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十八歲·我們》

　　上篇 流年

　　初夏的午后，我的房間依然如往常般隱沒在一片荒蕪當(dāng)中，繚繞不絕的《阿蘭古斯協(xié)奏曲》的曲調(diào)里，有濃濃的化不開的愁。點上天價的薰香，看火光隨著音樂舞動，然后帶著些不舍的吹滅它，看透明的液體變作裊裊上升的白煙，消散在空氣中。
　　房間的光線有些昏暗，翻開那冊不久之前還躺在箱底的書，手指比眼睛更快的找到了那個折角。就在那里，克利斯朵夫遇見了奧里維。
　　“……在客廳的那一頭，他遇到一對望著他而立刻閃開去的眼睛。跟全場那些遲鈍的目光相比，這雙眼睛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真其實的氣息使他大為驚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確的，法國式的眼睛，望起人來那么率直：它們自己既毫無掩飾，你的一切也無從隱遁�！�
　　很久以前我就一遍遍的想象過那雙眼睛，但每次都只能感覺一個大概。后來，這雙眼睛里慢慢有了申心和莊逍逸的樣子，而現(xiàn)在，我首先想到的是彼氏的眼睛。
　　彼氏說，景煜，別獨行俠似的，這樣太孤單了，一起來吧。
　　彼氏又說，我這個人別的不敢說，活躍氣氛的本領(lǐng)絕對一流。
　　彼氏最后說，不好意思，但我比較喜歡這個姿勢。然后我就被他夾在胳膊下面，硬生生的矮了他一截。
　　像這樣陽光得有些強(qiáng)勢的彼氏卻有一雙那樣的眼睛，帶些冷漠帶些自嘲，卻依然澄澈晴朗。我想，剛認(rèn)識彼氏的時候，最早記住的便是這雙眼睛。
　　在冰冷放映廳里的那雙在黑暗中閃爍光芒的眼睛。

　　我坐在放映廳的最后一排。
　　睜大眼睛望著前方不斷變換的黑白畫面。
　　“砰”。有什么東西掉落在腳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我伏下身撿起自己的礦泉水瓶，才忽然想起這是課堂，高一的選修課“中外影視欣賞”的課堂。
　　我并不能算是個好學(xué)生，雖然讀書讀得勤勤懇懇，班級工作也完成的認(rèn)認(rèn)真真，卻仍然不是個好學(xué)生。在我的心底不知何時根植了一分殘虐，進(jìn)入高中后日益見長。我欺負(fù)那些對我好的老師們，一次次看他們滿懷期望的表情轉(zhuǎn)為失望，就像對自己的父親一樣。
　　我想，自己是個心里有病的人。因為一旦有人對我好一些，便會坐立不安、心驚肉跳。我害怕別人走近自己的生活，害怕著別人接觸自己的隱秘。所以，我學(xué)會了放棄，學(xué)會不去好奇，因為別人的秘密總是由自己的秘密交換得來的。
　　“砰”！礦泉水瓶又一次不客氣的落下，滾到了一雙藍(lán)色的運(yùn)動鞋旁。然后有一只手撿起瓶子，把它遞給我。
　　“謝謝�！蔽易哌^去接過瓶子，然后抬頭看那個人，他坐在最后排的角落，看不清面貌，卻有著雙在黑暗中閃爍光芒的眼睛。
　　回到自己的座位，我看了看夜光的手表，離下課還有一刻鐘，屏幕上女主角正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接下來，茫茫雪原的鏡頭，有一個黑色的人影閃現(xiàn)。我知道這就是高潮了，我拎起書包拉開厚厚的大門，朝屏幕瞥了一眼后毫無依戀的離開了。
　　屏幕上男女主角在滿天大雪中相擁而泣。

　　選修課上的遲到早退已經(jīng)成了我的習(xí)慣，并不是不喜歡看電影，我只是刻意的不去看開頭和結(jié)尾。我把這看成一場游戲，類似于探寶或者拼圖，利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補(bǔ)這兩處空白。
　　太多的電影讓我感到乏味，我無法忍受那種虛假做作的happy ending，所以我開始自己想象結(jié)局，想象自認(rèn)為最合理最真實的結(jié)局。就拿方才的那部電影來說，在我的故事當(dāng)中，那個男主角緊緊抱著女主角，他的唇落在她的額頭，她的眼睛，她的鼻子上，然后他用修長的手指緩緩滑過她的臉頰。
　　我一直往這里趕，她說，我想見你，有些話我必須自己告訴你。
　　我知道。他看著她，我也一樣。
　　他們擁抱著，仿佛永恒的石雕一般，然后，她往后退了一點，再見，還有我——
　　他的手指輕輕點上她的唇，然后向她行了個禮，再見，我也是。
　　兩個人就這樣朝著各自的方向走去，她不可能和他去那個國度，他也不可能去她的世界承受別樣的目光。所以，一切就到此為止吧，只要沒有說出那個字眼，他們就可以失去歷經(jīng)痛苦的理由。但之前的那一刻卻會以最為美好的形態(tài)，永遠(yuǎn)的留在彼此的記憶深處。

　　申心和以往一樣待在圖書館的自修室里，我敲了敲玻璃墻，她卻沒有反應(yīng)。走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她正在聽音樂，不用猜就知道是John·Lennon 的歌。
　　她看到我來了，收起東西和我一起走出去。走廊的盡頭，是高高的玻璃窗，窗下是紅色的滅火箱。我和申心經(jīng)常坐在上面，看遠(yuǎn)處教堂后隱沒的紅日。
　　回家的路上，她和我講起今天收到的情書，選修課上偷偷看她的男生。我則告訴了她我看的那個電影，我想象的那個結(jié)局。
　　申心說，景煜，其實你的結(jié)局很浪漫。你是個現(xiàn)實的浪漫主義者，真搞不懂，為什么心理測試上說你愛情觀不正確呢。
　　我不知道，我朝她笑笑，大概和你混在一起太久了吧。
　　景煜，她突然抓住我的袖子，直勾勾的盯著我。
　　別嫌棄我。她說。

　　我總是坐在放映廳的最后一排，這是最方便進(jìn)出的位置。開始放映十分鐘后我?guī)е还蘅蓸穵檴檨磉t，彼氏坐在末排的角落里，把窗簾掀開了一個小角，透了一點光線進(jìn)來。他一直低著頭，不知道在干什么，額頭兩側(cè)的劉海有點長，從我這個角度，實在看不清他的樣子�？刹恢獮槭裁�，我卻依然記得雙在黑暗中閃爍光芒的眼睛。
　　就在我拉開易拉罐仰頭要喝時，他突然走到了我的旁邊。
　　我看著他，有點不解。
　　他則指了指我手中的拉環(huán)。同學(xué)，那個可以給我嗎？
　　我很自覺的遞給他，交接的那一剎那，目光掃過拉環(huán)的表面——沒有字，沒有圖案，什么都沒有，很普通的拉環(huán)而已。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笑了。我沒準(zhǔn)備抽獎，謝謝你。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繼續(xù)忙碌自己未竟的事業(yè)。我則重又回到看了半截的電影上。
　　那天，我又一次早退。

　　申心幾乎每天都在自修室等我，相對于我的遲到早退，她則是更為徹底的翹課。我知道很多人都奇怪，為什么這個一看就是好學(xué)生模樣的美麗女孩選修課的出勤率竟然和許多體育特招生一樣低。好在選修課的學(xué)分至多是個擺設(shè)，否則我真的會去勸勸她，真要翹至少也等老師點完了名再說。
　　申心是個別致的女孩，遺傳了她母親的美貌，和她生父的智慧。這里我之所以用“生父”這個便扭的詞，是為了區(qū)別于她現(xiàn)在的父親——她母親的結(jié)婚對象。這個成熟穩(wěn)健的男人是高干子弟，是我們這片的區(qū)委書記，相對于他的背景，這個位子顯然并不高，但他卻甘之若貽。其實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果當(dāng)年不是他硬要娶申心的母親，娶一個未婚先孕的鄉(xiāng)村女教師，現(xiàn)在或許早已一飛沖天了。
　　那罐可樂你后來喝了嗎？一走出自修室她就問我。
　　我點點頭，忽然想起了那個問我要拉環(huán)的人。
　　那最好了，以后都給你吧。我最不喜歡這種碳酸飲料，我都說不要了，那家伙還硬要塞給我。
　　那你最好先幫我存著，然后禮拜三給我�？匆娚晷难鄣椎囊苫螅覞M意的笑了。禮拜三我有影視欣賞課。

　　下一周的周三，為了等申心給我的那罐澄汁我遲到了十分鐘。當(dāng)我拉開易拉罐，彼氏又走過來問我要去了拉環(huán)。之后的幾周，飲料的花色不斷變化，卻都是易拉罐，都有拉環(huán)。于是，我和彼氏似乎也總是進(jìn)行著同樣的對話，重復(fù)著相同的事情。如果是別人，幾周的時間或許已經(jīng)足夠他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了，然而，我什么都沒有問，他也什么都沒有說。
　　那個冤大頭終于決定放棄申心，我的免費(fèi)飲料也至此結(jié)束。
　　隔了這么久才說恐怕不會有人相信，我其實并不喜歡碳酸飲料，過分的甜膩在口腔里停留了一段時間后，味道變得不再重要，只余下那種可怕的黏稠。帶著燥熱的感覺爬過喉嚨，一點一點的附著在上面，如同蜿蜒而下的破碎鏡面上的鮮血。
　　這個星期三我刷新了自己的紀(jì)錄，遲了半節(jié)課才到。
　　一進(jìn)門，就迎上彼氏的目光。不會錯的，那雙眸子在黑暗中閃爍著光芒。我有些抱歉的朝他笑笑，晃了晃手里的礦泉水瓶。他卻依然站起來，走到我的旁邊坐下。
　　今天沒拉環(huán)，抱歉啦。我直直的看著前方的大屏幕。
　　你為什么不問？
　　嗯？我有點詫異的回頭，問什么？
　　問我為什么收集拉環(huán)啊。從近處看他的眼睛，感覺上帶些冷漠帶些自嘲，卻依然澄澈清朗。他的嘴角微微翹起，似笑非笑的表情。對于這樣的人，很多人稱他們陽光，我卻本能的想起了一種香的味道，申心曾經(jīng)放在我臺板里的“向日葵”。
　　那是你的事吧。你要說當(dāng)然會說，否則我問了也沒用啊。
　　話是這么說，但你居然可以忍住，真不簡單啊。你難道沒好奇心？他不可思議的看著我，眼睛瞪得很大，就差沒在我臉上貼一張“怪胎”的標(biāo)簽了。有點意思呵你，叫什么？
　　我猶豫了一下，季景煜。

　　“你大概不是巴黎人罷？”
　　這是克利斯朵夫?qū)W里維說的第一句話。不懂得交際的他唐突的問了這個問題，笨拙的讓人啞然失笑。他直接、單純，情感的變化如同暴風(fēng)一般迅速與激烈，所以，在那個客廳里，當(dāng)他看到奧里維的與眾不同時，便注定是要開口說些什么的。
　　申心坐在我的旁邊，瞥了一眼我正在翻的那頁，然后默不作聲的回到自己的作業(yè)上。
　　景煜，她忽然開口，等會兒幫我個忙。
　　我應(yīng)了一聲，沒有問什么，這是我和她的默契，也是使我們的關(guān)系維系這么多年而不斷的原因。光鮮的申心和默默無聞的季景煜在本質(zhì)上其實是一類的。他們心中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總是害怕著，害怕接受別人的愛，害怕別人的走近，害怕別人觸及心底的傷痛。我們的關(guān)系若即若離，沒有愛，沒有喜歡，有的只是一種同病相憐的心情，偶爾也會互相扶持一下。
　　我們想方設(shè)法的讓人對我們失望，老師，同學(xué)，父母。他們的感情之于我是一種負(fù)擔(dān)，越濃烈，越令我感到將要窒息的恐怖。內(nèi)心的痛苦時時刻刻的煎熬著自己，我在心里不斷的祈禱著：對我壞一點，請對我壞一點。

　　看到面前文質(zhì)彬彬的男生時，我已經(jīng)大概的知道了申心的用意。果然，在她挽著我的手和他說了幾句后，那個人就一臉黯然的離開了。
　　申心有點變了，以前她總是不去搭理那些追求者，就這樣慢慢的吊著，慢慢磨著，直到對方的耐心和熱情耗盡，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其實你有點喜歡他吧。所以，才害怕。我說，觀察著申心的反應(yīng)，她應(yīng)該會生氣的，一向壓抑自己好奇心的季景煜居然會問這么隱私的事情。
　　申心放開我的手，低著頭在后面慢慢的走，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如何，只是許久才聽見那聲音從背后傳來。
　　景煜，你喜歡我嗎？
　　我想了一會兒，不知道。
　　那你最好永遠(yuǎn)不要喜歡我，否則我會逃的。她拉住我的袖子，我回過頭，多少次她都用那樣的眼神直直的盯我，你這兒是我最后能待的地方了，不管發(fā)生什么，別嫌棄我。

　　我和彼氏居然混得相當(dāng)熟了，雖然每次都是他先湊過來。
　　對了，這么久還不知道你幾班�。�
　　高一（5）班。
　　那不是和那個申家大小姐一個班？他頗為夸張的叫起來，惹得后排的幾個人回頭直看。
　　嗯。
　　我立時明白了申心在學(xué)校里的名號有多么響亮，以前我還一直以為她不過是讓大家覺得臉熟罷了。
　　聽說她號稱少男殺手，追過她的就有一堆，暗戀的更是不計其數(shù)。不過也有人說她最近突然名花有主了，到底真的假的？他笑著湊過來，活脫脫一副漢奸相。
　　你想知道不會自己去問她？
　　拜托啦，景煜，大不了兄弟請你吃飯。
　　我沒興趣吃你請的飯，我看著彼氏跨下來的臉，心里覺得異常痛快，但如果你告訴我收集拉環(huán)的原因，我就告訴你申心的事情。我想這屬于等價交換，誰也不會吃虧。
　　彼氏轉(zhuǎn)過頭去看屏幕，有人告訴我，如果收集一千個拉環(huán)，就能向上天許一個愿望。我有一個朋友，得病了。我希望她能活下去。他說的輕描淡寫，但在我卻能感覺他話語中的痛。
　　你真的相信嗎？這種女孩子的玩意兒。
　　彼氏有點像是在笑，可是我的朋友相信，就是她告訴我的。
　　你朋友是個美女吧，你喜歡她。這個問題出口的那一剎那，我對自己說，季景煜，你完蛋了。最近究竟是怎么了，老是探聽別人的隱私？
　　不知道。我沒見過她，她是我的網(wǎng)友。他滿意的看著我，燦爛的笑起來�，F(xiàn)在該說申心的事情了！

　　我和申心在自修室里和作業(yè)奮戰(zhàn)著，申心的md里總是播放著John·Lennon 的歌。我們一直都在聽Lennon的歌，而不是Beatles的。越是聽，越是能感受Lennon 和Yoko美麗夢想下的現(xiàn)實的脆弱。申心的md上明明可以插兩副耳塞，我們卻總是一人一只耳塞的分享著。當(dāng)音樂播放到盡頭也沒有人動，就這樣在寂靜中感受時間如同手指般輕輕撫過內(nèi)心傷口的痛。
　　今天有人問我你的事。我出其不意的告訴申心，恭喜，你又捕獲了一個人。
　　你告訴他什么了？她的聲音平靜的聽不出起伏。
　　我夸你來著，我們申家大小姐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才氣堪比黛玉清照。
　　什么時候?qū)W得這么貧？申心的眉毛揚(yáng)了起來，哪個混蛋把你帶成這樣的！
　　我心想彼氏說話的方式在申心眼里怎么就成了貧嘴，他一向自認(rèn)為是很有文學(xué)氣質(zhì)，很深奧，很“禪”的。
　　那人問我你有沒有男朋友。
　　你怎么回答的？
　　我說大概有，不過我不知道。我想到那時彼氏說的話，忍不住笑了。他以同情的眼光看著我，以為我最近的不順心是因為申心有了對象，所以失戀了。他還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放心吧景煜，改明兒兄弟幫你介紹一好的。
　　幸好，否則就穿幫了。申心笑起來，帶了點狡黠。很久以前她就告訴過我，要當(dāng)一個惡作劇的高手，一個玩笑家，一個生活的冒險者。那時候我們剛看了江戶川亂步的《騙子手和空氣男》（《ぺてん師と空気男》），有這樣的想法并不奇怪。
　　對她來說，傳出她名花有主的謠言或許只是惡作劇的一步，但我作為她的幫兇后來卻理所當(dāng)然的成了報復(fù)對象。

　　我翹了周三的課，整天呆在家里。父親是個工薪階層，早早的就上班去了。臨走時他一臉擔(dān)心的望著我的傷說，景煜，學(xué)校里有事別瞞著，無論發(fā)生什么，家里都會原諒你的。
　　都說了是摔的了，別東想西想的。我的不耐煩到了極點，父親輕輕掩上了門。
　　我站在陽臺上目送父親的背影遠(yuǎn)去，那蒼老憔悴的樣子把我的心揪得很痛，淚水也差點滾落下來，我當(dāng)然知道自己那個雨天樓梯滑的借口是靠不住的，我當(dāng)然知道他多么的擔(dān)心，但我不想說。父親和我相依為命了這么多年，我卻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傷他的心，讓他失望。
　　我望著鏡中的自己，滿臉的淤青和擦傷，很久年以前，莊逍逸帶著一臉的古怪對我說了什么，具體的記不清楚了，等我偶爾在夢境中重拾這個片斷，卻是一句令人心驚的：季景煜，你真惡心。他那時的表情也抽象成了一個名為“嫌惡”的詞語。
　　如果現(xiàn)在莊逍逸看到了這樣的一張臉，他又會說什么呢？
　　我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然后帶著嫌惡的口氣說，季景煜，你真惡心。
　　在家的這一整天里，大半時間我都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想母親的事情，想莊逍逸的事情，想申心的事情。對于打我的那些學(xué)生，我倒幾乎沒有多想。我覺得那是自己的錯，如果在他們問我是不是真心喜歡申心時，能夠肯定的回答也就不會引起眾怒了。
　　可惜我說了實話，不知道。
　　他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仿佛我是晚間八點檔電視劇里的負(fù)心漢，申心是注定要被拋棄的可憐女主角，他們則成了救女主角于危難的男主角。
　　申心翹了下午的課來看我，看見我臉上的傷氣得發(fā)抖，但很快又轉(zhuǎn)成了恐懼。她歇斯底里的抓緊我的袖子，以近乎卑微的神情乞求我的原諒，要我別嫌棄她。我一下子慌神了，申心從來都沒有表現(xiàn)過這種無助，她的眼神空洞的叫人害怕。我本能的想要抽回手，她卻露出駭人的表情，緊緊的抱住了我，緊得令人窒息。
　　我嚇了一跳，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只是場惡夢而已。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申心正站在她家窗前看著這里，她的唇無聲的動著，對不起。

　　再見到彼氏，是在乒乓房里。臉上的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他卻眼尖，還是看出來了。什么都不說，先是大笑，等笑夠了才問，景煜，你怎么成了這副德行？
　　摔的！我疵牙瞪他，雨天樓梯滑！你少幸災(zāi)樂禍！否則當(dāng)心和我一樣。
　　聽見我的回答他卻沉默了，靜靜的看著我，那種表情十分奇特。他說，景煜，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很熟了。然后他轉(zhuǎn)身離開。
　　后來我才知道，我的那些個事兒學(xué)校里面早就傳遍了。那些學(xué)生全部被嚴(yán)重警告，為首的還記了過，我卻安然無恙，申心的母親在教育局里工作，聽說她最近往學(xué)校跑得頻繁了一些。
　　申心說這是她的錯，她會想辦法不讓我再被敵視了。
　　說到做到是申心一貫的風(fēng)格，很快，幾乎所有人的矛頭都掉轉(zhuǎn)了方向，還有不少人看我的目光中居然包含著同情與自憐，就像看同樣窮得腳碰腳的無產(chǎn)階級兄弟。
　　申心成功的轉(zhuǎn)移眾人目光的代價是和某人做了一場交易。
　　申心說，那個人樣子必須好看，否則大家會覺得不配，就像我和她那樣。
　　申心又說，那個人必須人緣廣闊，善于交際，這樣記恨的人才不會太多。
　　申心最后說，那個人必須有能力保護(hù)自己，她不會讓我的事情重演。
　　接下去的幾天后她就告訴我，這個人找到了。

　　那個我所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空無一人的音樂教室里，窗外是棵血色的紅楓，背后是一輪紅色的落日。他的身體仿佛融入了夕陽的混沌之中，周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那一刻，我看不見申心，看不見教室，只知道彼氏在略帶紫紅的天空下，微微的揚(yáng)起手，朝著我笑了。
　　申心說彼氏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合適人選。
　　他們兩個相識的經(jīng)歷，說起來可以寫一個言情小說的序曲。
　　申心撿到了一本筆記，或許是隨筆、日記什么的，她很好心的等著失主。然后，彼氏回來找自己的東西。
　　申心有意刁難，你憑什么證明這是你的？
　　彼氏說，扉頁上寫著：“緣起緣滅，只一瞬間”。
　　一瞬能有多久？
　　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一切都隨人的心境而變化。
　　那么“我欲花則現(xiàn)”羅？
　　是啊，彼氏回答的很干脆，而且還很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
　　唯心主義，申心笑著罵了一句，終于認(rèn)認(rèn)真真的抬起頭觀察他，你這個人有點意思呵。

