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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柔(全)
“丈夫只手把吳鉤,能斷萬人頭。如何鐵石,打作心肺,卻為花柔?”
昨晚讀到的一句詞,愛死了這句子!所以從這句子里衍生出這篇小文,權(quán)博眾親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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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香在無心處
呆呆在看著面前的酒,白玉堂已經(jīng)坐了兩個時辰了。
在老仆白福眼里,白五爺極少有如此安靜的時候,在陷空島那會,從小到大一天到晚少有消停不說,便是有時闖了禍,恨得江寧婆婆拿捆龍索栓住,那身子兒還要扭幾扭。怎地到了汴京,卻象變了一個人似的?
白玉堂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狹長鳳眼死死地盯著窗外,看著窗外的天,一點一點遲遲黑了下去,一雙桃花明眸也忽明忽暗。此時春寒料峭,窗外撲來的風(fēng)仍是觸面生冷,白玉堂卻覺得心里越來越焦躁。
自己到底哪根筋不對?上元節(jié)才過,便借口京中生意需要打理,巴巴地從陷空島跑到汴京來。可是天知道,陷空島生意做得雖大,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白五爺卻什么時候正經(jīng)看過帳本?知道自己這謊扯得離譜,白玉堂卻懶得解釋,帶了白福徑自離島。
連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些什么。
醉仙樓上呆了兩天,卻不見那抹熟悉人影,心先自有些慌了。幸好在街上碰到趙虎,一打聽才知道,上元節(jié)后開封府尹出使河間府,帶去了一文一武二人,便是開封府主簿公孫策和御前四品帶刀侍衛(wèi)暫調(diào)開封府任職的展昭。
就這樣堪堪錯過。
白玉堂恨得咬牙,卻又無計可施。說了來京料理生意的,總不好就此回去。偏偏展昭杳無音訊,連趙虎也說,包大人此去,必勘定明晰了宋遼邊界方回。
閑極無聊,白玉堂幾乎將汴京的花街柳巷逛了個遍,風(fēng)流天下的名頭,自是叫得更加響亮了。白玉堂身家雄厚,人又生得俊逸,也不知折了多少佳人芳心,自家心里反覺得更加空落落的。
一日在擷芳樓,白玉堂斜倚窗欞,半坐半臥,和花魅沁蘭隨口調(diào)笑,惹得那綠鬢紅顏的佳人幾度莞爾。
目光流轉(zhuǎn),見案頭放置了一盆蘭花,花才含苞,只幾片疏葉自斜,配了青釉的瓷盆,說不出的清幽俊朗。
忽覺得這盆蘭花的磊落風(fēng)姿,竟象極了那貓兒。
不由開口笑道:“沁蘭,我向你討一物如何?”
沁蘭嬌笑道:“五爺何出此言?莫說討取一物,便是奴家,也是五爺?shù)摹?br>
奴雖有意,郎可有情?
白玉堂徑自捧了那盆蘭花道:“便向花魅娘子討這盆蘭花!”
沁蘭暗自歡喜,奴家小字名蘭,他卻討這蘭花,莫非有意……
卻見白玉堂捧著這盆蘭花,如獲至寶,一徑喜孜孜去了。
自此白玉堂連青樓也去得少了,只日日對了那盆蘭花發(fā)呆。
越看蘭花便越象那只貓兒,不以無人而不芳,不以悅?cè)硕乃,本生幽谷,遠離紅塵,卻為了天下,棄了江湖,雖如花兒困在這小小一隅,卻從不見其折腰。
白福滿腹納罕,卻不敢多問,陷空島的萬紫千紅見得多了,和那些花兒相比,這株蘭花實是最素淡的了,卻不知怎樣入了五爺?shù)姆ㄑ郏?br>
更有甚者,白五爺有時還對著蘭花嘀嘀咕咕:“蘭生深山中,馥馥吐幽香。偶為世人賞,移之白玉堂。貓兒,爺護著你,你可滿意?……”
打死白玉堂也不會承認自己想念展昭,在白玉堂的心里,貓兒是用來斗和逗的,而忙忙來京,也不過是為了斗貓和逗貓罷了。有時憑空想起那個人的好或不好,便都怨了那株蘭花去,誰讓草色煙光,都似那人,害得白五爺又一次未飲先醉了。
一日蘭花開了,潔白的花瓣中暈著淺淺鵝黃,清香時有時無,時隱時現(xiàn)。
白玉堂的心忽然別地一跳,心底的期待驟然濃了,從中午起便叫白福置菜備酒,卻不料又是一人坐到黃昏。
白玉堂只覺得心里有一股火在東奔西竄,卻找不到出口。手指甫一用勁,酒杯應(yīng)聲而醉。
恨恨地叫白福收拾了,點上紅燭,隨手拿出棋子,在棋盤上擺了個勢。想自己武功不如他,輕功不如他,誰料就連下棋,竟也不如他。哼哼,貓兒你這次回來,五爺非讓你輸個心服口服不可!
