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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曾幾何時,她開始不斷地做同一個夢。
夢中好多人影影綽綽的來去,你方唱罷我登場。
只這戲是無主魂唱的、演的,她看不分明。
醒來后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復雜。
如窗外水般清朗凄清的月色或是深沉的黑藍天幕。
攤開手掌,說不清的甜美沒來由的痛楚藏在掌心紛繁復雜的紋路里,不言不語,任她一條一條的數(shù)著,愛恨生死如逝水一般不可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由是她愈加沉寂。
叔姨伯輩微笑著稱贊:水家的女兒這樣知書達理,貞靜幽嫻。
她幾乎可以說是個完全不合時宜的人。
丹鳳眼上一雙細長的遠山眉斜飛入鬢角,瓊鼻下一點小口卻沒有櫻桃的顏色,略顯蒼白。
單薄的身子在風中總是立不穩(wěn)的柔弱,恍似畫中飛出的一抹素白的魂。
她大學專業(yè)是服裝設計,畢業(yè)后在劇團服裝部工作。
整日里與彩衣廝混在一起。
滿室的蟒、帔、靠、褶沉默的伴著她。
她心下自比彩衣轉世,在彩衣的環(huán)抱中,她覺得安心,是種享受,才略有歡顏。
外面是多變的世界,西丹建起了商貿大廈,地鐵直接延伸到家門前,麥當勞與肯德基怒目對峙,而她安心的窩在一個舊式的庭院里,安靜的撫弄她的彩衣心結。
大飯單與小飯單,花斗篷和素斗篷,斜披女蟒代表女帥點兵,斜披素褶代表英雄末路……
這些彩衣是她的靈魂之所,它們不會老去,沒有苦惱,安靜的一世一世以國粹的名義傳承下去。
任世事變幻,唯她是不變的,唯她守的彩衣是不變的。
任世事變幻,唯她是不變的,唯她的戲班子是不變的。
不,不是她的戲班子,是她爹的。
水家班,名動京師的戲班子。
班子里的師兄師弟們都是水家子弟,直到成了名角才會被冠上本性,尊稱一聲“張老板”、“王老板”。
百多年的故事和人物薈萃一爐,真假都已混淆,在戲臺子這個小天地里上演了一出出忠奸閑愚花前月下的戲目。
人生如戲,有時人生比戲劇更加戲劇。
她出生后,爹只看了她一眼:可惜是個丫頭,沒有辦法繼承水家班。
她不服:誰說女子不如兒郎?
也跟師兄師弟們早起練功,拿頂、下腰、虎跳、搶背、圓場、跪步、踩蹺……都不在話下。
三九寒天,天還沒亮就醒了,趴在冰窟窿上吊嗓子。
她的功夫她的唱腔并不比任何師兄弟差。
可是,她不能上臺。
只有男子才能唱戲。
她不甘。
水家的女兒豈是一句“不行”,一個“規(guī)矩”就能被牽制的?
那次唱杜麗娘的師兄病了,她偷偷穿上蘭草蝴蝶的對稱紋樣女花帔,迤迤邐邐裊裊娜娜的站在臺上: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銹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她也會唱戲,間或的站在戲臺子上,演出旁人的故事。
祖上三代都在劇團里當職,怎么說也有家學淵源。
還很小的時候,她便爬到奶奶身邊跟著留聲機一句一句的學:“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
咿咿呀呀,有板有眼。
奶奶很是欣慰,說水家后繼有人,盡管她不過是個票友,盡管她學的服裝設計。
二胡在爸爸的手中喑喑啞啞的唱著,被風吹過來又吹過去的,是說不盡的滄桑故事。
兩片長長的胭脂夾住一管瓊鼻,她偏著頭微微飛了個鳳眼,遠山下水波一橫,失了傳的風景和著胡琴抑揚頓挫的調子,唱著、笑著、袖子擋著嘴……
現(xiàn)在奶奶已經(jīng)沒了,她改唱給另一個人聽。
另一個男人。
那是個她追尋了許久,能懂她的人。
她家里日日飄出的樂聲是鐘鳴鑼響的鏗鏗鏘鏘,小生花旦的咿咿呀呀。
還小時的她總想著也許哪一天她會成為名角。
也許她會成為名角,繼承爹的水家班。
誰知道呢?都是未知。
可世事總是難盡如人意。
她遇見了一個人,一個男人。
他是她命中注定的劫,在劫難逃。
他姓徐,城北的徐家的二公子,城東程家的乘龍快婿。
也是翩翩濁世佳公子。
相遇是在煙雨濛濛的天氣。
雨總是好的,尤其是潤如酥的小雨。
它總能適時的滋養(yǎng)出無邊無際的浪漫,延綿出流傳亙古的傳奇。
白娘娘與許仙也是在這樣的煙雨濛濛中初相遇。
當然,緣起還少不了那么一柄六十四骨紫竹傘。
一柄竹傘為她撐起一片無雨的濕潤。
她驚訝的抬起頭,望進一雙帶著笑意的溫柔眼中。
眸子的主人是一個弱冠的少年,穿著半舊的青色長衫,那長衫極干凈,因著舊有種舒心適意的妥帖。
他整個人都是溫柔的,溫柔的眼溫柔的眉溫柔的笑溫柔的空氣。
他輕輕的笑問:姑娘可是有什么煩心事?
