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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紅蓮池畔。
兩名白衣少年垂手而侍,雙雙明妍無瑕,簇?fù)碇晃慌⒑诎l(fā)的少年。
少年踞坐于水畔,長發(fā)垂肩,臉孔仿如怒放的紅蓮。他外衣白勝雪,里衣卻是緋紅,拂手之間,紅紗翻飛。
他,便是名滿天下的司徒天音。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司徒天音臉色漸漸陰沉?纯刺焐,月上中天,他起身,折下一朵紅色的蓮花捏在手中,又看一眼對岸,等的人仍沒有來。
手中的紅蓮在瞬間枯萎。
雙侍同時俯于地上,微微發(fā)抖。
一人拼了性命大膽勸道,“圣主,請您再等等,侍琴侍劍他們定是快要到了。”
話音未落,蒙蒙夜色中,兩道白影御水而來。
二人還未至,已有一股暗香襲來,非桂非蘭,卻叫跪在地上的雙侍頓時松了一口氣。轉(zhuǎn)眼二人已到了眼前,看到司徒天音手中干枯的花朵,頓時面如土色,跪拜而下。
其中較年長的侍劍抖聲道,“圣主,我倆趕到長白山天池日夜守候,誰知四毒出洞之時竟比那書上記載的晚了三日,為此耽誤了行程……”
他還要說些什么,已被司徒天音一拂衣袖打斷。
司徒天音放開手中死去的蓮花,任其飄落水上。視線掠過兩人顯得憔悴的臉龐,這才緩聲道,“既然及時趕了回來,那么就算了!
四侍臉上的顏色立時都緩和下來。他們四人從小一同長大,感情素來親厚,委實不愿意看到其中的任何一個收到嚴(yán)厲主人的責(zé)罰。
司徒天音抬頭,暝暝天幕上,月已西沉。他神色一凜,沉聲道,“拿出來罷!
與侍劍一同回來的侍琴取下一直背在肩頭的包袱,從中掏出一個烏黑的盒子,躬身呈到司徒天音面前。
頃刻間,馥香濃郁,如潮涌動。方才那不知名的香味,就是由這個盒子撒發(fā)出來的。
司徒天音看一眼那盒子,朝他們點點頭。等他們站定,便雙手同時合扣于丹田,凝聚功力,在胸前結(jié)成蓮花印,喝道:“啟!”
盒子應(yīng)聲而開。
其中一個玉色的小瓶,瓶口上呈著一顆剔透的水晶珠。
司徒天音拉開前胸的衣襟,皎如明月的胸口上,紋著一朵殷紅的蓮花。
侍書立即奉上一只羊脂玉小瓶。
司徒天音接過瓶子,拔下束發(fā)的簪子,黑發(fā)飄散而下。
一簪刺入心頭,鮮血順著簪子流下,血線隨之流出體外,一齊滴落在水晶珠上。
血點點滴落,珠子慢慢變色,漸漸改作血紅。司徒天音已面色蒼白如紙,慘無一絲人色。
四侍淚珠滾滾而下。
司徒天音把小瓶遞給他們,疾點胸前幾個穴道,仍是沒能完全止住血,滲透重新拉好的白衣。
四侍默念口訣,準(zhǔn)備開始煉制血凝丹。
遠(yuǎn)處雞啼聲傳來,東方透白。
難道真的來不及了?
司徒天音臉孔愈見慘白,抓過羊脂玉瓶,咬牙吐出一個字——
“走!”
話音未落人已飄至水上,凌空飛起,朝紅蓮湖對岸而去;四侍連忙尾隨追趕,到底是慢了一步。
疾風(fēng)至,萬頃花海如潮涌動。
一道白影飛過水上,紅紗飄舉,衣帶當(dāng)風(fēng),所過之處,水波皆被勁氣掀開,密密層層的蓮花被勁風(fēng)向兩旁推去,露出一路平滑的水道。片刻后,四個白衣人又至,循著白影飛走的方向而去。
由于制藥,司徒天音受傷甚重,本不該全力施為。奈何此時他已心如火焚,哪里還顧得了這些?只知道不斷的催升內(nèi)力。
飛過了舞臺歌榭,飛過了樓角畫廊,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院已近在眼前。
原本往日是漆黑一團的地方,今天天剛破曉卻燈火通明。
房門大敞,房中一片哭聲。
司徒天音落在門口,一手握住盛珠的小瓶,一手扶住門框,搖搖欲墜。一步步的走進(jìn)去,屋內(nèi)的人皆匍匐在地,全是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司徒天音停在床邊。
床上的人靜靜的合著眼睛,仍是一身青衣,長發(fā)垂到床榻下,雙手放在胸口,壓住一張素箋。
仿佛只是睡著了。
司徒天音抽出那張紙,上面只幾句——愿我來世,與君逢時,身如琉璃,內(nèi)外明澈。君可見,我心一然如初識。
心口一陣絞痛。
司徒天音捂住胸口,踉蹌坐倒在床沿,血由指縫漏出,濺在白衫上,點點盛開如梅。傷口并未止血,反噬之痛如萬箭椎心;然而,難抵此時心痛于萬一。
他捉住床上沉睡之人的肩膀,想把他搖醒,可那人依舊緊緊的閉著眼睛。
四侍此時才趕到,看到屋內(nèi)的情形也只得呆立在原地。眼見司徒天音狀似瘋狂,也只得慘聲勸道,“圣主,請節(jié)哀……”剩下的已然說不下去。
司徒天音似哭似笑,滿臉凄厲之色,“遲化雪你醒來、醒來!你機關(guān)算盡,你鐵血無情,你怎么能眼看著自己就這么死在我面前?難道你報復(fù)我竟要用這樣的辦法,用一死來換我追悔莫及;還是你又使詐,要看我傷心,看我難過,騙我給你解毒后馬上就會突然醒來,笑我又上了你的當(dāng)!
說到后來已是聲嘶力竭,“……好,好,你不是一心想要解毒嗎?……我已經(jīng)拿到血凝丹。你如今這樣騙我,我就給你灌下去,能不能解得了毒就看你自己!
說著,司徒天音捏住遲化雪的下巴,就要把玉瓶中的血凝丹給他灌下去。
一旁的右護(hù)法蓮心跪倒在遲化雪床前,雙目圓睜,凄聲道,“司徒天音,你還想要怎么樣?少主救你出司徒世家,把你養(yǎng)大,教你武功,甚至把紅蓮圣主之位傳給你,你卻下毒害他!如今他已去了,你還要糟踏他的尸身,你于心何忍?!”
“什么尸身?他哪里死了?”司徒天音揮開蓮心,視線一一掃過跪在地上的眾人,“誰敢再多嘴半句,五步之內(nèi)血濺此地!”
