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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戚顧短篇
[雪] by:鏡錯想
九月十五,汴京有雪。
連夜而起,到了早晨,已是三寸有余。
這雪來得比很多個往年都要早。
這樣的雪天自然不適合出行。在這么一個冰清玉潔的日子里,應(yīng)該懷著驚羨喜悅的心情,守著熱烘烘的壁爐。
喝酒,看雪。
戚少商也是這么想的,盡管京城多是非,卻還沒能泯滅他這點心情。
但他卻不能。
因為他雖然有暖和的房子,燒著上好竹炭的爐子,卻沒有酒。
金風細雨樓的樓主當然不會沒有酒喝,只不過,戚少商覺得沒有一種他有的酒,適合現(xiàn)在來喝。
三白,瑤泉,紹興的花雕,成都府的大曲,都不適合。
所以他只好一個人立在窗前,什么也不做地,看這天地一白。
雪下得太大了。
馬出不去,馬車出不去,人更出不去。
顧惜朝看著滿世界的白雪,他在這雪景里,活活站成了一幅畫。
青衫,湖水一樣的綠,竹葉一樣的青,煙雨一樣的迷離。
毛茸茸的滾邊暖烘烘的。
顧惜朝的手里拿了支掃把。
他要去給晚晴掃墳。
九月十五的早晨,汴京城里和城外,第一次一樣安靜。
戚少商轉(zhuǎn)著一個空空的酒杯,眼神空空的,向著窗外。
還未亮起來的天,像極了某個記憶里的晚上。
戚少商閉上眼,忽然想起了一首很久以前的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詩人舉起酒杯發(fā)問的影像在他腦海中模糊地旋轉(zhuǎn),他想,那時候的詩人,一定是笑著的。因為在寒冷蕭索的冬日里,還有一個,可以這樣去問的人。
起承轉(zhuǎn)合的字句在口中呢喃,輕輕吐出。
“能飲...一杯無...?”
空蕩蕩的屋子,不知道在對誰說。
傅晚晴的墳,一直以來,也只是顧惜朝一個人在照顧而已。
他將積雪打掃干凈,又從口袋中拿出一點粟米,灑在墳邊的空地上。
下雪了,冬天也就到了。冬天的世界太孤單,顧惜朝覺得,若是有些鳥兒來,晚晴就不會那么孤單了。
他做完這些,抬起頭看到一片空白的天空,新的雪花落下來,他一直看著,就這樣一個人站了很久。
當時間走過去,她墳上的野草一點點長出,景色也開始變得荒蕪。而他總是認認真真地除去,細心地打掃。他全神貫注地去做這件事,也只做這一件事。仿佛他的生命里只剩下了這一點死去的光陰。
顧惜朝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他是最盡職盡責的守陵人。
雪覆蓋了她的墳冢,很干凈的白。
顧惜朝收回目光,對他的妻子微笑。
他伸出手抹去粘在墓碑上的雪,下面深沉冰冷的文字便顯露出來。
顧惜朝回來的時候,在小院門前發(fā)現(xiàn)了一路淺淺的馬蹄印。
棗紅色的馬匹在樁子邊呼著白氣。
遠遠地傳來了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這么大的雪,你還要出去?”
顧惜朝抬頭,于是就看見了戚少商晶亮的眼睛。
是他。
顧惜朝的眉微蹙,隨即又松開。
戚少商顯然已經(jīng)等了很久,偏巧他的衣服又太白,整個人已快要湮沒在雪地里。
顧惜朝就突然想起他在大漠時穿戴的那身皮裘。
濃重的顏色,沉重的質(zhì)感。
“你來干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天氣的原因,他的聲音聽起來淡得沒有溫度,像極了落在戚少商肩頭的雪花。
戚少商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一步一步地,出奇的慢。
他在顧惜朝的面前站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握著掃把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最后再看回來。
戚少商說:“我來,向你討一壇酒!
顧惜朝面不改色,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什么酒?”
“炮打燈!
“你有無數(shù)好酒,為何偏來要我這壇劣酒?”
“你只說給不給!
“給,怎么不給。”靜默的顧惜朝突然笑了一下,帶了一分不加掩飾的嘲諷。他說:“難得戚大樓主賞光,自然要給!