自己和自己下棋,白玉堂也下得凌厲之極,落子之時,一雙鳳眼決絕地一橫,棋子如沙場的千軍萬馬般就抵了過來。對面若真有弈棋人,也必定心下一凜一顫,頃刻時就倒戈去了。
忽見窗外伸出一只纖長手掌來,雙指挾了一枚白子,“叭”地一聲,穩(wěn)穩(wěn)下在白玉堂剛做成的劫勢上。
白玉堂大喜,鼻子里卻冷哼一聲道:“原來是展大人到了!只是這般不聲不響登堂入室,驚擾主人,是何道理?”
只見展昭已入得廳來,笑道:“展某日前陪包大人出使河間,今日方歸。本欲隨大人回府的,適才見到趙大哥,說起五弟來京,因此前來拜會,莽撞莫怪!
白玉堂見他風(fēng)塵未洗,行李猶在,知他未回開封府便匆匆來此,心已是軟了。
展昭數(shù)日奔波,疲乏之極,此時月步閑庭,玉局敲閑,登時覺得松下心來,倚住身子,長長舒一口氣,微笑看著面前那人。
燭光晃晃地照在臉上,照得人有迷離恍惚之感,抬頭正看到展昭氣定神閑的笑容,剛剛收拾好的心情,頓時就又亂了。那棋子“啪”就落下,明知那只是一招死棋,只為吐出心中那一口氣。氣是賭給自己的,而為何賭氣,卻不自知。
棋為手語,展昭一下就明白了對面弈棋人心緒的不穩(wěn),笑容不由擴大,淡淡出手,壓住他的戾氣,卻又不忍傷他,于是棋局兩兩對峙,謂之雙活。
白福正端了兩杯新烹好的茶進來,笑道:“展?fàn),幾時回來的?”
展昭笑道:“方才!
橫了他一眼,白玉堂把展昭的行李一把扯下,擲與白福,道:“快去準(zhǔn)備酒菜!”卻拉了展昭來到那盆蘭花面前道:“貓兒這次來得倒巧!爺新得了一盆蘭花,今兒個適才開了。”
只見綠葉蕭然,白瓣疏離,滿室花香幽然,時遠時近。兩人相視,笑意漸漸滿了眼眸。
蘭香清清緲紗,繞著二人,才一注意,卻不見了。
著意聞時不肯香,香在無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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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夢入芙蓉浦
也不知是第幾次路過這醉仙樓了,臨街的窗口前卻再也不見了那抹耀眼的白影。
也不知是自己怎生得罪了他,竟惹得他憤憤而去,就此再無音訊。
也曾去他在京城的住處尋他,老仆白福笑得一臉純良:“展?fàn),五爺只說陷空島有事,忙忙地便走了,只讓小的留在京城,沒說幾時要回!
陷空島和汴京之間,因有島上產(chǎn)業(yè)在此,白玉堂去去來來也是常事,只是這不告而別,卻還是第一次。
初時也沒甚在意,反覺那白耗子去了倒好,日日被他呱嗓得難受,這回可能耳根清凈,順便睡幾夜好覺了。
記不清多少次,自己方朦朧入睡,便暈頭脹腦地被人拉將出來,道是新悟了幾招劍術(shù),定能克那巨闕。
從皇宮當(dāng)值回來,最想的便是回開封府好好睡上一覺,卻在轉(zhuǎn)角處被人一把扯住,說是新學(xué)了縱掠之術(shù),正好試試那“燕子飛”或是“狗熊爬”。
自白玉堂走后,倒真是清靜了許多,只是,靜得讓人心里發(fā)空。
白日勞累一天,夜間好容易睡去,恍惚聽得風(fēng)吹葉搖,竟疑是那人輕叩窗欞之聲,一下警醒,再無睡意。
連開封府的四大校尉都覺奇怪,平時只見一只白耗子在展大人面前上竄下跳,旁人都難忍受,展大人反倒神采奕奕,怎地現(xiàn)在身邊清靜了,展大人卻精力不濟了呢?
