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縮在倉庫一個小小的角落里。
　　窗外好象是盛夏的午后，熱熱的風(fēng)倦倦的吹著，樹上的蟬聒噪的“知了——知了——”拉長了聲音叫。
　　我喜歡這樣的午后，空氣中有種很淡很淡的味道，那種味道好象是翻開祖母塵封了的梳妝匣時迎面撲來的陳腐的暗香。
　　那香氣名曰懷舊。
　　好多年好多年以前，我還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會偷偷的穿媽媽的高跟鞋，偷偷的拿姥姥壞了的胭脂涂嘴唇。
　　當我做了錯事時，我會躲在倉庫里，把自己縮得小小的，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直到家人想起這間廢舊的倉庫，直到家人把睡著的我抱到床上。
　　漸漸大了，我依然喜歡縮在倉庫里，一個下午一個下午的，把時間留給這間倉庫，靜靜的看透過窗戶射入室內(nèi)的陽光是怎樣追逐每一顆細小塵埃的蹤跡。
　　這是我最愛的游戲。
　　現(xiàn)在窗外的那一小片天空好象還是兒時的那片，可是我知道它早已經(jīng)不是了。
　　“快點，再晚就來不及了�！笔菋寢尩穆曇簟�
　　“在哪個教堂來著？”爸爸問。
　　“華西街角的那家�！钡艿艽鸬�。
　　“冰冰乖，穿上這雙帶蝴蝶結(jié)的鞋子�！笔墙憬愕穆曇�，其間還夾雜著甥女不耐煩的咿呀聲。
　　什么事這樣急？去教堂做什么？爸爸媽媽不是不信教的嗎？
　　又是什么事讓全家都聚集在一起呢？
　　“爸爸媽媽，等等我。”我追出倉庫，叫到。
　　但沒有人聽見，他們都自顧自的上了車，走了。
　　華西街角的教堂？
　　我自己去。

　　奇怪，怎么我到了爸爸他們還沒有到呢？
　　我走到教堂門口，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覺得有一種喘不過的感覺，好壓抑好壓抑。
　　一會吧，等爸爸他們到了再一起進去吧。
　　我蹲坐在教堂外的階梯上，陽光透過彩繪得玻璃斜射在地面上，于是地面上便紅的、黃的、紫的一塊一塊的顏色。
　　無聊的看篩過的陽光落在我的腳上。
　　雖然是盛夏，但居然完美沒有察覺到熱，不知為何，還覺得有些微的涼。
　　哎呀，我居然沒有穿鞋！
　　爸爸看到了，又會說我沒有教養(yǎng)的。
　　可是現(xiàn)在回去一定來不及了。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我的視線卻早已落在階梯的細沙上了。
　　由于沒有清掃干凈，在階梯的邊角處有些細小的沙粒，宛若一張紙，留下了掃帚掠過的痕跡。
　　怎么還沒有到呢？
　　我等的不耐煩了，站起來，自顧自的玩起跳臺階的游戲。
　　我的腳輕盈的在臺階上跳著，有些微的硌。
　　忽然看到一個小孩子正在公路玩。
　　我走了過去：小弟弟，不可以在公路上玩哦，很危險的。
　　他只是冷冷的看了我?guī)籽�，那眼神，嘩——零下多少度了。
　　“你真可笑——”他對我說了半句。
　　下半句我沒聽清是什么——我看到爸爸的車子駛了過來。
　　等我再回頭，咦，剛才的小弟弟不見了。
　　奇怪啊。
　　我和爸爸媽媽姐姐弟弟冰冰(這一家子)一起走進教堂。
　　張叔和張姨站在門口熱情的歡迎我們。
　　“恭喜�！卑职终f。
　　咦？是誰的婚禮啊。
　　啊，是烺哥的吧。
　　難怪全家出動了，王家和張家可是世交。
　　“咳，同樂吧。”張叔嘆口氣。
　　張姨拉過媽媽的手說：“今天原本應(yīng)該是我們家張烺和你們佐兒的……”
　　媽媽拍拍她的手：“今天大喜的日子，不要說別的了。是我們家佐兒福薄……”
　　媽媽抹了抹眼睛。
　　烺哥的婚禮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怎么說我福�。�
