiàn)在的字進步了沒?還有,順便告訴我,今年我大壽你能不能請到假回來?
關(guān)上電腦。我把身體縮進沙發(fā)里。房間不是很大,我卻感覺很空,或許,那是因為我的心空蕩蕩的無所依靠吧。月光從窗戶里透進來,徹骨的寒。
許多年以前,彼氏告訴季景煜,小時候阿娘跟他講命,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數(shù)。他還問他,景煜,你算不算我的劫?
彼氏以前和阿娘住在一起,阿娘非常疼他。阿娘教會了他很多東西,教會他如何關(guān)心別人,如何開心的笑,如何去愛。彼氏也很愛他的阿娘,直到他八九歲才離開。
就在剛才,季景煜問安筱楠,誰病了?
他說是他阿娘。安筱楠說,你現(xiàn)在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當然懂她的意思,當然知道她想說什么,因為,彼氏的阿娘,早在他八九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彼氏撒了謊。
彼氏之所以辭職,是因為沒有請假的正當理由,所謂的正當理由就是一張簡簡單單的診斷書。沒有憑證的話,當然沒有人相信。但是根據(jù)他的同事回憶,那一天他其實帶了診斷書。只是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拿出來。
因為在他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同事看見了掉在地上的那張紙片。彼氏雖然很快的拾起來,但同事還是看見了上面的“Ca”字樣。
同事說,彼氏和他奶奶的關(guān)系一定很好,他奶奶生了這病,彼氏擔心得都瘦了,真的憔悴了好多。
我聽了他的話,只覺得許多瑣碎的往事如同散落的珠子般,被一條看不見的線串連了起來。勾勒出一個較為完整的事情的大概。
松垮垮的表帶、微微有些黃的指甲內(nèi)側(cè)、曠日持久的咳嗽、倉促的電話簡短的信、辭職、診斷書、謊言……我本該勸他少抽一點的,我明明知道這樣是不好的!可是,為什么。!不是一點征兆都沒有嗎!
趙燕語說,咳嗽、胸悶是肺癌早期征兆,景煜,你可別步后塵啊!
那個時候如果不是安筱楠生氣,季景煜或許還會跟她一起笑起來。
季景煜為了顯示自己的貧嘴,自己也曾經(jīng)開過玩笑,說吸煙吸死的人可以青春永駐。
現(xiàn)在想來,我還真的像安筱楠說的那樣,冷血,不關(guān)心別人,沒心沒肺,只在乎自己!
那天晚上也是,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了,季景煜本應(yīng)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彼氏的。然而,我還是不能信任他,還是無法自已的感到害怕。
……對不起。
那天晚上,除了這句話,季景煜什么也沒有說。
沒什么。彼氏依然帶著微笑,把他夾在胳膊下,雙眼平視前方,……只不過,不要讓我等到死就可以了,那樣我會死不瞑目的。
一直以來,陪在我身邊,關(guān)心我,讓我感到安全的就只有彼氏。一旦發(fā)生了什么,我首先想到的也只有彼氏。
申心縫上了我的傷口,讓它在里面潰爛,流血化膿。
彼氏卻截然相反,他向我伸出手,他說,景煜,別獨行俠似的,這樣太孤單了,一起來吧。
他說,不好意思,但我比較喜歡這個姿勢。
他說,景煜,回來吧。
他在等待著我,一邊輕輕敲擊著我的心,一邊等待我的回應(yīng)。
——叩叩、景煜,開門!——叩叩、景煜,開門!——叩叩、景煜,開門!——叩叩、景煜,開門!
可是我卻握著門把,不知道如何是好。
——叩叩、景煜,開門!——叩叩、景煜,開門!——叩叩、景煜,開門!——叩叩、景煜,開門!
——叩叩、景煜,開門!——叩叩、景煜,開門!——叩叩、景煜,開門!——叩叩、景煜,開門!
季景煜做什么事情都是猶猶豫豫,瞻前顧后的。
莊逍逸的事情也好,申心的事情也好,彼氏的事情也好,為什么,為什么只有錯過了,才知道要珍惜?!