展昭只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忽然清靜的沒有了一點聲音,過往種種紛至沓來,歲月殤殤,已習(xí)慣了在兩人打打鬧鬧別別扭扭中度過。這次的莫名分開,心中總有一種慌,仿佛一日一日少了些什么,多了些什么,只是自己看不見,也看不透。
尤記那日,開封府廚娘張嬸也不知怎地心情大好,拉著自己的手笑道:“展大人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吧?以展大人如此品貌,咱這汴京城里不知多少姑娘在巴巴望著呢!展大人遲遲不提婚事,可是心中有人了?”
記得自己當(dāng)時只尷尬笑著搖頭,張嬸尤自笑道:“展大人莫要不好意思,甭管她小家碧玉,還是大家閨秀,只是展大人一句話,老身這媒再沒有做不成的!
六月天氣,展昭卻覺得腦后陣陣發(fā)涼,回頭一看,便見那煞星正雙手抱臂立于身后,一雙桃花眼半睜半開,鼻子里冷哼連聲。
“五弟!”看到白玉堂神情,展昭沒來由地一陣慌亂。卻見白玉堂理也不理,轉(zhuǎn)身徑自走了。
當(dāng)時還道他少年心性,雖沒少戲弄自己,卻自有一股親近之意,也許是怕自己結(jié)親冷落了他的緣故,當(dāng)真是小孩子想法,只要去哄哄就會好了。哪知白玉堂卻一徑回了陷空島,竟是一點回轉(zhuǎn)余地也不留。
靜下心來忽然想起張嬸的話:“展大人不提婚事,可是心中有人了?”是啊,為何自己竟從未想過婚事?當(dāng)真心中有人了么?為何想來想去,心里心外,都只想到一個白玉堂?難道有了那人相伴,便覺心滿意足,再也想不起其他?
展昭驚出一身冷汗,只覺有一些一直存在心里的問題已漸漸明朗,再也不能回避。
乍見那人,是月下風(fēng)中的揚聲邀斗,玩笑似的名號,卻前生宿命般不容逃離。那個人就此帶著前所未有的熱情,強悍地闖入到自己平靜如水的生命里,蕩起一波一波漣漪,把日子攪得生動鮮活。
如此良夜,如此少年,驀地一句話兜上心來:“月色溶溶夜,照見玉堂人!蹦且豢陶拐阎挥X驚心失態(tài),仿佛一個踉蹌栽了過去,就此失了方向。
有時自己也會不小心受傷,便少不了那白耗子劈頭蓋臉一陣痛罵,但那人急得跳腳之余,卻是案前床頭,小心照顧。而那份體貼關(guān)心,早該不是兄弟知己之情那么簡單了吧?可笑局中的兩個人,卻是懵懂不知。
展昭終于明白,原來自己心里真的是有人了,卻不知那人便是白玉堂!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那人從自己的生命里一步步走進內(nèi)心,玉堂于己,已是此生再也不可缺少的了。
想明白了此節(jié),展昭反覺心里平靜異常,從容向包大人告了假,執(zhí)馬扣韁,徑自動身前往陷空島。
落日時分,展昭已站在陷空島對岸,只見碧波千頃,蓮葉田田,端得美不勝收。
游目四顧,卻不見渡舟,知道這是陷空島的地盤,平時自有陷空島船工在此迎侯,今日竟一個不見,想來又是白玉堂的安排,那白耗子這回當(dāng)真是生了氣。
展昭禁不住苦笑,只好揚聲喚道:“有船家嗎?請渡在下一程!”
只聽“吱呀”一聲,從蓮葉深處蕩出一葉小舟來,瞬間來到岸邊,撐舟的是個垂髫少女,脆聲問道:“敢問公子要去哪里?”原來那少女見展昭一襲藍衫,儒雅俊逸,還道是個書生。
展昭道:“要去陷空島。姑娘可識得路程?日暮之前可能趕到?”見那船兒小小,不禁有些擔(dān)心。
少女抿嘴一笑:“公子但請放心。奴家就在此處,爹爹就是陷空島上的船工,半個時辰便可到了。”
展昭棄馬登舟,少女長篙在岸上輕輕一點,劃出一道水痕,小船直向陷空島駛?cè)ァ?br>
荷香幽幽,沁人心脾,碧水清荷,映著紅白蓮花,展昭幾疑身在畫中。只道陷空島萬畝蘆花已是世間難見美景,卻不料這千頃碧荷,更是美得讓人心醉神癡。
忽聽少女亮起脆生生的嗓子,曼聲唱起江南小曲來:“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中有雙鯉魚,相戲碧波間!