　　接下去是一段孤獨的日子。申心每天半真半假的拉著彼氏在學(xué)校里招搖過市，正如她自己所說，如果她旁邊的那個相貌好、人緣好、又有能力保護(hù)自己，那大家的不滿也就漸漸平息下來，公開承認(rèn)他們是一對了。
　　我開始習(xí)慣獨自一人在自修室里做作業(yè)，用自己的walkman聽Lennon的歌。和申心在一起時，我都會騰出一只耳朵聽聽她的聲音，那是我們與外界維系的紐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了，不必與人共享耳機(jī)的好處便是能制造出理想的音效，我在那個脆弱的理想世界中深陷不可自拔。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到那天。
　　我走出自修室，走廊的盡頭是高大的玻璃窗，窗外是哥特式的教堂，尖而長的頂刺破紅日，整個世界沉浸在一片如血的潮紅中。窗下那個紅色的滅火箱上坐著彼氏，他看到我，就跳下來。
　　景煜，他把手伸給我，別獨行俠似的，這樣太孤單了，一起來吧。
　　一起來？來那里？那個時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想自己是被滿世界的紅色蠱惑了，于是在這樣一個充斥著艷麗的詭異的傍晚，面對彼氏伸出的手，我反射似的應(yīng)了聲。好。
　　彼氏笑了，眼睛亮亮的。

　　我的學(xué)校是一所半寄宿制的高中，從各個區(qū)來的高材生們?yōu)榱俗ゾo學(xué)習(xí)時間而住進(jìn)了寢室，彼氏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和申心的家住得離學(xué)校不算近，卻成了走讀生。
　　那個時候，為了說服家人，我列舉了許許多多住宿的不便，例如沒有電視看、例如寢室里太吵鬧、例如學(xué)校飯菜不好等等，然而最重要的原因我卻沒有說出口，那便是恐懼。
　　不是與人交往的恐懼，而是秘密暴露的恐懼。
　　很多時候，只要想到室友可能從自己的夢囈中聽去只言片語，就不禁感到一陣心悸。關(guān)于這一點，我和申心有著相當(dāng)?shù)哪酢Ｎ覀兊姆块g晚上都會上鎖，關(guān)住了可能泄露的隱秘，也關(guān)住了夜闌父母的關(guān)愛。
　　我總是在害怕，每次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就忍不住要感到厭惡。我是如此的憎惡著自己，憎惡著攀附在靈魂深處黑色的污垢。所以我一直感到奇怪，像彼氏這樣一個聰明又陽光，具備那種使我的齷齪無所遁形的特質(zhì)的人，為什么我竟然沒有在那個時候冷漠的拒絕他。
　　如果說申心是為了她的惡作劇而要和他交易，那我又為什么要去淌這趟混水呢？我想一切都無可挽回了，因為不知何時，我已經(jīng)被彼氏夾在胳膊下拖出了圖書館。
　　在那個看得見紅楓的音樂教室里，申心正在等待，她面前的課桌上放了一個大口袋。
　　試過啤酒嗎？彼氏問。
　　我猶豫了一下，點頭。接著，一個易拉罐就從天而降的到了我的手中。
　　慶祝我們?nèi)苏浇ń�！彼氏收集完每人手中的拉環(huán)，便這么舉起易拉罐提議，你們運(yùn)氣真不好，我這個人別的不敢說，活躍氣氛的本領(lǐng)絕對一流。景煜，碰到我注定你以后清靜不起來了。
　　我木訥的舉罐回應(yīng)，抬眼望去，申心正啜著手里的啤酒，有些漠然的望向楓樹后的斜陽。

　　高二的時候新來了一個化學(xué)老師，非常年輕，他的出現(xiàn)幾乎在短時間內(nèi)就捕獲了全校女性的目光。她們說他不應(yīng)該去教化學(xué)，而應(yīng)該教文學(xué)。
　　我坐在教室的后排，這幾個月視力開始退步，連抄板書都要在同學(xué)的指點下完成，我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得出大概的樣子。
　　他的聲音卻很好聽，不是很陽剛的那種，沉穩(wěn)的語調(diào)中帶了一點近似陰柔的儒雅，絲毫不令人反感。他上的選修課上，有初中部的小女生問他以前是不是當(dāng)過配音演員，因為在演職員表上曾經(jīng)看到過同樣的名字，他卻只是笑而不答。
　　他的發(fā)根很高，額頭光潔而飽滿，中分的劉海在臉頰兩側(cè)垂下，稍稍嫌長。入秋以來，他的衣著不曾有很大的變化，灰色的毛衣和那條長長的白色的圍巾。
　　我經(jīng)常在我們的體育課上看見他，在那樣的午后，太陽無力的隱沒在浮云背后，天空中帶著蕭索和寂寥，我站在操場上，偶爾瞥向那幢大樓，他正站在圖書館的窗口眺望遠(yuǎn)方。
　　他在上，我在下。
　　有人說：人的眼睛會紀(jì)錄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我想，如果自己就此死去，那么留在我的眼中的一定滿是他探出身的模樣，揚(yáng)起的發(fā)絲和白色的圍巾交纏著，掩不住的寂寞。
　　那么，深深印在他的眼中的又會是什么呢？

　　彼氏說他很看不慣這個化學(xué)老師的時候，居然還是帶著一貫陽光般的笑容，絲毫看不出怨氣的存在。
　　我說，你是因為最近訂情信物的數(shù)量大大減少，所以嫉妒了吧。
　　你這家伙！彼氏突然跑過來，咬牙切齒的把我夾在胳膊下面，讓我硬生生的矮了他一大截。幾天不見居然造反造到你師父頭上了，不要命了是不是！
　　自從我們?nèi)齻�正式建交以來，彼氏就一直履行著活躍氣氛的承諾，一段日子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問題的結(jié)癥在于我的寡言少語。彼氏當(dāng)下決定承擔(dān)起調(diào)教我的義務(wù)，也不征求我的意見就自說自話的成了我的師父。訓(xùn)練我成為“禪”話連篇的高手，雖然這在申心看來，不過是貧嘴而已。
　　如果是在以往，申心一定不愿意我墮落成這樣，但她最近自顧不暇，所以也就任由我被彼氏帶壞了。
　　折騰了一陣后彼氏繼續(xù)說，我前面那傻女居然撂下話來，說什么不喜歡林梓晗的就不是女人！我想這下壞了，天下女人的數(shù)目豈不是要銳減？！
　　聽到這句話我終于放聲大笑，我對彼氏說，你別傷心，我受到的打擊不比你輕，我和申心在一起這么多年，現(xiàn)在才知道她不是女人——因為，她就不喜歡林梓晗。
　　彼氏也笑起來，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問，申心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啊，神神秘秘的，老不見人？
　　我想我臉上的笑容一定隱去了，因為我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說，不知道。那不是我們應(yīng)該打聽的事。
　　我不知道你和申心在顧忌些什么，不過朋友不是這么當(dāng)?shù)陌伞１耸峡粗业难劬�，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有，有些事情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說的。但是，除了這以外的東西，我向你免費(fèi)開放。
　　景煜，我有的時候很羨慕你，因為你像神仙一樣，無欲無求。但你是人，是人就應(yīng)該要有好奇心。彼氏的眼睛閃著光，就像最初看到的那樣，他說，景煜，我要把你的光環(huán)拉下來。
　　那一剎那，他還是如往常一般的在笑，我卻被他的氣勢鎮(zhèn)住了，動彈不得。我忽略了最后那句顯得有些惡意的句子，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或許，我有了一個朋友了！

　　“在歸途中，克利斯朵夫在擁擠的巴黎街上走著，一無所見，一無所聞，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覺。他好似一口湖，四周的山把它跟其余的世界隔離了。沒有一絲風(fēng)，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點騷動。只是一片和氣寧靜。他再三說著：
　　‘我有了一個朋友了。’”
　　我合上書，把已經(jīng)被翻爛的《約翰·克里斯朵夫》放回床頭。我告訴自己要冷靜，然而心中還是充斥著莫名的興奮。
　　我和申心很久以來一直處于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我們不是朋友，更不可能是戀人，是比這更遠(yuǎn)，卻又更近的一種關(guān)系。我們是同病相憐的，或者，我們原本就是一樣的。
　　光鮮的申心和默默無聞的季景煜在本質(zhì)上其實是一類的。
　　我了解申心，正如了解我自己一樣，我懂得光華外表下的她的脆弱。我眼中的申心的心如同一片泥濘的沼澤，在沼澤的深處有一塊更深更深的荒蕪，那是她的禁忌，她對我張起的最后一道防線使我永遠(yuǎn)無法參透那是什么。我只知道申心總是在害怕，害怕每個走近她的人會去觸摸這禁忌。
　　我了解這種痛楚，我告誡自己不要好奇，我習(xí)慣于放棄，所以，她和我在一起，很安全。我們是共棲的生物，不是朋友，而是支撐彼此活下去的動力。
　　彼氏卻成了我的朋友。這樣的人，從小到大也碰到了幾個，但只有他真正的走近，伸出手，對著我說：
　　景煜，別獨行俠似的，這樣太孤單了，一起來吧。
　　有些事情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說的。但是，除了這以外的東西，我向你免費(fèi)開放。
　　景煜，我要把你的光環(huán)拉下來。
　　一個人真的可以在向別人袒露心聲時卻不對對方產(chǎn)生好奇嗎？我想彼氏那個時候一定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
　　他說，那我們就試試吧，等哪天你受不了我了就趕快逃走！我絕對不會刨根問底為難你的。不過，在此之前當(dāng)個正常的普通人吧！
　　正常的普通人？我笑了，用手肘狠狠的戳了他的肋骨，痛得他直疵牙。

　　我總是在發(fā)呆，站在圖書館走廊盡頭的窗口，看帶著昏黃色彩的風(fēng)劃過窗戶，墜入蒼茫的暮色之中。
　　高大的玻璃窗下有個紅色的滅火箱，彼氏第一次向我伸出手時，就坐在那上面。他的身影逆著光，表情模糊在融入了夕陽的混沌之中，周身仿佛鍍上了一層艷麗的橙色，他的背后是哥特式的教堂，尖而長的頂刺破紅日，整個世界沉浸在一片如血的潮紅中。
　　所以，當(dāng)我第二次瞥見有人占據(jù)了那個位置時，便很習(xí)慣的叫出了彼氏的名字。
　　那個人回頭的剎那，我明白，自己搞錯了。
　　……季景煜，對吧？他站起身，背略微顯得有些駝，依然是那條長長的白色的圍巾，他走到我的面前問，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
　　啊是林老師，我……有點事。
　　我心虛起來，身為化學(xué)老師的他當(dāng)然不可能知道我和彼氏放學(xué)后，經(jīng)常偷偷的跑到已經(jīng)廢棄的音樂教室，肆無忌憚的喝酒聊天。
　　剛從外借處出來？他指了指我手里的《約翰·克里斯朵夫》。
　　嗯。我點了點頭，我是去續(xù)借的。
　　我倒比較喜歡卡夫卡，那種冷艷的風(fēng)格，帶些自虐。他開始和我東拉西扯，而我則有種預(yù)感，似乎這一切都只是鋪墊，我等待著他真正目的的出現(xiàn)。
　　終于，他沉默了片刻，移開目光，有些心虛的問。
　　你……認(rèn)識申心……對吧？
　　我想他這個問題問得實在不怎么高明，方便了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對，我們一個班。
　　哦，那很好。嗯……化學(xué)上……以后有不懂的，盡管來問我。
　　他倉皇逃跑的背影說不出的狼狽，我突然覺得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

　　后來，每次路過辦公室，都可以從半敞的大門里捕捉到化學(xué)老師的身影。他坐在靠外面的位置上，很多時候都若有所思的模樣。
　　我總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他，覺得熟悉，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最新的視力檢查結(jié)果是我已經(jīng)成了近視族，不假時日，便會成為浩浩蕩蕩的四眼哥哥中的一員，他的模樣在我的記憶中愈發(fā)模糊了。
　　申心明顯的討厭這個老師，每次和他不期而遇都沒有半點尊師重道的意思，那些圍著老師問問題的小女生們很早就看不慣她，這下她更難和女生相處了。
　　我說，申心，別這樣了，犯不著為了一個討厭的人孤立了自己。
　　申心說，景煜，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從來就沒有真正融入過這個世界？
　　我想了想，決定換一個話題，我覺得林梓晗有些眼熟，以前見過嗎？
　　見過的，申心說著，微微蹙起了眉頭，景煜，你變了，以前的你不會這么問的。我有點后悔了，不應(yīng)該讓他接近我們的。
　　我知道她指的那個人是彼氏，申心還不知道我和彼氏私底下已經(jīng)成了朋友，真正的那種，否則的話，她的反應(yīng)或許會很激烈。
　　你是你，他是他，我說，我們的關(guān)系不會因為他而改變，你放心吧。
　　景煜，喜歡我嗎？她突然問。
　　不知道。我依然是這個回答。
　　你是不知道喜不喜歡我，還是不知道如何喜歡我呢？她直直的看我，眼神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我有點后悔了，景煜，你這兒是我最后能待的地方了，不管發(fā)生什么，別嫌棄我。

　　申心和彼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曾經(jīng)落單，獨自享受了一陣寧靜安逸的日子。后來，申心有段時間神神秘秘，老不見人影，彼氏這個她名義上的男朋友也就落了單。
　　我們兩個開始占據(jù)原本屬于申心的地盤，窩在自修室做作業(yè)，不過多半是他很快的做完，接著就不停的瞟我的作業(yè)本，看到答錯的地方迫不及待的告訴我，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高材生似的。
　　高二下的時候?qū)W三角函數(shù)，每次做題就覺得一大堆轉(zhuǎn)換公式在腦子里“嗡嗡”飛舞，都攪成了一鍋粥。我在心里暗暗的發(fā)誓：只要過了高考這關(guān)，這輩子絕對不會再去碰那東西。可惜的是，后來進(jìn)了大學(xué)學(xué)習(xí)法律，雖然逃過了高數(shù)的劫難，卻還是要和幾十條邏輯換質(zhì)換位公式進(jìn)行戰(zhàn)斗，麻煩程度一點都不比三角函數(shù)遜色。
　　當(dāng)時，為了避免被他看到自己做錯或做不出題的尷尬，我們定下了君子協(xié)定：首先，彼氏必須坐在我的對面，絕對不能坐到旁邊的位子來；其次，做作業(yè)時不得對對方的正確與否產(chǎn)生質(zhì)疑；最后，如果他做完了覺得無聊，可以去旁邊的閱覽室找些東西看，或者先回寢室，但絕對不能干擾我。
　　聽完這些條文，彼氏無可奈何的苦笑著，點點頭答應(yīng)了。
　　除去在自修室里的不愉快，其他地方我們可謂相處融洽。尤其是在已經(jīng)荒廢的音樂教室里，彼氏總是能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穿越層層封鎖，把啤酒帶到這里。
　　常聽人說“酒后吐真言”，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啤酒卻實實在在的讓我體會到了彼氏的口若懸河。說是說我們兩個談天說地，實際上差不多只有他一個人在滔滔不絕。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好像所有東西他都能說上幾句，后來，話題很自然的就引到了那些女孩的身上。
　　這個據(jù)說每次男生之間對話都會涉及的話題之于我卻是陌生的。
　　如果說一個人如果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害怕和人接觸，如果時時刻刻都在防備著別人，那他自然無暇顧及怎么樣去討女孩子的歡欣。
　　很多年以來，我身邊唯一的女性便是申心，我想我在很多方面是了解她的，然而這種了解是基于對于自己的了解，而不是基于對女性的了解。更何況，在我的眼中，申心是如此的別致，如此的特立獨行，將她歸于普通女孩實非我所愿。
　　于是，我很坦率的向彼氏承認(rèn)自己的無知，彼氏則回報了一臉的同情。

　　彼氏說，乖徒兒，讓師父好好訓(xùn)練你吧，什么時候成了少女殺手可別忘了為師的一份功勞��！
　　我有點不屑一顧的笑了，心想，就算你把什么都教給了我，如果我不主動出擊，還是沒有用啊。而要我主動接近什么人，那可就遙遙無期了。
　　彼氏當(dāng)然不知道我的偏激想法，還在對面綻放陽光到白癡的笑容。
　　男人并不一定要長得帥才能吸引女人，有魅力的男人往往具備一方面的專長。彼氏說，景煜，你長得不算矮，籃球打得如何？
　　不會。我朝他撇了撇嘴。從小到大，我?guī)缀鯖]有朋友，初中雖然有幾個關(guān)系還不錯的同學(xué)，但僅僅也就到同學(xué)為止了。體育課上資源緊缺，二十多個男生卻只有兩個籃球架，我無意和別人爭奪上場的機(jī)會，我早就習(xí)慣了放棄。
　　那鋼琴呢？彼氏看著我的手問，這樣長的手指應(yīng)該會什么樂器吧。
　　我說，我會吹口琴，還有豎笛。初中那個晚娘面孔的音樂老師曾經(jīng)罰我站了半節(jié)課，只因為我是全班唯一一個忘了練習(xí)口琴的，我想自己大概是很難把她忘掉了。
　　結(jié)果彼氏狂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敗給你了，景煜。
　　回家以后躺在床上，細(xì)細(xì)的回想起今天的談話，我才赫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當(dāng)中，已經(jīng)回答了那么多問題�？墒牵瑓s一點都不驚慌，不害怕。
　　我有種錯覺，仿佛自己根本就不懼怕和人近距離的接觸，仿佛彼氏已經(jīng)是我許多年的舊友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已經(jīng)開始信任他了。
　　彼氏說，等哪天你受不了我了就趕快逃走！我絕對不會刨根問底為難你的。
　　正是這句話，讓我的心不再那么防備，一個人太過小心，活得是很累的。我想，我終于找到一個可以讓自己好好喘口氣的地方了。

　　春日的午后，溫暖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jìn)廢棄的音樂教室，照亮我面前的《約翰·克里斯朵夫》，這樣的太陽前所未有的可愛，不再刺目的白光為這本書渲染上了一分圣潔的色彩。我想自己大概是在愛屋及烏，我的心情好得出奇，在故事里，克里斯朵夫正在經(jīng)歷他人生最快樂的時光。
　　“……朋友看朋友是透明的；他們彼此交換生命。雙方的聲音笑貌在那里互相摹仿，心靈也在那里互相摹仿，——直要等到那股深邃的力，那個民族的本性，有一天突然抬起頭來把他們友誼的聯(lián)系扯斷了的時候才會顯出裂痕。
　　克利斯朵夫放低了聲音說話，放輕了腳步走路，唯恐?jǐn)_亂了隔壁屋子里幽靜的奧里維；友誼把他改變了：他有種從來沒有的快樂、信賴、年輕的表情。……”
　　已經(jīng)看了很久，我卻依然無法詳細(xì)描述克里斯朵夫這一生的經(jīng)歷，只有第七卷《戶內(nèi)》的情節(jié)還略微熟悉些，那是有奧里維的日子，單純而幸福。
　　如果沒有克里斯朵夫，奧里維只能是個頗為神經(jīng)質(zhì)的怯懦的人，然而那次邂逅，使得他終于成為了春風(fēng)化雨般的人物，長久的留在了我的心底。
　　聽見走廊里輕快的腳步聲，我知道彼氏終于來了，于是放下書，做好接他拋過來的啤酒的準(zhǔn)備。
　　易拉罐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被拋過來，彼氏站在教室門口，表情好像有些恍惚。
　　干嘛坐在那里？他問。
　　我從窗臺上跳下來，說，那棵紅楓好像常年不敗。
　　彼氏對我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苦笑了一下，忽然說，景煜，我知道了，你可以去當(dāng)文學(xué)青年，或者是自閉癥少年，最近流行這種憂郁的氣質(zhì)。女生都自認(rèn)為很有母愛，你扮失落扮自閉肯定受歡迎。
　　你還真是了解她們�。∥肄揶淼恼f。不過我沒這種興趣，要扮你自己扮，我還寧可學(xué)學(xué)怎么打籃球。

　　五樓的樓梯，我爬了將近兩年，發(fā)現(xiàn)這是一項艱巨的工作卻是頭次。原本一兩分鐘解決的事，因為肩膀上的一個彼氏而顯得遙遙無期了。
　　彼氏其實高不了我多少，但他喜歡處處擺出一副老前輩的樣子，一有不順意就把我夾在胳膊下面，拼命往下壓，讓我硬生生的矮了他一截。
　　彼氏說，不好意思，但我比較喜歡這個姿勢。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想，知道不好意思就不要做。正要發(fā)作，彼氏又說，景煜，你這動作忒地道，以前就經(jīng)常幫困扶殘吧。
　　他特地把“殘”的音拖得很長，唯恐我聽不出弦外之音。
　　我瞟了瞟他腳上厚厚的石膏，只能放棄掙扎，在眾目睽睽之下繼續(xù)自己艱難的行程。
　　認(rèn)識彼氏的學(xué)生目光如刀，扎了我一路。好在以前初中時和申心“出雙入對”，受到這般禮遇是家常便飯，現(xiàn)在更加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不過以前男生們的眼中多是露骨的嫉妒，現(xiàn)在卻成了仇恨。在他們班級的籃球主力重傷之后，我已經(jīng)被理所當(dāng)然的看成了高二(5)班派遣的間諜，還是喜搞恐怖活動的莫薩德型的。奪冠心切，這個我可以理解，但女生們竟然也不依不饒，仿佛我干了什么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后來才知道，我和彼氏的事情經(jīng)過N個人的不懈努力，終于加工成了一場血腥的報復(fù)與暗算，至于作為兇手的我的動機(jī)則是因為彼氏和申心的雙宿雙棲。
　　我承認(rèn)，彼氏受傷的確和我有關(guān)，可是仔細(xì)想來也不能全都賴在我的頭上，那天中午明明是他說要看看自己調(diào)教徒弟的結(jié)果，冒著得闌尾炎的危險，硬要和我在籃下one on one。我的耐力很差，彈跳性卻尚可，又沒矮他多少，當(dāng)然不會讓他輕松取勝。
　　沒有想到的是，伴隨他一記漂亮的蓋火鍋的是錯誤的著地姿勢。鞋子有些滑，左腳外側(cè)撐地�；貞浧甬�(dāng)時的情況，彼氏說開始時也沒怎么樣，他和我就回了各自的教室上下午的課。沒想到后來整個腳都重了起來，等到他去醫(yī)院檢查，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骨折了。
　　彼氏后來很感慨的說，這件事情讓他徹底認(rèn)識到了生命的脆弱，隨隨便便的就能骨折，怪不得每天死得奇形怪狀的人多得不勝枚舉。
　　我在心里暗暗的發(fā)笑，我說，你現(xiàn)在才有這種感覺嗎？我早在小學(xué)里就知道了，那個時候自然常識課的課本割破了我的手指，看到紅色的血流出來，我就想，這個世界是多么危險，連最不起眼的紙也能成為兇器。
　　弗洛伊德認(rèn)為，童年的陰影會影響人的一生。原來你草木皆兵的性格是那個時候養(yǎng)成的啊。彼氏偵探似的摸摸下巴，煞有其事的總結(jié)道。
　　我的臉色想必很不好看，抬頭看彼氏。他燦爛的笑容卻綻放依然。