　　我側(cè)過腦袋，奇怪的從爸爸媽媽姐姐弟弟冰冰身上一一看去，卻沒有人回答我。
　　只有冰冰掃了我一眼。
　　呀！冰冰什么時候長得這么大了？！
　　寒暄片刻，我們被讓了進去。
　　落座后，冰冰站在姐姐跟前伸出手要抱。
　　“冰冰，你坐那邊去�！眿寢屩钢业姆较颉�
　　“不要，那個座不是空的�！北蛔忠活D地說。
　　“冰冰，你不乖姥姥要生氣了。”媽媽的臉沉了下來。
　　今天媽媽的脾氣好暴躁。
　　冰冰咧開嘴作勢要哭。
　　“媽，就讓姐姐抱冰冰吧。今天是張烺的婚禮�！钡艿荛_口了。
　　媽媽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

　　神圣的婚禮進行曲響起，新娘在她父親的陪伴下，緩緩步入紅地毯。
　　她穿著潔白的婚紗，身后有四個天使一樣的小花童。
　　面紗遮住了她的臉，但可以想象她一定在微笑。
　　嫁給烺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烺哥穿著黑色的結(jié)婚禮服，微笑著看著邁上紅地毯的新娘。
　　我知道他一定很開心。
　　滿頭華發(fā)的神父手里拿著圣經(jīng)：“今天，在神的見證下，我們?yōu)檫@兩對新人見證婚禮……”
　　神父問烺哥：“張烺先生，你愿意娶劉洋小姐為妻嗎？無論富足還是貧賤，無論健康還是殘疾，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
　　“我愿意。”烺哥沉厚的聲音響起。
　　神父轉(zhuǎn)而問新娘：“劉洋小姐，你愿意嫁給張烺先生嗎？無論富足還是貧賤，無論健康還是殘疾，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
　　“我愿意�！笔切履锾鹈赖穆曇�。
　　神父轉(zhuǎn)而向出席的嘉賓說：“上帝結(jié)合了他們，讓我們忠心的祝福他們幸福美滿吧！”
　　他們交換了戒指。
　　“現(xiàn)在，”神父說，“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烺哥慢慢的掀起了新娘的面紗，這時一陣風(fēng)吹進了教堂，新娘的面紗飄了起來。
　　飄著，飄著，面紗；白，白色，白色的紗窗；香，暗香，槐花的香……
　　我坐在窗臺上，初夏的風(fēng)吹起了白色的窗簾，槐花落在了我的身上、肩上。
　　而烺哥坐在對面書桌的后面，帶著金邊眼鏡，專心的看書。
　　我拉過窗簾，披在肩上，嘻嘻笑道：“看，烺哥，像不像新娘？”
　　烺哥抬頭看了我一眼，摘下眼鏡，放在書桌上，揉著太陽穴，走到我的身邊，彎下腰：“很象，很美。佐兒要做烺哥最美麗的新娘……”
　　后面幾個字，湮滅在我的，我們的唇間。
　　唔……吻……好甜好香，莫非槐花掉進我們的嘴里？
　　怎么可以��？
　　我蜷縮住身子，不停的往下墜往下墜……
　　怎么可以這樣？！怎么可以？！
　　我抬起頭，問：怎么可以？
　　不知何時我回到了倉庫。
　　眼前站著的是……冰冰？
　　陽光從她背后射了進來，站在陽光中的她宛若一個天使。
　　“你終于醒了�！辈�，不是冰冰，這個聲音不是冰冰的，這個聲音好冷。
　　“現(xiàn)在不是哀悼你死去的愛情的時候，”依舊是那個冷冰冰的聲音，“你自己決定是要死還是要活？”
　　我不明白。
　　“還不明白嗎？”那個冰冰模樣的人拉過我站在鏡子前。
　　鏡子上落滿了灰，我如赤子般不著一縷的站著，而我的身上，我的身上……全是傷疤！
　　透過我的身體，我在鏡子中看到了“冰冰”！
　　我伸出手，我的手臂上，一塊一塊，全是疤痕。
　　我顫抖了起來，無助的看向冰冰：“冰冰，這……我……我怎么了？”
　　“你難道忘了嗎？三年前的4月21日那天……”

　　4月21日，啊，4月21日。
　　是了，我要做烺哥的五月新娘。
　　一連兩個月，我和媽媽、張姨一起忙婚禮的事。