他立起身來,只這一站就風(fēng)姿盡現(xiàn)。
眾人被他風(fēng)華與威勢所懾,跪地埋頭,不敢在臉上顯出郁懣之色。
可到底還有連性命也可以不要的人。
蓮心撲上前去搶司徒天音手中的紙箋,被他一指點開,撞在梁柱上,廢去右臂。
薄薄的紙張禁不住拉扯,裂為碎片。
碎屑如雪,飄搖撒作一地,再找不到當(dāng)初的字跡。
蓮心仰頭高聲笑起來。
司徒天音按住心口咳嗽,傷口未愈,心疼如煎。
但聽見身邊的蓮心笑聲如刀,一聲聲無比清晰地響起,刺耳,剜心。他忍不住攥緊了拳頭,卻驀然驚覺手心已一片冰涼。玉瓶仍在他手里,那盛滿了他心頭之血的血凝丹——
是起死回生的解藥,也是穿腸奪命的劇毒。
正如這人世間綿亙了千百萬年的愛恨情仇:若無相見歡,又怎會有傷別離?
又怎會有恨無常?!
司徒天音突然笑了起來,無比狷狂。狂笑聲中,他握緊了那瓶毒藥,仰首,向天,一口飲盡。
那一刻驚呼四起,他卻已無法視聽。黑暗猶如潮水般涌來,一瞬間就鋪天蓋地,漫卷了他整個身心。
那一刻,冥冥中竟似有歌聲響起,一句句宛如禪唱,宛如箴言:
業(yè)火燃不盡,紅蓮劫已生。
癡狂一心許,愛恨竟同根。
死生長別離,悔憾復(fù)何及?
永憶初相逢,卻疑幻如真。
冥冥中,時之神祗在嘆息:“你和遲化雪本都命不該絕,奈何你心思不夠堅定,以致誤人自誤。”
“我該讓你看看真相如何……”
茫茫不盡的黑暗里,司徒天音只覺靈魂漸漸離體而去,一直一直,升向無盡的虛空。他低頭看去,眼前卻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幕幕情景。這一切是臨死前的幻覺,還是遺留在時空角落里的回憶。
那本該是夢中才能重見的一切:
永憶初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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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世家◎別院】
那年的雪格外的大,繽紛如櫻,蹁躚若蝶。在寒風(fēng)中,驚懼而顫抖。
一個女子在雪中撫琴而歌,唱聲清越,“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jié)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云暮雨心去來,千里相思共明月!”
歌罷按琴慟哭,“慕賢哥,今年天音已經(jīng)十歲了,你離我而去也已有八年。他把你我拆散,叫你我天人永隔。我無數(shù)次想過要去陪你,奈何天音還小,我實在舍不下他,……你一定要原諒我……”
她忽然又笑起來,“莫說回首萬事空,不回頭也皆是夢!”語調(diào)漸漸怨毒,“十二年前誰不知道‘蕭玉人’這三個字?我有傾倒天下的美貌,我有絕世的才情,有多少名門公子向我求親,我卻允了你的婚事。我嫁你只因為我喜歡你,新婚的晚上你卻告訴我,這一切都只是父母的安排,你早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
“司徒慕賢,你娶了我為什么又不愛我,我為你生下天音,我助你鞏固在司徒家的地位!可只要有了他,你什么都不顧了……為他而死,你心滿意足,可你有想過我和天音在這里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誰都可以欺辱我們母子,天下人都知道你喜歡男人,真是可笑!”
越笑聲音越大,“你既然喜歡他,卻又為什么要娶我?我一定要叫你后悔,就算你死了,我也要你永不瞑目!”
她坐在雪中哭哭笑笑,一遍一遍的彈琴,一遍一遍的向天詛咒,十指盡裂,歌聲如泣,為那個負(fù)心的人,為這段不公平的命運。
她原本是天之驕女,本可享受人間最美好的一切;如今卻在這里受盡苦難,一過就是十年。三千多個日夜,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安寢,食不下咽,今天她終于等來了這個報復(fù)的機會。
她伸手扯斷琴弦,滿手鮮血,“司徒慕賢,你不要怪我,是上天給我蕭玉人這個機會……哈哈……”
笑聲在紛紛大雪中漸漸模糊,如夜梟哀鳴。
【司徒家◎產(chǎn)房外】
十來個人在門外廊前或坐或立,坐的伸長脖子望著窗內(nèi),站著的來回不停走動,屋內(nèi)女子痛楚的呻吟讓所有人焦躁不安。
只有一個孩子平靜的站在檐下,看著外面的落雪茫茫。
其中一個坐著年輕男人站起來又坐下,重重的錘了一下廊柱,妻子的叫喊聲實在讓他擔(dān)心:這明明是第二胎了,為何生產(chǎn)還是如此不順?
一扭頭,看見孩子漠然的臉色。
男人大聲道,“司徒天音,你一點都不擔(dān)心你的二嬸嗎?!還有蕭玉人呢,她為什么不來?身為人嫂,連最基本的禮數(shù)都不懂嗎?”
孩子回過頭,顏如美玉。
他冷冷的道,“母親的閨名由二叔叫出來,似乎不大合宜。還有,難道我該高興?如果今天二嬸生出的是個男孩,我就會被送去紅蓮渡了吧。”
一句話讓所有人都轉(zhuǎn)頭望過來,個個顯出尷尬的神色。
他們實在沒想到,司徒天音居然會知道他們心底的打算。
紅蓮圣主遲化雪早在半個月前就下了拜貼,邀請司徒世家的小公子前去做客。
收到帖子后,世家中人人心驚。
江湖對紅蓮渡諸多傳聞,這要求又來的毫無頭緒,難斷是兇是吉。
司徒老爺一生只兩子。大兒子司徒慕賢本來是江湖名俠,卻因為八年前一段孽緣弄得身敗名裂,連累妻子蕭玉人、兒子司徒天音讓眾人看不起,時常被呼來喝去,全無尊嚴(yán)。二兒子司徒慕德的正室與側(cè)室已經(jīng)有女兒數(shù)個,卻半個男孩兒也沒有,今年正室又在十個月前懷胎。
無論再怎么不喜歡,司徒天音仍是世家內(nèi)第三代中唯一的男孫,怎么也不可以交給紅蓮渡。
但若司徒慕德的妻子這次生了男胎……
拜貼之事一直拖到今天,等的就是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
產(chǎn)房內(nèi)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傳來。
產(chǎn)婆歡天喜地的抱了裹著紅巾的孩子出來,朝司徒老爺?shù)老,“恭喜您、賀喜您,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司徒老爺喜上眉梢,“好、好!這孩子生在雪天,天應(yīng)望晴,就叫晴空好了!
眾人都笑開了懷,“司徒晴空,真是個好名字!”