歌聲婉轉(zhuǎn)柔媚,展昭贊嘆不已。少女微微一笑,接著唱道:“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間!
展昭回首一笑,感她殷殷之意。
少女一雙烏溜溜的眼珠看著展昭,良久又唱道:“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采蓮一何易,駐馬一何難。擬贈君蓮藕,藕心千絲繁。擬贈君蓮子,子心苦如煎……”原來少女哪見過如此風(fēng)雅人物,歌聲中禁不住露出思慕之意來。
展昭料不到少女會如此大膽,一時倒紅了臉。
忽見水面分開甚急,一艘小船如箭駛來,船尚未至,人已縱起身形,足尖輕點滿頃蓮葉,凌空馭風(fēng)一般飛來。甫一近身,已一把把展昭扯到身后,冷著一張俊臉道:“亂唱什么?貓兒可是我的!”正是陷空島五爺白玉堂。
那少女臉一紅,卻對白玉堂盈盈一笑道:“蓮兒拜見白五爺。這公子想去陷空島,蓮兒也正想去問問,為何我爹爹這幾日都不見回家?”
白玉堂面色一窒,展昭暗道自己所料果然不差,這白耗子任性起來,什么都不管不顧,為阻自己上島,還不知拘了多少船工去。當(dāng)下忍笑道:“姑娘放心,想你爹爹今晚便可回家了。”
白玉堂橫他一眼,哼道:“啰嗦什么?還不快走!”扯起展昭,縱身掠去。
蓮兒瞪目結(jié)舌,只見一藍一白兩條身影已翩然飄遠。
此時紅日欲墜,萬道霞光散在湖面上,船兒輕搖,漾著粼粼波光,搖著漠漠氤氳,漸漸入一湖蓮花深處。
展昭忽然輕喚道:“玉堂……”不是白兄,不是五弟,那在舌尖上轉(zhuǎn)了千萬次的名字,終是喚出來了。
白玉堂身體明顯一僵,卻不答話。展昭低聲道:“玉堂可是惱我不來尋你?這幾日我思來想去,才明白心中確是有人了……”
不意外地看到面前那人瞪圓了一雙桃花眼,撐船的長篙一擲,這便要上來打架。卻聽展昭低聲哼起了一首江南小曲:“朝登涼臺上,夕宿蘭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展昭本是江南人,小曲雖是模仿蓮兒聲口,但此刻用江南俚語唱來,卻別有一番低徊。
白玉堂七竅玲瓏,又怎會不懂展昭曲中之意?這幾日也不知是賭得氣還是堵得氣忽然泄了,一張俊臉被夕陽映得紅了起來。
展昭只覺滿目美景,目不暇接,身畔清荷紅裳翠蓋,如夢如幻,對面那人倜儻風(fēng)流,難描難畫,晚風(fēng)習(xí)習(xí),水面輕搖,展昭已是如癡如醉了。
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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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折桂先許我
那夜月暗星沉,他和他執(zhí)手對望。
他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大遼狗皇帝竟思南下牧馬,我明日便要征戰(zhàn)沙場了!
他說:“你放心自去。眼下我官銜和你平級,自當(dāng)為你守護這一方青天!
他說:“你帶了這巨闕,這劍的古樸也許能壓住你飛揚跳脫性子!
他說:“你攜了這畫影,這劍的凌厲定能幫你取那敵梟項上人頭!”