初夏的午后,我的房間依然如往常般隱沒在一片荒蕪當中,繚繞不絕的《阿蘭古斯協(xié)奏曲》的曲調(diào)里,有濃濃的化不開的愁。點上天價的薰香,看火光隨著音樂舞動,然后帶著些不舍的吹滅它,看透明的液體變作裊裊上升的白煙,消散在空氣中。
房間的光線有些昏暗,翻開那冊不久之前還躺在箱底的書,手指比眼睛更快的找到了那個折角。就在那里,克利斯朵夫遇見了奧里維。
“……在客廳的那一頭,他遇到一對望著他而立刻閃開去的眼睛。跟全場那些遲鈍的目光相比,這雙眼睛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真其實的氣息使他大為驚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確的,法國式的眼睛,望起人來那么率直:它們自己既毫無掩飾,你的一切也無從隱遁。……”
很久以前我就一遍遍的想象過那雙眼睛,但每次都只能感覺一個大概。后來,這雙眼睛里慢慢有了申心和莊逍逸的樣子,而現(xiàn)在,我首先想到的是彼氏的眼睛。
彼氏說,景煜,別獨行俠似的,這樣太孤單了,一起來吧。
彼氏又說,我這個人別的不敢說,活躍氣氛的本領(lǐng)絕對一流。
彼氏最后說,不好意思,但我比較喜歡這個姿勢。然后我就被他夾在胳膊下面,硬生生的矮了他一截。
我沒有去刻意的打聽關(guān)于彼氏的一切,如果他想讓我知道,那我自然會知道,如果他不想,那我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我也終于收到了彼氏的信,只有一封,整潔的信封,挺拔秀麗的字跡。
信上說,他還有一陣子要忙,但他會盡量在我生日的時候叫人帶禮物回來。上面還說,他不在我身邊,也要我好好生活,別傷害自己。
我合上信,重新點上薰香,然后就著火苗點燃了信。再用信點燃了《約翰·克里斯朵夫》。
記憶當中的季景煜正看著對面彼氏的作業(yè)本發(fā)笑,他說,師父大人!您的字還真是有個性啊!正所謂龍蛇飛動是也,什么叫做字如其人啊。
彼氏卻陽光燦爛的笑開了,乖徒兒,你不懂了吧,這叫草書!狂草!國粹啊~
季景煜私底下嘀咕,看樣子,你這字這輩子是練不成了。
我只是很想看看那歪斜的字,只是很想握著彼氏的信,感受一下他手里的溫度。但那封信卻是冷的,蓄不住我要的暖。
最后一次回學校時,聽見管理宿舍的幾個阿姨在那里嘆息,說什么好端端的一個孩子,就生了這樣的毛病,去了。我不知道她們說的是誰,我也不想知道。
很多年以前,彼氏感慨的說,骨折這件事情讓他徹底認識到了生命的脆弱,隨隨便便的就能骨折,怪不得每天死得奇形怪狀的人多得不勝枚舉。
季景煜那個時候自以為早就了解了這個道理,看透了,把自己弄得好像得道高僧一樣。其實,他怎么可能看透呢?他在大談生死的時候,又怎么會想到有一天他們中的一個也會成為悲劇的主人公呢。
路過校園橋邊的柳樹,突然想起在柳絮紛飛的季節(jié)里。我問彼氏,哪個寢室曬被子那么不小心?棉花胎破了都不知道。
彼氏突然一臉嚴肅的說,誒!今天我也曬被子了!該不會……
撲哧一聲,老四忍不住了。然后,我們兩個也一起大笑起來,為彼此的一唱一和,為彼此的默契搭檔。彼氏抓下我頭上的飛絮,放在手心里。我頓起歹念,一把抓過來,貼在他的眉毛上。
哎呀,哪兒來的老先生,您可當心,別一不小心閃了腰!我拿腔拿調(diào)的說。
彼氏壓著嗓子,誒~今日一別,不知何時相見,倘我泉下有知,必定佑你。當然,前提條件是冥燭紙錢少不了!