司徒慕德抱住剛剛出生的兒子親了又親。
一陣喜慶的吵嚷聲。
司徒天音慢慢走入雪中。
左護(hù)法第一次看到司徒天音時,心驚不已。
那個小小的孩子,靜靜的立在風(fēng)雪中,平靜到冷漠。
紅蓮渡人人著白,早向司徒天音送上白衣;風(fēng)卷過,卻看到他白衣下的緋紅。映著眉宇的秀色,瑩潔只是外表,骨子里卻是狷狂。
剛封了左護(hù)法,迎接司徒天音是他接到的第一個命令。雖不明白原由,卻已經(jīng)下了決心要做好。
他小心的把司徒天音抱起,放在自己的坐騎上。
司徒天音回頭看司徒世家敞開的大門,眾人都來送行,唯獨少了母親蕭玉人。
畢竟心有不安,司徒老爺上前問道,“天音,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司徒天音居高臨下的看他。
緩緩道,“若有一天,如有可能,我一定回來。那時候,我要司徒家為這些年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彼昙o(jì)尚小,卻面沉如水,說出的話也狠厲非常。
眾人面面相覷,連冷瘦梅也暗暗驚訝。他終于還是一揮手,迎接的隊伍出發(fā)。
馬隊徐徐而行,司徒世家慢慢消失在身后。
大雪滿天,無數(shù)冰花紛紛揚揚,將馬蹄踏出的足跡掩埋。
司徒天音回頭望去。
白雪上來去無痕,茫茫天地間,了無歸途。
【紅蓮渡◎浣月池】
清水濯明月,碧波浣芙蓉。
外面的世界是三九寒冬,這里卻是明媚的春天。
溫泉中,司徒天音洗去一身疲憊。
沐浴過后,侍女服侍他穿好衣裳。
有人過來,領(lǐng)他來到一處所在,無數(shù)人守候在外。那人叫他進(jìn)去,自己退開。
司徒天音走過去,前面是幽幽長長的回廊。
一層層的紙門次第拉開,又依次在他身后關(guān)上。長廊的盡頭是一片無盡的花海,蓮葉田田,芙蓉出水。暖風(fēng)熏過,婷婷的花與葉隨風(fēng)搖擺。
等他的人躺在一張竹筏上,臥于花葉深處,正從水中拈起一朵蓮花。
見他到來,朝他微笑道,“是天音么?我等你好久了。”
那瞬間,天地也失卻了顏色。
后來他知道,那人叫遲化雪,二十年前已威震武林,被尊為紅蓮圣主。
司徒天音看到他從竹筏上起身,像一朵蓮花飄落在自己身邊,然后,他把自己抱起來。
朗聲說,“從此以后,你就是紅蓮渡的少主,是將來要繼承我的人!
聲音在群山間環(huán)繞。
司徒天音知道,那些守在門外的人都聽到了這句話。
從那時起,他的生命從冬日步入了春天,開始知道人生也有四季的變化,并不都是飄雪嚴(yán)冬。
【紅蓮渡◎聽風(fēng)樓】
蓮心站在遲化雪身后,有些癡了。
遲化雪忽道,“蓮心,你跟在我身邊多久了?”
蓮心忙低頭回話,“已有二十二年了,自圣主出江湖起蓮心就跟隨左右。圣主容顏不老,怕也只有蓮心這樣計算著日子。”
她眼中有情意也有哀傷。
心上人還是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自己卻已經(jīng)華發(fā)早生。身為一個女子,時間對她更加殘忍。
“二十二年了……”遲化雪似有感慨,“自師父助我練成紅蓮神功,我的時間就似乎永遠(yuǎn)停在了那年。你不說,我還真的不記得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蓮心,是我耽誤了你,如果不是我的粗心,你已經(jīng)有了一個合樂美滿的家!
蓮心急道,“圣主,這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幾乎要落淚。
聞言,遲化雪若有所指的道,“師父曾說,歷代紅蓮圣主命中都有菩提劫。一旦動情,就離將死之日不遠(yuǎn)。二十二年了,是幸還是不幸,我從沒有對任何一個人動過心!
蓮心咬住嘴唇。
她知道自己心愛的人永遠(yuǎn)不會喜歡自己,那就但愿他不要喜歡上任何人。
她明白遲化雪說這番話的意思,他已經(jīng)察覺了自己的情意,是要自己絕了這份心思。
這樣的拒絕,雖然婉轉(zhuǎn),卻殘忍。
就像他的人,溫柔卻無情。
花自開,花自落,
他閑坐賞花開,亦賞花落。
他種花葬花,卻不會因為流水落花悲傷,認(rèn)為萬事萬物都有自身的命運。
他時常覺得世事匆匆,對于自己它們都是過客;浮光掠影,自己又是它們的過客,沒有什么能讓自己為之停留。
春看蘭芝夏賞蓮,秋吟金菊冬尋梅。
這樣的生活很好,心中并不想著誰、念著誰,所以不覺得寂寞;只有想念一個人才會覺得寂寞。
他只是有些厭倦,畢竟這樣的生活他已經(jīng)過了很多年。
遲化雪舉杯,遙遙對住空中的明月。
“這天下,有誰能讓我動心,又有誰值得我動心呢?”問聲似迷惘,似嘆息。
【紅蓮渡◎七殺林】
紅蓮渡氣候奇異,有春夏秋冬四景。
七殺林就是冬景所在。
林中終年積雪,只有寒梅傲雪開放,在風(fēng)中顯得肅殺。
遲化雪立在林中。
衣如霜人如玉,他面貌并不美麗,只是有一種天然的風(fēng)度,讓林間的寒風(fēng)也為他溫柔。
他含笑對司徒天音道,“基礎(chǔ)的武功你已練得很好。今天就教你一套劍法,名曰‘相思’,你看好了。”
伸手折過一支梅花在手,信步而舞。那劍勢如鴻,有冷光劃過,風(fēng)雪隨之而起。他足踩泥徑而動,卻仿佛身在月宮仙境,踏云而來。劍過梅香四溢。
等劍停下,司徒天音已經(jīng)有些恍惚。
遲化雪把梅枝遞給他,“天音,你來試試看。”
司徒天音雙手接過,想了想,按照遲化雪方才的動作揮劍而去。瞬間疾風(fēng)過林,梅花盡落。一趟走完,姿勢卻是分毫不差。
他停下來望著遲化雪。
遲化雪輕嘆一聲,“天音,兩年了,在這里的生活仍是不足以化解你心中的戾氣嗎?”
司徒天音不甚明白的看他。
遲化雪望向四下的梅樹。
司徒天音臉色一白。——方才遲化雪一趟劍招走過,連手中的梅枝都未損分毫;而自己運劍過后,七殺林枝頭再無梅,落紅滿徑。
看來自己讓他失望了。
來到紅蓮渡兩年,遲化雪給了他世上最好的一切。原本更是不想教他武功,只要他向平常的孩子那樣快樂,后來終于在司徒天音請求下放棄,開始傳授他武藝。
昔年司徒世家苛待天音母子,司徒天音從小的武功基礎(chǔ)并不扎實。遲化雪要他循序漸進(jìn),開始只教他最基本的東西,也并不對他要求什么,可司徒天音對待自己近乎苛刻,為的就是決不能讓眼前的這個人看低了自己?山裉焖谝淮蝹髯约荷晕⒏呱钚┑膭φ校约簠s沒有做好。
當(dāng)下又練了一遍,遲化雪仍是搖頭。
司徒天音更加急切,他只知道決不能讓這個人看不起自己。
遲化雪示意他不要介意,柔聲道,“天音你不要急。此劍法叫做‘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要練好,必要心中有情。你今年才十二歲,哪知相思之苦?我不過是以此試你心中的怨恨是否已消,你只要放開仇恨,這劍雖練不到極至,七八分像便好!