于是換劍為盟,相視一笑,俱各無語。
英雄豪氣,也難擋這忒地情多。只是情到深處,已無須多言。
這便是他和他的相知,如行云遇到流水,不拖泥不帶水,卻山水鏗然有雨聲。
翌日,展昭隨軍出征抗遼,白玉堂奉旨留守開封。
脫下銀白長衫,換上紅色官衣,伸手執(zhí)了那人巨闕,白玉堂站在了汴京街頭。
彼時白玉堂已受封御前四品帶刀護衛(wèi),任職于開封府。因戰(zhàn)事吃緊,朝中官員極為忙碌。這京城治安本是開封府尹包拯之務(wù),但包拯時任龍圖閣學(xué)士,又任諫官之職,公事繁忙,因此維護京城治安之職竟有大半落到了白玉堂頭上。
紅衣烏帽,黝黑長劍,汴京百姓還以為展大人未去,及至那人近了身,方才發(fā)現(xiàn)不是。雖一樣清瘦的身材,俊逸的面容,但那人的眉宇之間,卻少了三分溫婉,多了七分凌厲。
白玉堂終于體會到了展昭的辛苦,破案也倒罷了,畢竟現(xiàn)在同仇敵愾之際,大案倒沒有幾起。只是什么攔馬救人、擒小偷、抓歹徒等等諸事竟是無日無之,直把個白玉堂磨得無計可施。磨得狠了,幾次便要痛下殺手,總念及展昭走時殷殷囑托,道是廟堂比不得江湖,凡事千萬收斂,且莫再感情用事,這才硬生生咬牙忍住,只為了讓那千里之外的人安心。
包拯也覺得面前的御前四品帶刀護衛(wèi)越來越象展昭,幾回忙到深夜,暈黃燈火下侍立在旁青年沉靜的眉目,讓他幾疑自己看花了眼。
鶯聲漸老,新桐成梧,誰家鄰街的宅子里伸出一枝桂花,上面密密綴滿嫩黃色細細碎碎的花苞,已開始有黃葉飄落在汴京的青石階路上。
俯身撿起一片落葉,白玉堂無意識地把玩,抬眼正看到雁字陣,雁駐的地方原是北國,現(xiàn)在定是朔風(fēng)凜冽,逼得這雁不得不南飛了。鐵甲寒衣,那人自小生在江南的身子,不知可還受得。坑幸魂囷L(fēng)揚起紅色衣角,原來汴京的秋也如許涼了。
有時候會在夢里相見,并肩策馬馳騁遼原,征戰(zhàn)殺伐之隙聽他輕喚玉堂,醒來后卻只能狠狠擦著那把巨闕。
笑看這聚散離別,方是男兒本色吧?兩人的世界,除了彼此,還有更多。他前去抵御外侮,為國為民;他便要為他守住青天,讓他安心。聚便珍惜所有,散便兩無拘礙,深澗桃花自開落,清山不礙白云飛。
不斷有壞消息傳來,宋師遭伏,元帥被困,展副將只箭退敵,身負重傷……
白玉堂每日便似被一把火燒灼,一口鋼牙幾乎咬碎,才生生控制住各種念頭。
但白玉堂終究還是有一念的,那念只是等,等一個人回來。等得太苦,這念便成了執(zhí)念。
雖然還是有壞消息,但總算是不斷有那人的消息。
“展昭,你千萬不能有事!”夜半從噩夢中醒來時,白玉堂咬牙咒罵,“臭貓,你許了爺爺今生的,若敢食言,便是上天入地,爺爺也不饒你!”
這時卻有好消息傳來,宋遼交戰(zhàn)期間,遼夏卻暴發(fā)河曲大戰(zhàn),西夏反敗為勝,遼元氣大傷,無力再戰(zhàn),遂與宋簽定停戰(zhàn)盟約,宋軍即日班師回朝。
白玉堂大喜若狂,宋師回城那天,再也顧不得皇帝交待的維持京師秩序迎接王師的旨令,一早便縱馬飛馳,出城而去。
堪堪行了有三十余里地,見前方煙塵滾滾,軍士們一隊隊走來。
展昭正行在隊伍之中,此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暖洋洋照在人身上。陽光透過樹梢,照過半舊的旌旗,再落在展昭的頭發(fā)上,竟反射出炫目的光來。腰中懸著名劍畫影,通體銀白,便是潔白的劍穗兒,也是一塵不染。
白玉堂只覺展昭似乎又消瘦了不少,清濯的面龐上隱見塞北的風(fēng)霜之色,但一雙明眸,仍清湛如煙飛雨潤的江南。
但最觸目驚心的,還是展昭肩膀上纏著的層層白紗。
這時展昭也看到了白玉堂,不由住了馬,眼中不知是悲是喜,只定定地瞧著。
于是走過千山萬水,隔了來去的軍士,兩人的目光終于再次膠著。
再也顧不得其他,白玉堂施展輕身功夫,落在展昭身邊,輕輕握了那人的手,道:“貓兒,我們走!”微一使力,二人已從眾人頭頂越了過去。
展昭只來得及回頭說了一句:“煩請稟告元帥,展某先行告退!比吮惚话子裉贸兜米哌h。
王師回京,圣上大悅,犒賞三軍,所有將領(lǐng)均官升一級。只有副將展昭因身負重傷,未能到朝聽封。
是夜月朗星稀,他和他執(zhí)手相望。
白玉堂看著展昭身上猙獰的創(chuàng)口,眉頭皺成了一團。展昭卻淡淡一笑道:“兩軍對陣,哪能次次全身而退?現(xiàn)在已不妨事了!