我哭喪著臉,唉,你也知道,我那個窮啊~
整個高中,彼氏都在收集拉環(huán),第一次是為了他的網(wǎng)友可以活下去,第二次還是為了讓我們和好如初。他相信這種方法,而我相信的是,放棄一樣最喜歡的東西,才能達成愿望的道理。
我放棄的東西是那本《約翰·克里斯朵夫》,如果達不成愿望那也沒有關(guān)系。其實,那早已不是我的東西了,早在很多年前,彼氏說出他的愿望的時候,這就是他的書了。我替他保管了那么多年,無論如何,現(xiàn)在算是還給他了。
彼氏寢室的老大和我擦肩而過,他在后面喊:季景煜,追悼會你干嗎不去!好歹同學一場……
我加快腳步,我告訴自己什么都沒有聽見。
我?guī)缀跏桥芑亓思遥H皇Т氲呐苤。和以往不同的是,我身體的本能已經(jīng)無法指引方向了。我已經(jīng)把那個可以宣泄的地方失掉了。
——我把彼氏失掉了。
二十一歲的生日,請了幾個朋友到外面聚聚。這不是我的主意,一切都是趙燕語策劃的。對于她的越俎代庖,我居然沒有絲毫感覺。開心也好,憤怒也罷,仿佛都是離我很遠的事情了。我在飯桌上盡可能的笑著,我的心卻冷眼旁觀的睨視這個世界。
很多年以前,季景煜和彼氏睡在同一張床上,季景煜皺了皺眉頭,問,我……真的那么明顯嗎?
他想問的其實是,我的孤僻我的病態(tài)真的那么明顯嗎?
彼氏笑了,放心,像我這么高智商的人,你以后很難再碰到了。
是啊,像彼氏這樣的人我以后可能再也碰不到了。把我夾在胳膊下面,傳遞給我溫暖,對著我陽光燦爛的微笑,把手伸給我,把我?guī)С鲎约旱姆忾]狹隘中。
這樣的人,不會再有了,即使有,也不再會是彼氏了。
季景煜這個人總是這樣,做什么事情都猶猶豫豫,瞻前顧后。申心活著的時候就不知道去珍惜,現(xiàn)在,彼氏也離開了,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悔恨。但一切都于事無補了。
飯桌上,季景煜正在和朋友們嬉笑。沒有人察覺到我心里的痛。
我的意識還在這個世界停留,或許是因為我還沒有完全絕望。我在等待著,等待奇跡的降臨。等待彼氏突然間出現(xiàn),皺著眉頭說,景煜,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大壽居然也不請我!
等待一睜開眼睛,就看見慘白的天花板,聽見電腦音箱里乒乒乓乓的聲響,和彼氏的聲音,醒啦?
那天晚上,吃完飯我送趙燕語回家,她暗示著要把自己作為禮物送給我,我卻輕笑著叉開了話題,我說,你知道我這輩子收到過的最美麗的禮物嗎?
她面露羞澀,八成是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則有點抱歉的在她開口之前粉碎了這種想法。
十七歲的生日,有人送了我一幅畫,那是教堂下的斜陽,迷蒙夢幻一般,美麗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趙燕語睜大眼睛,顯出一副可愛的樣子說,那幅畫真的那么漂亮?景煜,什么時候也讓我看看。
我輕輕的笑著,搖頭,不可能的,那幅畫已經(jīng)沒有了,我已經(jīng)失掉了。
即使是同樣的教堂,即使是同樣的樓頂,即使是同樣的季節(jié),那美景也不可能會重現(xiàn)。十七歲的我,和二十一歲的我,中間隔了四年,那是永遠無法逾越的深壑。
其實,在這四年中,我失掉的又何止是這一幅畫。
——我已經(jīng)……把彼氏……失掉了……
把《約翰·克里斯朵夫》燒掉的時候,我曾經(jīng)向上天許了一個愿望,請把彼氏還給我——
這一次,我一定會打開門,告訴他一切。
請把彼氏還給我——
我站在大樓底下,筆直的望著前方,黑暗中有一個紅色的點忽明忽暗發(fā)著光。我有點茫然的看著煙霧從他的嘴里如流云般逸出,然后走過去,和他并排的坐在臺階上。
我說,你沒死啊。
他哭笑不得的看了我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死了?