司徒天音低頭不語。
遲化雪只當(dāng)他明白了,飄身離去。
十日后,他想到七殺林中是否還有殘梅未盡,可折一支來插進(jìn)瓶中,于是重來此地。
剛?cè)肓,卻頓覺林中劍意激蕩,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風(fēng)雪中時隱時現(xiàn)。
他連忙潛進(jìn)劍影中,止住司徒天音,不解的看著這個孩子,問他道,“我不是說過這樣練沒有用,練劍先要練心。如此蠻干,有害無益!
司徒天音掙扎著脫開,又要重練。
遲化雪自然不允,勸道,“禪宗分南北,紅蓮渡的武功路數(shù)也與別的門派不同,講的是頓悟,而非苦修。若是悟不透,練上千遍萬遍也是一樣!
那孩子卻突然抬頭道,“我悟了!
“悟了?”遲化雪一陣詫異。
司徒天音道,“七情,又是七殺。愛能生恨,情能生仇。恨仇是情,情愛又是殺。你說練‘相思’要心中有情,我心懷恨,七情七殺,生相思亦絕相思,怎么練不成?”
遲化雪一愕。
沉思片刻,他終于道,“不錯,你已悟了。明天另傳你一套掌法吧!闭Z氣淡淡,不見喜怒,語罷離開。
留司徒天音一人站在林中許久。
【紅蓮渡◎浣月池】
司徒天音照例在池中沐浴。
今天是他十四歲的生辰,遲化雪特意選擇了在今日出關(guān),為自己慶祝。
昨夜練功到很晚,他實在太累,竟然就這么在溫泉里打起了瞌睡,叫外面時候的婢女們好一陣等,卻都不敢進(jìn)來催促。
她們誰都知道少主討厭被服侍著沐浴,而且,都不想讓這個少年討厭。
她們怕,身為右護(hù)法的蓮心卻管不了這么多,她只知道遲化雪已經(jīng)等了多時,這個少主的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從聽風(fēng)樓趕來,她不顧眾侍女的阻攔,徑自走了進(jìn)去。
層層輕紗間,只看到昏昏欲睡的少年,和,他心口的紅蓮!
這是……
甚至來不及多想,蓮心屈起兩指,直點向司徒天音死穴。
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么這個少年就非死不可。
在夢中的司徒天音卻被這陡來殺氣驚醒了。還沒看清來者是誰,已拉過身旁的白衣掩住身體,沖天而起。
蓮心一擊不中,使出追魂手,一定要把他滅在手下。
司徒天音已看清是誰,他不明所以,只有疾退。
候在浣月池的婢女們就看著少主和右護(hù)法先后沖了出來,踏著花枝向遠(yuǎn)處飛去,個個呆若木雞,一時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
司徒天音朝聽風(fēng)樓而去。
那里是紅蓮渡歷代圣主的住所,今日遲化雪也就是在那里等他,F(xiàn)在能制止蓮心的惟有他,而且這一切若是出自遲化雪的授意,那么天下之大,也再無司徒天音容身之地。
【紅蓮渡◎聽風(fēng)樓】
紅蓮渡四景,浣月池為春,紅蓮塘為夏,聽風(fēng)樓為秋,七殺林為冬。
聽風(fēng)樓既是四景之一,又是圣主遲化雪的寢所。
樓外種著許多高大的梧桐,風(fēng)雨乍作,滿地金黃。
窗外玉兔東升,遲化雪一人舉杯小酌,月華如霜,照得他膚色如玉。
他正等著蓮心將司徒天音接過來,如今已經(jīng)等了小半個時辰,卻還沒有動靜。梧桐林中卻隱隱傳來打斗聲,越來越近。慘白的月色中,竟是蓮心對自己親自教導(dǎo)過的少年使出殺招。
天音的武功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小有成就,可是怎么也還及不上她。
遲化雪飛身而下,將少年護(hù)入自己懷中,擲出酒杯擋住下蓮心的攻勢,叱道,“蓮心你做什么?”
他清楚的感到,懷中的少年緊緊的捉住自己的衣衫。
蓮心卻是驚恐萬分的看著被遲化雪護(hù)著的少年,“少主,你快讓我殺了他,他左胸上有紅蓮,他是……”她的語調(diào)中夾著一絲顫抖,后面的話卻說不下去,那仿佛是讓她非常害怕的事。
“紅蓮?”遲化雪也是一愣,轉(zhuǎn)頭看向懷里的少年;一邊止住蓮心,讓她少安毋躁。
少年戒備又不甚明了的看著他。
遲化雪拉開少年的領(lǐng)口,少年全身僵硬,握緊了雙手卻沒有其他的動作。
晶瑩的胸口上,是一朵緋紅的蓮花。
如同一把火燃燒在心頭。
是那樣刺目的色澤。
那是被紋上去的傷口 。
遲化雪的心也仿佛同時被刺了一下,他拉好少年的衣衫,問他,“這蓮花是……”
他以為少年會哭,可那孩子卻是倔強又冷漠的看著他。
“是母親刺上去的!彼従彽恼f。
遲化雪攬緊懷里的人,一種復(fù)雜的神色迷漫在眉間,他看了蓮心一眼。
蓮心也呆住了,終于緩緩放下舉起的手。
少年立即掙扎著要離開,遲化雪緊緊的抱住他。
他從懷中拿出一支紅玉簪遞給司徒天音,道,“你是男孩子,本來不應(yīng)該送這個。不過這是我小時候用過的東西,是我娘的遺物,我也沒什么好送的,就只有這個了。”
玉簪躺在他的掌心,溫潤剔透。
少年看著簪子,卻沒有絲毫要拿的意思。
遲化雪伸出的手就這樣僵著,平攤開伸在他面前。
好半天,少年伸出了手,卻是捉住了遲化雪的手指,抬頭問他,“這次,你要什么時候又開始閉關(guān)?”
“你過了生日半個月后吧。不過……”遲化雪想了想道。
“我如果收下這個簪子,你能不能延遲半個月呢?”少年黑水晶一樣的眼睛看著他。
遲化雪失笑,“好,若你收下,我就答應(yīng)你!
他真沒想到,第一次送人東西,卻是用了這樣的方法才將禮物硬塞出去。其實延遲半個月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就當(dāng)陪自己的徒弟好了。
自己與他相處的時間很少,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長了這么高了。
還沒想完,手心的玉簪已經(jīng)被人迅速的搶了過去。
司徒天音把他攥在手里,用力得指節(jié)有些泛白。
遲化雪拍拍他的頭,安撫他,“沒人和你搶的!睜恐倌甑氖致哌h(yuǎn)。
蓮心看著兩人相攜離去,站在原地,無語。
【紅蓮渡◎紅蓮池】
司徒天音,十六歲。
他已經(jīng)是一個身長玉立的少年,在紅蓮池畔打坐是他每日的功課之一。
水中紅蓮苒苒,岸上花開荼蘼。
司徒天音坐于其間,白衣勝雪,氣韻清華,緋紅紗衣在身后鋪開。
憑白撩動芳心無數(shù)。
他睜開眼睛,完成了今日的坐禪。
在一旁守候多時的侍女們一擁而上,有人為他整發(fā),有人為他拂衣。她們都是美麗的妙齡女子,人人笑靨如花,語聲曼妙,頓時衣香鬢影飛滿場。
司徒天音雙目半垂,似乎看不到這腮紅鬢綠。
二八年華,少女心事。一個大膽的女孩子乘著幫他裁整鬢發(fā),竟偷偷用自己的發(fā)簪換下了他綰發(fā)的玉簪。
司徒天音眸中厲色一閃,叱道,“你做什么?”