白玉堂不忍再看,忙忙敷上盧大嫂的療傷藥,輕輕包扎好傷口。
窗外,有桂花香氣幽幽飄來。
白玉堂輕笑道:“貓兒,桂花都開了,明天便是中秋了呢!
展昭不禁黯然,沙場征戰(zhàn),不知遺下了多少白骨,想來一樣是有人盼著念著他們還鄉(xiāng)的吧。只是有幾人如自己一般幸運,不負那人勞想,終于趕上了這輪月圓。
豈能不知他心中所想?白玉堂故意取笑道:“貓兒官至三品,明兒個又是中秋,倒正應(yīng)了蟾宮折桂的好彩頭呢!”
此時月上東墻,皎皎清光映得內(nèi)外澄澈,看著白玉堂言笑晏晏,展昭心中一動,也忍不住笑道:“玉堂,若我蟾宮折桂,你便是夜來新惹桂枝香呢!”
聽出展昭話中調(diào)笑之意,白玉堂惱羞成怒:“好個展小貓!今夜你便是桂,爺爺偏要折了你去!”
展昭微微一笑,握住那人的手又緊了些。
一陣風(fēng)來,簌簌吹動一樹桂花,香氣愈發(fā)濃了。
折桂先許我,新染桂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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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知已當(dāng)屬梅
冬月的天總是黑的早,申時方過,窗外的天已黑得透了。
展昭正在窗前握管揮毫,筆峰到處,一幅墨梅便躍然紙上。
今年汴京的冬天似乎特別冷,一進臘月,便搓棉扯絮般下了幾場大雪,地上堆了足足有半尺多厚。
雖給行人出行帶來不便,卻也阻了不少雞鳴狗盜之徒。因雪地易留痕跡,所以眼見得大小案件也少了許多。
展昭倒難得地清閑起來,偏他又是閑不住的人,便央了公孫先生,暇時和他學(xué)畫梅花。
展昭未入廟堂時雖闖得南俠名號,現(xiàn)又在朝中擔(dān)任武職,卻出身于常州武進書香門弟,家中大哥也是進士出身。少時浸淫,于這書畫一道上也頗有些根基,因此才學(xué)數(shù)日,便已畫得似模似樣。
放下筆管,展昭呵了呵冰冷的手,對方才畫得墨梅頗感滿意。
許是那冰肌傲骨,時人愛梅成癡,當(dāng)朝林和靖便有“梅妻鶴子”之說。開封府也置了不少。展昭屋外,便有兩株老梅。眼下雖是冰雪世界,這梅樹上卻綴滿了小小花蕾。
只待一夜春風(fēng),便會開放了吧?
忽想起一次玉堂把自己比作蘭花,正惱他拿花來比堂堂男兒,卻被他一句話堵了去:“貓兒休小瞧了這蘭花,可是有‘花中君子’之稱呢。可不正和你這‘外表正經(jīng)、騷在骨里’的偽君子般配得緊?”
其實展昭卻覺得白玉堂倒和一種花更為相似,那花便是梅花。
欺霜斗雪,傲骨天然,冰玉精神,不流時俗,都象極了那人。
地上積雪瑩然,映得天也有些灰白的顏色,叫人在房里籠上一盆炭火,展昭方覺身上有了些暖意。
一抬頭看到床頭放的一件白色狐裘,展昭的嘴角不覺勾起一抹笑意。
狐裘是白玉堂執(zhí)意留下的,白玉堂雖授了御前四品帶刀護衛(wèi),無奈他那凌厲性子,實在是和官場不合,白玉堂也受不得官場諸多拘禁,竟當(dāng)朝辭了封賞,只領(lǐng)了一塊御前聽調(diào)的金牌,瀟瀟灑灑地去了。
以展昭之意,也不愿白玉堂身在官場,這人桀驁不訓(xùn)慣了的,自折了雙翼在此,全是為己之故,他應(yīng)該是博擊長空的蒼鷹,實不該困在這小小一隅。
白玉堂卻自有說辭:“貓兒,你我雖不同朝為官,卻仍然可以朝夕相見。你在你的廟堂,我在我的江湖,有時你被拘住了手腳,我卻不必有諸多顧忌,助起你來,反更方便!
