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池塘診所。
　　我是普爾醫(yī)生，在倫敦的老城區(qū)開了這家小小的心理診所。
　　在我生命的第三十個萬圣節(jié)夜晚，死神來到了我的房間。

　　“你好，醫(yī)生�！边@是他的第一句話，聲音柔和甜美。
　　我當(dāng)時正站在我的小窗邊，靜靜瞧著街道上來往著的，由人們發(fā)揮最大想象力扮演的妖魔鬼怪。
　　“可以開燈嗎？”他順手掩上了門，我只能隱約看見他怪異的黑影。
　　“啊，對不起，我已經(jīng)下班……”我的話未說完，他已經(jīng)“啪”地按開了吊燈，而我的話便噎在了喉嚨口。
　　說實話，在一剎那的恍惚中，我甚至真的以為死神光臨！——寬大的黑斗篷，長長黑袍，黑色面紗，大鐮刀，高佻身材……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帶來死亡氣息！那是一種仿佛無形黑影般籠罩在他身體周圍的不流動的窒息感覺，而且那令人不快的感覺迅速蔓延到整個空氣里。
　　“對不起，我已經(jīng)……”我努力擺脫那種幻象，但我的解釋被他打斷。
　　“你是單身嗎？醫(yī)生�！彼坪跷⑿α艘幌拢曇粼谌岷椭型钢撤N邪惡的魔力。我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那么……”他將鐮刀靠墻放著，慢慢走了過來，系在長袍上的鈴鐺“叮叮”作響。他在我身前兩米處站住，微側(cè)著頭，“今晚允許我陪你一會吧�！�
　　這句含義噯昧的話讓我感覺怪異，老實說，沒有人愿意在這樣的夜晚與這樣裝束的人共處一室。
　　他瞧著呆怔的我，笑出了聲，“我令你緊張嗎，醫(yī)生？你是無神論者嗎？”
　　“是的�！�
　　“那么你愿意為一個疲勞的外國人提供一個歇腳處嗎？”
　　我微微皺起了眉，“外國人？”
　　“是的，我不是英國人。”他掀開了黑面紗，放下了黑斗篷的大帽子，將長長的黑發(fā)從斗篷里理出來，“不過我很喜歡倫敦。”
　　他露出了涂著厚厚白粉的慘白臉龐，深色眼影，深色嘴唇，眼瞼下畫著刺目的血紅色淚痕。
　　雖然幾乎完全看不出他的本來長相，但他瘦削的臉與深黑的眼瞳，可以隱約看出這是一個很帥的青年，只是有著與他年齡不相符的陰郁氣質(zhì)。
　　“今晚能否為我免費義診一次，醫(yī)生？”他的口氣似乎帶著笑意，但冷冰冰的眼光讓我心里一凜。
　　他在給病人用的長躺椅上坐了下來。
　　“你一定會對我?guī)淼墓适赂信d趣�！彼瞿樋粗�，細(xì)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敲著躺椅的扶手，那細(xì)碎的聲響讓人不快。
　　“唔……”我在寬大晚椅上坐下來，看著這位不速之客，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對這個有著迷人聲音姿態(tài)優(yōu)雅的“死神”產(chǎn)生了興趣，“那么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哈迪斯。”他似乎在低低發(fā)笑。
　　我只得苦笑，“那是地獄之神的名字�！�
　　“我就是地獄的使者，我是死神！”他專注而認(rèn)真地看著我，淡淡地笑了起來，“我們交談時暫時忘記自己是個無神論者好嗎？”