女孩子大驚,手一顫,原本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捏在手里的東西飛了出去。那紅色的玉簪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入蓮塘中。
眾女都驚詫的看著那個偷發(fā)簪的女子,停下了手里的動作。闖禍的女子嚇得跪了下來,掩面哭泣,不敢看少主即將盛怒的臉。
她們都知道,那簪子是少主人十四歲時圣主送他的,是少主最寶貝的東西。
平常十分嚴(yán)厲的少主人會怎么懲罰這個犯錯的人?
想到這里,所有人臉色都變得青白。
誰知司徒天音只是冷哼一聲,提起衣擺,下了蓮塘,朝簪子落下的地方泅水而去,消逝在花葉掩映處。
……
等遲化雪趕來時,司徒天音已經(jīng)找回了玉簪。
卻渾身濕淋淋的,冷得直發(fā)抖。
遲化雪搖頭無奈的笑,要侍女們都散去,自己抱起少年朝浣月池飛去。途中,卻覺得少年的身子慢慢發(fā)熱。
把他丟入池中,濺起老大的水花。
司徒天音從池中掙扎著站起,皺眉看過來,“你做什么?!”
遲化雪笑道,“你不是喜歡水?”
少年欲言又止,最后終于語調(diào)平穩(wěn)的道,“你閉關(guān)結(jié)束了?”
遲化雪微笑道,“我今日出關(guān)的。先不說這個,你似乎應(yīng)該叫我?guī)煾覆艑。”他閉關(guān)半年,剛出來就有人來報,說少主出了事情。趕來一看,卻是這樣的場面。
司徒天音根本不理這話。
他已經(jīng)來了六年,遲化雪派許多人照顧他,自己卻不時常見他。只在傳授武功時才偶爾見面。這個孩子,在自己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似乎有什么不一樣了。
他以手支頤看著泡在溫泉中的少年。
以前都沒有發(fā)覺,他竟然如此美麗。完全承自他母親的美貌,卻又比年輕時的武林第一美人多了些少年的英氣與清爽。他觀賞著,贊嘆著,竟有些被這樣純粹的美麗迷住了。
他喜愛美麗的事物,比如松間照耀的明月,比如石上流過的清泉,又比如眼前一片波光粼粼中的少年。
是完全的欣賞,不帶有一絲褻瀆的意味。
少年卻因為他的注視惱怒起來,“你在看什么,我就要脫衣了。”
遲化雪笑了,他覺得很有意思,因為這個孩子對著他人都是那樣的冷淡和生疏,卻偏偏喜歡和自己慪氣。
于是他道,“我……就是想看你脫衣啊!
他故意說,逗這個孩子似乎是件有趣的事。
聞言,司徒天音瞇起眼睛,他也笑了,“既然這樣,你不要后悔。”
他不笑的時候,讓人覺得冷;笑起來,就會讓人覺得熱。
那是一種發(fā)自心底的熱度。
他在水中解開自己白色的外衫,剝下以后,扔向岸邊,身上只余一件緋紅的紗衣。
水浸薄紗,緋紗在水間流動。
一切若隱若現(xiàn)。
白皙的手指來到胸口,拉開那層紗麗。
遲化雪轉(zhuǎn)過頭,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司徒天音低低的笑聲傳來,“說了叫你不要后悔!闭Z調(diào)還是冷然,笑聲也像冷笑。
一襲緋紅被扔上岸來,就在遲化雪腳邊。
是那件僅剩的紅紗。
這……
遲化雪苦笑。
他只好轉(zhuǎn)移話題,嘆口氣道,“天音,還記得那年我教你在七殺林習(xí)劍嗎?”
后面只有嘩嘩的水聲,無人回答。
他只好自己說,“其實在那之前,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心里一直都還介意著過去的事情,是不是能夠練好紅蓮神功?不過經(jīng)過那次,我就再沒有了這個疑問。相思劍只是紅蓮神功的一種,要練好紅蓮神功要有情。昔年師傅曾告訴我,此情可以是大情也可以是小情。小情一生一世只對一人,大情對天地萬物。沒想到你小小年紀(jì)就明白喜怒哀樂皆情,情可羅萬象,資質(zhì)不可限量!
他說完,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司徒天音道,“那這么說,遲化雪是成大情而非小情,是大我而非小我了?”
遲化雪想了想道,“這么說也未嘗不可。一生一世一雙人,那樣的感情,太狹隘了吧?我想不出是什么樣子!
身旁傳來滴滴嗒嗒的水聲。
一轉(zhuǎn)頭。
一張臉龐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美艷絕代,冷若冰霜。
往下看,未著寸縷。
雪色的身軀,白如冰,形如玉。漆黑的頭發(fā)貼在雪白的皮膚上,泛著水光。
在胸口上卻盛開著一朵紅色的蓮花。
他紅潤的唇勾起弧度,問道,“那現(xiàn)在這樣看著我的……是你的大我還是小我?”
遲化雪抑住心中的搖蕩,脫下自己的外衫蓋在他身上,柔聲道,“天音,你還太小,也許過段時間就會更明白……”
“什么大情小情?我看你只是無情罷了。”司徒天音截斷他,“你說大我,佛家說普渡終生,最后真的救得了誰?愛萬人,愛蒼生,說到底是誰也不愛,只想著自己跳出三界外,獨善其身而已!
遲化雪道,“天音,你太偏激!
司徒天音冷笑,“偏激?好,你不是愛天地萬物?如今我因為愛你已陷入苦海,快要萬劫不復(fù),愛我就可以救我,你愛不愛?”