不知是他笑的過于溫柔,還是她平日里過于壓抑,她說了,對這個才見面的可以說是全然陌生的男子,說起了她的宏愿,爹的訓斥,她的不甘。
他什么都沒說,只安靜的聽著,溫柔的看著她,似看一片云一朵花,全然的欣賞與憐惜。
末了,他只淡淡的說:今日的杜麗娘原來是姑娘扮的。
著小廝拿把傘給她,轉身離開。
她看到雨水把他的青衫浸濕了好大的一片。
也濕了她的心,潤出一朵一朵蒼白的小花,微涼的笑著。
第二日有人指名要看她的戲。
是他。
這以后他日日點她的戲。
穿青灰長衫,戴一頂矯帽,座在第三排中間的位子。
上場前她會偷偷掀起簾子的一角看他有沒有來,看到他來她便歡喜,一邊唱戲一邊故作不經(jīng)意地看著他。
爹這一生戲里戲外經(jīng)過多少故事,練就了怎樣一雙火眼金睛,什么在他眼下都無所遁形。
他只是深深的嘆了口氣。
他會毀了她,可至少他先成就了她。
是的,她心如明鏡,他終將會毀了她。
江畔,芳草斜陽落英繽紛,她遇見了他。
恍惚了她的眼,紊亂了她的心,不知是花還是人。
她尋了那么久,久到忘了她正在尋找。
見面的霎那,紅塵俗事所有過往似洪水奔流傾瀉而下,又似滔天巨浪猛地掀起,從頭到腳打了她滿臉滿身,她的心急切而痛楚:對!就是這個人!就是這雙眼!
行云流水浪遏飛舟轉瞬即逝的過往曾經(jīng)涌上心頭,她猛地嚎啕大哭。
多少年的心如止水古井微波,多少年的形只影單孑孓獨立,只為了這一刻,只為了這個人。
飄搖東西的無根塵埃好像落了地。
只是,好像。
這時的她已不再年輕,十八歲的容顏二十八歲的年齡九十八歲的心境。
獨自一人住在五環(huán)內一個不過四十平米空曠的屋子里。
時間大把大把多的沒有地方花。
卻隨著春光漸漸明媚,下了班便去超市,買了許多許多的菜,趕忙回小窩,調制烹飪。
其實她也做得一手好菜,只沒有人有機會知道。
菜,總了涼了后才吃——她等他,直到他短信告知她晚上不去吃飯了。
她的小窩依舊漸漸有了男人的衣物,模糊間有了屬于家的味道。
夏夜她斜倚在陽臺上,看路上的車水馬龍行色匆匆,夜涼如水,她的心間抽出一朵一朵蒼白的小花,微涼的笑著。
沒有來得及,他們的相遇還是晚了,晚了三年。
他已有了妻。
她看過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巧笑倩兮溫婉柔美,眉目間與她有三分的相像。
冥冥之中天意弄人。
她唱戲給他聽: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他們之間所有的良辰美景到如今只成了斷井頹垣。
他捧住她的臉:我們不是斷井頹垣。她是贗品,我要的是你。
一直以為再次相見,會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故事,不想,還是變了調。
她日日唱的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而今天,這故事發(fā)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并且有了美滿的結局——至少她看到了美滿的曙光。
他的夫人,程家的小姐,徐家的二少奶奶,找到了她。
她滿身金碧輝煌的坐在她小小的灰暗的屋子里,香風陣陣熏得她眼痛。
她驕傲的看住她,暗付:“我當時什么狐媚角色,原來不過如此!
微笑著:“不想妹妹是這樣一個水靈的女子,我看著也是心中歡喜!
又說:“傅生早就該迎娶你進門,非拖到妹子有了身孕,當真不該!
