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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墜落
道生萬物,迅雷不及掩耳,花開花落,郁綠凋碧,春秋常易。
春天最壯美的便是木棉,一團團紅色的火焰如孩子一般,是掙脫母親的裙帶,打鬧著投奔紅塵?或是被母親重重推開,摔到地上,嚎啕大哭?孩子將母親腳下的土地迅速點燃,之后靜靜黯淡下去,只是永遠不會熄滅,仍舊做個孩子,仰頭看著母親高大的身軀,在母親的注視下,沉沉睡去。
同樣擲地有聲的便是學名白玉蘭的大花——家鄉(xiāng)話里的玉蘭有黃白兩種,纖巧瘦長,黃色甜得發(fā)膩,白色素潔高傲,樹干一莖挺拔,掛著花朵的枝條隨風搖曳,枝頭串串,落地綹綹。學名白玉蘭的分枝張開與主干一起僵直,花朵更大更鈍重,一夜就能開滿光禿禿的枝頭,打開五瓣,如同手帕,隨即掉下,撒手枝干,奔向塵土,一如撒嬌跑開的戀人,這樣純明的白光怕只在戀人的眼眸中可見。泥點濺滿白裙,依舊可憐。泥土供養(yǎng)圣潔,花朵墜落時便污穢了自己——「邋遢喪氣」。
櫻花的墜落是世間最放肆的,不要任何理由,只需風一到,洋洋灑灑,浩浩湯湯,像天山上掛起的經(jīng)幡;樹上還是一朵,頃刻間已化身萬瓣,擺開陣勢,裹滿山川,漲滿眼簾,環(huán)抱著也釋放出空白,飛奔而來,飛奔而去,不曾留戀。那可是天女不經(jīng)意間滑落了鮫綃一角?收滿的淚珠乘機逃逸到人間,花雨漫天;趕忙收起,一驚一笑,只是世間依然喧囂。
含俏一名含笑,學名毛瓣丁香。花骨朵兒外面裹著一層胎衣,花蕾掙扎著出來,如蝶破繭,沖破禁錮也失去保護,花芯周圍一片紫色,似乎受了重創(chuàng);輕輕一搖,花瓣花蕊一同離枝,一股溫熱的香蕉味兒陣陣襲來。似笑非笑,似顰非顰倒是極佳摹寫。
杜鵑啼血的凄厲在于將丹心懸掛枝頭。望帝千年書寫的懺悔錄隨著每一季花開平鋪大地,他的淚水調(diào)勻自己的熱血,澆灌出嫣紅杜鵑。清明前后凋謝,蓄著淚,含著恨,毫無光彩,鉛華盡洗,將一切帶入土里,年復一年。
紫荊總帶著酒香。很小的時候只知道這樹叫粿葉樹,葉可包粿。長大了才知道這叫紫荊。這是劉伶的寄魂?還是李白的遺神?金爵銀卮,瓦盎玉壺,千古猶來同一夢。紫荊落花是先人遺忘今人重見濫觴。竹葉青,女兒紅,琉璃鐘,琥珀濃,醉山簡,狂次公,清比圣,濁如賢,青州從事,平原督郵,梅花竹葉間有陶醉屈醒。落花便是酒送到劉伶墳上的一抔薄土,自然掩不盡千古風流。
據(jù)說梔子得名因花似卮。盛開的梔子更像一道甜品,名喚酒釀丸子;乾枯的梔子在枝頭糾結一團,色如花凋。
唐有「葡萄美酒夜光杯」,宋有「淡比湯煎第一泉」;劉伶溺酒,盧仝嗜茶;陳眉公有兩篇小敘,一名《茶董》,一名《酒顛》。
烈酒幽茶共同澤被世人千年。
若以紫荊喻酒,則菊可比茶。
深秋時分獨標寒風的便是霜中之菊,「蒂有余香金淡薄,枝無全葉翠離披」。那是五柳的菊,只在南山東籬下;ò曛︻^抱香,不愿混跡凡塵。竹間采,澗底尋,香塵起,玉【】乳凝,束紅縷,減舊紋,破孤悶,沉積昏,龍團雀舌,月兔云龍里供佛留僧,那是秋天為愛秋之人留下的杯碗茗煙,大概「可抵十年塵夢」。
《紅樓》有茶名楓露,脂批與「千紅一窟」遙應,血淚風塵溷成一盞,「萬艷同杯」,放在芙蓉女兒面前。楓葉在秋,是一頁頁寫錯被焚的天書,在天地間復仇似的燒出一個個洞。秋天就像玩火的孩子,頑皮極了。
石榴如同孕婦,肚子漸漸隆起,花朵漸漸隱去,母親把畢生的精華毫不吝惜地傳給自己的孩子。
蓮花在水一方,忽葉滿池,忽花滿池,忽榮滿池,忽枯滿池。蓮瓣脫落,蓮蓬現(xiàn)世,蓮瓣慈悲護生。傳說佛國的池塘有四色蓮花:優(yōu)缽羅華是青蓮華,缽曇摩華是紅蓮華,拘牟頭華是黃蓮華,芬陀利華是白蓮華,各放其光,「雜色光茂」。
竹葉一地,形如鴻爪;鳳凰木抖落滿川翎羽,一如吉光留下片羽;紫藤夢里翻身,從床架上跌落下來,依舊酣眠;茉莉開黃昏,曇花逝午夜。
花木本不屬于世間,只因誤入世俗,驚鴻一瞥不曾想被世人窺見,萬福驚豔。
道生說法,頑石點頭,天花亂墜;佛祖拈花,以之示眾,迦葉一笑;輞川別業(yè),鹿砦辛夷,不拘摩詰。
一花一木都在用自己的生命參禪。
赤腳踏上泥土,那里埋葬著花骨木魂,也孕育著花繁木茂,聽著折折之聲,腳底生命不時跳動。
總覺得春天的生機充滿了惡意。
一年春又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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