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高樓如柱，直聳入云，幾乎要戳破了天際般的尖銳。

　　天藍(lán)得如洗過的布，清澈得有些泛白，飽和的顏色仿佛隨時都會滴答往下墜的顏料般厚實。濃濃的云彩染著日頭和煦的光，最西邊已微微有些見紅的跡象。傍晚的風(fēng)清涼。
　　路上行色匆匆，疾馳而過的電動陸行器擦著路面嗡鳴。市中央的的政府樓頂是電子的巨大鐘面，此時正響亮的嗶出五點半的時間，方正的藍(lán)光陡然大亮數(shù)秒，引得行人駐足抬頭，看清新發(fā)布的氣候預(yù)報。兩小時后將有雨。

　　太陽正在緩緩的向西。風(fēng)吹得人欲睡。
　　如油畫般和美的城市。

　　矗立城西的大堂是最簡單的樣式，方方正正的排列著，如被水泡過的泛白紙盒。應(yīng)該曾經(jīng)是座教堂吧，現(xiàn)在卻改成了陳列館的外觀。隱約還看得到正門上方十字架被拆除的痕跡。
　　拱頂挑高，除了照明器外無什電子設(shè)備，石英窗染了各種顏色，篩下來的光斑將人稀的室內(nèi)映得頗亮。玻璃箱反射著光，仿佛頑皮的眼。

　　最大的箱里安靜的躺著一對翅膀，旁邊放著標(biāo)簽號碼。八四七零七。
　　每一片飛羽被小心的疊在一起，整齊利落的擺放，看不出一絲空隙。翅膀雪白，襯布是柔軟的藏青，細(xì)密的暗紋層層纏繞，繡著帶著藤蔓的花，不知名的。
　　雙翼皆在肩胛處被小心的切割了下來，骨架還在，原該富含血管的肌肉卻早就腐朽成土，只余那副骨架，還有片片雪白的羽毛。
　　這是一具保存得近乎完美的標(biāo)本，也被人形電子管侍器處理得良好，外形栩栩如生。

　　大堂縱深約百步，陳列著數(shù)十木架，或大或小的玻璃箱置之其上，無一例外的鋪著絨布，小心翼翼的保存著一對死去了的翅膀。
　　它們有些如蜂鳥般精致而色彩斑斕，有些鷹一般擁有寬闊翼幅，但皆如出一轍于肩胛處被拆下，年代久遠(yuǎn)的刀痕依然銳利。

　　最遠(yuǎn)處原該放著講臺或者壁幔的墻上，數(shù)股鋼絲懸掛著巨大的，支離破碎的一雙羽翼。

　　左翅斷成三截，勉強(qiáng)能從殘骸被擺放的位置看出生前有力的線條和手掌寬的飛羽，骨架約有三人共同展臂般寬大，仿佛肉眼都能見到翱翔時呼嘯過的氣流該是如何勁急。右邊翅膀卻只剩下了零碎殘羽，那些幸存的飛羽也被燒得焦黑，看不出原本顏色。
　　鋼絲旁另有一標(biāo)識懸掛而下，告誡來訪人不得靠近。
　　‘此標(biāo)本歷時古舊，勿觸碰。’

　　稀稀落落的游客穿插而過，腳步的回音在拱頂間不斷碰撞，回蕩。
　　下起雨后，夕陽也落了。堂內(nèi)照明器的光并不刺眼，簡單溫暖的黃光，映著外面水聲淅瀝。
　　堂外侯著不耐煩的女人，不時看向手中的時計器，隨后從肩包里找出精致耳機(jī)，從播放器上的徽章能看出是最流行的‘奏樂者’第三代暢銷品，還是限量發(fā)行的白金版。
　　女人揮手讓前頭七八個人先行離去，不住敲擊馬靴的跟部，回頭望堂內(nèi)的旅人。

　　一會，她徑自離開，甩動的肩包，細(xì)跟的馬靴光可鑒人。

　　他著迷的望著玻璃箱內(nèi)。他這么定定凝視著編號八四七零七已經(jīng)很久很久，似乎還能看到下個日落。他不時低聲的喃喃幾句，連旁邊陸續(xù)滑出清理的人形電子管侍器亦置若罔聞。
　　直到有個管侍器不小心擦到他綁腿時，旅人才受驚般猛然跳起，背后的鐵器受了震蕩，順著旅人背脊刷地展開。黑沉沉鋒利的金屬羽毛足有六人展臂寬，這么一展翅足足掃落半打箱子，有兩個砸在地上，標(biāo)本亂成一堆，幸而改良的玻璃質(zhì)地堅硬，半點裂紋都無，只是巨大的聲響被回音放大，刺耳已極。

　　旅人手忙腳亂的將背后的金屬翅膀收回，將鐵器壓回簧扣中，把散亂的皮帶系好，挺直背脊免得被金屬的重量壓壞骨頭。他望著狼藉的堂內(nèi)皺眉，懊惱。
　　背后有人忙亂奔來的腳步，旅人一驚回頭，這次沒忘了動作放輕。翅膀不再亂動，卻被扭頭的動作差點閃到脖子，齜牙咧嘴。