　　彼氏的笑容總是很溫暖，而且安全。他的五官當(dāng)中，最令我羨慕的是薄薄的唇，總是上揚(yáng)的嘴角，勾勒出一個漂亮的弧度。而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卻是眼睛，像彼氏這樣陽光得有些強(qiáng)勢的人有雙那樣的眼睛，帶些冷漠帶些自嘲，卻依然澄澈清朗。在黑暗中閃爍光芒，好像可以看穿一切的秘密。
　　我是一個沒有自信的人，和別人說話時總是避免對視。時間長了，大家都以為這是顧作清高，所以故意疏遠(yuǎn)我，卻不知道那是心虛的表現(xiàn)。和彼氏在一起時尤其如此。彼氏很聰明也很陽光，我從以前開始就不擅長和這一類型的人打交道。卻總是不自覺的會被吸引，他們有我永遠(yuǎn)也無法啟及的開朗、活力、無所顧忌，他們自信，他們熱情，他們?nèi)紵麄�生命。彼氏是這類人中的典范，而在這之前，則是莊逍逸。
　　很多年以前，這個人帶著一臉的古怪對我說了什么，具體的記不清楚了，等我偶爾在夢境中重拾這個片斷，卻是一句令人心驚的：季景煜，你真惡心。
　　莊逍逸那時的表情也抽象成了一個名為“嫌惡”的詞語。
　　喂！彼氏在我耳邊大叫，還不忘用手拍我的頭，發(fā)什么呆��！莫非是少年癡呆癥發(fā)作了？本來就不聰明了，再癡呆就沒美眉要啦！
　　要癡呆也是拜你所賜。我捂著頭恨恨的回敬道。
　　乖徒兒，今天師父不吃泡面了，就吃蓋澆飯吧！彼氏只掏了五塊錢給我，那口氣卻活像高級飯店里的VIP。
　　這個家伙，尊稱他一聲“師父”，他還真的把我當(dāng)成學(xué)徒來剝削勞動力了！我很無奈的嘆著氣，同時告訴自己，這里不是自家地盤當(dāng)然只能忍下來。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是在高二(5)班的教室里，情況又真的會比現(xiàn)在好多少呢？我很清楚自己在班中是個可有可無，無足輕重的存在。
　　于是只能很勤快的跑到學(xué)校外面，去買他欽點的蠔油牛肉蓋澆飯。
　　師父大人，拜托你快點好起來吧。否則徒弟我遲早要死無葬身之地的，你是沒看見你們班級那些女生的表情，好像要吃人一樣。我邊說邊瞟了一眼在對面埋頭苦吃的某人。
　　彼氏說，怎么會，她們其實巴不得我一直受傷，這樣才好借著幫忙撿橡皮撿鋼筆交作業(yè)什么的湊過來，誰叫我那不負(fù)責(zé)的女朋友對我漠不關(guān)心呢。
　　申心進(jìn)入高二下半學(xué)期后愈發(fā)的神秘了，每周總有一兩天很晚回家，不過憑她的手段，輕易的就將家人的疑慮擺平了。
　　彼氏沒有容我繼續(xù)想下去，他朝我鉤鉤手指，非常燦爛的笑著說，扶我去world cup！
　　天曉得了，我和彼氏又不是一個班級的，他住宿我走讀，就算受傷和我有關(guān)，也不一定偏要我來照顧他。早上去他寢室報到，把他送到教學(xué)大樓，中午替他買飯，放學(xué)再把他送回去，簡直就像日課一樣�，F(xiàn)在居然連廁所也……我跨著臉一邊架起彼氏在走廊里走，一邊用他教我的話在心里好好的“問候”了他一遍。
　　景煜，生氣啦？彼氏看到我突然停下腳步，便這樣問道。
　　我想這不是明擺的事嘛，可是，以為這樣我就會把傷病員丟在走廊里也實在是太小看我了，這種事情不符合我的原則。我一聲不響的蹲下，把彼氏右腳松開的鞋帶重新系牢。
　　景煜……彼氏的聲音在上空響起。
　　喂，大恩不言謝，你要說感動什么的下次吧。
　　不，我是想說，你剛才那樣兒，忒像受氣的小媳婦。
　　這小子！��！等著吧，等你好了就有的好受的了！我咬牙切齒的想。

　　彼氏的石膏后來綁了足足兩個半月才取下來，就要入夏了，那段日子顯得格外難熬。我和申心是乘車上下學(xué)的，回去的時候正好是高峰時段，公交車?yán)锶巳好芏忍�，簡直沒法忍受。于是申心和我約好了，等到六點再一起回去。
　　彼氏為了和我們統(tǒng)一行動，也窩在自修室做功課。其實我很想說這樣對我們沒什么好處，只會增加我的負(fù)擔(dān)罷了，因為把彼氏從教學(xué)大樓搬運(yùn)到圖書館還得由我負(fù)責(zé)。
　　彼氏的膽子越來越大，原本只帶進(jìn)音樂教室的啤酒，居然也在自修室出現(xiàn)了幾次，害得我臉色大變。申心卻相當(dāng)冷靜，從長桌下面接過來，趁著別人不注意，就是一口。
　　結(jié)果為了對彼氏表示感謝，申心出針，我出力。在他腳癢難耐的時候穿洞撓癢。
　　彼氏看著我很小心的轉(zhuǎn)動長針，總?cè)滩蛔∫獑�，你說我拆石膏的時候會不會把護(hù)士給熏暈掉啊。
　　后來事實證明，他的腳非但沒有把護(hù)士熏倒，反而因為長期不見陽光而慘白，比起右腳居然干凈了許多。
　　彼氏說通過這次經(jīng)歷，他得到了一個啟發(fā)，女生如果要美白，無需整天涂這個霜抹那個液，只要渾身打上石膏過個一年半載，保證像刷過石灰一樣，比杰克遜漂白有效多了。
　　隨著骨折事件的結(jié)束，我們的高二生涯也就此落下帷幕。學(xué)期的最后一天宣布了分班結(jié)果，在歷史班的角落里，我赫然看到了彼氏的身影。
　　你不是和申心一樣選的物理嗎！
　　彼氏伸出手，把我夾在胳膊下面，問了一個不相關(guān)的問題。知道我的腳怎么受得傷嗎？
　　不是那天摔的？
　　其實，是詛咒。彼氏用很玄乎的口氣說，你知道嗎？凡是我們班級當(dāng)過數(shù)學(xué)課代表的都傷過腳，我已經(jīng)是第三個啦。
　　那又怎么樣？
　　要是我進(jìn)了物理班，教數(shù)學(xué)的還是我們以前的那個老師，我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連任課代表，也就是說還要再傷一次。
　　不要告訴我你為了逃避詛咒只能躲進(jìn)歷史班哦。
　　彼氏突然很燦爛的笑起來，不愧是我徒弟，就是了解為師的良苦用心。
　　去死吧！我一下捶在他的肋骨上。
　　結(jié)果除了我以外，其余兩人的志愿都有所更改，本應(yīng)讀物理的彼氏和我一起進(jìn)了歷史班，同樣明明已經(jīng)填了物理的申心臨時變卦，去了化學(xué)班。

　　高三的那個秋天，就在其他學(xué)生拼命往外搬的時候，我終于住進(jìn)了寢室。我對父親說，在學(xué)校里有復(fù)習(xí)的氣氛，還可以節(jié)約往來的時間。但其實我是受不了家庭的沉悶了。父親總是對我很好，越是這樣，我就越發(fā)厭惡自己。
　　為什么解題不能快些？為什么背書不能牢一點？為什么不能當(dāng)個班級中的佼佼者？我一遍遍的責(zé)問自己。
　　父親給我的感覺是溫和的，儒雅的，他如同電視劇中的教書先生，理應(yīng)穿著舊式的長衫，單手捧書在燈下細(xì)品，然而，事實上他的工作卻與之背道相馳。他這么多年來一直對我很好，然而感情之于我卻是一種負(fù)擔(dān)，越濃烈，越令我感到將要窒息的恐怖。內(nèi)心的痛苦時時刻刻的煎熬著自己，我在心里不斷的祈禱著：對我壞一點，請對我壞一點。
　　這樣的話你就不會那么愛我，就不會對我有太高的期望，也就不會因為失望而難過。
　　我在家中時常會發(fā)脾氣，那種驚人的氣勢是學(xué)校里的季景煜想也不敢想的，學(xué)會了彼氏的用辭后，發(fā)現(xiàn)自己果然很有吵架的天賦。但無論我說了什么做了什么，父親總是平靜的看著我，眼中滿是包容。
　　景煜，爸爸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你是爸爸的驕傲。
　　不是的，其實我一無是處！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好！我在心里吶喊著，如果繼續(xù)住在家里，終有一天我會因為愧疚而崩潰。
　　我知道自己歇斯底里的本質(zhì)，我看到過那種病癥發(fā)作時的樣子，很久以前，隔著鐵柵欄，那個女人木楞的眼神，蒼白的表情，牢牢地烙印在我的腦海當(dāng)中。

　　彼氏的一個室友搬出去了，我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彼氏上鋪的階級兄弟。學(xué)校的宿管會除了熄燈、衛(wèi)生、訪客管理嚴(yán)格之外，其余時候便是擺設(shè)。多少次看到彼氏和其余兩個室友在那里吞云吐霧，整個房間仿佛陷入迷蒙當(dāng)中。
　　時間長了我也有些躍躍欲試，結(jié)果就試了一次，也只有一次。眼淚都被嗆了出來，一連串的咳嗽，接著就聽見自己的呼吸發(fā)出了拉風(fēng)箱似的聲音。彼氏那次是真的被嚇倒了，非常驚慌的幫我順氣，他說我那時臉色蒼白如鬼，抓著胸口，痛苦異常。我心里也是懊惱得不行，因為從此以后彼氏就再也沒當(dāng)著我的面抽煙，而我?guī)状伪硎驹敢庠俅螄L試時，他便會氣沖沖跑過來大罵：你這白癡不要命啦！
　　我當(dāng)然是要命的，但自覺還不至于那么脆弱。之前那次意外是因為第一口吸得太猛，又是洋煙，不嗆到才怪！彼氏卻是那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貨色，說什么都不肯讓步。

　　在寢室里住的時間久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欠缺許多作為男生應(yīng)有的自覺。比如學(xué)習(xí)泡美眉的技巧，比如抄機(jī)，比如抽煙。初中的時候當(dāng)慣了空氣男，和同學(xué)的關(guān)系總是點到為止。那個時候，經(jīng)常會覺得委屈，太多的事情自己不了解，然后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別人。和莊逍逸之間的不愉快雖然來得突兀，卻還是點醒了我，自己并不適合與這樣的人近距離的接觸。
　　高三的上半學(xué)期整個樓層都彌漫著硝煙的味道，彼氏卻在這樣的環(huán)境當(dāng)中盡顯其不務(wù)正業(yè)的本質(zhì)。綜合課上老不見人影了，自修課是堂堂睡覺。臉上經(jīng)常留下衣服上的紋路，頭發(fā)也亂糟糟的，可是一到中午就神勇無比，拖著我四處覓食。
　　彼氏說學(xué)校的盒飯是垃圾，連帶著我也失去了吃的機(jī)會，只能和他到學(xué)校附近的小店里吃。那里是高一高二學(xué)生的地盤，他們多的是閑工夫等上半天，像彼氏這樣到了高三還在外面晃的是少之又少。一來二去，彼氏的面孔混熟了，就出了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那個女生是高一的，據(jù)說學(xué)校原本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高一高二的不準(zhǔn)對高三出手，怕影響他們學(xué)習(xí)。這話其實是彼氏告訴我的，我朝他皺了皺眉頭，說，高三內(nèi)部成雙成對的多的是，這就不影響學(xué)習(xí)了？
　　彼氏神秘的笑笑，這你就不懂了吧，高三拍拖是緩解壓力，是共同進(jìn)步。
　　那那個女生干嗎還追你？她不是高一的嗎？
　　我聽說她初中是女校，饑渴了那么多年，我們下面幾屆帥哥又正好青黃不接，不看上我還能看上誰？彼氏邊說邊擺了一個自認(rèn)為很養(yǎng)眼的pose，差點沒害我吐出來。
　　我本來還準(zhǔn)備揶揄他幾句，忽然想到怎么樣都不關(guān)我的事，也就不再說話�？赡莻�女生的確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邁阿密漢堡店里，彼氏和我剛要進(jìn)店，她正好和兩個男生拎著漢堡出來，與彼氏擦肩而過。我走在后面，突然看見她把剛買好的東西往旁邊男生的手里一塞，說了聲“要再去買”就跟著彼氏進(jìn)店了。剩下的男生只好苦笑著看看另一個同伴，無奈的嘆了口氣。
　　第二次邂逅經(jīng)歷是彼氏轉(zhuǎn)述的，那天我窩在寢室里吃泡面，他去外面吃晚飯卻下了雨，沒辦法只能把室友準(zhǔn)備扔掉的破傘先拿起來用。吃蓋澆飯的時候，女生坐在他的旁邊。女生說下雨了，自己沒有辦法回家，硬是把那把很破很爛的傘借了去，害得彼氏哭笑不得。第二天我到了學(xué)校，正好看到白蛇傳里借傘還傘的現(xiàn)代演繹版。
　　后來就總是可以看見這個女生圍在彼氏身邊轉(zhuǎn)，大家都傳說申心和彼氏已經(jīng)和平分手，她則是彼氏的新歡。班級里的女生大概都恨得牙癢癢的，對自己居然沒有利用“近水樓臺”的優(yōu)勢而追悔莫及。
　　過去有人追申心的時候，她總是把別人給她的禮物扔給我，即使是對我來說再沒有用的東西我也照單全收，全當(dāng)替她保管。申心不在乎這種東西，如果我不拿，這些精美的禮物便只有垃圾箱這一個去處。許多年以來，我和父親相依為命，有所缺憾的家庭讓我深深的體會到節(jié)儉的重要。我也很想分擔(dān)家中的負(fù)擔(dān)，但我什么也不會，打工是毫無希望的，得到獎學(xué)金更是沒有可能。
　　后來彼氏也秉承了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女生們送的東西最起碼有一半是落在了我的手里。

　　放學(xué)后，彼氏出去溜達(dá)了一圈�；貋頃r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多了個禮品袋。我想，大概又是值得他吹噓一陣的“定情信物”吧。這一陣因為申心退出的緣故，彼氏的人氣高漲，三天兩頭的拿到東西。
　　彼氏說，我拆啦！
　　我想，你拆就拆，干嗎要向我報到。但他還是不死心，又問了一遍。我懶懶的應(yīng)了一聲，才想到他是要引起我的注意，故意要我看見別人送他的東西。
　　打開袋子，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大玻璃瓶的幸運(yùn)星，還有一塊巧克力，上面有個燙金的數(shù)字，是“1848”還是別的日期什么的記不清楚了。
　　彼氏說，景煜，吃吧！說著就拆開包裝遞給我。
　　我搖搖頭，你自己吃好了。剛說完，就有什么東西撞上了我的牙齒。我抬起頭憤怒的看著彼氏，他卻嬉笑著把被我的牙嗑外了形的巧克力塞到我手里。
　　不吃我扔了啊！我不喜歡吃甜的，再說，上面也沾了你的口水了。彼氏說。
　　彼氏不吃甜的當(dāng)然知道，和他一起吃飯時從沒看過他碰番茄炒蛋。但要說口水，巧克力只是碰了我的牙齒而已，犯不著這樣就扔了吧。我想了又想，最后終于咬了一口。
　　軟軟的香草的味道，中間還有細(xì)小的可可團(tuán)。這樣的東西會讓人聯(lián)想起挑選它的人，柔軟嬌小的可愛女生。
　　彼氏看我吃完，忽然笑了，俗話說，吃人家的口軟，拿人家的手軟。景煜，幫個忙吧！
　　我在心里大呼上當(dāng)，就知道他無事獻(xiàn)殷情一定沒什么好結(jié)果。接下去，便很無奈的和他一起坐在了學(xué)校旁邊的小飯店里，等候兩碗面的大架光臨。
　　依照我的習(xí)慣，晚上一般是不吃面的。面消化得快，容易餓肚子，在學(xué)校里沒有人準(zhǔn)點噓寒問暖到水送夜宵什么的，所以還是吃米飯的好。彼氏卻堅持要我請他吃面，沒辦法，全是我自找的，早知如此就是讓他扔掉我也絕對不去碰那塊巧克力。

　　彼氏說他想去圖書館的樓頂看那個教堂，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的在三樓的窗口向那里眺望，站在樓頂卻是第一次。
　　已經(jīng)入秋了，風(fēng)里帶著絲絲涼意。我站在厚重的云層下，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傾聽風(fēng)從臉龐從指尖掠過的聲音。哥特式的教堂有尖而長的頂，如同劍一般筆直的刺向天空。刺破飽滿圓潤的紅日，漫天的血在空中流淌，將天空藍(lán)白的棉絮染成一片紫色。紅日的鮮血卻并沒有干涸，她在已經(jīng)僵硬的紫色的硬塊后面抬起頭來，掙扎著融入夜的色彩之中。
　　鐵絲網(wǎng)孤零零的響了一下，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彼氏拎著塑料袋攀在網(wǎng)上。
　　這里也很漂亮吧？彼氏說，我第一次看到教堂的斜陽就是去找你的那天。后來聽說你們總是在那個窗口看落日，我很羨慕。所以就想看看樓頂?shù)木吧遣皇呛湍莻�窗口一樣的漂亮，卻沒想到會比那更美。
　　后來我就一直想要帶人過來看，但又怕知道的人多了會破壞這種靜謐的感覺。彼氏說著就地坐下。
　　原來你是知道我沒什么朋友，才帶我過來的��？我故意曲解他的話，和彼氏在一起混了這么久，連這點功力都沒有就太癡呆了。
　　彼氏沒有理會我的刁難，打開塑料袋扔了罐啤酒給我。他對這種酒異常執(zhí)著，我卻是可有可無。拉開易拉罐，我很習(xí)慣的把拉環(huán)遞給他。彼氏接過來，小心的把兩個拉環(huán)放進(jìn)口袋。
　　我說，你到現(xiàn)在還在收集嗎？兩年多了還沒到一千個？
　　彼氏說，大概還差兩百多個。
　　你那個網(wǎng)友后來怎么樣了？
　　她說明年可能還要動手術(shù)，不過成功希望不是很大。彼氏說，我見過她了，人瘦得脫了形，戴著帽子，估計頭發(fā)也已經(jīng)掉光了。
　　沒辦法，化療的人都是這樣。我覺得自己的話說得過于輕松，于是非常愧疚的住了口。偷偷的看了看彼氏，他正握著易拉罐發(fā)呆。
　　我突然跳起來說，你這家伙！明明有錢買酒，為什么要騙我說沒錢，要我請你吃晚飯！
　　彼氏陽光燦爛的笑起來，一掃之前的陰霾，我想，這才是我所認(rèn)識的彼氏。
　　其實我是為了你好，我都送了你禮物了，你總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彼氏說，請吃長壽面是人之常情，壽星公！
　　我大概是傻了，過了很久才問，你怎么知道今天我生日？
　　申心讓我把禮物給你，我當(dāng)然就知道了。
　　申心的禮物？
　　就是那塊外國巧克力和幸運(yùn)星啊！你都吃了還不知道啊。彼氏一臉的不可思議。
　　那個，不是別人給你的嗎？不是你的為什么你拆得那么勤快！
　　我不是問你可不可以拆嘛，還問了兩次。拆巧克力也是啊，而且都是你自己吃的，我可是絲毫沒有沾邊啊。
　　仔細(xì)回想彼氏當(dāng)時的言行的確是無懈可擊，我瞪著彼氏問，那你的禮物呢，別告訴我你的禮物就是這幾罐啤酒啊！
　　當(dāng)然不是。彼氏的笑容隱沒在暗紫的夜色中，我的禮物就是這教堂的斜陽。

