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過是二月。
　　初春新雨后，杏花爭相地開，云蒸霞蔚也似，灼灼艷艷就滿了一城。
　　展昭其時剛從開封府出來，才走到樊樓下，還沒來得及抬頭就微聞頭頂破空之聲，他輕巧退后一步，右手倏忽一揚(yáng)，指間就拈住了一顆圓潤潔白的石子，細(xì)細(xì)瞧瞧，然后便是抬頭，向著扔石子那人暖暖笑開：“玉堂�！�
　　白衣少年輕裘錦帶，正一手倚著欄桿伏在二樓上向下看，看他。見他抬頭展露笑意，心上也是一喜，眉目里瞬間洋溢三分飛揚(yáng)五分跳脫：“喂！快到清明了，官家若給休假，貓兒想去哪里？”
　　想去哪里……展昭聞言垂頭，微皺了皺眉似乎想著什么，再抬起時又是一片溫和笑意：“我就在汴京罷，清明假短，不去別的地方了。”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卑子裉脹]等聽他說完話就大搖其頭顯示老大不滿，“怎么好在這兒過節(jié)，和我回陷空吧，一起去，不好么？”
　　一起去，當(dāng)然好的。
　　一起……
　　“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可就跟包大人說去了！”白玉堂瞧他沉吟，這句話忽地提高了聲調(diào)，“清明少說三日假期，你還推說日子少，可別想跟我打馬虎眼！”
　　展昭仰臉看他，狀似些微無奈的點頭：“好，一起去�！�
　　語調(diào)分明是溫暖的。
　　那是什么距離？
　　不過樓上樓下，你俯身我抬頭，從對方的瞳孔中就可以看見自己，皆是年輕含笑的臉龐。頭頂新雨后的清晨高空澄凈不染一塵，身后水云樣的杏花在枝頭盛放，倚著欄桿向外看去，時光都清澈透明，一個眼錯，就以為是見到了永恒。
　　人當(dāng)年少。
　　清明那日一大早白玉堂就來敲展昭房門：“喂！懶貓，該出來了！”語氣頗似不耐，面上卻帶著點微笑，獨自一個人的，不鋒芒畢露的，安靜的甚至有點溫柔的微笑，“你再不起來，白爺爺就要進(jìn)去啦！”
　　“玉堂�！闭拐雅庖氯嘀劬﹂_門，好像尚有點迷糊的樣子，“抱歉，”他說，“我原以為你不會這么早過來，我這就去換衣服，你略等等就好�！�
　　白玉堂卻一把拉住他：“你知道我們今兒要去哪了？”
　　“自然知道。”展昭說著又打了個呵欠，“草長鶯飛二月天，閑趁東風(fēng)放紙鳶——這不是白五爺昨兒晚上說的，這時候就忘了？”
　　白玉堂無話，放手讓他進(jìn)去，自己在外面心下倒嘀咕了好一陣，什么時候說出過這樣的話了？這次特特做了風(fēng)箏來放，不過是給他個驚喜的意思，沒想到這人倒先知覺了……
　　其實事后白福說過：“爺，您要再想給人個驚喜，好歹也別把風(fēng)箏做得那么大，藏都沒處藏。明眼人一眼就看見了，何況展大人呢？”
　　這是后話。
　　清明時節(jié)，東風(fēng)正好。
　　白玉堂最高興的卻是這回清明不是在汴梁過。君只聞清明掃墓，豈不知清明踏青？那是怎樣的熱鬧啊，蒸清明果忌火，打秋千插柳踢蹴鞠，女人的清明男人的年，半個東京的人都得出動，摩肩接踵擠擠挨挨喧嘩鼎沸人山人海……一想都不是那回事兒。
　　可陷空島不同，松江水域蒼茫隔絕彼岸紅塵，舟子一停就鳥飛的過，俗世里明亮喧囂什么的，目前跟這兒無關(guān)——至少是江灘無關(guān)。
　　而江灘此刻，只有自己，和那只“自己的”貓兒。
　　展昭獨自一個把風(fēng)箏已經(jīng)放的高遠(yuǎn)，一回頭看見白五爺臉上掛著那點似乎不懷好意（？）的笑容下意識地覺得這人不會想什么好事兒。于是他咳了一聲，不緊不慢開口：“玉堂，我知道這風(fēng)箏可是你做的，你都不過來放放看么？”
　　江風(fēng)輕暖，吹得展昭流墨云樣的長發(fā)微微卷起來覆在他臉上，襯得膚色愈白皙而貓眼愈清透，月牙白發(fā)帶略長，無意間就搭在肩上，連著他笑向這邊看過來，很好看。
　　有沒有人贊過他微側(cè)臉凝眸微笑的樣子呢？白玉堂突然說不出話來，只是走過去，順手接過展昭手中已經(jīng)不剩多少線纏繞的線軸，就在小坡上坐了下來：“你倒真會放風(fēng)箏。這么大個的也能放得那么遠(yuǎn)�！�
　　“小時放慣了的�！闭拐褜W(xué)他樣子也坐了下來，望向空中那個依稀可見的風(fēng)箏影子，“忠叔最會扎風(fēng)箏，父親在世時常帶著我們一干小孩子在清明去放，一個上午過去了也不覺得，有時候母親也去，一家人都在，多熱鬧的……”
　　他突地停住。
　　——那已是什么年月了，還提他做什么……
　　白玉堂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把線軸轉(zhuǎn)到了左手，而右手伸了出去，輕輕握住了他的左手，緩緩十指相扣，淡淡開口，聲音卻有些發(fā)悶。
　　他說：“貓兒，以后每年清明，我都和你在一起，可好？”
　　他本想就說‘在一起放風(fēng)箏’，可心里突然洶涌的情緒逼得那三個字怎么也說不出口來，心里念想了那么久“和你在一起”終于是要找到出口，不能再等不應(yīng)該再等，所有的前塵可以在此刻看似波瀾無驚地結(jié)束，然后，必須，一定，絕對要迎來下一個故事新的征程。
　　展昭轉(zhuǎn)頭，似乎并沒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順著他的話重復(fù)了一遍：“每年？”
　　白玉堂細(xì)細(xì)看他，右手猛地一帶，就把人死死扣到懷里，擁的那樣緊，簡直像一輩子也不想再放開。
　　他說：“每年。”
　　“呼啦”，獵獵山風(fēng)突地從九天呼嘯而過，早已繃緊的魚線一陣掙動，終于不堪風(fēng)力，猛地就從中間斷了線，白玉堂只覺左手一輕。一驚抬頭望去，就看見巨大的紙鳶帶著一線透明從空中直直墜下，潔白的，如鵬展翅的，在其后的清藍(lán)天色上劃過，帶著一望而可知的決絕意味，直沖著滔滔松江水墜了下去。
　　鳶在天，龍在水，天水不相接�？扇绻胍�，這一生，就沒有人可以阻止他們相逢。
　　白玉堂想：那就是義無反顧了吧？