拉住她的手:“真是越看越投緣,不如結為異姓姐妹,也好學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亦是一段佳話。”
不問她的意愿,著貼身丫環(huán)買來一壺竹葉青:“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我們就結拜吧。”
她無話,只得低頭。
酒是好酒,盈碧清香,甘甜醇洌。
一飲而盡。
當晚疼痛難忍,流了一地的血。
孩子,沒了。
孩子沒了,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宛若病房。
他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無限懊惱。
父親在電話里告知他妻子有了身孕,不過又沒了。
他一句話也沒說,沖了出去。
有人放煙花。
那藍紫色的煙火照在他的臉上,有一種絕望的扭曲。
她斜斜的倚著窗,看著撒著拖鞋的他攔了一輛出租。
還在慣性的想:這樣一個冬天,他沒穿鞋不冷嗎?
卻敏感的察覺到他們之間這個句號的出現(xiàn),窗外所有景致全部模糊起來。
碩大的煙花,金的銀的紅的黃的藍的紫的一朵一朵綺麗了一片一片的天空。
卻在不過半分鐘之內復又歸于寂靜。
只余下硝煙彌漫在薄涼的空氣中。
那煙也慢慢的散去了,她伸出右手在空中挽了一個蘭花指,蒼涼的手勢。
算一算時間,從4月27日到12月27日,她偷了他,不他們,整整八個月的時光。
足已?
再也沒有聯(lián)系。
她的臉一日小過一日,越發(fā)顯得眼睛大起來,且黑。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
打開冷落許久的留聲機,她縮在沙發(fā)里,看著桌子上的美工刀。
鏗鏗鏘鏘的鑼鼓響起,忽然間她仿佛還很小,奶奶坐在左手,微笑著看著她。
她想起李慧娘,渾身縞素,怨氣沖天,拖著長長的水袖迤邐而出“冤哪——”,身后是一干牛頭馬面。
躲著躲著,牛頭馬面?zhèn)兙悴灰娏,眼前是一條寬闊的河,河水澄碧,能看見河里招搖的水草。
河面上有一座木橋,橋頭有一根木樁,上面刻了三個字,字似乎是小篆,她認不出來,想來大概是橋的名字。
那橋已經(jīng)很老很舊了,走上去似乎能吱吱呀呀的響,很不安全的感覺。
河水洶涌起來,把水花一朵一朵摔在滿是青苔的岸邊。
河岸長滿燦若云錦的緋紅的花,極香,懷舊的味道,回憶的味道,是奶奶打翻的首飾盒里陳腐的胭脂氣味,親切的,奢靡的,紊亂的。
這是什么花?
“這是彼岸花,又稱曼珠沙華。生長在三途河邊的接引之花。一年兩季花期,春分前后三天叫春彼岸,秋分前后三天叫秋彼岸。”
一個女子出現(xiàn),回答了她的問題。
那女子挽了一個發(fā)髻,身子藏在霧中,面目模糊。
她看著花:“何為春彼岸,何為秋彼岸?”
“你在此岸,它岸皆彼岸,無論春秋!迸硬恢獜暮翁幎顺鲆煌氩瑁笆欠窨柿?喝一碗茶吧!
她接過碗:“左手情,右手愛,你選哪只?”
女子微嘆:“右手!
她微笑,將茶飲盡,復又將碗放入女子手中,一言不發(fā),飄過了橋。
待到河對岸,回頭,已不見那名女子,她張嘴將口中茶水全數(shù)吐出。
“左手是忘,右手是記,你為我選擇記。”
她大病一場,病中斷斷續(xù)續(xù)的做著一個漫長的夢。
戲園子……水家班……青灰的長衫……竹葉青的醇香……三尺白綾……
模糊間有人侍候她茶水湯藥,她心下透徹不會是他,卻依舊忍不住問,“傅生?”、“孟揚?”
清醒后發(fā)現(xiàn)是母親。
她看著母親花白的發(fā)在午后斜射入的陽光下熠熠發(fā)亮,心中酸痛——母親又老了不少。
這是座太小的城市,一點點的事都能鬧的眾人皆知,且無限夸大。
“媽媽——”她抱住母親痛哭失聲,“我的心里好苦!
母親緊緊地摟住她:“乖,什么事都沒有,媽媽在這里媽媽在這里!
父母只得她一個女兒,她怎能如此不孝?
春再來的時候仿如隔世。
她與候鳥背道而馳來到了南方,一個有著三秋桂子十里荷塘的地方。
在一間咖啡屋里安靜的研磨時光。
伴隨咖啡的香氣旁觀別人的故事,適時的提供一杯愛爾蘭咖啡。
她不擔心沒有那滴淚做配方。
不再做夢,也不再唱戲。
有時,只是有時,那些前世今生的故事突然紛至沓來,似陽光下無所遁形的灰塵翻騰飛滾。
都成了歷史,經(jīng)了時間淡漠的看回去,末了微微一笑:不過隔了簾子的花影罷了。
人人都說她是個沉靜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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