顧惜朝從戚少商身邊走過去,沒理睬他臉上一閃而過一彎嘴角的表情。
炮打燈絕對不是好酒。卻是唯一能醉了戚少商的酒。
戚少商想著他的酒,心中十分歡喜。
跟著顧惜朝進了小院,戚少商回身小心地掩好門扉。
戚少商從來沒問過,為什么顧惜朝手里會有這么一壇酒。
顧惜朝從地窖里,翻翻撿撿了半天,終于從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摸出了一壇滿是灰塵的酒。
戚少商拍了拍酒壇上的一層,終于看到了在塵埃下隱約的字跡。
他皺眉,“怎么這么臟?”
顧惜朝道,“你若是嫌棄自然可以不要!
戚少商撇撇嘴,“要,當然要。我若不要,還能上哪里去找?”
顧惜朝不置可否,只轉(zhuǎn)身推開了旁邊的窗,窗外的雪花不時的飄落進來。
戚少商攬起酒壇,踱到顧惜朝的身后。
“想看雪?”
顧惜朝搖搖頭。
戚少商瞄了瞄窗外的雪,又看了他一眼,忽然拽起顧惜朝的手往外走。
“你做什么!”顧惜朝吃了一驚,立刻想要掙開,戚少商卻是抓住了不放,一直把他拽出了小院,還不忘踢上院門。
“這么好的雪景,不出來看看豈不是浪費?”戚少商頭也不回地大聲說,“顧惜朝,你怎么突然不解風情了呢!
戚少商一手拉著顧惜朝,一手抱著炮打燈,兩個人艱難地跋涉在雪地里。
一路上,顧惜朝不停地在后面嚷嚷,戚少商卻一點沒有停下的意思。
顧惜朝見他走了許久還不見停,心下便惱了,正要發(fā)作,戚少商卻又突然止住,手也松了開。
哪里肯放過這個機會,顧惜朝反手就是一掌拍向戚少商。戚少商才堪堪避過,顧惜朝的下一招又打過來,戚少商也不甘示弱。兩個人你一招我一招,竟是打了起來。
顧惜朝自金鑾殿一戰(zhàn)留下的內(nèi)傷還沒痊愈,內(nèi)力不濟,原本是敵不過戚少商許久的。誰知戚少商竟也不用內(nèi)力,單憑一招一式地與他對斗,一時也難分高下。
顧惜朝覺得這簡直是對自己天大的侮辱,越想越生氣,于是更發(fā)了狠地朝戚少商攻過去,招招直逼要害。
兩個人就這樣在冰天雪地中打斗著,青白的身影交錯。青色在天地中分明,白色隱沒在雪幕之間,鋪天蓋地的雪花灑下來,伴著勁冽的掌風掃在臉上身上,至冷至痛,卻也至熱血沸騰。
兩個人漸漸都覺得暖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誰先打累了,兩人雙雙精疲力竭地倒了下來,倒在雪地上,劇烈地喘息。
有雪花被氣息融化。
戚少商突然笑了一下,用腳踹了踹身旁的顧惜朝,道:“你看這景色多美!
顧惜朝怔忪。
他仰起頭,開始打量起自己頭頂上的這塊天空。
天空是那么濃烈的白。
白得帶了灰,那么亮,微微有些刺眼。
覆蓋了云層的天空下面,不知道從什么高度突然出現(xiàn)在視野的雪花,落下來,落到臉上,頭發(fā)上,嘴唇上,眼瞼上。
顧惜朝眨了眨眼睛。
戚少商緩慢地轉(zhuǎn)過頭去,看著身旁難得安靜的顧惜朝?此暮粑鼭u漸平復,眼神漸漸穿透了天空。看雪花一片片覆蓋在他的眉角。墨黑卷曲的頭發(fā),彎彎繞繞,傾散在白雪上,黑的黑,白的白,一時刺痛了戚少商的雙眼。
呼地一下,戚少商從地上坐起來,抄起炮打燈,一下拍開封泥。
咕咚咕咚幾大口灌下去,戚少商“啊”了一聲,又仰頭喝起來。
顧惜朝緩緩起身,嘲笑他的樣子,笑罵了句:“土匪!
戚少商也不生氣,反而將手中的酒壇遞向顧惜朝,微微一笑,眼中流光。
他一字一句地,用他自己也沒想到的抑揚頓挫的聲調(diào)。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顧惜朝的眼中忽的閃過一些光彩,嘴角爬過一絲笑意,卻又臨了轉(zhuǎn)成一聲冷哼。
“想不到你不止土匪,還是個文盲。什么綠蟻新醅酒?不是新酒,沒有火爐,這青天白日雪若鵝毛的,不是文人就別學人家整什么文縐縐的句子,知不知道邯鄲學步,東施效顰?”