那眼眸寒似電,偏又水波如霧。
遲化雪只覺得心頭有什么東西破繭而出,蠢蠢欲動。
司徒天音十六歲時,紅蓮渡氣象異常,夏景紅蓮池亦被冰雪覆蓋。
許多老人搖頭說,天象異,定有大禍將至。
【紅蓮渡◎聽風(fēng)樓】
此后的時光,竟如指尖流沙,一去不返:
司徒天音悄然立在梧桐樹下,任由陽光拂了滿身,映著衣色,白得有些刺目。幾片井桐飛墜,擦過瑩潔的臉頰,便順著如瀑青絲一路滑落,落在肩頭。
白皙的手指徐徐拈起落葉,動作一如既往的輕柔。
司徒天音不需要回頭。
他知道身后定有那青衣人,于斜陽深處無聲微笑。
僅僅這一剎那的笑容,便能令那三千世界里,萬物生靈盡皆含情。
司徒天音神色仍是冷漠,他問道,“為何要傳位給我?”語氣冷冷的,分明透著怨責(zé)。
遲化雪苦笑,昨日他曾當(dāng)著眾人之面,宣布即將傳位于弟子司徒天音。此言一出,四座皆驚。江湖傳聞:紅蓮渡歷代圣主武功卓絕,且容顏不老,卻并非全憑個人修煉;而是前任圣主離任之前,會將全部功力傳于下一任,助其練成紅蓮神功。
而如今……
遲化雪心中一片清明:竭盡二十余年苦修,他的功力終于臻至前所未有的境界,一種近乎完美的地步。
那是他的顛峰,也是他的極限。仿若紅蓮綻放時最美的一瞬,而后,則會是緩慢而長久的衰落,直至有一天,他的身軀再也承載不了那樣巨大的力量。
所以,是時候了。
若想天音能完全傳承自己的衣缽,便不能錯過良機。何況這些年來,天音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仇恨。若能繼承自己,將來他縱想復(fù)仇,也能多些把握。
遲化雪道,“天音,你知道紅蓮神功本身尚有瑕疵。因此,歷代圣主所修習(xí)者也不過其中□□。直至如今,尚無一人能修煉完全。這些年來,我對此深以為憾,常想有朝一日能補全這套功法,便是心滿意足,F(xiàn)下你武功已盡得我傳授,所欠者不過火候而已。我想將紅蓮渡交予你掌管,也好省卻一份心思,專心研修武學(xué)!
司徒天音驀地冷笑起來,“我問你,你說的可是真話?別以為我不知道!歷代圣主傳位之時,便會將功力傳于下任。我昨夜左思右想,就知道你心中打算,也必是這般!”
話音未落他已驟然轉(zhuǎn)身。滿肩落葉也隨著白衣飄轉(zhuǎn)之勢紛紛揚起,翩躚飛舞。
梧桐樹下,兩人相對。
一時沉默。
司徒天音的目光,直直地凝視眼前的人。那一刻他明眸冷徹,象要看透遲化雪整個人,整顆心。
他盯著遲化雪,一字一頓道,“說。為何要傳位給我?為什么要離開我?!”說到后來,語氣更是加重了許多。最后那幾個字,簡直象是狠狠敲擊在遲化雪心中。
遲化雪惟有無奈苦笑。他一眼望去,但見林中落葉蕭蕭。而那年秋天的陽光,正無限安靜地自枝椏間傾瀉而下,宛如流水,更似熔金。
遲化雪沉默了半晌,才以一種很低很低的聲音,緩緩地說道,“天音,我答應(yīng)你。今生今世,即便身遭劫火血淚枯竭,亦決不棄你而去!
不離不棄。
那是誓言,也是承諾。卻不需天地為證,亦不需山川為佐。
于是,司徒天音沒有再多說一句。他只是安靜地看著遲化雪遠(yuǎn)去,不曾阻攔,不曾埋怨。那時候,他唇邊還有一絲淡淡的微笑,恰似那日梧桐林中的斜陽,無限溫柔。
所有人都為之驚嘆不已。
在此之前,從那以后,再也沒人見過那樣溫柔得近乎無憾的微笑。
【紅蓮渡◎聽風(fēng)樓】
司徒天音正式成為紅蓮圣主后,遲化雪即閉關(guān)不出。司徒天音隨即以新任圣主身份,住進(jìn)了聽風(fēng)樓:一來是合乎規(guī)矩;二來,卻是為了離遲化雪更近上些許。
得知此事后,蓮心卻不同以往般激烈反對;而只是淺淺一笑,眸底掠過一道莫測的光芒。
聽風(fēng)樓外的梧桐,黃葉已然落盡。
司徒天音斜倚在窗邊,一手持杯,手白如玉。這時,斜陽淡淡地鋪滿了他面前的案桌。案桌上平放著一管玉簫,通體碧綠,玲瓏剔透。而他在淺酌,動作一如當(dāng)年的遲化雪;就連神情也少卻幾分平日的冷漠,變得若有所思。
整個紅蓮渡上下都知道,這一刻圣主的表情是最溫柔的。
只是這時候的圣主,卻從不會讓任何人接近自己。
一杯飲盡。
司徒天音放下酒杯,拾起了案頭橫陳的玉簫,細(xì)細(xì)端詳。
他還記得這支簫。
遲化雪一直把它掛在臥室的壁上,盡管很少吹奏,卻常取下來,用衣袖或手指輕輕拂去上頭的一層灰。因此,雖然已不知在此懸掛了多久,那簫身卻依舊潤澤,一如當(dāng)年。
司徒天音曾想過,那或許是化雪心中一段割舍不去的眷戀,否則,化雪看著它的眼神不會那樣復(fù)雜。這個想法曾令幼時的他有些嫉妒。只是,從前他卻始終沒有機會摘下那簫來,仔細(xì)瞧上一眼。
玉簫在他的指間轉(zhuǎn)動,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芒。
簫身上卻刻著一行小字: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
落款赫然是:司徒慕賢。
司徒天音突然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在變冷,僵硬,乃至漸漸死去。胸中卻始終有一團火,那樣瘋狂猛烈地燃燒著,一點一滴,竟象要灼干他心中的血淚!
司徒慕賢……遲化雪……天不老……情難絕?!
……
玉簫,堪堪自蒼白的指間滑落,隨即,便狠狠地撞向了地面。
“啪!”
一聲脆響。
粉身碎骨。
“你就是摔碎了它,又有何用處?!”
一個冰冷的女聲驟然響起。
司徒天音猛一抬頭!
是蓮心,那個曾想要他性命的女子。她立在門口冷冷看他;明眸如刀,分明含著一種刻骨的恨意。
這一刻,蓮心唇邊有一絲譏諷的笑容,“沒用的!因為他心中只有那個人。否則,又怎會一直留著這簫?又怎會將你從司徒世家救出養(yǎng)大,還將圣主之位相傳?又怎會故意避開你?!”
“住口!”
一聲凄厲的斷喝,出自司徒天音之口。
話音未落,他猛一甩袖!雪白的衣袖頓時揚起,一剎那已分化出萬千幻影,以漫天卷地之勢襲向蓮心!真氣在空中層層迸發(fā),一如刀刃,銳利無匹。
蓮心竭盡全力,才勉強擋下這盛怒的一擊,卻已被逼得踉蹌后退,狼狽不堪。毫不在意地拭去唇邊的血,她狠狠地瞪著司徒天音。蒼白的臉上找不到絲毫恐懼,所剩下的,惟有瘋狂,惟有怨毒。
“你殺了我也沒用!他心中只有你父親,司徒慕賢!先前如此待你,全是因為你爹!若你只是一個全無干系的陌生人,他身為堂堂紅蓮圣主,又怎會顧及你的死活?!”
一字一句,自女子的朱唇間吐出,冰冷徹骨。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可笑你從一開始到最后,都只是個局外人,卻還懵懂不知!”