你真的沒死?
對啊,要不要找個包黑炭幫你驗證一下?
這么說,你什么事情都沒有啰?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你為什么撒謊。!為什么辭職。!為什么玩失蹤。!為什么咳嗽!!為什么有癌癥診斷書!!為什么有追悼會!!為什么——你不知道有人會擔心嗎!!你不知道有人會后悔嗎。!你不知道有人會……
我氣得語無倫次,說不下去了,但也許,是被滿心的喜悅沖昏了頭。
不會吧,彼氏好像強憋著笑,就因為這種不清不楚的東西你就認定我生癌啊,而且還肺癌?景煜,你這不是咒我嘛!
咒、咒你?!我突然感到一陣無力,這些日子以來,我的悔恨究竟是為了什么!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誒?安筱楠沒跟你說?彼氏有些奇怪的睜大了眼睛,下一秒,他笑了。這丫頭,八成是故意的!然后他把我夾在胳膊下面,我感覺到逐漸蔓延的溫暖,整個人也漸漸的安定下來。
淚水抑制不住的掉落下來,擦掉了又涌出來,擦掉了又涌出來。
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彼氏回來了,他回來了!
彼氏說,有件事情應(yīng)該告訴你。
我說,你不會說自己其實已經(jīng)死了,剛才都是騙我的吧。
這下無力的人輪到彼氏了,他說,不會吧,你到現(xiàn)在還不相信我活著啊!然后,他的表情嚴肅下來,……景煜,老四死了。這幾個月我照顧的人就是他。
彼氏到單位的第三個星期,在醫(yī)院里恰逢老四,老四得的是腦癌。家里面經(jīng)濟條件不是很好,下面還有一個弟弟。爹媽覺得如果讓他開了刀,也不一定治得好,那還不如讓他安靜的去算了。老四不愿意彼氏拿自家的錢出來,他說別通知同學,別讓他們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彼氏不忍心老四一個人孤零零的走,于是自愿當護工陪他。
本來他帶了老四的診斷書想來單位請假,可后來想到他們兩個人非親非故,單位也不一定會同意。或許還會認為他主動去護理同學是不可能的,F(xiàn)在的人,都被市儈的煙云蒙住了眼睛。就像高三時期的季景煜一樣,根本不會相信,塵世間還會有一個彼氏這樣的人存在。
我問彼氏,工作沒了不覺的可惜嗎?
彼氏說,那樣的單位不干也罷。天天在那里消磨時光,還不如我在病房里得到的啟發(fā)多呢。當時就算留校,我也不可能感悟出那么多生與死的意義。誰說中國只能出哲學史家?我看病房里都是樸素的哲學家!
我看你就精神勝利法研究的比較透徹!我揶揄的說。
彼氏要照顧老四,自然沒有太多時間上網(wǎng),呆在重癥病房,手機自然成了一塊廢鐵。為了離醫(yī)院近些,住進護工宿舍,自然不可能每個房間都有電話。
我說,你還真有本事,怎么說動他們收你當?shù)淖o工啊!
彼氏神秘兮兮的笑了,山人自有妙計。
后來,老四平靜的去了。彼氏叫了幾個同學參加追悼會,安筱楠也去了。安筱楠說,她沒叫到季景煜,而且,季景煜這人特脆弱,還是別來的好。
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傷心難過了半天,都是安筱楠在故意整我。她八成早就知道真相,一邊看我后悔一邊在心里暗爽。
不過,說起來你還挺堅強的!彼氏的口氣里微微帶著不滿的情緒,申心死的時候怎么沒見你那么鎮(zhèn)靜啊,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也這樣?