　　他側(cè)身而坐的姿態(tài)怪異但迷人，我有點走神，或許，由他來推翻我的無神論觀點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你對現(xiàn)在的流行感興趣嗎？醫(yī)生�！彼聊�，問了一個似乎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問題。
　　“我不明白是哪類流行�！�
　　“迷信于死的流行�！彼岷偷统恋穆曇粲悬c陰森森，他給我的最初感覺又從心底涌了上來——這是個帶著難以言喻的陰寒死氣的活生生的人，從他身上散發(fā)出的矛盾魅力讓人難以抗拒，我相信那或許是真正死神的魅力。
　　“無依無靠的年輕私奔者雙雙殉情；內(nèi)心壓抑的同性戀少年從十七層的高樓一躍而下；變態(tài)父母將親生小孩凌虐至死；殘暴孩子校園槍殺同學(xué)……”
　　“那是社會的陰暗現(xiàn)象，不是流行。”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
　　“那么，一張吟唱所有這些陰黑的唱片為何會流行起來呢？”他微微側(cè)著頭，凝視著我，“是否人心已墮落到流行痛苦？”
　　“你是說那張神秘唱片？！那張被樂評人稱為世紀(jì)末最邪惡的殺人唱片？”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因為這正是當(dāng)前英國乃至整個歐洲引起騷動的話題，而我驚詫的是那張唱片的心理暗示的魔力，“你說的是那張已使十七個孩子，六個成人，四位老人自殺的神秘哥特唱片？！”
　　“不錯�！蹦曃业难劬β浩鹆艘荒ㄉ�，“邪惡的年代，死亡花朵盛開……人們用對上帝般的熱情迎接著死神，因為上帝的靈光未必能到達(dá)我們的靈魂，而死神的鐮刀卻必然會收割我們的生命……”
　　我打了一個寒噤，他無情眼瞳里有無盡頭的漆黑。
　　“你究竟想要……表達(dá)什么？”我為自己的怯懦暗自羞愧，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或許，我這個所謂的心理專家將碰到一個真正的心理游戲高手？！
　　“我只是想和一個有想像力的醫(yī)生談?wù)勊劳觥！彼⑽⑿α耍坪跻魅ッ媲暗闹刖W(wǎng)般輕輕揮了揮蒼白的手臂，“我有一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死神的故事——那是一件讓人嘔心的事，我希望你能為我開出一張?zhí)幏��！?br>　　“好的�！蔽覍⑸眢w換了一個舒服的坐姿，盡量微笑道，“請講吧�！�
　　“這故事叫‘住在地下室的小男孩和他的繼父’或者叫‘變態(tài)男人與死神’ 雖然名字不同，內(nèi)容卻是一樣的……

　　“大約十多年前吧，在德國南部的一座遠(yuǎn)離市區(qū)的大宅之下，有一間寬廣陰黑的地下室，那里住著一個小男孩，從他十歲的夏天母親去世后，他便被繼父囚禁在那里，原因很簡單，他繼父其實是一個有戀童癖的同性戀，與寡婦結(jié)婚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得到小男孩……
　　“那之后的生活我無意細(xì)述，你也不會感興趣的，醫(yī)生，不過你可以想象一下——沒有親人、沒有伙伴、沒有學(xué)校、沒有希望、沒有光，只有各式各樣變態(tài)的取樂……
　　“半年之后，小男孩不再反抗，也不再哭鬧，他請求繼父讓他學(xué)習(xí)——繪畫、英語和文學(xué)。他學(xué)習(xí)東西很快，但他讀的書越多，性格愈加陰郁狡猾。