其實玉堂說得不錯,這樣的相處,兩人都更多了些隨意。
只是陷空島商號眾多,生意也廣,白玉堂免不得東奔西走,才入臘月,便帶了商隊去了,說是前往漠北,去做一票皮草生意。臨去時說展昭南人的身體,原比不得北人耐寒,硬留下了這件狐裘。
白玉堂本就是錦尊玉貴的貴公子,又是陷空島五當(dāng)家,出手自是闊綽得很。眼見得這件狐裘通體銀白,一點雜色也無,放眼汴京豪貴之家,只怕也找不出幾件。展昭只得苦笑,難道要讓他執(zhí)行公務(wù)之際也穿著這樣錦貴的狐裘么?
不過自從征遼歸來身負重傷之后,展昭真覺得自己的身體畏寒了不少。也許是今年的冬天冷得很,加上傷未痊愈,不能時時以內(nèi)功護體之故。冷得緊了,便也顧不得那么多,當(dāng)真披上那件狐裘,紅衣白裘的走在琉璃世界里。
倒真的溫暖了許多。
不時有書信傳來,陷空島訓(xùn)熟的信鴿經(jīng)常落在窗臺,告訴自己他又去了何處,見識了何方風(fēng)物。
展昭了然微笑,江湖遼遠,自己卻不能至。那么他去了,也算是兩人同去了。
這次白玉堂去漠北時本來說好除夕之前必回的,奈何連日大雪阻了路程,只怕這年前是回不來了。
展昭正在沉思,忽聽窗欞輕叩之聲,下一刻便被越窗而過的人晃花了眼。
“玉堂……”展昭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白玉堂依舊一身白衣,外面也罩了一件白色狐裘,竟比室外的雪色更為耀眼。
白玉堂笑道:“今年漠北的雪大得緊,商隊都被阻住了。我擔(dān)心你一個人在汴京,身邊也沒個親人,所以急急趕了回來,卻沒想到這汴京的雪也下得這么大!”一邊說一邊靠近炭火取暖。
展昭忽覺眼眶一熱,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白玉堂笑著看他一眼,又道:“你也不用擔(dān)心,商隊我已作了妥善安排,讓他們不必急著回來,等路上好走些再來,上元節(jié)時候大概就可到了。本來我還捎了些東西給你,路上實在難走,這次就沒有帶,讓他們來時再給你送來。”伸了個懶腰,又道:“還好緊趕慢趕,總算沒誤了除夕。”
展昭見他飛揚的眉目上也帶了疲倦之色,想這人為了不誤除夕之約,這樣的冰天雪地里,還不知怎樣著急趕路來著?
忽然看到案上展昭新畫的梅花,白玉堂看看展昭,又看看畫,點頭笑道:“不錯,雖然比五爺差點,卻還有些功底!
這是夸人還是損人?展昭再次禁不住苦笑,還好他已習(xí)慣了白玉堂這種贊揚的方式。
卻聽白玉堂笑吟道:“丈夫只手把吳鉤,能斷萬人頭。如何鐵石,打作心肺,卻為花柔?”
這白耗子眼見得是在取笑自己了!展昭笑應(yīng)道:“玉堂花醉三千客,展某也不能免俗了。”
白玉堂劈面一拳打來,卻被展昭輕輕卸去力道,順勢擁住,在他耳畔輕聲道:“白玉堂前一樹梅,乍見今生休。便是鐵石,打作心肺,也為君柔……”
次日一早,展昭方起,忽聽白玉堂驚喜的聲音傳來:“貓兒快來看,梅花開了!”
可不是?窗外的老梅竟在一夜之間開滿了紅白兩樹花朵,白梅如粉敷色,紅梅如朱罩染,那紅那白明麗地不膩不滯,仿佛天地間唯有這兩種顏色。
窗前也是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并肩而立。
知已當(dāng)屬梅,不共百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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