我笑了,其實我從心底就不相信你死了。
哦?彼氏好像不太相信的樣子。
因為我還欠你很多東西啊,你不會這么傻,就這樣一筆勾銷了吧。
是啊,你還欠我很多呢。
我看著彼氏,說,其實我的那些事情你應(yīng)該早就知道了吧。申心在磁帶里說,她不應(yīng)該把秘密告訴“他們”,而不是“他”,除了莊逍逸,還有一個估計就是你了。
可是,我還是比較想聽你說。彼氏很無辜的笑開了。
后來我知道,申心臨死前找過彼氏,用對付莊逍逸同樣的方法再一次中傷季景煜。然而,彼氏卻沒有像莊逍逸那樣疏遠我,恐懼的把我推開,用惡毒的詞語傷害我。
彼氏那個時候?qū)ι晷恼f,你就是這樣愛一個人的嗎?你懂得如何去愛嗎?
申心哭了,她說,有時候我真想去當個尼姑算了,什么都不用管了,什么煩惱都沒有了。
彼氏說,如果你的心戀著這里,任何逃世的辦法都是沒有用的。如果你的心真的死了,那你也不用逃了。申心,世界上沒什么事情是不可能解決的!
但申心最后還是跳了,或許她已經(jīng)被彼氏說動,可按照她頑固的個性,即使自己錯了,也絕對不會低頭的。她太驕傲太頑固,如同一只艷麗的蝶,明知是火,卻義無反顧。
彼氏說,他對申心的死其實還是應(yīng)該負上一定的責任的。畢竟他對她說了那樣的話。
我說,這不能全怪你,我也是有責任的!螞r有些事情,我已經(jīng)學會如何忘卻了。人不能總是沉溺在回憶當中!
對了!我突然想起來,我把你的《約翰·克里斯朵夫》給燒了,望你泉下有知,能夠讀到。
對了!彼氏也學著我的樣子叫起來,你還欠我一個愿望呢!這下可好,燒了我的書,變兩個了!
都什么時候的事情了,你還記得啊~
彼氏朝我撇撇嘴,你又沒說有時效。
我訕訕的笑著,那你準備許什么愿啊,阿拉。
彼氏陽光燦爛的笑了,再說吧,等我哪天想到了——
你可別叫我等到死啊!我會死不瞑目的!我用同樣的話來回敬他。
放心!彼氏笑著跑開了?諝饫锪粝铝艘环N名為快樂的味道。
快樂?其實,要煩惱的事情多著呢,只不過,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以后的事情,以后慢慢想就是。現(xiàn)在我只知道,彼氏已經(jīng)回來了,我的彼氏,已經(jīng),回來了。
“……
某年某月某日
今天下了一場不小的雨,然而卻始終無法與去年的暴雨相媲美。我站在里屋,透過玻璃門向外張望,鐵制的欄桿生銹了以后,表層油漆斑駁、脫落,露出里層毛茸茸的鐵銹,如同一株新生的珊瑚,以獨有的長勢昭示自身蓬勃的生命力。
我很喜歡現(xiàn)在的欄桿,雖然安全系數(shù)降到了最低,但卻不再如往昔般冰冷。毛茸茸的像在發(fā)芽。
心底,一種溫情淺滋暗長了起來。
有的時候,我禁不住要這么去想,我們不就像那欄桿一樣嗎?
只有冒著極大的風險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才能真正感受到人間的溫暖所在。
……”
——叩叩、景煜,開門!——叩叩、景煜,開門!——叩叩、景煜,開門!——叩叩、景煜,開門!
我聽見外面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小心翼翼的轉(zhuǎn)動把手,門開了一條縫,陽光從縫中涌進來,整個屋子溫暖異常。
彼氏站在外面,他陽光燦爛的微笑著,把手伸給我,他說,景煜,別獨行俠似的,這樣太孤單了,一起來吧。
我也笑了,握住他的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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