一盆冷水澆下來,戚少商訕訕地摸摸鼻子,“你本知道我想問什么,又何必損我?”
持著酒壇的手又向前伸了伸。
帶著沖勁的酒香逸了過來,顧惜朝擠兌他夠了,也不再多言,默默接過,看著壇中的液體輕輕晃動。
一片雪花落下來,落在酒壇里。
顧惜朝問,“這酒,還是那個味道么?”
戚少商愣了一愣,又想了一想,最后才說,“你喝了自然知道!
顧惜朝揚起酒壇。
辛辣的酒水灌進喉嚨里,燒得人恨不得流淚。
他們一直一直喝酒,喝到顧惜朝的臉頰泛起酡紅。戚少商的眼睛越來越亮,像雪花一樣的透亮。
小小的酒壇很快空了,顧惜朝松開手去,任它滾落到很遠的地方。
戚少商望著那酒壇漸漸遠得看不見了,又在雪地上躺下身,兩手枕在腦后,瞇起眼睛瞧著天上的雪花。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的早!
“社稷頹敗,皇帝昏庸,老天也要冬天早來!
戚少商嘆口氣,“或許吧!
顧惜朝的眼神平靜無波,“哪來那么多或許。”
有些微醺,顧惜朝搖搖腦袋。
他看著周圍一棵棵的樹木,甚至有些綠色的葉子還未變黃,鮮明地襯著白雪,墜在枝頭,彎彎地被壓垂下來。
被覆蓋。
顧惜朝道:“雪下得太早,樹沒落葉,要遭殃了。”
戚少商接口:“想不到,你現(xiàn)在會關(guān)心花草的死活了!
顧惜朝挑眉:“怎么?”
“沒有,這樣很好!
戚少商知道,這場雪過后,會有很多樹被壓斷枝條,甚至軀干,倒下了就再也起不來。
可他還是覺得現(xiàn)在的景色很美,甚至,他還很喜歡這場雪。
什么時候,我也變得這般自私了。他想。
顧惜朝回頭去看他,戚少商的眼睛里,有種顏色很深很深。
經(jīng)歷了春天與夏日的追殺和逃亡,深秋的決戰(zhàn)宣告了一切的終結(jié)。
那之后是一年又一年。
而現(xiàn)在,冬天到了。
冬天到了,一年又要過去。
他怔怔地別過頭。
時間還在往前走,日子還會一天天過下去,冬天之后會是春天,春天過后是夏天和秋天,然后是下一個冬天。
戚少商懷念死去的兄弟,顧惜朝緬懷死去的妻子,但日子只能這樣過,任他們恨也好,不恨也好,都只能往前走。
顧惜朝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鮮綠的顏色在皚皚的白雪下輕輕顫動著。
周身的雪很棉很軟。
“不過,”顧惜朝抿起嘴角,“現(xiàn)在,的確很美。”
戚少商聽了他的話,無聲無息地笑了。
雪還在下。
顧惜朝轉(zhuǎn)頭看向很遠的地方,默默的想。
這雪,真的很美。
“炮打燈只有一壇。你已喝完了。沒有了。”
顧惜朝站在他的小居門口,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一旁的戚少商解了馬韁,翻身跨上去,露出一個泛出酒窩的笑容。
“沒關(guān)系,我還可以喝別的酒!
“沒錯,你有那么多好酒,想喝什么都可以!
“什么酒無所謂,關(guān)鍵要看是跟誰喝。”
戚少商調(diào)轉(zhuǎn)馬頭。
“再下雪的時候,我還來找你喝酒。”
顧惜朝抿著唇,于是一句‘我什么酒都沒有’就沒能說出來。
雪已晴了。
當樹梢上的雪在陽光下化開的時候,顧惜朝又找出了他的掃把。
他走到院子后面,把一棵樹下的殘雪仔細掃干凈,在那里埋下了一壇酒。
新的一天剛剛開始。汴京城里,戚少商正和楊無邪商討著金風細雨樓的大計,回過頭,伸出手,讓窗檐上的雪化在手心。
人們清掃著門前的積雪,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街角老字號的餛飩鋪,已冒起了白蒙蒙,熱騰騰的霧氣。
街上又喧鬧起來。
厚厚的云朵在天邊形成奇異的色彩。
這看來會是個多雪的冬天。
[全文終]
By:鏡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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