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屜

　　2001.4

　　他是任何時候任何地點的一個普通孩子，父親是個牧人，說話滔滔不絕，與先知毫不相干，在部落中無足輕重。對于那些有能力改變千百萬人生命的人而言，一句話足矣；而那無謂流失的漫長歲月中，只起繁殖作用的人們所說的千百萬句話對于歷史進(jìn)程毫無影響。

　　他們和部落里其他默默無聞的人一起住在遙遠(yuǎn)的東部邊境，魔族會突然從任何地方冒出來，天坼地裂，之后人們掩埋故人尸體依舊日復(fù)一日地耕種、狩獵、在篝火邊彈唱、在暴風(fēng)雨中掙扎。雷聲隆隆不絕從山邊翻滾而來，父輩濯水冶鐵煉劍，朋輩爭強(qiáng)好勝摔交斗勇，時間如此再流淌萬年，一切似乎也不會改變。

　　老人們會在豐收之年回憶往昔：西行，西行！直達(dá)仞利天！在巍峨的善見城里居住著天帝和美如云鬢的達(dá)官貴人，他們無須勞作，以音樂和友愛為伴；最強(qiáng)的斗神阿修羅——統(tǒng)領(lǐng)四方戰(zhàn)將，護(hù)佑著寧靜的春秋萬代；還有無數(shù)祭司、先知、以及神秘的星見，他們透視著過去與將來；天帝因此而全知全能……“這只是場部落戰(zhàn)爭。”他的父親放下牧笛開始吹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各部落沖突他們贏得了勝利，于是修繕法典完備禮儀，他們建立了崇高之城，維護(hù)自己的神話……”“這不是部落戰(zhàn)爭！這是神的法則，這是命運！”父親所受的群起叱呵總令在一旁年幼的他羞愧不已，而母親則會輕撫他的鬢發(fā)，“爭論沒有對錯，你的父親膽大妄為，敢于夢想……和顛覆�！钡幢阍谶@支衰弱的游民之中，他們一家仍是如此的尋常。

　　冬天到了，他鑿開湖面的冰釣魚，漫長的等待，但在他年少的此時從未覺察——這種等待本身擁有可怖的力量，它會在一瞬間爆發(fā)把人掀向暴風(fēng)眼。突然間陣?yán)讖纳竭叿瓭L而下，大地隆隆作響，魔族？！不，時光開始加速，命運要把他的代表人物推向舞臺前方。孩子拎著木桶在冰面上飛奔，穿過沉默千年的森林，村莊在熊熊燃燒！他聽見父親的牧羊響鞭在干冷的空氣中呼嘯，那不起眼的身影在山顛手舞足蹈，“這是場部落戰(zhàn)爭！這是場部落戰(zhàn)爭！”他自己在心中叨念，仿佛父親也是如此大聲呼叫。隨即父親直直地從山頭摔了下來，他所站的地方代之以一騎興奮驍躍的軍隊——說是匪幫更確切些，“奉天帝命，征伐魔族！”

　　我們不是魔族，是的，我們逃避捐稅遠(yuǎn)遁治外之疆，但我們依靠雙手從石縫里向老天爺爭奪食物。但沒有人聽！他們離開文明之都太久了，不知道仞利天的淘金熱向四周輻射，攫取每一個不甘心默默無聞的冒險家們，“擊退魔族！奪回土地——奪回多少分封多少！”這就是善見城的君民同樂。人們從未忘卻戰(zhàn)爭，奔涌的血液向魔族發(fā)泄狂熱，當(dāng)然不忘大撈一筆，因此哪怕被魔族擊潰，而他們又總是那么輕易地在魔族之前潰不成軍，仍能向未編入籍的游民們索取和掠奪——猶如千百萬年后雷帝伊凡四世的西伯利亞遠(yuǎn)征！

　　“快跑，兒子！快跑！”母親被揪著頭發(fā)搶上馬的一剎那喊，血順著額頭流下，映得銀發(fā)閃閃發(fā)光，此后他再也沒見過她。“我們要向天帝申訴！你們這伙強(qiáng)盜！”老人們哀號�！叭グ�！去吧！天帝是正義而全知全能的，可惜遠(yuǎn)在天邊！”匪徒們哈哈大笑。