　　很多年以后的這個晚上趙燕語曾經(jīng)暗示著要把自己作為禮物送給我，我卻輕笑著叉開了話題，我說，你知道我這輩子收到過的最美麗的禮物嗎？
　　她面露羞澀，八成是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則有點抱歉的在她開口之前粉碎了這種想法。
　　十七歲的生日，有人送了我一幅畫，那是教堂下的斜陽，迷蒙夢幻一般，美麗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趙燕語睜大眼睛，顯出一副可愛的樣子說，那幅畫真的那么漂亮？景煜，什么時候也讓我看看。
　　我輕輕的笑著，搖頭，不可能的，那幅畫已經(jīng)沒有了，我已經(jīng)失掉了。
　　即使是同樣的教堂，即使是同樣的樓頂，即使是同樣的季節(jié)，那美景也不可能會重現(xiàn)。十七歲的我，和二十一歲的我，中間隔了四年，那是永遠(yuǎn)無法逾越的深壑。
　　其實，在這四年中，我失掉的又何止是這一幅畫。

　　我找到申心的時候，她正一個人聽著John·Lennon 的歌。看到我來了，她關(guān)了md，對我笑了一下。
　　我說，謝謝你的禮物。那瓶幸運(yùn)星很費(fèi)時間吧。
　　申心笑了，那是外面買的，不關(guān)我的事。
　　我沉默了一會兒，聽見申心的聲音幽幽的響起。景煜，明年我過生日，你準(zhǔn)備送什么呢？
　　不知道，還沒有想過。我很坦白的回答。
　　那就送花吧。申心看著我說，只是千萬不要送玫瑰，我家的垃圾箱已經(jīng)塞滿了。
　　那你喜歡什么花？
　　百合。潔白的那種。

　　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連續(xù)好幾周都在七十分左右徘徊，滿分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九十分才剛及格。所幸每周測驗的成績不會登記在聯(lián)系冊上，所以父親看不到。
　　周末回家的時候他總是早早的坐在飯桌邊，溫和的笑著，大筷大筷的往我碗里夾菜。面對一桌豐盛的飯菜，我卻如同嚼蠟。心里被愧疚與自責(zé)占得滿滿的，痛苦得幾乎不能呼吸了。
　　父親問，最近在學(xué)校里怎么樣？
　　我說，還好。
　　父親又問，學(xué)習(xí)什么的還習(xí)慣吧。
　　我說，還好。
　　父親最后問，你的數(shù)學(xué)上去了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還好。
　　我不知道父親會相信我的謊言幾成，我一邊心虛的作答，一邊恨不得他跳起來把我大罵一通，說我不爭氣，說我腦袋笨，說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再這么溫和的對待我了。
　　可是我也知道，父親他不會這么做的，從我記事起就沒有看見過他發(fā)火的樣子。他總是溫和的笑，但目光卻憂心忡忡，他在顧慮著什么。
　　長大以后我終于明白，那是因為我的母親，我是母親的孩子，父親害怕我終有一天會步母親的后塵。

　　彼氏說，景煜，你的數(shù)學(xué)包在我身上。然后，那段地獄般的日子就開始了。
　　為了惡補(bǔ)三角函數(shù)，彼氏實踐了“糖和鞭子”的教學(xué)方法。說出來真的夠無聊的，彼氏拿出一只牙膏般的軟管，綠色的，后來才知道是芥末。
　　彼氏說，我來考你，背錯一條公式，你就給我吃一條。
　　早就聽聞芥末的殺傷力之大，雖然沒有吃過卻還是忍不住緊張。結(jié)果一上來就錯了。
　　彼氏人畜無害的微笑著，卻擠了一截手指那么長。我想橫豎一個死，干脆一次就全部放進(jìn)嘴里。幾秒鐘后，那種排山倒海的感覺，如同發(fā)射火箭般從鼻腔直沖腦髓深處。眼淚，口水，鼻涕，全都不受控制。
　　起碼過了五分鐘我才好容易緩過來，我哀怨的瞪他，他卻好像有點失神。
　　彼氏說，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他剛走出自修室，我就聽見走廊上傳來一片驚天動地的大笑聲。
　　王八蛋！總有一天要你連本帶利的還給我！我惡狠狠的在心里想。
　　很快報復(fù)的機(jī)會就到了。彼氏學(xué)習(xí)其實很有一套，長長的古文背不出來，就配了音樂來唱，Rap風(fēng)格的曲調(diào)，饒舌的功力和周杰倫有的一拚。政治要背的東西太多，就把所有的參考書和學(xué)習(xí)資料匯總起來，把其中交集再縮減成條條框框，考試時只要隨意發(fā)揮把字?jǐn)?shù)填滿就可以了。數(shù)學(xué)是他的強(qiáng)項，自然不在話下。歷史他知道的野史比正史還多，但七拼八湊的還倒真的就把時間線索理順了。理科在綜合卷面中占的分?jǐn)?shù)不大，他的基礎(chǔ)本來就好，毫無后顧之憂。
　　只有英語，投機(jī)取巧是沒有希望了，只好老老實實的從頭復(fù)習(xí)。彼氏其他科目的成績大都比我好，尤其是數(shù)學(xué)，經(jīng)常甩我在三十到六十分不等。只有英語暴爛無比，經(jīng)常在這上面被我反撲。我主動承擔(dān)幫他復(fù)習(xí)英語的重任，早早的就帶著上次還沒吃完的芥末等他了。
　　高中英語詞匯手冊和四六級手冊比起來，不知道要薄掉多少，可是其中的詞匯數(shù)量再怎么少，也還是三角函數(shù)公式的幾百倍。背錯一個吃一次的話，我盤算著是不是應(yīng)該再去買幾只芥末來。
　　連日來彼氏就這樣被我折磨得怨聲載道，按照他的個性想必不會善罷甘休。果然，放學(xué)的時候彼氏使出了他的殺手锏。
　　彼氏說，乖徒兒，你知不知道今年體育會加試？他見我搖頭，又說，體鍛測試不達(dá)標(biāo)的話，你就甭想畢業(yè)參加高考了。還沒等我回答，他就拍拍我的肩膀，一臉“包在我身上”的表情說，放心，為師一定會好好訓(xùn)練你的！

　　事情的發(fā)生其實是很突然的，那天彼氏為了實踐訓(xùn)練我的諾言，硬拖我跑了很久，直到到了教堂才停下來休息。從我們的學(xué)校就可以看見的教堂其實距離很遠(yuǎn)，騎車的話大概也需要刻把鐘。我坐在外面的花壇上，一邊大口喘氣，一邊等待跑去買水的彼氏。
　　已經(jīng)入冬，大片的白汽從口鼻涌出，我的目光跟隨著它裊裊上升的動作。整個世界好像都融化了，朦朦朧朧的給人一種不真實感。
　　然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凌空響起，季景煜？
　　我抬起頭，看到來人的臉，反射似的猛地站起來。動作太快的結(jié)果便是眼前一片漆黑，我僵硬的站著，眼睛瞪得很大，卻什么也看不見，手也騰在空中無所附著。
　　傻站著干嗎！彼氏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的從右前方傳來，接著！
　　他大概把水拋向了我，我卻看不見，雙手胡亂的在空中抓了一陣�！芭�！”的一聲瓶子正中胸口，撞得我腳下不穩(wěn)，差點摔倒。
　　關(guān)鍵時刻，有人從面前拉住了我。
　　黑色漸漸退去，我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上帶著一種名為關(guān)切的表情，那表情陌生極了。我撿起地上的瓶子，想到溫?zé)岬臑觚埐杈瓦@樣成了謀殺兇器，不禁為它掬把同情淚。
　　然后，我抬起頭對他笑一下，沒事。莊逍逸，謝了。
　　那種感覺好像突然間又回到了剛和他成為同桌的時候，那時他看我不順眼，我則盡量不搭理他，我們總是硬梆梆的稱呼彼此的名字。后來時間長了大家熟悉了些，我便知道他是一個很陽光的人，大度、熱情，之所以看我不順眼，只是因為看不慣我一個男生卻老是跟在申心后面。他開始幫我取綽號，公開的叫我“金魚”，語調(diào)當(dāng)中卻不帶一絲惡意。他這個人就是這樣，認(rèn)為這是種拉近關(guān)系的好辦法。我則學(xué)會了象其他同學(xué)那樣用“小姨”來回敬他。
　　他在我旁邊坐下來，看了一眼站在遠(yuǎn)處的彼氏說，和同學(xué)一起來玩？
　　我想了一下，點頭，你呢？
　　我來畫畫的，他指了指背上綠色的畫夾說，我要參加藝術(shù)類考試。說著，把畫夾拿下來打開。
　　你為什么一直不參加同學(xué)聚會？
　　呃？我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稍微想了一下回答，沒有人通知我�！页跞荒晡叶荚谝话嘧x，大概他們已經(jīng)不把我當(dāng)四班的了。
　　哦。他低低應(yīng)了一聲，問，那時候你換班是不是因為……
　　我搶先一步說，申心在一班讀，而且全年級只有一班是重點班，不是嗎？否則的話，我現(xiàn)在也進(jìn)不了市重點。
　　也對。吞吞吐吐的莊逍逸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
　　我回頭看了一眼，彼氏正站在遠(yuǎn)處等我，才剛跑完步的他，從頭頂蒸騰出熱氣，仿佛整個人都被氤氳的白汽包圍。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問莊逍逸，認(rèn)識一個叫林梓晗的老師嗎？教化學(xué)的。然后還把他的長相特點都詳細(xì)形容了一遍。
　　……啊！我想起來了。那是以前來我們學(xué)校實習(xí)的老師。他教一班的，經(jīng)常和教我們班的女老師走在一起，那時候都在傳他們兩個是一對。
　　我也想起來了，初二下半學(xué)期來實習(xí)的那兩個老師。那個時候我們就經(jīng)常拿兩人的關(guān)系來開女老師的玩笑。我和申心一起回家，有時會在走廊里和那個男老師擦肩而過，依稀記得他儒雅的樣子和沉穩(wěn)的語調(diào)。
　　原來這個人就是林老師，所以那個時候在圖書館，他才會向我問起有關(guān)申心的事情，他早就認(rèn)識申心，而申心也一定原本就認(rèn)識這個老師。但是她為什么會討厭他呢？這似乎不是我所能了解的了。
　　莊逍逸已經(jīng)開始畫了，我站在他的身后看了一會兒，想起彼氏還在等我。
　　不打擾你了，我先走了，再見。
　　我轉(zhuǎn)過身，聽見莊逍逸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他好像在說，再見……景煜。

　　我和彼氏最后走著回了寢室，一路上我們幾乎沒有說話。然后將近八點的時候我去了圖書館，一個人坐在閱覽室的角落里，翻開《和風(fēng)景對話》。
　　這是莊逍逸很喜歡的一本書，以前我們幾乎把它當(dāng)成畫冊來看。
　　莊逍逸自己的畫也畫得很好，尤其是風(fēng)景畫。他喜歡描繪若隱若現(xiàn)的校園，我不止一次的在他的速寫本上看到上了淡彩的樹蔭下的長廊。那樣靜謐、優(yōu)雅的建筑物，和現(xiàn)實中的學(xué)校幾乎掛不上鉤。除這以外，他還很喜歡畫漫畫，寥寥幾筆就能勾勒出人的特征，讓人不得不佩服。
　　我是初一的時候和他成為同桌的，花了一年的時間才熟悉彼此。
　　那時候教我們數(shù)學(xué)的是個小老頭，地方支援中央，牙齒參差不起，嘴巴還有點歪，上起課來令人奄奄欲睡，他最反感學(xué)生上課講話，因為一講話就會分散他的注意力，而他的思路一旦被打斷，就很再找回來。莊逍逸說，那是他腦子太遲鈍，反應(yīng)不過來。我倒不好意思說那老師什么，我不是那種思維敏捷的人。
　　事情的起因就是莊逍逸的漫畫，看到他筆下夸張的形象，我忍不住笑出了聲。然后，數(shù)學(xué)老師生氣的走過來，沒收了我手里的畫，當(dāng)他看到畫上自己的尊容后，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我想，他幾十年的修養(yǎng)算是白費(fèi)了。
　　放學(xué)以后，我和莊逍逸被迫留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寫一千五百字的檢討，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變相體罰，因為對于當(dāng)時初二的我們來說，這簡直就是個天文數(shù)字。
　　也不知道莊逍逸使了什么方法，很快的寫完了，我只能在旁邊痛苦的擠牙膏。寫來寫去就這幾句話，班主任說檢討要深刻，我卻不知道這件事情究竟能深刻到哪里。班主任還說要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我就想自己的本質(zhì)一定是不太好的。因為那個時候我其實存了點壞心，很想看看數(shù)學(xué)老師發(fā)現(xiàn)畫時的表情。
　　就這樣痛苦的磨蹭了很久，終于把檢討寫完，放下筆正準(zhǔn)備用力伸個懶腰，卻聽見莊逍逸說：誒，別動！
　　他這么一說我反而轉(zhuǎn)過頭去：干嗎？
　　他沒搭理，埋頭忙了一陣。我湊過頭去，原以為他在做作業(yè)，近看才知道他是在畫畫，空白的作業(yè)本上面畫著一個少年的半身像，微微側(cè)著頭，撐著下巴，若有所思的樣子。
　　都是因為你動，畫壞了。莊逍逸終于抬起頭來說，衣服褶皺變了。
　　啊？真的是畫我？
　　教室里除了我們還有別人嗎？他不屑一顧的說。
　　沒想到你還會畫素描啊，這個可以給我嗎？
　　是速寫。莊逍逸糾正了我，然后把紙頭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給我。等等！他忽然想起什么，把畫收回來，很快的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好好保存啊，以后會值不少錢的。
　　那一天我是真的很高興，進(jìn)入中學(xué)以來第一次有人不是因為申心而注意到我。我天真的想，我和莊逍逸或許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

　　后來，我把《和風(fēng)景對話》借了出來，彼氏看到了有點奇怪的問：你轉(zhuǎn)性啦，我還以為你那本《約翰·克里斯朵夫》會看上三年呢。原準(zhǔn)備給你頒個“長情獎”什么的，沒想到……唉，男人果然都是喜新厭舊的。
　　我說，哪兒的話，師父你也太抬舉我了，我怎么可能和你相提并論呢。而且，你這話要是給她聽見了，我豈不是每天都睡不安穩(wěn)？說著，我指了指放在床頭書。其他幾卷早就還掉了，只有包含《戶內(nèi)》的這一本留下。
　　徒兒！幾日不見你的功力又精進(jìn)不少，人家是梅妻鶴子。你倒是把書當(dāng)老婆了。
　　哪里哪里，我只不過是遵循古訓(xùn)罷了，書中自有顏如玉，古之人不余欺矣。
　　彼氏和我嬉皮笑臉的扯了半天，然后，忽然輕描淡寫的拋來一句話，景煜，你昨天晚上說夢話了。
　　我一下子僵立在那兒，仿佛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來，痛徹心扉的寒。這么久以來我一直害怕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以前不住宿，鎖房門，都是為了避免這恐怖事情的發(fā)生。即使是在寢室里，我也總是用功到深夜，在別人都睡之后才躺下，卻在這時候功虧一簣了，早知道如此我應(yīng)該待在家里的，無論如何都應(yīng)該待在家里的。
　　我裝模作樣的拿杯子喝水，嘴唇卻在碰觸杯子邊緣時不自覺的顫抖。我背過身，故作鎮(zhèn)靜的放下杯子問，我說什么了？
　　彼氏一本正經(jīng)的說，景煜，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懂精靈語啊，《魔戒》看多了吧。
　　呃？和預(yù)想當(dāng)中完全不同的話語讓我詫異的回頭看他。
　　半夜里烏里馬里不知道說的什么，都翻譯給我聽聽吧。
　　我怎么知道！我白他一眼，卻暗暗的長吁了一口氣，忽然瞥到寫字臺上的時鐘。啊，晚自修要開始了，快點走吧。
　　我不去了。
　　就在我抱著東西踏出房門的剎那，聽見彼氏在身后這么說�；剡^頭，發(fā)現(xiàn)彼氏臉上帶著某種奇特的表情。
　　我在走廊里跑著，腦中滿是那奇特的表情，他好象是在笑，眼中卻沒有笑意。那樣的表情我以前看見過，那是高一我剛認(rèn)識他的時候。
　　他向我詢問臉上的傷。
　　我騙他說是摔的。
　　聽見我的回答他沉默了，靜靜的看著我，那種表情十分奇特。他說，景煜，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很熟了。然后他轉(zhuǎn)身離開。

　　我總是在害怕，每次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就忍不住要感到厭惡。我是如此的憎惡著自己，憎惡著攀附在靈魂深處黑色的污垢。所以我一直感到奇怪，像彼氏這樣一個聰明又陽光，具備那種使我的齷齪無所遁形的特質(zhì)的人，為什么我竟然沒有在開始的時候就冷漠的拒絕他。
　　關(guān)于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彼氏了解了多少，可無論怎樣的秘密在他面前似乎總有被看穿的危險。我開始疏遠(yuǎn)彼氏，講些帶刺的話。我心虛，我害怕。
　　和彼氏在一起的時候我變得僵硬，時常可以聽見心悸的聲音。我一邊努力的說服自己彼氏是朋友，另一方面卻還是忍不住要用激烈的話語來防備。
　　越來越多的時候我去閱覽室，幾次放下手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從第八卷開始幸福便遠(yuǎn)離了他們的生活。
　　奧里維結(jié)婚了，然后，理想生活的幻滅，雅葛麗納看到了他的信，全部信心的崩潰。然后，她和情夫私奔了。拋下孩子，拋下丈夫。
　　奧里維叩開大門，他說：克利斯朵夫，救救我！他哭著說：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克利斯朵夫給了他一個擁抱。
　　我想奧里維是個理想主義者，所以他才會如此失望，所以他才需要賽西爾，需要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墒且坏┌l(fā)生了什么，他首先想到卻是克利斯朵夫。
　　愛情在友誼面前顯得如此短暫而蒼白，我反反復(fù)復(fù)的看《戶內(nèi)》，很羨慕那樣的生活。
　　彼氏是我的朋友，是讓我感到安心的所在，但這樣的關(guān)系能夠維持多久？誰也不知道。很多年以前，當(dāng)莊逍逸把畫遞給我的時候，我也以為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結(jié)果還是在莫名其妙中疏遠(yuǎn)了。我不清楚原因，但或許他從一開始便是討厭我的，直到最后也不曾改變，他只是出于禮貌友善的對待我，卻還是不耐煩了。
　　我很懷念那段時光，我們兩個是值日生。打掃完畢后，莊逍逸便拿出了那本畫冊。
　　他說，他很喜歡東山魁夷對于色彩的運(yùn)用。那樣的景色一看就知道是人世間不可能有的，然而卻還是很美。他也很喜歡印象派的畫家，那種柔和的感覺。
　　我對畫沒有什么研究，只能單純的說出好看與否，可是對于這本畫冊卻放不下手。
　　《深秋》、《山峽飛雪》、《光昏》、《霧靄升騰的山中湖》、《月夜櫻花》……那些想忘也忘不掉的名字是通向夢幻國度的鑰匙，我久久的流連其間，險些迷失了自我。
　　教室里很靜，靜得我都可以聽見莊逍逸沉重的呼吸聲，靜得我都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然后，我聽見他說，誒！你的頭發(fā)戳到我的臉啦！
　　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為了看畫，我們已經(jīng)挨得很近了。我往旁邊讓了讓，不好意思的笑了。接著申心來了，毫無表情的看著我們，我想起時間不早了，便和她先回了家。
　　那是我和莊逍逸第一次無比接近，不是身體的距離而是心靈的距離，但也是唯一的一次。

　　現(xiàn)在想來，莊逍逸是突然間開始疏遠(yuǎn)我的，一開始我并不在意，因為他從來都是去其他同學(xué)那里轉(zhuǎn)轉(zhuǎn)，再趁上課之前回來主動找我說上幾句。漸漸的我才發(fā)現(xiàn)他寧可冒著被老師批評的危險，坐在別人的桌子上待到上課，也不愿意回來和我說話。
　　一天下來對話最多不超過十句，還都是借東西、問時間、打招呼之類的。我想大概和我說話真的很累，所以他才會這樣。直到那次體育課上我才明白，他是真心實意的討厭我。
　　我初中的設(shè)施很破，跑道是黑糊糊的煤渣鋪成的。莊逍逸就摔倒在這上面，膝蓋上面漆黑一片，他坐下來，剝掉刺在里面的煤渣，慢慢的我看見有血蜿蜒而下。
　　體育老師對我吼，你！送他去醫(yī)務(wù)室！
　　我架著他橫穿整個操場，一路上都不敢和他說什么話，只能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瞟他，他卻繃著臉，好像很生氣。
　　然后，我聞到了一種香味，夾雜在汗水的味道中，從莊逍逸的衣服上傳來，熟悉的香味，好像是——申心的味道！我疑心是自己錯了，于是停下腳步，對他說，你衣服上的味道……
　　說著便湊過頭去準(zhǔn)備仔細(xì)分辨清楚，莊逍逸卻在突然間用力的把我推開，單是用“用力”形容大概還不夠，反正我被他推出去很遠(yuǎn)，最后跌倒在外圈的跑道上。
　　我想我是被嚇壞了，從小到大我從未被人這么粗暴的對待過。即使是父親也總是和顏悅色的看著我。我當(dāng)慣了空氣男，認(rèn)識我的人或許并不喜歡我，但絕對不會這么做，我想我是真的被討厭了，他是真的非常非常討厭我。
　　他帶著一臉的古怪對我說了什么，說了很多，而我只是呆呆的看他，什么都沒有聽進(jìn)去。然后他自己一瘸一拐的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坐在漆黑的煤渣上。
　　倒下的時候我是用手撐地的，滿手的煤渣，用水沖干凈后就可以看見大大小小的傷口。我用廁所里的肥皂清洗傷口，手掌傳來一陣陣的刺痛。我對自己說，別動不動就掉眼淚，這點痛都忍不了，以后怎么辦？
　　然而淚水最后還是滑下來了，我不知道那個時候為什么會哭，是覺得委屈、冤枉？還是因為被人欺負(fù)了？也有可能只是因為痛罷了，因為我是真的很痛，不僅為手，還為了別的什么。
　　莊逍逸沒有向我道歉，或許是因為沒有機(jī)會了，我們的座位被分開，接著我離開了四班，進(jìn)了年級唯一的重點班。轉(zhuǎn)班是因為申心母親的關(guān)系，她在教育局工作，對我很好，她知道我的家庭情況，對我簡直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
　　大概是為了區(qū)別重點與非重點之分，同是初三兩個班級卻不在一個教學(xué)樓里，知道可以避免見到莊逍逸時，我想我是送了一口氣。這樣對大家都好，不是嗎？
　　許多年以前，莊逍逸對我說了很多，我卻什么都沒有聽進(jìn)去，后來，當(dāng)我偶爾在夢境中重拾這個片斷，卻只有一句令人心驚的：季景煜，你真惡心。
　　他那時的表情也抽象成了一個名為“嫌惡”的詞語。