　　訂酒店、訂酒席、訂請客的名單……
　　全是我們在忙，烺哥沒時間，他工作太累太忙。
　　連婚紗樣式也是我自己去選的。
　　我不要給烺哥任何一絲一毫的負擔。
　　婚紗做好后，媽媽張姨都說我穿著象天使一樣。
　　我要親自穿給烺哥看。
　　媽媽阻止：不要去，婚前見面不好的。
　　我才不管呢，我已經(jīng)抱著婚紗，坐上了鐵軌。
　　穿過整整一座城市，來到城西烺哥的……我們的，新房。
　　車上好多人都在看著我，看著抱著婚紗的我。
　　啊，我是多么幸福，多么想任何一個陌生人知道我的幸福啊。
　　烺哥還沒回來。
　　我自己開門進屋了。
　　我穿上了婚紗，站在鏡子前，低低的說：我愿意。
　　我猜測，烺哥看到我會是怎樣的驚喜。
　　他看到我穿上婚紗，一定會很喜歡吧？
　　為他穿上婚紗，等待他為我褪下。
　　啊，我的臉一定好紅了。
　　坐在沙發(fā)上等著等著，睡著了。
　　是被開門的聲音驚醒的。
　　門打開了，就著路燈，看到兩個糾纏的身影閃了進來。
　　門，甚至沒有關(guān)。
　　即使我再怎么的清蠢白癡，我也能看到他們之間的無法抹煞的情欲。
　　我呆呆的呆呆的坐著。
　　世界，崩塌了……
　　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眼睜睜的看著我愛的人怎樣抱一個女人，怎樣就在我的旁邊，我置的白色沙發(fā)上抱一個女人。
　　直到一切結(jié)束。
　　直到他打開燈。
　　我猛的站了起來，卻踩到婚紗摔倒在地。
　　他走上來。
　　我掙扎著站起來，雙手撩起婚紗，沒有看他一眼，沖了出去。
　　“佐兒，佐兒�！彼谖业纳砗蠼�。
　　我把聲音拋在后面，專心的跑。
　　逃，逃到?jīng)]有人的角落。
　　嗯，對，我的倉庫。
　　側(cè)面有很亮很亮的光，那是神的光嗎？
　　飛，我飛了起來……
　　原來御風(fēng)飛翔是這個感覺。
　　好安詳，好舒暢，除了，除了耳邊嘈雜的人聲，車聲……
　　“冰冰……”
　　眼淚穿過我無力的雙臂，滴在了地上。
　　“不要叫我冰冰�！薄氨逼擦似沧�，“為了你，我已經(jīng)受夠了這個身體�！�
　　我看到有一個發(fā)著微微的圣潔光亮的男子，從冰冰的身體里出來。
　　冰冰軟軟的倒下。
　　“想活的話，現(xiàn)在就跟我走吧�！�
　　“等等，為什么？”我叫他。
　　身子，哦，不，應(yīng)該說是靈魂跟著他飄了起來。
　　飄到一個看護室。
　　我看到自己躺在床上。
　　啊，那是我嗎？
　　灰色的臉，枯槁的發(fā)，死的味道。
　　“進去吧�！彼钢肝业纳眢w。
　　我點了點頭。
　　飄在“我”的上面，抱住我自己。
　　有一種無形的漩渦拉著我進入我的身體。
　　我回頭看了看他：“你，謝謝你……以后我還能看見你嗎？”
　　他露出了見面后的第一個微笑：“也許——”

　　一年后我終于告別了康復(fù)中心。
　　爸爸媽媽哭了。
　　弟弟在旁邊不耐煩地說：“咱們等了三年，等到佐兒身體好了，應(yīng)該高興啊，哭什么�！�
　　他的臉卻紅了。
　　三年的時間，我醒來，告別植物人狀態(tài)。
　　并且忘了許多不該記住的事情。
　　我拉住冰冰的手：“冰冰，我們回家吧�！�
　　“那樹上的大鳥可真是漂亮啊�！蔽抑噶酥缚祻�(fù)中心門口的榕樹，對冰冰說。
　　“是啊，小姨，你給我逮住他，咱們養(yǎng)在籠子里唄�！�
　　“咣當——”
　　“小姨，這是什么聲音？”冰冰笑瞇瞇的問我。
　　我摸摸她的頭：“那是一只大笨鳥摔下樹的聲音�！�
　　“哈哈，摔下樹？好苯的鳥噢�！北闹中χ�。
　　我知道我的身后，有一只有著白色羽翼的天使，對我很不屑的撇了撇嘴。
　　故事，才剛剛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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