　　“呀，原來是個裝了仿翼飛行器的外地人�！蹦腥舜虺嗖玻^發(fā)肌膚亂七八糟的沾滿了油漆灰塵，腰帶上一列電子修復(fù)具和儀器，一走路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是個維修員。“我們這展覽不錯吧？幾千年來完整的標(biāo)本可惜就只剩下這么些了，現(xiàn)在可是砸一個少一個---請看好您的飛行器啊�！�

　　旅人臉一紅，慌忙將背上還不大安分的飛行器拆下來，于肩膀固定處扭了三扭將其轉(zhuǎn)成收納形態(tài)，三兩下塞進(jìn)已然鼓鼓囊囊打滿了補(bǔ)丁的背包里。“真對不起。那幾個被我摔亂的標(biāo)本，很難修復(fù)嗎？”
　　“那是小菜一碟�！�
　　維修員晃了晃手中還拿著的小型管侍儀，點開機(jī)器電源，隨手放在箱子上就讓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忙活起來，堪比針細(xì)的觸手柔軟纖長，毫不費力的分別夾起數(shù)十片羽毛歸回原處，不一會整副標(biāo)本便恢復(fù)原狀，甚至連襯布上的灰塵都被掃除。

　　拾起任務(wù)完成自動關(guān)機(jī)的管侍儀，隨手掛在了腰帶上，男人將玻璃箱扶正，擦掉上面指痕。
　　“您瞧，半點也不麻煩。來這里的游客中難免有像您這樣，裝著飛行器行動不甚便利的外地人，我們維修員都配備了一個小的管侍儀，就是專門處理這類意外的，沒什么沒什么。倒是您看來風(fēng)塵仆仆呢，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啊，的確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呢。就在流沙海和‘半島’交口那里。足足飛了我三天三夜，飛行器才這么老是不聽話�！甭萌诉肿煨π�，拍了拍行囊，聽到里面不祥的吱嘎聲這才連忙縮手，連打兩個哈哈�！百F市真是畫一樣美麗的所在呢，山明水秀的，難怪千年前能是翼人居住的寶地�！�

　　維修員驕傲的挺胸抬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澳钱�(dāng)然，老祖宗千年前就學(xué)會了把初生嬰兒的翅膀剮下來，這座城這才能被我們發(fā)展到現(xiàn)在。政府今年才心血來潮讓咱們把這些老舊東西拿出來展覽，也讓年輕人看看他們成天神神叨叨念著的自由是個什么樣子。也就是些骨頭架子罷了，連個榔頭都比不上。但是咱們政府也英明呀，這展覽開了才幾天，咱們城里便來了好些您這樣神秘的外地人吶，也算是長了見識�！�

　　旅人卻瞪大了眼張大口，楞如木雞。好半晌才訥訥說出話來，不忘抱緊背包不讓飛行器變形。
　　“---您們老祖宗把嬰兒的翅膀割下來？這么說您也是個翼人么？”

　　“說什么翼人，那都是幾千年前的事兒了�！本S修員卻不在乎的揚揚手，仿佛族人在千年前能御風(fēng)飛行不過就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俺岚蚰欠N勞什子，不要也罷�！�

　　旅人一時之間啞口無言，轉(zhuǎn)向窗外。

　　夜晚的城依舊忙碌得規(guī)律而繁華，對環(huán)境光害減到最小的電子照明器走馬燈般不停在各大樓邊上轉(zhuǎn)個不停，巨大的標(biāo)語字樣不時被光柱拼出，而后又在旋轉(zhuǎn)的光柱間自行拆碎，另一個廣告不一會就在原地形成。
　　變幻著的霓虹亂閃，在大樓邊上溜著繞著，四面皆是高聳入云的摩天大廈，那些燈光立體的竄上去，像柱子。
　　街道上半個人沒有，是因為城下地底的路線已經(jīng)四通八達(dá)，入夜時分，除了陸行器偶爾馳過外再沒有別的東西在地上出沒。
　　靜默如光，無處不在。

　　在這樣平常晚間都好像煙火大會般亮堂的城里，抬頭居然還能見到密布的星星。
　　燈光絢爛卻寂靜得連個人影都看不到的巨大城市，還有天際碎鉆般灑滿了穹頂?shù)姆毙�，這樣的景象就如同飛行著卻沒有撲動翅膀的鳥，有種少了什么的詭異。

　　但是旅人卻沒有注意那些。他不過怔怔的望著窗外，好半晌才輕聲道。
　　“---我可是愿意拿一切來換，只要能得到一雙真的翅膀，什么都好呢�！�

　　維修員頓時皺起眉頭，好半晌才想通了什么似的，雙手抱胸大笑起來，用力拍拍旅人的肩膀，差點讓他一頭撞進(jìn)墻里。“原來您也是那些愛幻想的人之一啊，看不出來吶，我還以為到了我們這年紀(jì)早就不會再幻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呢。但是無論如何總要看清楚吧，翅膀的確是不切實際的東西啊。”