　　“他有一本精裝的《圣經(jīng)》，但他對宗教不感興趣，他只是反復(fù)地臨摹著那些精美的插圖，然后將黑白圖片著色。他的本領(lǐng)是可以用三種原色調(diào)出上百種色彩，他每次都會將一種新的顏色拿給繼父看，偷偷觀察著繼父臉上流露出的各種表情，喜歡的、厭惡的、甚至恐懼的……
　　“十三歲的時候，他又對音樂產(chǎn)生了興趣，他用更溫順的態(tài)度更有力的承諾，從繼父那里為自己換來了一套音響和各種樂器——他的誓言是在繼父的有生之年絕不離開地下室。
　　“或許生活太過單調(diào)，或許他是個太聰明的孩子，一年后，他居然用自己拼接的簡陋設(shè)備錄制出了一張小專輯，所有的樂器都由他自己演奏：吉他、貝斯、鍵盤、鼓、長笛、提琴、口琴……他做了一張怪異的大雜燴，他在聲音中打磨著自己的靈魂……
　　“有時侯男人睡到半夜會聽到從地下室傳來的笛聲，悠揚又陰森，男人無法入眠，便怒氣沖沖地來到地下室，要求男孩停止他的惡作劇，男孩坐在床上望著他，發(fā)出甜蜜又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聲，‘你害怕嗎？爸爸……’
　　“是的，男人偶爾會開始害怕，當(dāng)男孩一天天成長，長得比他想象中更有魅力！當(dāng)男孩將自己的古怪詩句唱給他聽，他會不自覺地怕得要命！當(dāng)他責(zé)打男孩，男孩卻品嘗著他的憤怒，收集著他的恐懼……愚蠢的男人永遠(yuǎn)不會知道，他每天抱著愛撫的小小□□已從內(nèi)心開始崩壞腐化，更未曾料到自己已與死神共處一室——這個居住在墳?zāi)怪械男∧泻�，已�?jīng)有了這個世界最陰寒的心，他準(zhǔn)備著，為整個世界準(zhǔn)備著他的死亡盛宴……
　　“男孩十六歲的時候，已經(jīng)數(shù)清了每一塊墻磚，每一條地縫，所有的《圣經(jīng)》插圖被他填滿了異景殘像……而父親下到地下室的次數(shù)在漸漸減少，因為連最愚鈍的人也會感到那陰暗室內(nèi)的陰森氣氛，每一塊墻磚都被男孩裝上了恐懼，每一口呼吸都被男孩施放了毒氣，那個因長年不見陽光而慘白的少年，深陷的眼窩里有著九十歲老人般死氣沉沉的目光……
　　“然后，一個夜晚——那個男人最后的夜晚——他又聽到了笛聲。不論如何抗拒，那幽婉又銷魂的聲音總縈繞在耳畔，他起床，走下了地下室的臺階，奇怪的是地下室竟從里面反鎖，他用力撞開了門，一股強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過道殘破的墻上有幾個血紅的大字——‘歡迎光臨死亡之國！’字是用畫筆蘸著血刷上去的，望著這似乎正伺人而噬的血色文字，他幾乎想拔腿逃跑，但當(dāng)他聽見清晰的笛聲，他反而安下心來，他相信這又是男孩的惡作劇，他大聲呼喝著向前，來到了地下室的內(nèi)門，木門上用血寫著‘請進(jìn)’，他踢開了門，‘給我停止！停止你愚蠢的游戲！別再吹了，你這個小魔鬼……’
　　“但他錯了��！男孩已經(jīng)死了，他高高地懸吊在室中央的橫梁上，室內(nèi)點滿了森森的白蠟燭，地上四下灑落著點點血跡和最令人惡心的顏料，音響里正播放著他的死亡樂曲，墻上貼滿了殘破的用最不自然的色彩繪出的宗教畫……
　　“男人驚恐地注視著這一切，所有東西的擺放，所有怪異的顏色，都是他最最厭惡與恐懼的，這仿佛是將他所有最難受的噩夢拼貼在一起……他沖過去關(guān)掉了音響，但是！——笛聲卻沒有停止！
　　“他用盡了所有力氣轉(zhuǎn)身逃跑，但卻迎面碰上了死神！吹著幽咽長笛的死神！——怪異的黑長袍，污血膠著的亂發(fā)，慘綠的臉，淌著血的雙眼，滴著膿黃污物的握著笛子的雙手……男人一頭栽倒在地上，他就這樣被嚇?biāo)懒�！連膽都嚇破��！你真無法相信一個人會死得這么快這么丑這么輕易！！