　　我早就說過，申心是個特立獨行的女孩。老師們對這樣的學(xué)生總是感到既喜歡又無奈，尤其是我們的語文老師，一位和藹的老先生。申心的當(dāng)堂作文的分?jǐn)?shù)總是中不溜球，她說這樣的題目沒意思透了，她寧愿不及格也不肯在這上面多費(fèi)些腦細(xì)胞。我同意她的話，但卻遠(yuǎn)沒有她那么灑脫。季景煜做什么事情都是猶猶豫豫，瞻前顧后的。
　　老先生很喜歡申心，每次給她打分都是經(jīng)過一番掙扎的，既要公平又不能太委屈申心了。他知道這是一個很有才氣的女孩，她的每篇隨筆都能稱之為精品。
　　初三的時候我轉(zhuǎn)來這個班，在此之前，作為申心的“關(guān)系戶”的我已經(jīng)聲名遠(yuǎn)播了。我沒有理睬那些竊竊私語的同學(xué)，決定繼續(xù)當(dāng)我的空氣男。
　　語文課上聽見老先生讀申心的隨筆，其他人早就習(xí)以為常，于我卻是第一次。那篇隨筆以一個桔子的故事開始，不長。
　　從前有一只桔子，一直以來都生活的很自在，她沒有什么過分奢求，除了偶爾會羨慕羨慕蘋果光華的外表。有一天，桔子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變了模樣，她不再是桔子而成了一只蘋果，有光華外表的蘋果。桔子欣喜若狂，所有的桔子都說她漂亮，都羨慕她的外表。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做優(yōu)越感。然而，那只是神惡意的玩笑罷了。當(dāng)桔子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是蘋果”這個事實后，她卻再次恢復(fù)成了桔子，可是，她不再像從前那樣無欲無求逍遙自在了。
　　接下去申心提到了很多別的東西，由于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只依稀記得文字是很漂亮的。而我現(xiàn)在之所以能完整的回憶起那個故事，是因為那天放學(xué)以后，申心在寂靜的小路上突然問我：景煜，你知道桔子怎么樣才能重新快活起來嗎？
　　我搖頭。申心說，那就是忘掉自己變成蘋果的日子，徹底的忘掉。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看她，她卻笑了，聲音里帶著愉快的調(diào)子。
　　她說，這是為你寫的，景煜。

　　整個初三我都很忙碌，忙碌得無暇顧及其他。我想要進(jìn)入市重點高中，我想要在三年后考入一所名牌大學(xué)。所以我很拼命的讀書，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莊逍逸的樣子偶爾會在腦海中閃現(xiàn)，他正帶著一臉的古怪說話，我看到他的口形在動，卻什么都沒有聽進(jìn)去。
　　然后，六月過去，然后，我終于如愿以償。高中一年級的那個秋天，我第一次來到圖書館，看到了《約翰·克里斯朵夫》。這是唯一一本莊逍逸讀過而我沒有讀過的書，總算讓他在我面前挽回了一點面子，在閱讀這方面我們之間的差距是顯而易見的，他有許多的朋友，自然不像我余下那么多的時間只能用來讀書。
　　這套書是一個女孩推薦的，在她轉(zhuǎn)校之前一直都是莊逍逸的同桌。文靜的女孩子，頭發(fā)齊肩，白凈的像個娃娃。下課的時候一個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從課桌下面抽出書來看，仿佛教室里的喧鬧和她完全無關(guān)似的。莊逍逸覺得他們不像一個世界里的人，后來為了和她搭話才花了整個星期攻克了這套書。
　　其實我猜想得出他是如何囫圇吞棗的看完的，但優(yōu)勢在于他畢竟看過。
　　于是我也讀了，一點一點的讀，細(xì)細(xì)的讀，陸陸續(xù)續(xù)的讀到了高三。

　　很久沒有提到彼氏了，我想我是在故意疏遠(yuǎn)他，刻意的和他保持距離，而他整個冬天也因為那個高一女生的事情，有點自顧不暇。那女生每天都來找他，寫信給他，彼氏卻懶得回，推說自己很忙，于是她改變了方法，開始每天陪他吃中飯。
　　沒有彼氏拖我出去吃飯，我整個冬天最起碼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寢室里吃泡面加火腿腸的，這樣倒也逍遙自在。
　　第二年開春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兩個人已經(jīng)散了。那女生說彼氏不在乎她，發(fā)了小姐脾氣，最后居然還找了個男生來氣他，而當(dāng)彼氏真的不要她了，她又哭著要他回心轉(zhuǎn)意。
　　室友說，這就是女人的口是心非。趁現(xiàn)在有活生生的例子，學(xué)著點，以后就不愁了。
　　之后彼氏迷戀上了抄機(jī)，反正歷史班空閑多，他的基礎(chǔ)又好，就經(jīng)常泡在網(wǎng)吧里。

　　音樂教室在老教學(xué)樓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棄不用了，朝向和其他教室不同，窗的位置開得很怪。從那窗戶看出去，便是一棵紅楓。那棵紅楓也只有在這個教室才能看到全貌，我喜歡夕陽下的這棵樹，層層疊疊的葉片閃著光，似乎是一曲光的大合唱。
　　我很久沒有去過那里，一方面是因為忙碌，一方面是因為近來流行的那個鬼怪傳說。
　　音樂教室的大門被關(guān)上了，雖然沒有鎖，但是那斑駁、粗糙的把手卻令人害怕，那一地剝落的紅漆也仿佛永遠(yuǎn)清掃不干凈，無論阿姨們怎么打掃，每天黃昏還是會出現(xiàn)。
　　有人在黃昏的時候偶然經(jīng)過，聽見從里面?zhèn)鱽砥婀值穆曇�，似乎是女孩在哭泣，然而在哭聲中還夾雜著細(xì)細(xì)的低語，好像是些“我很難過”“很痛苦”之類的話，如同夢囈般含糊不清，令人不寒而栗。
　　那天我其實沒想到音樂教室去，只是在樓梯的拐角不經(jīng)意瞥見一個女生，她站在音樂教室的門前，門可能開了，她可能看到了什么，但從我的角度看不見，我朝著她走過去，她卻突然一把把門合上，然后轉(zhuǎn)過頭臉色蒼白的看著我。
　　我被她看得心里發(fā)怵，她說，季景煜，我們走吧，天要黑了。
　　我這才想起她是歷史班的同學(xué)。那個時候我和她一起走了，我想她一定是看見什么了，但她不想讓我知道。如果是彼氏他一定會開門看看，但我習(xí)慣于放棄，我沒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

　　學(xué)校宿舍里三天兩頭的停電，那天估計又是哪個寢室用電不當(dāng)，把保險絲燒斷了。我們借著應(yīng)急燈的光和打火機(jī)的光紛紛點起蠟燭，有個室友特別喜歡鬼怪的故事，這下算是給他逮著機(jī)會了，他在自己面前放了一支蠟燭，開始講學(xué)校的那個傳說。
　　幾十年前有個女孩和學(xué)校年輕的音樂老師相戀，兩個人時常到那個音樂教室里相會。后來，女孩懷孕了。這時候音樂老師卻接到了調(diào)令，可以回北京繼續(xù)他的遠(yuǎn)大前程。女孩未婚先孕，她哭著求他和自己結(jié)婚，然而音樂老師卻拋下了她，回到了北京。從此那個女孩也失蹤了。
　　有人說，她從學(xué)校樓頂跳了下來，也有人說，她威脅老師要把事情說出去，所以被他殺死了。無論是什么結(jié)局，有一點是共同的，女孩的血染紅了那棵樹，她的靈魂盤踞在那里，一直不肯離去。所以，才會有黃昏時候的哭聲，女孩是真的很喜歡那個老師，所以當(dāng)他拋棄了自己時，才會那么痛苦。
　　燭光在晃動，室友的臉看上去顯得異常興奮。他說，季景煜，你知道那是什么樹嗎？
　　我說，不是楓樹嗎？
　　室友神秘的笑了，錯了，那是槭樹。
　　悲戚的樹，悲戚的傳說。我想起申心的母親，不知道她當(dāng)年是否也經(jīng)歷過這么驚心動魄的事情。
　　正這么想著，下一秒，日光燈亮了，我看見彼氏正交抱著雙臂頗有些不滿的看著那個室友。彼氏說，你無聊啊，當(dāng)心嚇得他晚上亂說夢話，我們大家都不得清靜。
　　室友說，玩玩唄，你不覺得這個故事很不錯啊？
　　彼氏想了一會兒，點點頭，比上次那個廁所間的好，終于進(jìn)步了。
　　我看著室友，別告訴我那故事是你編的？
　　室友說，你不覺得我很有天賦嗎？
　　彼氏笑了，你還當(dāng)真了啊，傻不傻啊你。
　　我當(dāng)時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然而腦中揮之不去的卻是那個女生的樣子，她站在音樂教室前面，臉色蒼白，如同見鬼。

　　學(xué)校的傳言終于傳入了老師們的耳朵里，于是那扇門上便添了一把鐵鎖。從此以后，再也沒有聽見什么奇怪的聲音，這個校園怪誕也就此落下了帷幕。
　　高三時我把分?jǐn)?shù)看得簡直比生命還重要，后來彼氏說幫我復(fù)習(xí)我就一口答應(yīng)下來了。我覺得那個時候大家都特別勢利，最好能和比自己好的學(xué)生在一起復(fù)習(xí)功課，連我自己也不例外，我明明是想疏遠(yuǎn)他的，但又舍不得放棄這么好的機(jī)會。彼氏倒是個例外，很多時候他會給我一種錯覺，仿佛我們還在高一高二，而不是在距離黑色七月只有最后兩個月的時候。
　　什么味道！彼氏的鼻子突然湊近我的手臂猛嗅了一陣。
　　風(fēng)油精，我白了他一眼，這都聞不出來你可以去五官科掛號了！
　　他用食指蹭了蹭鼻子，露出陽光般的笑容，怪味道。
　　不喜歡就別湊這么近，回自己位置好好坐去！我順手抄起一本參考書拍在他的胸口，連人帶書的把他按回了對面的座位。
　　是啊是啊，他點著頭，還是離遠(yuǎn)些好，免得惹味上身，人家美眉要哭泣的。
　　我不睬他，繼續(xù)做面前的參考書。彼氏已經(jīng)做完了，正無聊著呢。他好不容易安靜了一會兒，又突然扒過我放在旁邊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假模假樣的低頭嗅了一陣，其認(rèn)真程度可以和經(jīng)常取名“旺財”的某種生物相媲美。
　　可憐的書也有味兒了，你到底看了幾遍啊！他說，從我高一認(rèn)識你開始你就在看，現(xiàn)在你都高中三年級了，又不是小學(xué)三年級，怎么會看得那么慢！
　　師父大人，你管得還真寬�。�
　　那是當(dāng)然，我寶貝徒弟的事兒嘛！他瞇起眼睛嬉笑，看到你這么有出息，為師真是死也瞑目啦！說著，抹了一陣干淚。
　　好了好了，別抹汗了！我不耐煩的對他說，繼續(xù)做我的習(xí)題。
　　其實我早就看完了《約翰·克里斯朵夫》，但依然只知道故事梗概。奧里維是要死掉的，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然而我并不想看見他死去。
　　“他突然之間聽見房門開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使他不馬上掉過頭去。他覺得有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便轉(zhuǎn)過身子，看見奧里維微微笑著。他并不驚奇，只是說：
　　‘啊！你終于來了！’
　　只有一剎那功夫，幻景就消滅了…… ”
　　每次看到這里，我都會把書重新翻回折角的那一頁，在那里，年輕的克利斯朵夫遇見了奧里維，生命中一段難得的安逸的時光即將開始。
　　我將他們定格在那里，永遠(yuǎn)的定格在那里。
　　這本書真的那么好看嗎？彼氏這次的口氣很認(rèn)真，他翻開書，從我折角的地方看起，還讀出了聲。我想提醒他，這樣的習(xí)慣很不好，既會影響他閱讀的速度，也會攪亂我解題的思路，可又后來覺得，聽他讀讀也無妨。
　　克利斯朵夫看到奧里維的第一眼，就從他的眼睛里看了某種熟悉的東西，另一個人靈魂的延續(xù)。然而，奧里維并不是安多納德的替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克利斯朵夫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就連葛拉齊亞也不能與之相匹敵。
　　正在我這么想的時候，彼氏突然停下來，你不覺得這樣的描寫簡直就像一見鐘情嗎？
　　他的話讓我呆了一下，我想我的笑容是凝結(jié)在臉上了。轟的一聲，有什么東西在我的腦子里炸開，冰涼的感覺從指尖開始，直到每個神經(jīng)末梢。
　　這是羅曼·羅蘭寫的東西，只有你會想得這么骯臟吧！
　　現(xiàn)在，彼氏的笑容也沒有了，他看著我，表情嚴(yán)肅。
　　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居然用“骯臟”這么激烈的詞。景煜，我覺得你有點怪。
　　我瞪大眼睛盯著他，看上去似乎怒不可遏，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我在害怕。
　　以前你的感覺那么柔和，現(xiàn)在卻好像刺猬一樣，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他想了想，忽然說，是因為我聽見你說夢話了嗎？
　　我的臉色大概是慘白的。我咬著牙，一字一字的問他，你·到·底·聽·見·什·么·了？
　　莊逍逸，還有，媽媽。彼氏說，莊逍逸就是上次碰到的那個人吧，他是不是欺負(fù)過你，那時候你好像有點怕他。是不是發(fā)生過什么？還有你媽媽——
　　彼氏突然住口了，因為我站了起來，把手放在桌下，刻意的隱藏起顫抖的指尖。
　　你終于還是問了。我看著彼氏的眼睛，熟悉的雙眸中閃過一絲訝異。他大概已經(jīng)徹徹底底的忘記了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話。
　　高二的時候，彼氏對我說，等哪天你受不了我了就趕快逃走！我絕對不會刨根問底為難你的。那個時候，我是真的激動了很久。我以為我終于遇見了一個可以自由交往，可以毫無顧忌的交談的人，我不用擔(dān)心在知道別人事情的同時用自己難堪的過往交換。
　　然而我錯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只付出不求回報的人，正如天下沒有免費(fèi)的午餐一樣。
　　失望漸漸蓋過了恐懼，我表情平靜的收起書，朝他揮揮手走出了自修室。
　　我想我真的是個傻瓜，不希望看到奧里維死掉就不再繼續(xù)看下去，我以為和彼氏保持距離，疏遠(yuǎn)他，那么就可以永遠(yuǎn)停留在我心中理想的狀態(tài)，彼氏也不會觸及我的隱秘。殊不知，人和人的關(guān)系永遠(yuǎn)是沒有辦法定格的，尤其是像彼氏這樣充滿好奇心又聰明的人，如同我身邊一顆隨時會毀滅我的世界的炸彈。
　　我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終于走到了盡頭。

　　突然之間，我很想見申心。進(jìn)入高三以后，我們很少見面了。我回了家，給她掛了電話，沒有人接。其實我早就從窗口看見她的房間沒有亮燈，卻還是固執(zhí)的撥著號碼。
　　終于聽到她的聲音時，已經(jīng)很晚了。我和她有搭沒搭的聊著，她沒有問我突然打電話的原因，我也不問她為什么這么晚才到家。這是我們的默契。
　　接下去，是一段時間的沉默。最后，申心開口了：
　　景煜，你想說就說，想哭就哭吧。
　　我想，我能說什么呢？說我脆弱的連問個問題都不行嗎？說我渾身上下盡是見不得人的秘密？說我跟那女人一樣因為彼氏的一句話就歇斯底里？
　　申心說，我給你唱首歌得了，然后她就自顧自的哼唱起來，是John·Lennon的Imagine。
　　我終于開口，申心，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走了一大圈，突然間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原地。你這兒還有我的地方嗎？
　　申心大概笑了，聲音里帶著愉快的調(diào)子，這話我說才對，景煜。

　　我和申心又開始了以往的生活。彼氏第二天來找過我，向我道歉，請求我的原諒。我告訴他他沒有做錯什么，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化學(xué)班和歷史班不在一個樓層，可是無論多晚，我們都會等待彼此。申心也住進(jìn)了寢室，在五月份的時候，這件事情顯然不合規(guī)矩，因為六月我們就要畢業(yè)了。依然是自修室的那個位置，依然是Lennon的歌，申心明明坐在我的旁邊，可是我卻覺得空蕩蕩的。后來我想起來了，那是彼氏的位置，對面的那張椅子應(yīng)該是屬于彼氏的。
　　初三的時候申心為我寫了一個故事，桔子的故事，她告訴我，如果桔子要重新快活起來，那就只有忘掉自己變成蘋果的日子，徹底的忘掉。
　　和彼氏在一起的日子很輕松，快樂得險些讓我以為季景煜從來就是這樣的，但我不是。時間到了，蘋果就會變回桔子，季景煜也會變回空氣男。
　　彼氏經(jīng)常遠(yuǎn)遠(yuǎn)的站在那里，默默注視著我和申心。除了最初請求我原諒的那一次，他再也沒有和我提過那次不愉快。

　　申心對我說，景煜，我們出國吧。去一個沒有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
　　我說，中國不行嗎？
　　申心搖搖頭，說，或許有哪天，你就會碰到這樣一個人，他可以鉆到你的肚子里去，聽你心里的聲音。在外國，別人聽不懂你的中國話。
　　我笑了，有這種可愛想法的申心是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我說，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日本�！瓕δ銇碚f，到那個國家太危險了。
　　你把我想得太純潔了。申心說。
　　不，我說，你就是純潔的。
　　申心把頭靠在我的脖子上，我聽見她輕輕的嘆息聲，她說，景煜，別忘了我的百合花。

　　申心有自己的秘密，除了這個秘密，我可以說是了解她的。我有時候想，或許以后會和申心結(jié)婚，雖然我們之間并沒有愛情，但我們卻是同棲的生物，是支撐彼此的力量。
　　我站在學(xué)校小賣部里，看著貨柜上的罐裝飲料，彼氏的身影很自然的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大概是春天，我正低著頭找自己常喝的烏龍茶，彼氏站在旁邊，突然說，景煜，別駝著背，挺直了看上去才有自信。
　　我只能拿起烏龍茶，站直身體，用懶懶的語調(diào)回答，這樣可以了吧。
　　視平線幾乎和彼氏一般高了。我看著彼氏的眼睛，覺得他眼中的優(yōu)越感正在一點一點的流失，最后他終于忍不住了，伸手把我夾在胳膊底下，讓我硬生生的矮了他一大截。他那時候還和我鬼扯什么，稍稍駝背很吸引女生的。
　　真這么好的話，他自己為什么不做？我心想，八成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什么都比我強(qiáng)。不過，我這么說似乎有點過分了，因為彼氏并不是一個高舉臨下的人。
　　坐在小賣部的椅子上我打開一罐可樂，拉環(huán)拿在手里，手卻騰在空中。這已經(jīng)成了身體的習(xí)慣，彼氏三年以來一直都在收集，每次拉環(huán)都是給他的。正在我考慮著以后要換瓶裝買比較合算的時候，一個聲音從上方響起。
　　同學(xué)，那個可以給我嗎？
　　我抬起頭，看見了彼氏的臉。

　　現(xiàn)在是六月了，再過幾天就是畢業(yè)典禮。我和彼氏將近一個月沒有說話，我想如果不說，以后就再也沒有機(jī)會了。
　　我問，你那個網(wǎng)友的手術(shù)成功了嗎？
　　彼氏在對面坐下來，低頭望著桌面，有點黯然的笑了笑，她死了。
　　死了？我茫然的想，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啊。
　　然后，我問彼氏，為什么還要繼續(xù)收集拉環(huán)？
　　我有了一個新的愿望。彼氏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他說，景煜，回來吧！