……
那一日,紅蓮渡新任圣主司徒天音,以一人之力摧毀整片梧桐林。
紅蓮渡“春夏秋冬”四景,至此,僅余其三。
個中原由,江湖中至今無人知曉。
【紅蓮渡◎七殺林】
七殺林的雪,經(jīng)冬不化。
遲化雪安靜地立在林中,任凜冽朔風(fēng)吹動一襲白衣,素袂翻飛。
他已經(jīng)站了三天三夜。自從將畢生功力傳予司徒天音,他停滯了多年的時光,似乎又開始緩緩地流動了。于是在一個寒冷的早晨,第一縷白發(fā)悄然鉆出了他的鬢角。
朝如青絲暮成雪。
那是歲月的顏色,一開始只是淡淡的一痕,卻注定了消抹不去。
于是遲化雪知道,從那一刻開始,衰老、憔悴、離別……這些原本不屬于他的字眼,將會被深深地烙印在他未來的歲月里。失去紅蓮神功的庇佑,他就會和普通人一樣,漸漸走向生命的盡頭。
那本是無法逃避的一切,如同神旨,亦似天意。
只是——
還不能,他還不能就此死去。
遲化雪微微仰頭,看見蒼白的天空里,細(xì)雪紛飛。這時,一片雪花落在他臉上,冰冷清涼。
遲化雪淡淡笑了。
他曾聽說,南疆有一種極其珍貴的丹藥,名叫“素予散”。
據(jù)說修習(xí)高深內(nèi)功之人,一旦元氣受損,服用此藥后便能迅速補回。而用在自己身上……遲化雪知道,這雖不足以彌補傳功后的虛虧,卻能令殘余的內(nèi)力重新聚攏,使他的身體得以繼續(xù)支撐。
自從決意傳位給天音,他便暗地里命人四處搜尋,千方百計,終于覓得一瓶“素予散”!
而如今,他已服下靈藥,也在七殺林中站足了三天三夜,借用天地間的寒氣調(diào)和藥性。只需再有半日的時光,一切便可大功告成。
僅僅是半日的時光啊……
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遲化雪突然全身一顫!
胸口,驀地掀起一陣劇痛。他悶哼一聲,臉色頓時慘白如死。
劇痛,不象這人世間會有的劇痛!……五臟六腑間象有無數(shù)利刃在攢動,似欲碎裂!原本溫暖的血液象在一瞬間結(jié)成堅冰,刺痛每一寸肌膚每一根神經(jīng)!
極至的痛楚中,一個無比可怕的念頭驟然閃過腦海:
藥里有毒!
——可是,那又怎么會?怎么會?!
那瓶藥明明是自己親手交給天音,再由天音直接交還的!
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那……
剎那間,遲化雪整個人都象被推入了冰窖!搜遍了全身上下,再也找不到一絲溫暖。一顆心,更是沉沉甸甸,痛到麻木。胸中翻來覆去,輾轉(zhuǎn)千回,就只剩下了一句話:
——天音,你,為何要殺我?
遲化雪艱難地抬起頭。
不知何時,蕭殺的林子里,竟多出了一個白衣女子。
女子有絕色的容顏,蒼白的臉,冰冷的眸。
她望著遲化雪,眼神里有說不盡的怨毒,和訴不完的恨意。
“因為他恨你,而我,更恨你!
“蕭玉人……”
記憶里的身影漸漸浮上心頭。凝望眼前的女子,遲化雪喃喃喚出了一個名字。
是她,司徒慕賢的妻子,天音的母親,也該是這世上最恨自己的女子。
那一刻,遲化雪心頭一片雪亮,也是一片冰冷:
原來,這一切都是蕭玉人的計劃。
一切,都是。
蕭玉人冷冷地笑了。
“我恨你,是因為你奪走了慕賢,毀了我一生,更害了天音受苦!天音恨你,是因為我要讓他恨你,而他本就該恨你!”
笑聲漸漸瘋狂,震落殘枝上無數(shù)雪花,“還記得天音胸口的紅蓮么?……不錯,你命中注定會死在胸口有一朵紅蓮的人手中!我知道,所以那一朵蓮花,全是我一針一針親手繡上去的——我要你死在我們母子手里,我要天音親手報這血海深仇!”
“那毒藥……”
遲化雪面色慘然。
無比劇烈的疼痛中,他甚至開始覺得,魂魄正一絲絲抽離這個身體,無法停留,無法挽救。
只是這一件事,他卻一定要知道。那是比他生命更重要百倍的答案。
“是天音!
蕭玉人笑容一斂,朱唇微動,無情地吐出三個字。
短短的一句話,卻如一把奪命的匕首,于瞬間斬斷了一切希望。
遲化雪身子猛一晃,“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他咬著牙,臉色白得嚇人。即使如此,鮮血還是象抓不住的生命,從無血色的唇邊漫溢出來,好象怎么也止不住。
生命和希望一起,默默流失。
用手去堵,手上紅了,用衣衫去裹,衣衫濕了。
……
一時間,雪地里仿佛開出了無數(shù)朵紅梅,凄艷絕美。
剎那芳華。
蕭玉人的狂笑聲,猶在耳邊回響。
遲化雪眼前早已一片模糊。
朦朧中他似乎看見:司徒天音仍是一身白衣,飄然立于聽風(fēng)樓下,梧桐林中。
那時,陽光猶如熔金般流瀉了一地,在無數(shù)枝葉間明晃晃地閃耀著、躍動著。天音就在陽光里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他,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一剎那的溫柔。
天地?zé)o聲。
天音,天音……
我還記得與你相遇那一天,那溫柔到可以稱之為永恒的短短一瞬……
遲化雪凄然一笑。
笑容猶未褪去,他已緩緩倒在了雪地上。
【紅蓮渡◎七殺林】
司徒天音飛快地掠過一重重屋宇。
這一刻他憂心如焚;┳郧叭粘鲫P(guān)后,就一直在七殺林里練功,直到今天,正值三天三夜行功完滿。這日,他本在聽風(fēng)樓上一邊喝酒一邊等待。只是不知不覺酒壺卻已見底,而他等的人,始終未曾出現(xiàn)。
到底出了什么事?
司徒天音不敢再想,拼盡全力,提氣向七殺林掠去。
驀然,他的身影頓住了。
雪,還有血。
而那個他無比熟悉的人,此刻,正靜靜躺在冰冷的雪地上。長長的黑發(fā)鋪散一地,掩映著清麗的容顏,卻早無半分生氣。
只有全無血色的唇邊,兀自帶著一絲淡淡的笑。
化雪……
他驀地抬起頭來,眼眸如刀,凌厲無比地望著對面的白衣女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他怎么了?!”
