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變態(tài)者——歡迎光臨池塘診所

　　—鋼琴教 師—

　　歡迎光臨池塘診所！
　　我是一位心理醫(yī)生，在倫敦老城區(qū)的一條偏僻小街開了一家私人診所。開業(yè)五年，生意不是很好，但也不算太壞。
　　關(guān)于我的第一位病人，這是個值得留心的有趣人物。
　　他第一次到我的診所時還不到十五歲。
　　這個臉色蒼白目光古怪的瘦小少年在一個下著細雨的黃昏推開了我的診所那扇老舊的木板門。
　　“我需要幫助，醫(yī)生……我想，我的心理大概有點變態(tài)。”這就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下面就是這幾年他與我交談內(nèi)容中的一些關(guān)鍵詞。

　　——車禍——
　　“車禍！醫(yī)生，你知道……這是一種非常恐怖的死刑。可怕之處在于這刑期沒有一個可宣布的確切時間，而受刑者又大多數(shù)都不是罪犯，至少不是被我們那可敬的法律定案的在押犯。而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們的死狀大都過份凄慘——凄慘到你若親眼目睹過一場車禍，你會在整整兩年里都逃不開那片腥紅的惡夢！
　　“我就看過這樣一場車禍。我父親就仰面躺在象紅毯子一般黏稠的鮮血中，腦漿迸裂，淌著些黃黃白白的東西……你一定認為我這樣的敘述作為兒子來說是太過不敬了。然而，醫(yī)生，我要說的只是一個事實，在我十三歲的夏天發(fā)生的一件真事，它沒有發(fā)生在女王身上，沒有發(fā)生在我的鄰居喬尼身上，也沒有發(fā)生在你身上……所以，你恐怕是無法理解我為什么到現(xiàn)在連父親臟污嘴唇邊的冷漠笑容依然歷歷在目的原因……”

　　——詩人——
　　“人們發(fā)明了這樣一個詞來形容這樣一群人，他們中有一部份人讀了很多書，博古通今，也有一部份人我敢打賭他們必然是中學(xué)文法也未學(xué)習(xí)過的低能兒，當然，我并不想詆毀任何藝術(shù)家。我也讀過一些詩歌，但我總認為人們與其說是在閱讀詩歌，不如說是在批評家的指導(dǎo)下進行思維混亂的大考驗。對我來說詩人就是一群不肯好好說話的人。詩歌中只有情詩尚有一點現(xiàn)實用處，那就是讓大字不識幾個的愣小子們歪歪斜斜地抄謄上情信，讓大字不識幾個的低能女孩投入他們的懷抱……對不起，扯得太遠了，這樣說吧，我并不是反感所有的詩人，也不是說詩歌不是一門偉大的藝術(shù)，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家里就養(yǎng)了這么一群高談闊論，斜眼看人，花天酒地，風(fēng)花雪月的閑人的話，你也一定會忍不住想對他們大叫‘滾出我的家’的！”

　　——貧窮——
　　“這是瘟疫！醫(yī)生……足以致命。
　　“不知道你有沒有試過守在一幢搖搖欲墜的古老大房子里，看一群穿著破舊制服的人不停地從你家里搬出家俱，餐桌，鋼琴，油畫，甚至吊燈，擺放在早就無人修剪，已經(jīng)像荒郊般的庭院草坪上。再由一些皺著眉頭，掩著鼻子，扇著灰塵的時髦主婦們評頭品足。估價，殺價，帶著一臉幸災(zāi)樂禍的憐憫付錢，抬上屁股冒煙的小貨車揚長而去……他們搬空了我的家！那一群忙碌的搬運工人，將他們身上那貧窮的瘟疫象饋贈般丟在了我們那空蕩蕩的大客廳里。我望著一身黑衣的媽媽，她背對著我坐在木樓梯的最下面一層，她雙肩抖動，象可憐的小動物般無聲地哭泣著——這是我的父親車禍去世后，半年內(nèi)的事。雖然這瘟疫早在父親尚活著時便潛伏在我家那不流動的空氣里，但卻在他死后才無情發(fā)作。”

　　——鋼琴家——
　　“你聽說過諾蘭•富克林嗎？醫(yī)生……哦，你當然應(yīng)該知道，他是英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天才鋼琴家。他九歲獲得國際大獎，不到十五歲已經(jīng)是響譽世界的著名鋼琴大師了，曾被女王多次接見，封授爵位。
　　“不過你一定不知道，他在二十五歲的時侯成了我的家庭教師，那時我七歲。他不僅才華絕倫，而且風(fēng)度翩翩，美麗非凡。他給我的見面禮便是送給我一臺鋼琴，那是他九歲獲獎時使用的鋼琴。他花費大價錢從贊助商的收購物中買回來的。然后，我便在那臺鋼琴前和那個天才男人共度了我漫長童年幾乎所有的課余時光……一直到他三十一歲時因車禍去世�！�

　　——貴族——
　　“我家成為貴族的日子，大概可以追溯到我的曾曾祖父那一代。他是一個大殖民頭子，在他四十七歲那年，女王親自授爵，表彰他在國外市場開發(fā)的資本累積上為英國創(chuàng)下的巨大利潤。從那時候起，我的家族就靠著各類股票的巨額股息過著最奢糜的上流生活，所有成年男性家庭成員都可在各種政府機關(guān)謀得閑職……
　　“但是到了我父親這一代，家里經(jīng)濟的蕭條已經(jīng)顯而易見，而我父親又有著比我祖父等更加瘋狂的藝術(shù)愛好——這就是為什么家里早已外債累累，他還依然養(yǎng)著一大票藝術(shù)家、詩人，天天開宴會、辦沙龍……我想他是遺傳了家族血統(tǒng)中所有的享樂基因，卻未能繼承到任何享樂資本的最荒誕最可笑的貴族了……”

　　——媽媽——
　　“你能明白‘媽媽’代表什么嗎？醫(yī)生。對我來說，她代表一切不可能的包容。她是一個容器，裝滿丈夫的所有傳聞和孩子所有的無理取鬧。我的媽媽是個古怪的容器，非常美麗，從不生氣。在父親去世之后，她總是會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在我看來那目光充滿了感激與憐憫。她常說自己是個兇手，因為她總是習(xí)慣午睡，也因為她做了一些不好的白日夢，她并不告訴我夢的內(nèi)容，我想她大概是羞于啟齒。她說甚至在父親遭遇車禍的那個中午，她也在做那些不好的夢……我想她是絕頂聰明的，也是極度痛苦的，這痛苦不止在父親死后，也存在于父親生前……甚至可能在父親生前更甚�！�

　　——謀殺——
　　“這是個怪字眼，很恐怖，但與車禍不同的是——它是犯罪！如果一切順利，罪犯能宣布這個人的死期。在我的生命中，這個詞語卻不可思議地同車禍聯(lián)系在了一起……
　　“你一定還記得，我對你講過的車禍那件事吧……你知道一個罪犯如何才能逃避法律的制裁嗎？醫(yī)生，我告訴你吧——那就是讓不可違逆的自然事故去殺死你的受害者，只要你的兇器沒有接觸到他的脖子，你就可以當個無辜者了……你或許想知道我是如何謀殺我父親的？不必太驚奇，我可不是在向你懺悔，因為你并不是神父，不是嗎？雖然我是為了得到靈魂上的救贖而來到你的診所，但我其實并不相信你能拯救我的靈魂，這或許有點不禮貌，但是事實。我現(xiàn)在要講的也只是一個事實而已，那就是——我是如何那么準確完美地謀殺掉我的父親的。
　　“這話說起來有點長，當然，關(guān)于我的一切我已經(jīng)說得夠多的了，只有一點還沒說，那就是，我曾經(jīng)有一個時期很想死，一個不算短的時期，自殺、被謀殺、意外事故……不管怎樣，能讓我死掉就好。我設(shè)計種種方案，但始終沒有勇氣去實施。你知道這一切都是關(guān)于我的父親、母親、當然還有我那最最親愛的鋼琴老師……我懷著某種隱蔽的瘋狂感情。我當時還只是個小孩子，當然，我現(xiàn)在也還不過是個孩子而已。那種感情……暫且不提吧。我只想說我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逃離那些幻覺一樣的痛苦，我無時無刻不受著這種欲死不能的煎熬……
　　“有一天，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那是我十三歲的暑假，一個悶熱到極點的午后。我躲在我家庭院出口的一棵大樹后面，我躲得太久，以至于全身都變得象腦袋一般昏昏漲漲，地面的白光反射到眼睛里，有一種失明的燒灼感……我終于聽到了汽車的引擎聲。我知道，照慣例，父親的車一旦駛出這個門口就會加速，用他最快的速度逃離這幢搖搖欲墜的古老院落——我就在他加速的一瞬間沖了出去，沖到大路上，沖到他飛弛著的汽車前，我等待著他的冷酷鐵甲將我碾成肉泥……我就這樣謀殺了他。很完美……他的車象炮彈一般撞上了圍墻，我很佩服他的駕車計術(shù)，在幾乎已經(jīng)擦到我的衣角前，他轉(zhuǎn)開了車頭！我甚至到現(xiàn)在仍然清楚記得他混雜在尖刺的轉(zhuǎn)彎剎車聲中那聲慘呼‘貝寧——’，我那個優(yōu)雅高貴的父親呀，就那樣呼喊著我的名字，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我對自己的謀殺中�！�

　　——音樂——
　　“這是一件最不可捉摸的物事，只是音符與時間的游戲，卻產(chǎn)生不可思議的千變?nèi)f化。人們跳舞要音樂，求愛要情歌，甚至葬禮也少不了樂隊……我一直在想音樂源于何方，去往何處？我的鋼琴老師諾蘭告訴我，‘音樂源于耳，止于心’——來自樂器，止于虛無。
　　“我學(xué)了六年鋼琴，每天練習(xí)在三小時以上，我不算是太有天賦的學(xué)生，不過諾蘭老師卻始終沒有放棄我。而對我來說，在這一天天枯燥單調(diào)又辛苦的練習(xí)中，沒有放棄的原因大概也只有一個——那就是每天練習(xí)結(jié)束的黃昏后，這個天才的音樂家總會即興地為我彈奏一兩首曲子，我可以聽見他所有的快樂和憂愁，甚至偶而也有一些憤怒的感情……我如癡如醉地看著他優(yōu)雅躍動的細長手指，享受著這個對我的心來說最大的滿足感�！�

　　——同性戀者——
　　“你看過美國電影《費城故事》嗎？醫(yī)生……你相信一次背叛就被判了死刑的同性戀者嗎？當然，關(guān)于艾滋病治愈同性戀……那是胡說！我是說，同性戀是無法治愈的，絕癥不能，死亡不能，連上帝都不能！你恐怕也不能吧，醫(yī)生，那不是一種心理疾病，而是一種生理疾病——但患者并不是病人！
　　“我想，我在以前的談話中已經(jīng)告訴過你關(guān)于我的鋼琴老師諾蘭•富克林的一些故事了，但我現(xiàn)在要補充說的是——他在我的家庭中是唯一一個受到所有家庭成員歡迎的藝術(shù)家。
　　“關(guān)于他會到我家來做我的老師這件事，想起來有許多無法解釋的玄謎。首先，他不是一個出身寒微有才無財?shù)乃囆g(shù)家，他是一個大家族的繼承人；其次我不是一個有絕世天賦的可造之材，他沒必要花精力來培養(yǎng)我這么愚笨的接班人；還有，他不是一個喜愛浮華享受的花花公子，他一直在大學(xué)攻讀學(xué)位……他唯一頻繁出入于我家的理由便只剩下了一個——他愛上了我的父親！
　　“我想我從未說過我父親是一個年老色衰毫無魅力的無用貴族吧。正相反，他是那種不管女人還是男人都會受他吸引的超級魅力男人——四十歲，蒼白、清瘦、高貴、優(yōu)雅、機敏、睿智、善良而寬容……我不能說是什么事件讓我覺察了他與諾蘭的私情，只能說，如果他們某一天離家再也沒回來的話，我和媽媽一定都明白是什么原因……”

　　結(jié)局。
　　“我得為我的故事告訴你一個結(jié)局了。當然，醫(yī)生，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情況，媽媽把我送到了她的哥哥家里寄養(yǎng)，她賣掉了老宅，搬到鄉(xiāng)下寡居去了，有關(guān)我童年生活的所有印記亦全部消滅干凈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打算把媽媽接回城里，不過那還得等好幾年呢。
　　“我今年就要考大學(xué)，所以短期內(nèi)我不會再來診所，但是醫(yī)生，我想告訴你一些情況，那就是——我是一個真正的患者，我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和失眠癥。這一切當然得歸罪于夏天那場謀殺，我殺死的三個人——你不明白是三個人？噢，對了，我可能忘了告訴你，那一天，我父親并不是一個人出門，他的車上還有另一位乘客，那就是我的鋼琴老師諾蘭•富克林……，至于另外一個人，那是十三歲的我。”

　　——記錄就到此為止。
　　關(guān)于這個故事的可信度令人質(zhì)疑。因為這少年說話的口氣太過沉穩(wěn)世故，而他幽藍的眼睛也太過冷靜了。
　　只有一點我能證實的，那就是著名的鋼琴家諾蘭•富克林的確死于一場離奇車禍，那是當年夏天所有報刊的頭版頭條。

　　——END——
　�。玻埃埃�、６、２７
　　Pool于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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