　　彼氏說著向我伸出手，一如在那片血色黃昏中的樣子。
　　我定定的望著他，心思卻飄得很遠(yuǎn)，記憶的片斷如同潮水般涌入。在那些日日夜夜里，一起喝酒聊天，他向我吹噓追求女生的技巧；他教我籃球，他的骨折，腳上厚厚的石膏；我架著他往返于宿舍和教學(xué)樓，心里狠狠的罵他；第一次抽煙，他被嚇壞的樣子；他的笑容，他的眼睛，他把拉環(huán)放進(jìn)口袋的動作；去年的生日，教堂下的斜陽，他站在厚重的云層下，笑容隱沒在暗紫的夜色里……太多太多的片斷，多得我理不清頭緒。
　　高中一年級的某個秋日里，彼氏對季景煜說。
　　景煜，別獨行俠似的，這樣太孤單了，一起來吧。
　　他坐在紅色的滅火箱上，背后是高大的玻璃窗，窗外是哥特式的教堂，尖而長的頂刺破紅日，整個世界沉浸在一片如血的潮紅中。
　　好。當(dāng)時的季景煜這么回答。
　　這個聲音久久的在我的腦海中回響，我突然有了一種沖動，很想握住彼氏的手，很想回到過去的時光。
　　有一手輕輕按上我的肩，我轉(zhuǎn)過頭，申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了，她看著彼氏，一字一字的說，交易早就結(jié)束了，請你不要再打擾我們。
　　彼氏卻看著我，原諒我，景煜，回來吧。
　　過了很久，我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淡淡的響起，你并沒有做錯什么。

　　申心把頭靠在我的脖子上，我們坐在我的床上，姿勢看起來很是曖昧。她說，我以為你會原諒他的，原諒他，對你們都有好處。
　　我說，他并沒有做錯什么，只是我自己太天真，以為找到一個烏托邦，其實那只是個幻影。
　　一個人做錯了一次就沒救了嗎？
　　我回答，那倒不是，但如果白色的紙滴上了墨汁，你就不可能對黑點視而不見。那會成為心結(jié)的。
　　申心輕輕的嘆息著，景煜，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現(xiàn)實浪漫主義者。你活得像個貴族，不愿意看到一點污垢，你受不了骯臟的東西。別折磨自己了，這世界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干凈。然后，她突然說，我們以后結(jié)婚吧。
　　我沒有經(jīng)過大腦思考，如同反射一般說，好。
　　她笑了，整張臉仿佛煥發(fā)出異彩，我知道你會原諒我的，無論我做了什么，你都不會嫌棄我的。她說著吻上我的唇，她說，景煜，抱我吧。
　　我驚慌得像只兔子，甩開她的手，難以置信的看著申心。申心突然間似乎也懵了，手還停留在空中，她看我的目光變得十分古怪，好像能夠洞穿我的心，窺探到所有的秘密，那目光看得我心里直發(fā)怵。
　　我一路跑了出去，不敢再回頭看她。一開始的時候是震驚，我沒有想到對待男生如此冷淡的申心，純潔到被人懷疑有潔癖的申心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而對象竟然是那個滿是污垢的齷齪的季景煜，惡心的季景煜。
　　一直以來申心都在問同樣的問題：喜歡我嗎？
　　我總是回答她，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申心和我絕對不是戀人，我們應(yīng)該只是共棲的，怎么可以涉及那樣的事情。
　　如果說開始只是震驚，那么后來申心的目光卻讓我感到十足的恐懼。我害怕的事情接二連三的發(fā)生，先是彼氏，再是申心，他們已經(jīng)在隱約中洞悉了我的秘密，洞悉了我的齷齪。
　　剎那間仿佛所有的人都對我冷笑，我被異樣的目光傷得體無完膚。申心說，景煜，你這兒是我最后能待的地方了，不管發(fā)生什么，別嫌棄我。
　　而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我倉皇失措的跑著，腦中一片空白。我沒有目的地，自己從哪兒來？要到哪里去？

　　很多年以后安筱楠對我說，季景煜，你總是害怕別人接近你，硬要別人陪你玩那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游戲，其實，你誰都不愛，這個世界上你只在乎你自己吧。
　　聽到這個總是柔軟如水的小家碧玉第一次說出這么激烈的話，我才知道，原來自己既不是奧里維，也成不了克利斯朵夫，我大概永遠(yuǎn)也無法像他們那樣接受別人，永遠(yuǎn)也無法為別人付出。
　　我是個有病的人。自虐的人。喜歡一次次的舔舐傷口，喜歡疼惜自己勝過喜歡一切的人。我是如此的喜歡自己，所以才更加無法忍受一點點的污穢。
　　可是，白色的紙上已經(jīng)滴下了墨汁，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用嫌惡的表情對我說，季景煜，你真惡心。
　　所以，每當(dāng)我有些不切實際的期望時，也學(xué)會了在鏡子前面，用同樣嫌惡的表情對自己說，季景煜，你真惡心。

　　我回到家里的時候申心已經(jīng)回去了，再見她是在學(xué)校的走廊里，我下意識的想要避開她，她卻只是看著我，對我笑了。眼睛空空的。
　　戰(zhàn)栗的感覺從這個空洞的眼神開始。申心的眼神像一個謎，一個我或許永遠(yuǎn)也無法猜透的謎。用夢囈似的支離破碎的語言和符號拼湊而成，在我心中劃出一道傷口，流淌出隱藏在背后齷齪的黑色血液。
　　景煜，她突然開口，我的md壞了，把你的walkman借給我吧。
　　她想要的其實是walkman里的磁帶，這是我們以前從md上轉(zhuǎn)錄的Lennon的曲子。我跑回教室拿了給她，申心接過來，笑著說了聲，謝謝。
　　我朝她擺擺手，轉(zhuǎn)過身，聽見她淡淡的話語傳過來，景煜，再見。
　　現(xiàn)在想來，這是我和申心的最后一次對話。
　　第二天清晨，門房間的阿伯發(fā)現(xiàn)了她，她的臉色蒼白，唇邊卻帶著微笑。他們告訴我她半夜里從教學(xué)樓的樓頂跳下，鮮血染紅了那棵槭樹。

　　申心站在深青色的天空下，張開雙臂，她回頭，笑容艷麗得令人暈眩。申心說，景煜，我們走吧，去一個沒有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自由自在的，不用再顧忌什么了。
　　我點點頭，好。
　　然后，她就投入夜的懷抱，她的身體閃著光，仿佛一只絕美的蝶，在夜空中拖曳出一道優(yōu)雅的弧。
　　她的唇邊噙著笑，平靜的溫和的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申心才會有的笑容。原來，不知什么時候，我們已經(jīng)把快樂失掉了。
　　我很想跟著她一起墜落，手卻被什么人抓住了，回過頭，我看見了那雙在黑暗中閃爍光芒的眼睛。
　　彼氏說，景煜，別獨行俠似的，這樣太孤單了，一起來吧。
　　彼氏說，不好意思，但我比較喜歡這個姿勢。
　　彼氏說，景煜，回來吧。
　　我睜開眼睛，“轟”的一聲，光線如同開閘后的洪水般涌入，刺得眼睛生疼生疼的。父親坐在白色的病床邊看著我，他說，景煜，都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21日是我們畢業(yè)的日子，申心的時間卻永遠(yuǎn)定格在6月6日凌晨3點，第二天下午是她的追悼會，同學(xué)們都去了，一片鬼哭神嚎，我卻只是站在大廳的角落里，沒有一點感覺�？吹焦撞睦锬菑埍豢p合過的蒼白的臉時，我茫然的想著，這是申心嗎？申心怎么可能是這副鬼樣子？
　　然后我很不爭氣的被人抬了回去，他們說我太激動太難過，所以暈倒在玻璃罩子上，我想這不是事實，我只是覺得很無力很疲憊，棺材要被推走的時候，大家都過去送她，申心的母親更是死拽著不肯放手，我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過去送送，雖然我從心底根本就不想承認(rèn)那是申心，棺材周圍圍了太多的人，有很激動的男生硬要擠過去看她，現(xiàn)場一片混亂。我就在這樣的混亂當(dāng)中被人絆倒，頭重重的敲在有機(jī)玻璃上，暈了過去。
　　所有在場的人都被我嚇壞了，他們以為我是故意撞上去的，他們以為我要殉情。父親更是驚恐，自我從病床上醒來就寸步不離，生怕兒子做出什么傻事情來。
　　申心和我的事情大家是知道的，即便我們之間從沒有過任何親密的舉動，但像她這種冷淡的人會和我若即若離的保持這么多年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讓人不能不懷疑了。所以，他們做出“我會殉情”的推斷合情合理，然而我和申心畢竟是不同的，我遠(yuǎn)沒有她那么灑脫。
　　季景煜做什么事情都是猶猶豫豫，瞻前顧后的。
　　我在醫(yī)院的急救病床上躺了幾個鐘頭，做了一場短短的夢。
　　然后，我告訴父親撞傷頭的真相，父親始終將信將疑。直到我告訴他，我要趕快回學(xué)校，趁老師下班之前把志愿表交掉，父親才終于露出放心的表情。
　　景煜，都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父親說，無論如何你要明白，對自己來說什么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不要隨意荒廢自己的學(xué)業(yè)，高考要到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父親是個現(xiàn)實的人，在那儒雅的教書先生般的外表下，我感覺到了商人的市儈。然而，他是對的，申心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漸漸的這轟動一時的慘事會淪為好事者茶余飯后的談資，他們會一邊嘆息著申心花一般的年齡，一邊暗地里想這孩子八成腦子有問題。
　　我無法責(zé)怪說出這種話來的父親，正相反，或許我應(yīng)該感謝他的口下留情。至少他沒有說出什么“申心死了就少個人和你在高考里競爭”之類的話來。
　　6月7日，在距離高考整整一個月的時候，我剪短頭發(fā)，配上眼鏡，如同積蓄了太多力量的機(jī)器，沒日沒夜發(fā)瘋似的讀書。我要把所有的知識都記在腦子里，把所有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擠出去，我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名牌大學(xué)！

　　六月的天氣有一種黏膩的無力感，我在這樣的午后定定的望著窗外。天空陰沉沉的，或許會下一場大雨。以前，我總是很天真的盼望雨的到來，希望他們可以沖刷去塵世間的骯臟與污垢。
　　盡管六個風(fēng)扇開足了馬力，教室里還是沉浸在一片混沌的熱浪中。我覺得好像快要窒息了，無法思考任何題目。
　　季景煜，你沒事吧？
　　自修課的時候不知誰這么問了一句，我點頭，那人還是不放心的又加上了一句，不舒服就先回去好了，我?guī)湍阏埣佟?br>　　我知道這個下午自己算是荒廢掉了，于是，拎起書包走出了教室，走廊里很安靜，現(xiàn)在是上課的時候，能這樣游蕩的異類在這個硝煙彌漫的年級里，大概就只有我一個了。在樓梯口迎面走來了英語老師，她看著我，遲疑了片刻：季景煜，你走了？
　　我定定的看著她，沒有回答。她走過來，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然后就離開了。
　　英語老師也好，剛才的某人也好，只要是了解那件事情始末的人，都在試圖以他們的方式安撫我的心，然而在這樣混沌黏稠的下午，我卻茫然了，仿佛一切無所謂了。
　　我在街道上漫無目的的走，路過花店的時候，瞥見門口的水桶里潔白的一片。直到走過去很久，我才想起來，那是百合。
　　景煜，明年我過生日，你準(zhǔn)備送什么呢？
　　不知道，還沒有想過。
　　那就送花吧。只是千萬不要送玫瑰，我家的垃圾箱已經(jīng)塞滿了。
　　那你喜歡什么花？
　　百合。潔白的那種。
　　今天是６月１１日，距離追悼會已經(jīng)三天了，我本該在這樣的日子里送花給她的。
　　幾個月前，申心把頭靠在季景煜的脖子上，他聽見她輕輕的嘆息聲，她說，景煜，別忘了我的百合花。
　　但我還是忘記了，或者說我是故意忘記的，我在等待奇跡的出現(xiàn)，等待申心突然跑出來拍我一下或者從后面蒙住我的眼睛，不滿的說，景煜，我的花呢？
　　然后我故做驚恐的問，申心，你不是死了嗎？
　　她卻得意的笑了，你忘了嗎？我說過我要當(dāng)騙子手的，這下所有人都被我耍到了吧。
　　我笑了，為自己的不切實際，為自己的自欺欺人。游蕩了很久終于還是回到學(xué)校，坐在圖書館的樓頂，茫然的望著陰沉的天空。
　　申心直到最后也沒有出現(xiàn)，申心是真的死了。

　　死了，那究竟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啊……彼氏告訴我他的網(wǎng)友死了的時候，我也這么問過自己。
　　我覺得好像陷入了某種輪回的夢境當(dāng)中，迷離的色彩在嶙峋怪狀的事物間游離，以無法用邏輯分析的突兀的方式互相聯(lián)系在一起。
　　然后，現(xiàn)實當(dāng)中尖利的色彩刺穿了恍恍惚惚的夢，突然之間，才意識到“死亡”的含義所在。
　　——突然得好像可以聽見爆炸的聲音一樣，那也許就是所謂的“如夢方醒”吧。
　　申心死了，申心已經(jīng)死了。
　　最初只是字面的解釋，一種介于存在與消亡之間的狀態(tài)罷了。
　　申心是誰呢？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呢？
　　這么慢慢的想起來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這么多這么多關(guān)于她的記憶，然而所有的記憶在那一刻突然又變得模糊而不真實了。
　　……她是這樣笑的嗎？她是這么說話的嗎？她是這么望著自己的嗎？她是這么……她是這么……的嗎？……
　　不知道，答案已經(jīng)沒有了，隨著那個人的離去，一切都將湮滅在記憶之中。
　　那個時候，申心從樓頂墜落的時候，我在干什么呢？
　　睡覺吧，斷斷續(xù)續(xù)的做第二天記不起來的夢，和平時一樣的普通，可是，為什么申心會死呢？為什么會選在那一天？
　　她還沒有收到我的百合啊！
　　——為什么申心會死�。�！

　　我沒有見到申心跳樓的現(xiàn)場，槭樹附近的血漬早就被水沖刷干凈了。追悼會的那個下午，我躺在急救病床上，做了一個短短的夢。
　　申心站在深青色的天空下，張開雙臂，投入夜的懷抱，她的身體閃著光，仿佛一只絕美的蝶，在夜空中拖曳出一道優(yōu)雅的弧。
　　我走到鐵絲網(wǎng)旁邊往下看，下面是黑色的深淵，那深淵仿佛在向我招手，泛出妖治的漩渦。申心就是受了這樣的蠱惑嗎？我刻意的忽略上面“禁止攀爬”的字樣，開始一點一點爬了上去。
　　突然之間，有一股力量拉住我的后領(lǐng)，把我硬生生拽了回去。我倒在樓頂?shù)乃嗟厣�，背撞得很痛。彼氏在我耳邊吼，整個腦袋震得嗡嗡作響。
　　他說，你還真當(dāng)自己是羅密歐�。∷懒松晷倪�不夠，傻瓜啊你！��！
　　然后我聽見他開始罵臟話，比我過去三年聽到的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還多。我只好說，我沒想死。還特地把追悼會上的誤會解釋了一遍，他才終于住口了。
　　景煜，你想說就說，想哭就哭吧。彼氏恢復(fù)了平常的語調(diào)。
　　我覺著這話耳熟，后來才想起來，原來申心也這么對我說過。然而，我只是坐在那里，靜靜的坐著。
　　彼氏說，誒，開始下雨了，快走吧。
　　他伸手拉我，我卻坐著沒有動，然后，他也坐下來，坐在旁邊，把我的頭夾在胳膊下面。他坐得很直，我卻疲憊不堪，我的頭頂用力的抵在他的胸口上，仿佛一頭垂死掙扎的斗牛。
　　得到申心自殺的消息時，第二天的追悼會時，我都沒有哭。季景煜活了十八年了，最起碼有十年沒有在別人面前哭過，我總是偷偷的躲進(jìn)廁所，或者鉆進(jìn)被子里，四下里是無邊的沉寂，臉上卻濕了。
　　我是母親的兒子，該遺傳不該遺傳的我都有了，我深知自己歇斯底里的本質(zhì)。
　　然而那一天，借著滂沱大雨，我卻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場。我死命的頂著彼氏，試圖宣泄力氣一般宣泄苦悶。彼氏什么也沒有說，他只是坐在那里，表情模糊在雨中。
　　我聽見他說，景煜，回來吧。

　　雨下的很大，堪稱暴雨，雨點噼噼啪啪的敲打著，仿佛要將世間的一切聲響都吞噬掉。彼氏的聲音卻有如天籟般，絕世而獨立，清晰的烙印在我的心底。后來，雨停了，我疲倦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彼氏似乎也累了，不再用力夾住我，只是輕輕的把胳膊掛在我的脖子上。
　　我們像兩只落湯雞似的回到寢室，立刻引來室友的一陣狂笑。我在持續(xù)不斷的笑聲中尷尬的擦干身體，換好衣服，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室友的笑容里已經(jīng)染上了濃濃的愁緒。
　　你們兩個真是一對活寶。他說，以后大概很難再看到這樣的人了。
　　然后，大家都不再說話。我心里清楚，畢業(yè)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我們將會各奔東西。
　　熄燈以后，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耳畔是床鋪吱吱呀呀的聲響，等我發(fā)現(xiàn)有人爬上來時，彼氏已經(jīng)在我旁邊躺下了。他的眼睛在黑暗當(dāng)中閃著光，一如最初見到的那樣，他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靜靜的看著我。
　　我們對峙了很久，最后，有人做出了讓步。
　　我對彼氏說，幫我復(fù)習(xí)吧！

　　我們大概算是和解了，因為失去了申心的緣故，我越發(fā)想要保住彼氏，想要保住可以讓我歇口氣的凈土。彼氏很認(rèn)真的履行職責(zé)，幫我講解習(xí)題。但偶爾也會故意說些氣人的話，全當(dāng)調(diào)劑，這是他一貫的作風(fēng)，讓人哭笑不得。
　　這樣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然而我心里清楚，我們有了一個禁忌，彼此都小心翼翼不敢觸碰——那便是申心的事情。我對自己說，不要再想了，高考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申心為什么要死？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疑問，所有人都在試圖探究。
　　是學(xué)習(xí)壓力太大嗎？是精神出問題了嗎？是失戀受打擊了嗎？是做了什么不可饒恕的事嗎？……各種猜測紛至沓來，直到有一天，申心的母親抱著骨灰盒，如同行尸走肉般駭人的來到學(xué)校。
　　她跑進(jìn)教師辦公室，瞪著仇恨的眼睛問，誰是林梓晗！
　　你好，我就是�；瘜W(xué)老師溫和的從辦公桌上抬起身，有些疑惑的望著她。請問，你找我——
　　申心的母親突然沖上去，抓住他的衣領(lǐng)，歇斯底里的尖叫，是你殺死她的，你這殺人犯！把女兒還給我！把申心還給我！
　　辦公室里一片混亂，后來終于分開兩人時，申心的母親披頭散發(fā)的像個瘋子，而化學(xué)老師的臉上手上也滿是血痕。
　　這件事情后來由經(jīng)驗豐富的老校長負(fù)責(zé)調(diào)解，寬大的會客室里，老校長坐在中間的真皮沙發(fā)里，左邊是申心的父母，右邊是林老師。我和另一個女孩坐在后面一排的椅子上，那個女孩也是我們班的�？烧嬲刮覍λ粲杏∠�，卻是在那個詭異的黃昏里。
　　那時，她站在音樂教室前面，臉色蒼白，如同見鬼。
　　校長面前的長桌上放著一個骨灰盒，還有一本日記，黑色的底，上面是白色的百合花。
　　校長在申心父母的默許下，當(dāng)著我們的面翻開日記，快速的瀏覽著，還時不時朝林老師看上一眼。那眼神含著玩味，含著好奇，讓我從心底感覺到厭惡。我覺得心里很痛，在申心死去之后，生前她無論如何也要保守的秘密會被別人這樣窺探。我很想沖上去奪下日記，但我欠缺反抗的勇氣。
　　校長終于看完，他問申心的母親，申心在日記里只寫了L老師，你們又為什么會認(rèn)定是林梓晗老師呢？
　　申心的母親回過頭，脆弱無助的望著我旁邊的女孩，那女孩站起來說，我都看見了。

　　其實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jù)說明申心的死和林梓晗老師有關(guān)，然而林老師后來還是走了，辭職了，很多女生都扼腕嘆息，一路上不斷的有人說“林老師再見！”之類的話。我想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聽見別人叫他老師了，因為申心父母的關(guān)系，他今后不可能再教書了。不僅如此，大概連像樣點的工作都很難找到。
　　我想申心可能并不想見到這樣的情況，日記的最后留有她的遺言。
　　“我走了，去一個沒有人認(rèn)識我的地方，不要想我。
　　不要責(zé)怪L老師，他和你們想象的不同。
　　PS：寫字臺上的walkman是景煜的，不要忘了還給他�！�
　　簡單得像個便條，后來，我拿到了walkman，里面還放著Lennon的磁帶，與我給她時一樣。我想起和申心一同分享這些歌曲的日子，整個人就感到陣陣的空虛。
　　申心的日記我到最后也沒有看到，聽說是被林老師帶走了，申心的母親差點又鬧了一場。申心的父親倒是很理智，雖然他剛開始時罵林老師是“披著羊皮的狼”“教師中的敗類”，但后來他還是原諒了他，我想他是看見了那個儒雅老師眼中的傷痛。他明白他是真的愛著申心。
　　申心的整本日記其實是一部小說，每天寫上一點，以日期分割章節(jié)。
　　故事發(fā)生在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男主角是個叫林的學(xué)堂先生，女主角是個叫惠的學(xué)生。
　　林和惠的初次邂逅是學(xué)堂的繪畫室里，惠正在畫色彩，水桶突然翻倒。她驚慌的順手拿起什么就擦，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白色的圍巾。緊接著，把圍巾遺忘在教室里的林就這樣出現(xiàn)了�！�
　　故事里也時不時的會出現(xiàn)以第一人稱出場的申心本人——“我”，以及L老師。對于“我”來說，林和惠的故事是一個夢，一個不斷延伸的活著的夢。L與其說是個老師，不如說是醫(yī)生更為恰當(dāng)，他是一個傾聽者。日記里，申心毫不避諱她和L老師的關(guān)系。
　　“……林和惠是那么的純潔，連牽個手都覺得面紅耳赤。我卻趴在L胸口，聽見里面撲通撲通的聲音。我問L：喜歡我嗎？他說，我愛你。我卻說，我不愛你。他回答，我知道。申心，他說，面對你愛的人，你太驕傲又太羞澀，你無法正確的對別人表達(dá)，所以一次次的錯過機(jī)會。我想我是哭了，L是對的。我已經(jīng)做了太多不可饒恕的事情……”
　　很多年以后，我坐在林老師開的花店里翻看這本日記，忽然想起當(dāng)時那個女孩目睹的事實，那女孩說，她看見林老師在親吻申心，申心的臉上滿是淚水。原來從音樂教室傳來的哭聲就是申心的，盡管我不相信，像申心這樣的女孩居然會痛苦成這樣，但事實確實如此。
　　這本日記至少證明了一件事情，申心情緒的不穩(wěn)定是由來已久的，再加上那女孩的佐證，申心的母親才不得已放棄了對林老師的控告，她不希望在女兒死后所有人還要把申心當(dāng)成精神病人來看待。
　　我想那本日記里L(fēng)老師說得很對，申心是不會正確表達(dá)愛的人，在這點上，她的母親和她一樣。申心從來沒有想過，母親會這樣的為她傷心。
　　那么我呢，剎那間閃過腦海的不是女朋友趙燕語的樣子，反而是彼氏絕望的表情。