蕭玉人卻好似聾了一般,聞言,竟只是狂笑不已。笑聲在林中回蕩,只震得枝頭雪花不斷落下,撲簌簌一陣亂響。司徒天音一言不發(fā)地凝視著她,目光冰冷如雪。
一時間,整個七殺林竟只剩下了白衣女子的笑聲,一聲聲蘊著凄厲,一串串透著瘋狂;仿佛那永無盡頭的怨毒詛咒,猶在寒風(fēng)中不斷回響,回響。許久,蕭玉人才漸漸止住了狂笑,微微喘息著。
她卻不去看司徒天音,只瞪著地上的遲化雪,明眸含恨。唇邊吐出的話語,句句怨毒:
“他么?現(xiàn)在是還沒死,卻撐不到天亮了!我終于替你,替你爹,替我們一家人殺了這個禍害!哈哈哈……不錯!毒是我下的,可我不能告訴他,我告訴他那是你下的……我要讓他以為他是死在我兒子手里,我要讓他承受被所愛之人親手殺死的痛苦!我要他……死不瞑目!是他,就是他毀了你爹一生。
說到最后一句,她喉頭竟不覺一陣哽咽。仿佛承載不住那徹骨的哀痛,兩行淚水自女子不再年輕的臉上,徐徐滑落。
那一刻,蕭玉人的神色無盡凄涼,也是無限落寞:“天音,天音……你瞧啊,娘終于替你報了仇,替你爹雪了恨……因為他,我們母子吃了這許多年的苦,受了多多少少的罪……就是因為他!就是他!冤有頭,債有主,他欠我們一家的,幾生幾世都還不清!”
說到后來,她的語氣又漸漸怨毒起來,如詛咒,似泄憤。
原來這一切都是早已計劃好的。
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只要他們相愛,結(jié)局就必定是這般。
然而司徒天音已經(jīng)什么也聽不見了。
他跪在雪地上,緊緊地?fù)ё∏嘁氯耍o得象要將遲化雪整個人都融入懷中。纖細(xì)的十指,因過度用力而不住地微微顫抖。
在七殺林凜冽的風(fēng)中,他一動也不動地跪著,拼盡生命的余力擁抱那個熟悉的人,仿佛,要借著這一刻的相擁,將溫暖的感受傳遞給懷中漸漸冰冷的愛人,再一次喚醒那溫柔的靈魂。
或許,只要再有一點點溫度,遲化雪就會悠悠轉(zhuǎn)醒過來。
再一次對著自己溫柔地笑,再一次因為自己的任性露出滿臉無奈,再一次告訴他人世間除了飄雪寒冬之外,還有春的繁花,夏的涼風(fēng),還有秋的明月,還有無窮無盡的美麗色彩。
……
天上,不知何時飄起了細(xì)雪,一片一片。而雪中的七殺林,只有凄清的風(fēng)。
蕭玉人不知何時已狂笑著遠(yuǎn)去。蒼白的身影消失在蕭殺的林子里,仿佛完全融入這無盡凄冷的天地,再也尋不著,分不出。或許,她本就該屬于這個季節(jié);只因那一分悲涼孤寂,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jīng)深深刻入了她的生命,從此后任憑歲月流逝,始終消抹不去她心中那道刻痕。
無論愛恨,皆是刻骨,皆是銘心。
當(dāng)司徒天音再次抬起頭的時候,他面前站著的人,已換成了蓮心。
她凄厲地哭喊著,一邊拼命似地?fù)渖蟻,要搶司徒天音懷中的遲化雪。
“是你!是你害死少主……把他還給我,還給我!當(dāng)年,也是你父親司徒慕賢自己癡心妄想,愛上少主……才會害得少主被江湖中人誤解,而他自己也家破人亡,身敗名裂……都是你們不好!少主聽說司徒世家不肯善待你們母子,他心中顧念舊誼,才好心將你從那里救出,教你武功,還傳你圣主之位!沒想到你們母子這般無情無義,竟狠心下手害他!”
“當(dāng)年,我見到你心口的紅蓮,就知道一定會有這么一天!我不想他有任何危險,所以不讓你們在一起……是蕭玉人!蕭玉人騙我只要將你們拆散就可以……可為什么!你為什么要害死他?!……司徒天音,你好狠的心。
她仰頭向天,一遍遍嘶喊著,質(zhì)問著。
而天地卻始終沉默。
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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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夢么?還是那慘痛得不愿回想的過去?抑或是命運無常里那最深最沉的真實?!
司徒天音呆呆地望著,那里是他和化雪的前塵:相識,相知,相愛,然后是長長久久的癡纏,柔情無限……一幕又一幕,象要絞碎他整個靈魂。
后來呢?究竟是陰差陽錯的誤會?還是自己太不夠了解化雪?或是……太不敢相信這輕易得來的幸福,以至于竟要親手將他毀滅?!……一直到心碎情絕萬劫不復(fù),才驀然回首,驀然驚覺:
原來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你與我,早已深愛,早已癡狂。
不知不覺,司徒天音已淌了滿臉的淚。
恨只恨……當(dāng)我終于明白一切時,一切卻已太遲。
一切都來不及了。
那斜陽中的溫柔微笑,七殺林里的悉心教導(dǎo),紅蓮池畔的真情流露,以及那日浣月池上你我相逢時,你曾向我那樣微笑著,告訴我從此后生命中不會只是飄雪嚴(yán)冬……
一切都不在了。
一切都已成空。
神祗的聲音飄飄渺渺:“真相如何,你已清楚了。你身為紅蓮劫應(yīng)劫之人,雖飲下毒藥,卻命不該絕。上天垂憫,憐你一片癡心,再賜予你一個選擇的機會:或是回到現(xiàn)實,繼續(xù)你未完的人生,或是……嘗試著,重新回到你們相遇的那一天,再一次挑戰(zhàn)命運,試練真心……你,意下如何?”
“時間回轉(zhuǎn),你是否愿意重新來過?”
司徒天音怔住了。
讓時空倒轉(zhuǎn)?
回到相逢那時?再一次遇見他,再一次面對未知的命運,也許,也將再一次經(jīng)歷那慘痛的故事,再一次應(yīng)了“業(yè)火紅蓮”的劫數(shù)……一切真的可以重來么?
是的,如果一切重來,我將不再放開他的手。
他深深地點了點頭。
讓一切重新開始……
讓時空倒轉(zhuǎn),請再給我一個機會。
他向上天祈求著,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傳來沉穩(wěn)的男音“小公子,太倦了么?待會兒再睡吧,我要領(lǐng)你去見圣主了。”
那是冷瘦梅的聲音。
他睜開眼,又是那日的紅蓮池。
動了動手腳,重新身體似乎變小。
冷瘦梅輕輕將他放下。
他又立在那綿長走廊的入口。
那一日。
當(dāng)穿過幽幽長長的回廊,剛剛離開家族的司徒天音,仿佛也走向了一段新的生命。
一層層的紙門次第拉開,又依次在他身后關(guān)上。長廊的盡頭是一片無盡的花海,蓮葉田田,芙蓉出水。暖風(fēng)熏過,婷婷的花與葉隨風(fēng)搖擺。
等他的人躺在一張竹筏上,臥于花葉深處,正從水中拈起一朵蓮花。
見他到來,朝他微笑道,“是天音么?我等你好久了。”
那瞬間,天地也失卻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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