　　“那個地下室太隱密了，他的尸體從未被發(fā)現(xiàn)，被安葬�！驮谀莻�最殘缺可怖的環(huán)境里一直匍匐著，直到腐爛，化成灰……”

　　他的聲音嘎然停了下來，我的雙手已經(jīng)攥滿了冷汗！
　　“故事說完了，醫(yī)生�！彼溲酃忪o靜看著我微笑，“是個關(guān)于死亡的好故事吧�！�
　　我說不出話，看著與我面對面的死神。
　　“你真該慶幸你是在今天見到我，因為今天是所有鬼怪最滑稽的日子……”他冷冷笑著，眼光飄向室外熱鬧歡聚著的人們，“只有今天，鬼是人扮的……”
　　“男孩真的死了嗎？”我打斷他，努力想判斷這個故事的真?zhèn)巍?br>　　“是的，他絞死了自己，再也不會復(fù)活�！�
　　“那么，”我緊緊盯著他，一字字道，“這個故事應(yīng)該也會永遠(yuǎn)被封閉在那座墳?zāi)估铩?br>　　“你錯了，”優(yōu)雅的男人唇邊綻出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我恰好在場，我是死神！”
　　他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額角，“男人驚恐表情的丑陋至今仍印在我的腦子里，于是我發(fā)誓再也不用如此愚笨的方法將人嚇?biāo)溃谑俏覈L試更加干凈的方法，讓人死得安詳一點、美麗一點，至少也別再死在我面前……比如說，用音樂……”他暗紅唇邊泛起了怪異又神經(jīng)質(zhì)的微笑。
　　我驀地站了起來，瞪著他。
　　“你就是那個男孩��！你用你的繪畫才能與音樂天賦殺死了你的繼父�。　�
　　“這是罪嗎？”他也站了起來，平視著我，帶著微笑，抄著雙手，“誰能定死神殺人的罪？”
　　我怔住。
　　突然，有人敲響了窗玻璃，我嚇了一跳，走過去推開了窗戶。
　　“嗨！醫(yī)生，出來玩吧，大家要去廣場放焰火呢！你要……”一個巫婆裝束的女子笑著。
　　我聽出了是我的鄰居喬安娜的聲音，她一眼瞥見了站在我旁邊的死神，一怔之后，便沖他豎起了大拇指，“真酷！”
　　“謝謝�！彼郎裎⑿χ�。
　　當(dāng)喬安娜消失在窗口，室內(nèi)的氣氛已緩和了許多。
　　“你就是那位最神秘的哥特音樂家？”我用平靜的語氣問道。
　　“死神”收起了他迷惑人的微笑，“是的，我追捕所有有著痛苦心靈的獵物，令我感到遺憾的是，未成年的孩子……死得太多了！”
　　“那么，可以停止了嗎？”我凝著他，一字字道，“停止你的傷心游戲，死神不應(yīng)該如此美麗！”
　　他以他慣有的小習(xí)慣側(cè)頭看著我，良久，他笑了起來，是唯一一個人性化的微笑，有著徹底的悲哀，“這就是你的處方嗎？醫(yī)生，但是——你不能治愈我的黑暗！即使我停止歌唱，你也永遠(yuǎn)無法阻擋自投羅網(wǎng)的人們的腳步……”
　　他拉起了黑斗篷的帽子，放下了黑色的面紗。他伸出手，“再見了，醫(yī)生。很高興你相信了我的故事！”
　　我觸到他冰涼的蒼白手指，有一種鐮刀刀刃般徹骨的寒意掠過了心臟。
　　他靜靜飄出了我的房間，提著他閃光的大鐮刀。
　　我站在窗前看他遠(yuǎn)遠(yuǎn)地沖我微笑揮手，然后隱沒在歡鬧著的游行隊伍中……

　　——END——
　�。玻埃埃�、１０、１７ POOL 于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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