　　畢業(yè)典禮的前一天晚上，寢室的全體成員圍在桌邊喝酒，其實一共只有三個人，高三的時候彼氏的一個室友搬了出去，我接替了他的位置，后來，高三下半學(xué)期開始時，寢室里又少了一個人。
　　留下的那個喜歡講鬼故事，喜歡大笑，是個開朗的人。他和彼氏總是很能一搭一唱的吹牛皮，饒我已經(jīng)練得牙尖嘴利，卻還是沒有機(jī)會插話進(jìn)去。我們寢室其實不太臥談，但那一次卻仿佛要將全年的臥談份額都用完一樣，講了很久，很多。
　　最后，講到各自從小到大的艷遇。室友盯著我，我則求助似的望向旁邊的人，彼氏笑了笑，講了個笑話，輕松的把話題叉開了。那個笑話我沒有聽進(jìn)去，但不管好笑與否，我都笑了。喜歡大笑的室友卻沉默著，紅著眼睛盯著我。
　　我這輩子還沒那樣的喜歡過一個人，他說，誰能告訴我，為什么申心會死！
　　他一邊哭一邊嘔吐，最后直挺挺的倒下。我和彼氏只能七手八腳的做著善后工作。
　　熄燈以后，我拿著應(yīng)急燈在走廊里尋找彼氏，他正坐在洗衣房的椅子上，窗戶全開，對面是在月光中隱隱綽綽的圖書館大樓。我走到他旁邊，聽見低低的聲音響起。
　　彼氏說，我也是第一次看見他醉成這樣。
　　我知道，他口中的那個人是我們的室友。
　　他說，他其實一直喜歡申心，那時候因為揍你還吃過處分�？赡銋s不記得他了。
　　我沒有吱聲，站在他旁邊，聽他繼續(xù)說下去。
　　小時候我阿娘跟我講命，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數(shù)。申心就是他的劫，他大概一輩子都忘不掉她了。四下里一片寂靜，然后，我聽見椅子被挪動的聲音。
　　彼氏站起來，對上我的眼睛，他問，景煜，你算不算我的劫？

　　6月21日是我們畢業(yè)的日子，畢業(yè)典禮上年級組長還在講臺上喋喋不休，在幾次克制住順手抄起礦泉水瓶子就往臺上扔的沖動后，彼氏終于一頭歪倒在我的肩膀上。
　　借我靠一下。說著，他就光明正大的開始閉目養(yǎng)神。
　　我皺了皺眉頭，覺得自己終于知道彼氏為什么聰明了——他的腦袋真的好重。于是我也干脆縮起身子，調(diào)整到老師看不見的高度，再把頭往他那里傾斜，算是靠在他腦袋上，這樣，大家都不吃虧。
　　肩膀還是很重，我偷偷睜開眼睛，彼氏一臉悠然自得的表情。短時間內(nèi)他大概是不考慮更換姿勢了。
　　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觀察彼氏，我從來都不知道彼氏的睫毛是那么的細(xì)致。仿佛一羽覆上眼簾的蝶的翅膀，輕而薄得無法承受任何重壓，但在那脆弱中卻閃現(xiàn)著生命獨有的眩目色彩。
　　那翅膀輕輕的顫了幾下，然后便合上了。
　　片刻以后我意識到，彼氏已經(jīng)睜開眼睛了。我覺得很窘，他卻陽光燦爛的笑了一下，重新展開那翅膀。
　　許多年以后，趙燕語靠在我的肩頭，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我正定定的看著她，紅暈在剎那間蕩漾開，宛如赤辰的花朵綻放。我卻在奇怪，為什么她要臉紅，覺得不好意思的人，不應(yīng)該是我嗎？

　　在家復(fù)習(xí)的那段日子，時間總是過得很慢很慢。我和彼氏幾乎每天都要通一個電話，我打給他是為了問各種題目，我總是在早晨打給他。以至于后來他一拿起聽筒，還沒聽到來人是誰，就會用理所當(dāng)然的口吻問：“這次又是問什么��？”
　　很多年以來，我的家是靠父親一個人支撐起來的，在家復(fù)習(xí)的那些日子，他更是恨不得天天守在我的邊上，然而他畢竟還是需要工資來養(yǎng)活我的。所以，當(dāng)他告訴我單位要加班時，一臉的歉疚，我卻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我對父親說，自己準(zhǔn)備和彼氏去KFC溫書，不用擔(dān)心我會餓肚子。
　　這個主意是彼氏提出來的。他跟我說，數(shù)學(xué)問題電話里是講不清楚的，就比如輔助線的添法。于是我就帶上大疊的復(fù)習(xí)資料，每天準(zhǔn)時坐在店角落里。
　　正在我奮筆疾書的時候，對面的某人突然神秘兮兮的告訴我，他最近向我們的前室友學(xué)到了如何看手相。還一臉大徹大悟的對我說，原來玄黃之術(shù)也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你知道嗎？手相能看出高考的情況。
　　我當(dāng)然知道他是在睜眼說瞎話，但彼氏總是有各種方法讓我就范。最后不得已我伸手給他。
　　錯！錯！要左手！你不知道什么叫男左女右嗎！
　　我有些遲疑的伸出左手，慢慢攤開，掌心暴露在彼氏的目光中。
　　彼氏卻仿佛什么都沒有看到，他指著一條紋路對我說，知道嗎？這個是學(xué)業(yè)線。一個人的潛意識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臨場發(fā)揮的情況，而潛意識里的這種情緒也會左右皮脂分泌情況，如果你的狀態(tài)良好，那么，摳一摳這里的紋路會刺激皮脂分泌，湊近聞的話，會有淡淡的香味。
　　說著彼氏的指尖在我的手心緩緩的移動，然后，他低下頭嗅了嗅。
　　香的！誒！景煜，這次高考你準(zhǔn)能發(fā)揮好！
　　真的假的��？我將信將疑的看著他，他說，你不信自己聞聞看。
　　我的手才剛湊到鼻子前，啪的一聲，彼氏的手就重重的拍上我的手背。生平第一次，我嘗到了什么叫做拍扁鼻子的味道，而那只罪魁禍“手”居然是我自己的。
　　彼氏捉狹的笑著，景煜，你太好騙了，這樣下去怎么行�。�
　　我氣得嘴都歪了，心想，也就只有你才那么無聊。
　　然后，他笑著把我的手合起來，五個手指收成一個拳頭。
　　他說，景煜，別再傷害自己了。
　　一語雙關(guān)的話出口的剎那，我立刻明白他不是在說我的鼻子。
　　當(dāng)我遲疑的伸出左手，慢慢攤開時，彼氏果然是注意到了。手掌中心有一個黑色小點，在兩條手紋之間煢煢孑立，宛如佇立在兩條秘密之川間茫然的自我。
　　彼氏早已知道這不是痣，而是一處小小的疤痕。
　　自動鉛筆的筆頭扎入手心，一瞬的麻木，細(xì)細(xì)的血絲在縱橫交錯的紋路中蔓延。痛可以麻痹神經(jīng)，硬生生的拉回我已經(jīng)脫韁的思緒。我想，自己果然是有病的，但至少不要去想莊逍逸，不要去想申心，至少現(xiàn)在不要去想。
　　如果知道了我的秘密，彼氏還會接納這樣的我嗎？……這個問題，也不要去想了。

　　高考的那幾天天氣還算好，接連下了幾場小雨。即使是下午的數(shù)學(xué)考試，我的腦子也終于不再混沌。
　　接下去是一段醉生夢死的日子，某個下午，我去了彼氏家。彼氏正在小區(qū)的籃球架下奮斗，我們打了很久。然后彼氏夾著我回了家。
　　彼氏的媽媽和申心的母親是兩個極端，一個總是爽快直率，一個善于察言觀色，但是她們都對我很好，因為，她們是善良的人，所以看不清季景煜溫和外表下齷齪的靈魂。
　　就在彼氏媽媽硬要留我吃飯的時候，彼氏的慘叫聲在衛(wèi)生間響起，他跑出來，不可思議的對他的媽媽說，媽，你看我脫了那么多皮！
　　他說著在臉上擦了一下，手指上盡是白花花的一片。彼氏媽媽大笑起來，敲了一下他的腦殼，我怎么生出這么苯的兒子來！這哪兒是什么皮啊，是你身上曬出來的鹽！
　　彼氏不好意思的笑了，我也笑了。什么叫一物降一物今天算是領(lǐng)教到了。倏的，很多年前那個女人的身影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上來。
　　季景煜就是季景煜，永遠(yuǎn)不可能有彼氏媽媽這樣的母親。我對自己說，不要奢求不切實際的東西，季景煜，你真惡心。

　　很久沒有喝過奶白色的鯽魚湯了，燉湯需要時間，而這恰恰是父親所缺少的。彼氏的媽媽在機(jī)關(guān)工作，白天一杯茶水一份報紙的悠閑度日，可一下班就歸心似箭，兒子高考她比誰都著急，就差直接改行當(dāng)專職家庭主婦了。
　　吃完晚飯大概是六點半，彼氏媽媽說時間還早，待會兒再回去。然后她招呼彼氏說，兒子，帶小朋友去你房間打電腦吧！
　　小朋友？我對這個稱呼實在有點哭笑不得。彼氏朝我撇了撇嘴，表示感同身受。

　　因為只有父親一個人支撐的緣故，我的家境并不太好，在其他同學(xué)大談特談PC、PS、DC、GB的時候，我只會在百無聊賴的時候玩玩文曲星。經(jīng)常玩的游戲是五子棋，我喜歡在人機(jī)大戰(zhàn)中一邊絞盡腦汁的想出路，一邊感嘆科技的偉大——對于我這種程度的人來說，就連小小的文曲星也頗難對付了。
　　然而，高三的時候，這唯一的樂趣也因為彼氏而灰飛煙滅。
　　彼氏說，機(jī)器下棋是有規(guī)律的，你按照我這個步驟，保證盤盤都贏。
　　結(jié)果，我得到了常勝不敗的秘技，卻失掉了對游戲的興趣。
　　彼氏說，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別搞得自己好像已經(jīng)心如止水了。我在家隨便一摸，就能翻出一張游戲來，而且保你喜歡。
　　事實證明，彼氏那個時候沒有撒謊，雖然他的房間亂糟糟的，桌子上是七零八落的光盤、電腦雜志、游戲攻略，地上是互相纏繞的電線，書櫥里的課本小說參考什么的胡亂的塞在一起。但就是在這樣的房間里，彼氏伸出手去，隨便的一摸，就找出了一張讓我欲罷不能的游戲。
　　主角叫什么名字比較好？彼氏問我。
　　我說，隨便吧。你來想好了。
　　于是彼氏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輕輕敲擊，無序的字母排列出兩個字——景煜。
　　他說，在這個世界里，你可以扮演英雄，世界的命運(yùn)掌握在你手中。
　　我想我是被那句話蠱惑了。
　　小的時候我就不怎么幻想自己會成為英雄，我只是希望自己像別的孩子那樣，沒有異樣的目光，沒有同情后的輕蔑。母親是那片無法驅(qū)散的陰云的締造者，誰都不知道我承受著什么，包括父親，他或許至今還天真的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要給我一個完整的世界，讓我健康的成長下去。卻不知道我的病癥早已深入膏肓。
　　彼氏說，你可以成為英雄。那樣的口吻，就像說要幫我復(fù)習(xí)般，自信得讓人嫉妒。
　　然而，英雄的征途遠(yuǎn)比想象中要困難，我已經(jīng)近視了，再加上長時間盯著屏幕，眼睛酸痛不已。
　　彼氏說，我們換手吧，我?guī)湍憔毤�，你去床上躺一會兒，有情�?jié)了再叫你。
　　我點點頭，摘下眼鏡，一頭栽倒在彼氏的床鋪上。

　　剛走進(jìn)教室就聽見有人在對答案，那題目聽著耳熟，仔細(xì)琢磨才發(fā)現(xiàn)是高考題目。正確答案出來后，我曾經(jīng)上網(wǎng)去看過，然而只是看了一眼就退了出去，我實在沒有勇氣去給自己行刑。
　　于是我翻開習(xí)題冊，裝摸作樣的看起來，借此引回自己的注意力。
　　誒，季景煜，你倒數(shù)第二道大題做出來多少��？一個聲音問。
　　我忘了，我說，別對了，反正高考都考完了，再對也沒有用啊。
　　什么啊，你糊涂啦，那又不是高考，那是模擬考�。�
　　��？模擬考？我在位子上發(fā)呆，然后想起來了，是啊，那是模擬考嘛。我就說高考怎么可能那么快就過去，原來不過是模擬考啊。
　　我突然意識到應(yīng)該多做些習(xí)題，馬上高考了，再不努力怎么可能考上名牌大學(xué)！為了這場考試，我已經(jīng)讀了十二年，十二年的準(zhǔn)備怎么可能在旦夕之間就結(jié)束了呢。
　　翻看練習(xí)冊，才看了幾道就嚇出一身冷汗，這是什么題目，為什么我都看不懂？
　　哎呀，景煜，你怎么連這個都不會啊，高考會考的��！
　　聽見那熟悉的聲音，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申心正站在旁邊，滿臉的不可思議。
　　為什么申心會在這里？……我好像忘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焦急的心情容不得我細(xì)細(xì)思考，我抓住申心的袖子，盯著她問，誰說的，為什么我不知道？
　　沒有人告訴你嗎？申心說著瞟了一眼彼氏，他也沒有告訴過你嗎？他不是說要幫你復(fù)習(xí)的嗎？
　　我站起來，瞪著彼氏，他卻只是看著我，就這樣默默的站著。
　　為什么不說話？
　　彼氏沒有響。
　　為什么不說？！
　　……
　　為什么不解釋？！為什么不說你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抓著彼氏的衣服，發(fā)瘋似的瞪著他。彼氏卻依然沉默著，申心站在他的身旁，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

　　夢與醒之間，其實只有一瞬的距離。我睜開眼睛，頭頂是白色的天花板。在日光燈的作用下，愈加慘白。耳畔是乒乒乓乓的聲音，從電腦音箱里發(fā)出來，提醒自己彼氏還在幫我練級。
　　我在床上坐起來，彼氏頭也不回的問，醒啦？
　　幾點了？
　　十點半。彼氏說，輕軌已經(jīng)沒了，我媽叫你干脆住這里算了。
　　我想了一會兒，最后跑去給父親打電話。
　　父親對于我的外宿居然是驚喜的，除了叫我注意眼睛，不要一直打游戲之外，其他的就沒說什么了。后來彼氏告訴我，父親高興是因為我終于有了朋友，這樣就不用擔(dān)心，以后我無法自然的融入社會了。
　　我皺了皺眉頭，問，我……真的那么明顯嗎？
　　彼氏笑了，放心，像我這么高智商的人，你以后很難再碰到了。
　　他說這個話的時候，正把手枕在腦袋下面，活脫脫一副自命不凡樣兒。我往下縮了縮，避免被他的胳膊肘一不小心親密接觸一下。
　　彼氏在黑夜里突然發(fā)出一聲嘆息，他說，景煜，要是時間能夠停下來那該多好啊。永遠(yuǎn)不知道高考的結(jié)果如何，永遠(yuǎn)的醉生夢死。
　　你也會怕自己考不好嗎？我揶揄著。
　　彼氏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如果你這次考砸了，會怎么辦？
　　大概會從天橋上跳下去。我說完忍不住笑了，這種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像季景煜這種瞻前顧后的人怎么可能有自殺的勇氣呢。然而，彼氏卻沒有一笑了之。
　　景煜，不要胡思亂想，他低低的說，我會害怕的。

　　現(xiàn)在想起來，我和申心真的可以算是青梅竹馬了。認(rèn)識她的時候，我好像還在讀小學(xué)。父親上中班，我就成了掛鑰匙的孩子。
　　那一天，申心正坐在我家樓底哭，沒有聲音，眼睛卻是紅的。我為了買泡面上下跑了幾趟，她卻一直坐在那里，好像生了根。后來我終于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
　　我和她聊了很久，申心說，今天是她母親的生日，她為了買禮物就去和幾個同學(xué)逛馬路，回來晚了。母親卻不問青紅皂白的罵她，還差點動手。申心跑了出來，坐在我家的樓下，等著母親來找她。
　　我和她其實住得很近，從我家的窗戶可以看清她家的模樣。然而，就是這么近的距離，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來找她。
　　申心說，她肯定是被遺棄了，別人都說她不是她爸親生的。就因為她，爸爸老是升不上去。媽媽也一定嫌棄她，當(dāng)她是拖油瓶。她說她已經(jīng)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后來我才知道，申心的母親之所以一直沒有來找她，是認(rèn)為孩子餓了就會回來，而且錯在申心，她要女兒把這當(dāng)成教訓(xùn)，不再出去野了。
　　她們不愧是母女，連思考的方法都很相近。
　　于是，我把申心帶回了家，我只會煮泡面，申心卻吃得很開心。她說，她就留在這里，不回去了。
　　結(jié)果晚上父親回來了，是他去找了申心的父母，他們正在家里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就差去報警了。申心父親抱起熟睡的女兒，溫柔的呵護(hù)著。我把申心買的禮物交給她母親，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復(fù)雜，良久，她才對我微笑，她說，景煜，你真是個好孩子。
　　我和申心便是這樣認(rèn)識的，父親工作忙碌，他們就經(jīng)常拉我一起吃飯。申心的母親對我很好，簡直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好幾次，申心都忍不住在背地里說，媽媽對你比對我還好。她是在嫉妒，卻不知道母親有多么愛她，只是母女兩個太過相近，以至于彼此都無法正確的表達(dá)心意。這一點，不知讓兒時的我羨慕了多久。

　　彼氏問，為什么告訴我申心的事？
　　我說，我突然想起了她……剛才做了個夢，夢里面有她。
　　你夢里的人還真多啊……彼氏的口氣有點像鬧便扭的小孩。
　　嗯，是啊是啊，真是太多了，俗話說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都有，不然怎么讓你這只傻鳥也進(jìn)去了呢！
　　真的假的？聽彼氏的口氣好像不太相信，你夢到我什么啊？
　　你故意瞞我考試范圍，害我沒有復(fù)習(xí)到。如此不仁不義的事你都做得出，枉費(fèi)我對你的信任啊！我故意說得十分悲壯，還在黑夜里配上連綿不絕的嘆息來加強(qiáng)效果。
　　喂喂！怎么可以這么說你師父，該傷心的人應(yīng)該是我啊，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拔長大，現(xiàn)在總算有點人樣了，有沒有回報暫且不說，居然還受到這樣的誣陷�？喟。喟�，簡直比黃連還苦啊……
　　我故意裝起打酣，背過身不去聽他又臭又長的裹腳布。
　　呵！連聽都不聽，你這徒兒翅膀硬了，就不把師父放在眼里了吧！彼氏說著，夸張的“哼哼”陰笑起來，看為師如何管教你！
　　于是一場攻防大戰(zhàn)就此在彼氏的床上揭開序幕，戰(zhàn)況幼稚得我都不好意思形容。如果那個高一女生看到，她一心一意崇拜著的彼氏，居然在用扔枕頭、用撓癢這么無聊的手段和我互相攻擊，說不定會把眼珠子都瞪出來的。
　　鬧了一陣子后，我們終于重新安分的躺回床上。過了很久，耳畔傳來彼氏均勻的呼吸聲，他大概是睡著了，打了一下午的籃球，他真的累壞了。
　　我入睡一向很慢，尤其是第一次住在彼氏家里，我擔(dān)心自己會失眠。
　　睜開眼睛，在沒有月亮的日子里，我看不清周圍的東西，只覺得眼前并不是純黑的一片，那是難以形容的色彩，不時有微弱的光點閃現(xiàn)。我把手舉在眼前，模模糊糊的感覺到手掌的輪廓，幸好還不是伸手不見五指。
　　景煜，你還沒睡？彼氏的聲音突然響起，把我嚇了一跳，然后，我笑了，原來你也沒睡啊，我總是猜不透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干笑幾聲。
　　……你沒有瞞我什么吧？我突然問道。
　　不會吧，你還真的相信那個夢啊。彼氏好像在苦笑，考試范圍清清楚楚的標(biāo)在手冊上面，哪個學(xué)生會不看�。∧隳莻�夢真的有問題。
　　不，不是考試范圍，而是別的什么和我有關(guān)的事情……你沒有瞞我吧？
　　彼氏沉默了片刻，你覺得呢？
　　我說，我不知道。但如果真的有，希望你不要瞞著我。
　　彼氏沒有說話，良久，他翻了一個身，背對我?guī)е磺宓谋且粽f，景煜，不早了，睡吧。