　　到了中午一切均告結(jié)束，女人向西行，男子往東走�！疤炜諒V袤無垠，大地富饒美麗，”臉上布滿刀疤、善于思考的匪幫頭子邊驅(qū)趕他們邊用如詩的語言吟唱，“投入到墾荒和勞作中去，為天帝的榮光加磚添瓦——呸！去他媽的天帝！我不跟你們說大道理，講實在的吧——你們將進(jìn)集中營，勞動就是自由！貴族們有了一切，我們想要就要自己去爭取，你們這群任人宰割的羔羊不是落在我手里就會落在別人手里，到處都一樣！”他一捋頭發(fā)，露出尖尖的耳朵�！澳前⑿蘖_斗神之族嗎？您不是維護(hù)天界和平的嗎？欺負(fù)我們這些弱者就太不公……”一個老人哀求他�！肮�！弱者？人們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吝嗇尖刻甚至是卑鄙的，但不會說自己是弱者——因為任何時代任何社會弱者都無立足之地。你！說的就是你！銀發(fā)的孩子——”匪頭用馬鞭指著他，“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在憤恨，好極了，憤恨！人世間沒有絕對的公平可言，更別指望別人能給你公平。強(qiáng)者從不缺乏公平，因為他們靠自己找到它！別讓你眼中的火焰熄滅，我等著你來復(fù)仇——用詭計、用背叛——這才是光明正大的陰謀，配得上‘崇高’稱號的陰謀！”他又轉(zhuǎn)向老人，“我們的掃魔大軍來自五湖四海。該死！別把我同阿修羅族混為一談。為非作歹只是我個人的問題，和天帝、阿修羅王、或者昨天我吃下的水煮蛋都無關(guān)！他們高尚正義、愿望美好，即使宮廷爭權(quán)奪利、明爭暗斗。但我是自己成全自己的，不是靠家世、血統(tǒng)，不是躺在安逸的溫床上等待腐爛！”

　　“快跑快跑！”同樣的話語在匪幫口中是多么的不同，他們在犧牲品頭頸上揮舞著刀劍，“跑步能令血液循環(huán)加速，能叫你們心里暖和些！”孩子看著身邊的弱者們拖慢了腳步，然后……被砍死，被踐踏在雪泥中。他咬緊牙，跑得又快又穩(wěn)，連自己都對這行軍天才感到沉迷而驚訝。

　　翌日清晨，匪頭在樹上套了三只繩圈。“昨晚的交談使我產(chǎn)生了靈感：人世無公平，而陰間，見鬼！更是荒誕的。所以我偶爾給你們來次公平公平——一二三四、出列，一二三四，出列，一二三四，出列！”兩個成年人和這個銀發(fā)孩子被“公平”地選了出來�！盀槟銈兗磳㈤_始的新生活，來一個過往的總結(jié)，”匪頭向其余人宣布，興趣盎然，“絞死他們！”繩圈套到了脖子上，兩個成年人喊，“老天爺啊——”；孩子張了張嘴，沒出聲，全能全知的老天爺任人殺死父親，搶走母親，現(xiàn)在又掐住他的脖子，而他們還在向老天爺禱告……他被懸空，身體在發(fā)抖，粉紅的舌頭伸了出來，知覺變得如此靈敏，人們看著他——有一張哀傷天使般的臉的孩子，他太輕了，沒法吊死自己�！疤炷模�活著。天帝啊，你在哪里？正義、公平，你把它們放到了哪里？”人群在小聲地顫抖。“他在這里，”孩子痙攣的頭腦相當(dāng)清晰，這個聲音在他體內(nèi)轟隆作響，有如雷鳴，“天帝在這里，被吊著示眾，被絞死在這里�！�

　　人群默默走過還沒咽氣的孩子又起程了。最后一個是詩興大發(fā)的匪頭，微笑著湊近孩子，“你還沒死嗎？”他拔出了劍——繩索斷了，孩子硬邦邦地摔落在地，“這是你應(yīng)得的——你自由了！”說完大笑著絕塵而去，在這荒郊野嶺，野狗很快會把昏迷的孩子撕成碎片；即使活下來又能怎樣？生命如此絢爛，或攫取、或賜予、或追尋、或舍棄，都不費思量。而對于垂死的孩子，突如其來的自由是一場噩夢的開始……

　　次年，新任阿修羅王即位，他頭腦靈活、城府極深、年輕有為……俊美無比！他上任的頭件大事便是整治散兵游勇，收服邊遠(yuǎn)軍事部落統(tǒng)一管理，對魔族進(jìn)行正規(guī)軍式的剿滅；天帝將貴族們調(diào)入善見城為官，即為更森嚴(yán)的等級制度、弱化的諸侯與強(qiáng)有力的集權(quán)——如果要用類比，后世空前繁榮的“太陽王”法路易十四時代就是參照。

　　天空廣袤無垠，大地富饒美麗，人們忘卻了……不，有人從未忘卻。旌旗獵獵，年輕的阿修羅王一身戎裝與他的四天王巡游天下，排場之大勝似花車游行——事實上，也只有炫耀的作用。少女們拋灑花朵，田間耕作者貯足遙候，也許這之中有膽大妄為者感慨，“但愿我也有這么一天！”也許有英雄豪杰者不屑，“不過如此耳”。在最后一輛插著“募兵”招牌的軍車駛過時，雷鳴般的滾滾車輪驚醒了江邊垂釣的銀發(fā)少年，他跳上軛欄，問：“參軍要有什么條件？”

　　“自備馬匹，勇敢、或者正直！”老兵快活地說。
　　“能加入阿修羅軍嗎？我喜歡他們——狂放的詩人！”
　　“這可不行，血統(tǒng)不對。”

　　少年笑了，放手下車；“你叫什么，年輕人？”老兵剛開口軍車就轉(zhuǎn)過山隘，少年消失在漫天煙塵中；但老兵隨即又展開了驚羨的笑臉——一匹嘶叫的白馬沖出煙塵，瞬間揚蹄眼前，銀發(fā)在風(fēng)中飄舞，少年笑著回答：“帝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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