　　旅人的背包鼓脹得像要爆開，里面的飛行器嘰嘰嘎嘎的叫著，簧扣差點又要崩開。他臉上蒼白，忽然才注意到了維修員的背后。
　　肌膚是被曬過了幾十年才能達(dá)到的黝黑，從肩胛骨到腰側(cè)卻沒有預(yù)料中的疤痕，卻只有稀稀落落的兩三片畸形歪曲的羽毛，灰灰黑黑的幾不成形，生在肩背和頸部連接的部位，爛爛的，仿佛死去了已久的寄生菌，頑強(qiáng)的尸骨還依附在宿主的背后。

　　“---啊，你看到了啊�！彼坪鯇Τ岚虻臍埡「械叫邜u，維修員連忙套上沾滿黑色油污的襯衫，蓋住了灰敗的翅膀根部�！拔覀兦О倌昵熬头艞壍某岚蚺紶栠�是會在嬰兒身上長出來，于是父母們就會把它們切除。我可是親身經(jīng)歷過那種痛楚的，因此更加相信翅膀這種事物不被需要�！�

　　旅人安靜地聽著，眼神從未離開過維修員背后。
　　他的眼神仿佛已經(jīng)凝固在那里。

　　“明明能夠飛翔這件事情，是自古以來所有人類的夢想吧�！焙冒肷嗡琶Ｈ坏妮p聲說道，不自覺撫摸著行囊里的假翼�！拔倚〉臅r候，光是飛行兩字都能讓我興奮好半天呢�！�

　　“但飛行卻對人類的發(fā)展一點好處也沒有。”維修員斷然道，背過身軀開始一一檢查玻璃箱，輕敲鎖扣以確認(rèn)它們的牢固�！白屑�(xì)想想就能明白了。我們?nèi)祟惪墒翘焐壕拥纳铮瑳]有彼此就不能活，并且對農(nóng)業(yè)和科技來說，定點的居住地是不可或缺的。”
　　他像是找到了玻璃面上的一點瑕疵，往下彎腰歪著頭看，好半晌直起身來才繼續(xù)說。
　　“就是因為長了飛羽，鳥才會居無定所，頭腦空空。除了食物和□□外毫無他念。有翅膀的話，該怎么行駛電動陸行器，怎么搭乘地下陸行器？天生的羽翼可沒辦法向您的飛行器這樣折疊起來放在背包里吶。在這樣的城市里，翅膀有什么用呢？”

　　見旅人依然失魂落魄，維修員嘖嘖兩聲，很不耐煩的走開。
　　留下一地被石英窗劃碎的月光。

　　旅人在教堂里待了很久很久。

　　最後，他離開了展覽廳。

　　深夜的城寂靜無人，于是他解開行囊，將不聽話的飛行器重新裝上背脊。
　　稍稍從肩膀用力就能將羽翼展開，金屬的冷光反射著滿天繁星，腳下卻是鋪列整齊，一絲不茍的石板路。馬路上疾馳而過的陸行器越來越少，最后連路設(shè)照明器都為了節(jié)省能源而稍微暗淡下來。
　　金屬的飛行器依然展開著。幾乎再用力就要撕開旅人肩膀的撐到極限。他站在幽暗的光中，半低著頭，仿佛迷途的飛鳥。
　　最后他揚起臉，重重頓腳。

　　在平地起飛的狀況下，加上飛行器連續(xù)被使用了這么多天的確有些故障了，旅人的飛行并不是很順利。
　　但他很快找到了夜晚被吸往城外的氣流，痛苦的張開著羽翼到最大，滑翔著。
　　直到他看到了城墻，于是如鷹凖般將飛行器縮起，降落在那里。

　　只有這座城的墻是和大陸上其他地方都不一樣的，繞著中心呈完美圓形，并且在離地十幾米處連接了一根根光柱，直射上天。
　　據(jù)說那是防范未經(jīng)允許的外來者的，只要沒有事先辦理入境手續(xù)或者身份證上沒有表示能通行大陸各地的綠色字樣，乘著任何飛行器經(jīng)過這些光柱進(jìn)入城里的人類都會被攔截下來，或者被更里面一圈通電的光絲燒上傷。
　　旅人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飛到城外，收起飛行器，然后去了城外的出入境管理處遞交了申請表，等了三個小時才走進(jìn)來的。

　　這個時候他卻覺得無比諷刺。

　　---不是因為放棄了翅膀，因而建了這座城。而是為了這座城，連飛行都忘記了。

　　那些光柱，此時看來極度地像鳥籠的桿。是人們?nèi)∠鲁岚蚝�，一片片一點點的親手焊死的。
　　剩下的只有教堂里旋轉(zhuǎn)破碎的光斑，還有墻上懸掛的巨大遺體。

　　城墻畢竟是千年的古跡，再怎么保存良好也總是不免老舊。
　　你看，墻里還偶爾看得到腐朽得只剩外殼引子的飛羽殘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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