　　翌年七月里，他們在好水川。
　　白玉堂曾笑說七月里一起出來到底算什么，若在一起過七夕當(dāng)然歡喜無限，展昭飛了一眼刀過去：“這不是金陵，沒有花燈給你放，秦淮風(fēng)月還離得遠(yuǎn)呢�！�
　　白玉堂笑笑握了他手：“白爺爺不管那些，我只知道貓兒離我最近，別的誰去看他？”
　　展昭扣緊了他手，卻終于什么也沒說。
　　好水川一戰(zhàn)，宋軍大敗，是后來史家言。
　　白玉堂卻只記得那個夜晚，記憶里那一處鐵血戰(zhàn)火狼煙馬嘶交織，冰河突卷亂世烽煙也似的蒼茫凌亂，他在連殺西夏百多敵人后終于支撐不住，畫影銀白劍身浴了鮮血紅的駭人，他以鞘支撐半跪在地，麻木地冷冷淡淡地瞧著這把劍，幾乎以為這紅本來就該是它本來的顏色。
　　還有什么潔白呢？
　　展昭是在漫天火光中沖過來的，夜色在他一人一馬的身后幾乎燒成了裂帛，鮮紅凄絕傷慘不堪。白玉堂半瞇起眼，在慘敗的戰(zhàn)場上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個奔馬如風(fēng)樣向他而來的人，忽地咧嘴一笑。
　　你一定不知道。
　　那慘紅天色不適合你。
　　貓兒……
　　然后他想，就這樣可以睡了吧？他來了，我可不可以好好睡了呢？
　　意識墜入黑暗之前，白玉堂想起了最后一件事。
　　那是去年清明，陷空江灘，展昭看著墜落的風(fēng)箏，突然問他的一句話。
　　“如果前方是崖，后方是淵，只有中間是小道可過，多踏一步就錯。這樣子的路，你還要不要選？”
　　這是什么路，這明明是你給我看的人生。
　　和你在一起的人生……
　　我選了，如鳶從龍，一樣的義無反顧。

　　展昭醒來的時候，桌上是一瓶新送來的桂花，他曾在郊外見過這花，雖不如家鄉(xiāng)的好，也是清清甜甜的，香氣入骨。
　　于是他看著看著，不知怎么就想起常州，再想起金華，那兩個地方所屬和北方不同，自古傳說，是為江南。陷空是江水以南的地方，是十丈紅塵喧囂繁華到不了的地方。
　　然后就覺得眼中很沉，幾乎，馬上，立刻要落下淚來了。
　　他閉上眼睛，低低出聲，說：“玉堂�！�
　　那時我問你，如果前方是崖，后方是淵，只有中間是小道可過，多踏一步就錯。這樣子的路，你還要不要選？
　　你說，你要，你不會不選。
　　因為前方無可畏，后方無所懼，只有中間可見湛湛藍(lán)天，日月光華于其上，就是一個字。
　　我的名字。

　　將四爺出海前些日子其實是來了汴京的，這回和東瀛的生意大得很，須得他親自前去才辦得好。臨出門時大嫂還特特囑咐辦事定要穩(wěn)重些——四爺何時不穩(wěn)重了？要說不穩(wěn)重還得去說老五……蔣平一想心下就來氣，好容易養(yǎng)好了傷一句好話沒多說直接到常州去了，陷空島多呆一天要了他命似的，什么弟弟，白養(yǎng)了這么大……
　　說起來，展昭那時也在常州的。
　　算了算了隨他去罷，就是要管也要有個管的起的。蔣平想著這些就帶出點微笑，無奈寵溺的，不瘋魔不成活，兩個瘋子到一塊了，當(dāng)哥哥的還能怎么著呢？
　　“爺，您能不能做個小點的風(fēng)箏�。俊卑赘？嘀樋窗子裉眯伦龊玫哪莻�風(fēng)箏式樣，“這能放起來嗎？”
　　“能是能的。”在白玉堂臉一沉之前展昭握了他手微微笑開，“玉堂，其實以后放風(fēng)箏不必等清明，只要天好，隨時不都可以么�！�
　　白玉堂看他，終是柔了鳳目里一世清寒凜冽：“也好�！�
　　我后來曾想，那日對你，我一定是忘了說一句話，少了這一句，就連死都舍不得了。
　　鳶在天，龍在水，天水不相接，因此必定要分離。
　　可如果想再見，三世三生，也沒有人可以阻止他們。
　　重新相逢。

　　一日心期千劫在
　　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
　　然諾重，君須記。（納蘭性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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