　　八月炎熱的下午，連呼吸都覺得吃力。我只能窩在彼氏家里，吹空調(diào)，打游戲。距離高考放榜已經(jīng)大半個月了，再過幾天就是第一批院校錄取通知書投放的日子。今年的高考便宜了我這種努力讀書的學(xué)生，最讓人擔(dān)心的數(shù)學(xué)簡單無比，英語卻頗有難度。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反而比彼氏高出了幾分。
　　我應(yīng)該是進(jìn)H大的法律系無誤了，志愿是父親填的，專業(yè)如何不是我所關(guān)心的，我需要的只有名牌大學(xué)的招牌而已。彼氏和我恰好是兩個極端，雖然他也選擇了這所大學(xué)，但他無論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他永遠(yuǎn)是獨立而且自信的。
　　背后突然響起彼氏的聲音，我可能要走了。
　　噢，我頭也不回應(yīng)了一聲。H大在無錫有個分校，好幾個院的新生都是在那里度過開始的兩年歲月。
　　一陣沉默，他大概有些發(fā)怔，為我的冰冷語調(diào)，為我的毫無依戀。
　　他說，還好無錫不是很遠(yuǎn)，有空一定會回來，他還說他準(zhǔn)備時常打電話騷擾我清靜。
　　我還是含含糊糊的應(yīng)和著。
　　……我要走了，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我的手輕輕顫了一下，我說，難過也好不難過也好，你要走還是會走的，況且又不是不回來了。不用搞得像生離死別那么隆重吧。
　　彼氏無奈的笑笑，大概無話可說了。他在書桌里翻了一陣，塞給我一個盒子。里面是流沙畫，細(xì)細(xì)的沙，白色的、黑色的、褐色的，在緩緩的流動間堆積成層層疊疊的山巒，頗有些自然的神韻。
　　這是我的臨別禮物，彼氏說，你是不是也應(yīng)該送我點什么啊？
　　我茫然的看著他，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三個愿望。
　　我笑了，你當(dāng)我神燈啊，阿拉丁！
　　不會很難的，如果你不想做也可以不做。
　　我猶豫了一會兒，最后答應(yīng)了。
　　……第一個愿望：我想要那本《約翰·克里斯朵夫》。就是你一直以來都在看的那本。
　　那本書其實是學(xué)校圖書館的，三年以來我一直都在續(xù)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是我高中三年的見證。畢業(yè)以后，按照規(guī)定應(yīng)該把所有借的圖書都?xì)w還，我卻留下了那本書，同時繳了三倍的罰金。
　　……好。我下次帶給你吧。
　　……第二個愿望……彼氏走到電腦臺旁，彎下腰，用他的身體擋住屏幕，靜靜的望著我�！办希f，……我想抱抱你。

　　許多年以后，在那個小型燒烤會上，我第一次看見了和人相擁的彼氏，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與任何人擁抱的姿勢。即便是在彼氏最過輝煌的高中時代，我也只是看見過他和女生并排走在一起。大概是怕刺激到我的形影相吊，在我面前，彼氏總是很自覺的收斂自己，和女生不要說擁抱，就連手也沒有牽過。
　　秋天的晚風(fēng)明顯的有些涼，掠過之處，揚(yáng)起細(xì)小的紅色的火星，在夜色中一閃即逝。
　　景煜……趙燕語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帶著些撒嬌的甜膩。我回頭看她，發(fā)現(xiàn)她抱著雙臂，有些埋怨的看看我，又看看對面正在擁抱著的那一對人。
　　我也朝那個方向看去，黑暗中，有一個熟悉的紅色光點忽明忽暗，彼氏長長的呼出一口，白色的煙霧在他和他懷抱中的安筱楠周圍繚繞，久久揮散不去。然后，他拿下煙卷，把那紅色的光點掐滅在一旁啤酒空罐上。
　　還冷么？
　　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里面有太多訴說不清的復(fù)雜感情，安筱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面對我和趙燕語這兩個觀眾，急忙坐直身體，去拿烤好的一串翅膀。這女孩的頭發(fā)很稀，扎起來后成了細(xì)細(xì)的一股，頭發(fā)的末梢有點黃，長相普通性格內(nèi)向，但瘦削的脖子和肩膀卻很漂亮，讓人有一種想要擁進(jìn)懷中呵護(hù)的沖動。
　　我再一次回過頭看我的女朋友，微微的笑了，順手脫下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趙燕語卻瞪了我一眼，大概是在責(zé)怪我不像彼氏那樣關(guān)心自己的戀人，我只能無辜的指了指自己的臉皮，朝她聳聳肩，表示自己沒有彼氏那么“率性”，眾目睽睽下卿卿我我卻還能面不改色。結(jié)果她狠狠的回了我一個眼色——回去再找你算賬！
　　那個時候，我想我是在笑的，但一定笑得很難看。我的心上有一道裂縫，無論如何都無法填補(bǔ)。
　　當(dāng)奧里維叩開大門，試圖宣泄自己的苦悶時，克利斯朵夫給了他一個擁抱。
　　而在許多年以前，彼氏也曾經(jīng)對季景煜說：景煜，我想抱抱你。
　　季景煜看了他很久，接著點了點頭。
　　然后，彼氏伸出手，輕輕的擁抱了他。季景煜坐著，彼氏站著。
　　他把下巴支在季景煜的肩膀上。
　　他把頭深深的埋進(jìn)彼氏的懷里。
　　他們的距離是那么近，耳畔是兩顆心跳動的聲音，那個擁抱只持續(xù)了短短的幾十秒，但溫暖的感覺，卻延續(xù)至今。
　　記憶中的自己和安筱楠的身影漸漸重疊，我仿佛看到了許多年以前的情景。
　　別再想了！我對自己說，和安筱楠相擁的彼氏，與當(dāng)年那個抱著季景煜的彼氏，是不同的。
　　瑟縮起身體，在黑夜的街道上慢慢行走，外套給了嬌柔的女性，我也只有獨自承受冷風(fēng)的份。
　　我無法克制自己的思緒，無法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日日夜夜，想某人將我夾在肩膀下的感覺，溫暖而踏實。

　　如果說，那個時候，我和彼氏沒有約在游泳池旁邊的快餐店前碰頭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們大概還能平靜的一路走下去。然而我立刻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因為這是對真相的否定，也是對申心的否定。
　　三十九度的高溫天里，我卻站在店門前，度日如年的等待彼氏，書包里除了游泳用的東西外，還有一本書——《約翰·克里斯朵夫》，就是彼氏要的那本書。
　　突然間，我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回頭就看見莊逍逸站在門口，剛從店里出來的樣子。
　　季景煜，真的是你�。�
　　好巧。我一邊從心底由衷的感嘆，一邊奇怪：為什么該來的家伙到現(xiàn)在都還沒來！
　　等人？……上次那個同學(xué)嗎？他問，見我點頭，臉色突然有些變了，把我拉進(jìn)店里說，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說，外面太熱了，這個位子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人。
　　……
　　季景煜，你考得如何？
　　還不錯，應(yīng)該可以進(jìn)H大。
　　啊，那很不錯啦。
　　你呢？
　　我是藝術(shù)生，估計是進(jìn)D大設(shè)計系吧。
　　我漫不經(jīng)心的聽著他的話，一邊不時朝門口瞟兩眼。
　　……如果申心還在的話，應(yīng)該考得很好吧。
　　就在我用吸管隨意的攪著冰塊的時候，莊逍逸突然提到了那個禁忌的名字。水珠沿著杯子滑落，仿佛我的冰冷的汗水，洇濕了托盤里的紙。很久沒有人在我面前提到她了，所有的人都希望我快些忘記，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申心的眼神，總是突兀的橫亙在我的夢中。為什么要死呢？這是我永遠(yuǎn)無法領(lǐng)會的。
　　她一定是沒有依戀的去了，對塵世已經(jīng)徹底失望了。
　　我總在自責(zé)，為什么自己沒有看出她的異樣，為什么那天要推開她，為什么連最后的對話都如此草草。
　　如果時間可以倒轉(zhuǎn)，如果她在死前能夠碰到我，那么……或許……
　　……關(guān)于申心……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告訴你……莊逍逸的口吻有些試探。
　　怎么？
　　申心死的前一天，我見過她。
　　我抬起頭，定定的看他，莊逍逸別開眼睛，說，那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些奇怪了，眼神很空。她看上去好像有什么煩惱的事。
　　你為什么不去問清楚？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瞪大眼睛。既然看到她很奇怪，為什么不通知我，為什么不——
　　因為她那時不是一個人，她和別人在一起。
　　……你說的是林老師……吧……
　　莊逍逸搖了搖頭，突然他看到了什么，站起來，把我的肩扳向門口，是那個人。他說，我看見的那個人就是他。
　　我睜大眼睛搜尋莊逍逸口中的人，卻只看見彼氏修長的身影。他回頭，看到了我們，就推門跑進(jìn)來，朝莊逍逸皺了皺眉頭。
　　走啦！你要呆到什么時候！說著，他就把我夾在胳膊下，輕松的拖了出去。

　　我們回學(xué)校去吧，我對彼氏說，最后一次了，回去看看吧。
　　彼氏抓了抓還在滴水的頭發(fā)，笑著點了點頭。然后，我們就頂著一頭濕發(fā)，背著書包里沉甸甸的濕毛巾和泳褲，在昏暗的天空下一路感受晚風(fēng)的問候。
　　人行道很窄，彼氏推著他的山地車走在前面，我在后面不緊不漫的跟著。那天，彼氏穿著一雙墨綠色的涼鞋，短短的七分褲，我清晰異常的看到了他腳踝。沿著那漂亮的線條向上，就是腿，長長的腿，一望便知是個很擅長跳躍奔跑的人。
　　意識到自己正盯著彼氏的腳發(fā)呆，我趕忙別過頭去，心里充滿了罪惡感。
　　你真惡心，季景煜。我對自己說，否定自我的想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qiáng)烈，強(qiáng)烈的幾乎就讓這句話脫口而出。莊逍逸說的果然沒錯，我真的是個惡心的人。
　　景煜！彼氏突然停下來，害我險些撞上他。
　　這么走太慢了，他說，干脆我騎你吧！
　　怎么騎？你的車又沒有書包架？
　　簡單！彼氏指了指后輪軸上突出的螺帽。結(jié)果，我就站在那上面，雙手撐著彼氏的肩膀，表演雜技似的招搖了一路，用時髦的話來說，就是“吸引了不少眼球”。
　　高三的時候彼氏曾經(jīng)在網(wǎng)吧里沉迷過一段日子，每次回宿舍都是深更半夜，早就過了熄燈時間。但他依靠翻墻爬窗的功夫，居然從來都不用驚動宿管員，就能準(zhǔn)確無誤的摸進(jìn)宿舍，讓我和室友不禁連連稱奇。
　　在彼氏這位老前輩的指點下，我也順利的翻過了后墻，我們在空蕩蕩的教學(xué)大樓里走著，聽著層層疊疊的腳步的回聲，周圍是那么的寂靜，天地間仿佛只有我們兩個人似的。音樂教室的門依然鎖著，我大概再也見不到那株槭樹了。
　　每走過一處，彼氏都要講些自己的回憶。放映廳、操場、乒乓房、教室、樓梯……接著，他突然笑了，他說，誒，景煜，我怎么說來說去都是和你有關(guān)的��！
　　我心想，這話我說才對�；蛟S，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對高中的回憶，便是我對彼氏的回憶。
　　最后，我們來到了圖書館。
　　隔著自修室的玻璃，我仿佛看到，在昏暗的角落里正坐著一個苦思冥想的我，對面是百無聊賴的彼氏，旁邊是正在聽md的申心。
　　申心說，景煜，別嫌棄我。
　　申心說，景煜，別忘了我的百合花。
　　申心說，景煜，我們走吧，去一個沒有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自由自在的，不用再顧忌什么了。
　　一瞬間有關(guān)申心的回憶，滿滿的堆積在胸口，堵得我?guī)缀鯚o法喘息。我蒼白著臉，推開彼氏關(guān)切的手，來到走廊里。
　　走廊的盡頭是高大的玻璃窗，窗下有個紅色的滅火箱，彼氏第一次向我伸出手時，就坐在那上面。
　　他的身影逆著光，表情模糊在融入了夕陽的混沌之中，周身仿佛鍍上了一層艷麗的橙色，他的背后是哥特式的教堂，尖而長的頂刺破紅日，整個世界沉浸在一片如血的潮紅中。
　　他看到我，就跳下來，把手伸給我。
　　他說，景煜，別獨行俠似的，這樣太孤單了，一起來吧。
　　此刻的教堂卻沉寂在暗紫色的夜幕中，只能隱約看出一個輪廓。有些事情，必須做個了斷，我對自己說，克制住對回憶的依戀。
　　……你說，如果那天，申心死的那天，有人在她身邊，好好的開導(dǎo)她，她還會跳下去嗎？
　　彼氏有些僵硬，我會突然提及申心大概出乎了他的意料。
　　景煜，別死抓著不放，都已經(jīng)過去了。
　　你不想提她，是不是因為心里有愧？
　　好好的為什么又要扯到這上頭？
　　你見過申心吧，就在她死掉的前一天！
　　……
　　你見過她，對不對！
　　彼氏沉默了很久以后，終于點了點頭。
　　她對你說了什么！
　　…………她說她要出家，去當(dāng)尼姑。
　　你知道她不對勁為什么不勸她！為什么不通知我！為什么不告訴我這件事！我站起來，瞪著彼氏，他卻只是看著我，就這樣默默的站著。
　　為什么不說話？
　　彼氏沒有響。
　　為什么不說？！為什么不解釋？！——
　　……
　　為什么不說你也不知道？！為什么�。�！你明明知道她會去死！卻什么都不做�。�！——
　　我抓著彼氏的衣服，發(fā)瘋似的瞪著他。彼氏卻依然沉默著。
　　是你害死申心的！你明明知道她會去死！卻什么都不做�。�！是你害死申心的！��！你走�。�！我不想看到你�。�！是你害死申心的，都是你�。�！——
　　彼氏伸出手，似乎想拉住我，我卻毫不留情的推開他，跑下樓去。彼氏的手被推開的那一瞬間，我清晰的看到了他一臉受傷的表情。

　　很久以前，季景煜在彼氏的家中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彼氏面對他的質(zhì)問，什么都沒有解釋。后來，同樣的情景真真正正的在現(xiàn)實中上演，卻比夢境中更為殘酷——我是在刻意的躲避，編造各種接口不接電話，即使偶爾見到了也只是冷漠的說上幾句就走。
　　彼氏終于要走了，他給我掛了電話，我裝作已經(jīng)睡覺的樣子，結(jié)果，是父親接的，彼氏告訴他第二天火車的時間和列次。末了還小心翼翼的問父親，我是不是有空，能不能去送送他。父親答應(yīng)了。
　　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彼氏在月臺上焦急的在人群中搜尋，他以為父親答應(yīng)了，我就一定會來，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滿懷希望的笑容也漸漸的黯淡下去�；疖嚨钠验L長的鳴響，彼氏只能蹬上列車，進(jìn)門前，還很不甘心的又回頭看了一眼，然后才帶著絕望的表情疲憊的轉(zhuǎn)過身去。
　　那一天，我跑回家里，沿著門緩緩坐下來，房間里沒有光亮，我蜷縮身體，臉上涼涼的濕了一片。
　　對不起，對不起……我在心里千遍萬遍的念著，其實彼氏什么錯都沒有。申心的死一點也不能怪他，即使有他在旁邊開導(dǎo)，依照申心的性格，如果她真的決定去死，是什么人也攔不住的。然而，我還是以這樣的理由斬斷了和彼氏的羈絆，換句話說，我不過是利用了申心這件事情。
　　我是在害怕啊……我和彼氏走的如此之近，驀然間，才發(fā)現(xiàn)，這距離已經(jīng)超出了我所能忍受的范圍。有了一個莊逍逸就足夠了，同樣的錯誤不能發(fā)生第二次。
　　那本《約翰·克里斯朵夫》終于沒有送出手，和高中三年其他的書一起放進(jìn)紙板箱中，塞進(jìn)了床底。而那幅流沙畫，我則用郵包寄回了彼氏家。

　　時光慢慢流逝，九月、十月、十一月……大一上……大一下……大二上……大三……大四……
　　我有了女朋友，一個叫趙燕語的女孩，外語系的女孩。我們一起上了許多公共課，開始的時候，是她的朋友總盯著我看，后來，變成她總盯著我看，最后，我也注意到了她，沒什么浪漫可言，自然而然的就在一起了。
　　和趙燕語開玩笑的時候，偶爾會說到她的朋友。
　　我說，她干嗎老盯著我看，不會是曾經(jīng)暗戀我吧，唉，我就知道我的魅力——
　　還沒說完，趙燕語就一把拍在我的嘴上，連鼻子一起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少打小楠注意��！人家可是有男朋友的！
　　我輕輕抓下她的手，嬉笑著，那怎么從來沒見過啊，是不是丑得沒辦法拿出來見人，怕影響市容��！
　　什么��！聽說她男朋友很帥的，可惜在外地，現(xiàn)在分居兩地。……她說了一會兒，突然揪起我的臉來，你啊你，就是這張嘴太壞！沒見過這么貧的，一開口，形象全沒了。
　　誒，原來我還有形象啊，不是你嘴里那么一無是處啊。
　　……景煜……她幽幽的望著我，你給人的感覺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剛看到你的時候，你不是這樣。這真的是你嗎？……如果你是真的把我放進(jìn)心里，就不要像防備別人一樣的防備我……
　　我艱難的看著她，看了很久，最后我在她耳邊輕輕的說，其實，你開始看到的人并不是我，那是我雙胞胎弟弟，名叫季景柔。怎么樣，這個回答滿意了吧？
　　——痛！趙燕語狠狠的踩了我一腳后，氣鼓鼓的跑了。
　　我應(yīng)該馬上追上她的，就像所有男朋友應(yīng)該做到的那樣。然而，我卻坐在花壇上望著她的背影，苦澀的笑著。
　　如果可以說我早就說了，不是現(xiàn)在而是三年前。當(dāng)彼氏抱著季景煜的時候，當(dāng)兩顆心以同樣的節(jié)奏跳動的時候，季景煜就應(yīng)該告訴他一切的。
　　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看見彼氏了，從車站那一幕開始，漫長的歲月當(dāng)中，陪伴我，在黑暗中給與我力量的，只有回憶。
　　在那些日日夜夜里，一起喝酒聊天，他向我吹噓追求女生的技巧；他教我籃球，他的骨折，腳上厚厚的石膏；我架著他往返于宿舍和教學(xué)樓，心里狠狠的罵他；第一次抽煙，他被嚇壞的樣子；他的笑容，他的眼睛，他把拉環(huán)放進(jìn)口袋的動作；十七歲的生日，教堂下的斜陽，他站在厚重的云層下，笑容隱沒在暗紫的夜色里；畢業(yè)前夜，他站在洗衣房里，和我講命；快餐店里的惡作劇，他的手指緩緩滑過我的掌心；溫暖的懷抱，心臟跳動的聲音；墨綠色的涼鞋，七分褲，腳踝，修長的腿；在車站最后的一瞥，寫滿絕望的臉……
　　大二的時候，在街上偶遇當(dāng)年的室友。他興奮極了，拉著我在茶坊談了很久。我們談了以前的許多事，然后又講了現(xiàn)在的事。室友還是老樣子，喜歡大笑、喜歡鬼怪故事。
　　就連喜歡申心這件事也不曾改變。
　　他說，他有女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也很融洽，但他永遠(yuǎn)也忘不了申心。
　　許多年前，彼氏坐在洗衣房的椅子上，窗戶全開，對面是在月光中隱隱綽綽的圖書館大樓。
　　季景煜走到他身邊，彼氏告訴他，小時候阿娘跟他講命，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數(shù)。
　　申心就是那個室友的劫，他大概一輩子都忘不掉她了。
　　四下里一片寂靜，然后，季景煜聽見椅子被挪動的聲音。
　　彼氏站起來，對上他的眼睛，他問，景煜，你算不算我的劫？
　　關(guān)于室友的話已經(jīng)應(yīng)驗，那么關(guān)于季景煜的話呢？
　　……他還好嗎？我終于鼓起勇氣向他打聽彼氏。
　　去年同學(xué)聚會時碰到了，好像還不錯。又找了個網(wǎng)友當(dāng)女朋友，那女孩……只能說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我點點頭，繼續(xù)聽他說下去。
　　不過，他有點變了�！幌褚郧澳敲撮_朗、無所顧忌，大概是長大了，變得成熟了吧。
　　……
　　他還有了一個怪癖，喜歡坐在角落里，而且，對面不能有人，聽說就連她女朋友也是坐在旁邊的。
　　……
　　季景煜，你怎么啦？眼睛出什么問題了？
　　我一手遮住眼睛，一手示意他沒什么。我起身跑去廁所，在狹小的空間里，仿佛聽見了淚水掉落在地上的聲音。啪、啪的，如同水晶玻璃碎了一地。
　　很久以前，季景煜孩子氣的與彼氏定下君子協(xié)定——彼氏必須坐在季景煜的對面，絕對不能坐到旁邊的位子來。
　　彼氏苦笑了一下，答應(yīng)了。
　　從此以后，對面的位置，只為他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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