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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未央.浮生.山河曲
昨夜琴音空入夢。
他未曾聽過這樣的琴聲。寂寞,冰涼得如同夏夜的月光,浩渺,廣袤得如同秋末的原野,卻又雄渾,蒼鷹一樣,盤旋在嵐歌城上空,目光凜冽。
嵐歌城,世代出琴師的城。
就像她的名字,嵐歌,山巒間微隱的群嵐,霧氣中消散的晚歌,美麗令人銷魂。
嵐歌城第一任琴師,楚望月,埋其琴于此,滄海桑田,琴木為沃土,琴弦做流水。
此琴名嵐歌。
于是后人把這座琴冢幻成的城,亦稱做嵐歌。
此后的世世代代,嵐歌城都是出琴師的地方。城中永遠(yuǎn)有琴師留駐,當(dāng)他或者她死去,便會有新一任琴師繼任。嵐歌城,琴音渺,永不斷。
蕭默雪,嵐歌城最后一個琴師,她在十年前死去,此后嵐歌,再無琴音。
嵐歌城依舊是美麗而驚艷。那些明月晚風(fēng),落花流水,依然是不變的光景,只是從此之后,在無人將它們織進(jìn)琴音。
都是陳年舊事了。
將軍夏牧風(fēng),牽著馬,踏著青石街道。已近黃昏,余暉從容地灑滿了嵐歌。
他立住,因?yàn)槟乔僖簟?br> 循著琴聲走去,卻發(fā)現(xiàn),大街小巷,商家店鋪,他經(jīng)過的每一個地方,竟都好似有琴聲傳出。那琴聲似乎著了魔,盤旋著,將整個嵐歌城籠罩。
苦尋不至,他索性閉著眼,由著自己的腳將他帶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在哪里停下,便在哪里聽盡這一曲琴音。
身旁的白馬不再向前,夏牧風(fēng)停住,睜開眼睛,面前是一條死巷,巷尾,便是那撫琴之人。
他不敢再向前一步,那琴聲太空靈,似是海中琉璃,他不敢靠近,只怕靠近,那琴聲便碎了。
未曾聽過的琴聲,閉目聽了,卻恍然有熟悉的感覺流淌過五臟六腑;秀敝校坪跏鞘昵,蕭默雪獨(dú)自坐在高臺上撫琴。那時也如現(xiàn)在這般,余暉從容地灑了滿地,琴聲溫柔地將嵐歌懷抱。流水不走,斜陽未歸。
在他年幼時的記憶里,這樣的場景,每一天都會出現(xiàn)。在他跨了馬,挽著弓,提著槍的哪一個瞬間,他抬頭望,總會看到那一抹白衣,被殘陽染得通紅,獨(dú)自坐在高臺上,琴聲便如同流水一般的流下來,溢滿了嵐歌城的每一個角落。
他闊別那琴聲已經(jīng)十年。
“站了那么久,過來坐吧!
琴聲已住。
撫琴的是個年輕人,和當(dāng)年的蕭默雪一樣,一襲白衣,衣角輕柔的垂在地上。閉了眼睛,臉上一副睥睨天下的表情。
夏牧風(fēng)自嘲地笑了笑,面前這個年輕人,終究不是蕭默雪。蕭默雪的眼睛那樣的美麗,微笑的時候會像月亮一樣彎彎的,笑容溫暖,高貴而善良。
他牽著馬走近,看清琴師面前的琴,眼神再不能離開。
漆黑的琴身,銀白色的琴弦,如天山上的雪,晶瑩而冰冷。琴身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刻了一朵茉莉。
他伸手去撫摸那朵茉莉,指尖溫暖。末了,輕聲問:“這琴不是俗物,不知先生這琴,從何而來?”
“友人所贈!蹦贻p的琴師停了停,又說道,“方才聽你腳步聲,我只道是誰家的女兒,聽你說話聲,卻原是個男子。”
夏牧風(fēng)愣了一下,抬頭去看,那琴師的眼睛一直閉著。
像是感覺到他的凝視,琴師微微一笑,“先生不必詫異,洛明自小便目盲,得罪了,先生勿以為意。”
“洛明?”他沉吟一句,也微笑了,“在下夏牧風(fēng)!
洛明一驚,“夏牧風(fēng)?十五歲便領(lǐng)兵大破梟陽族鐵騎,舉世皆驚的少年將軍夏牧風(fēng)?”
“先生過獎。六年前不過是牧風(fēng)跟隨家父出征,再加上運(yùn)氣好罷了!毕哪溜L(fēng)似乎極不愿意聽人無止境地談起這些舊事,只是語氣平淡地一帶而過。
洛明也恢復(fù)常色,微笑道,“想不到今日能在這種地方遇到夏將軍,不如我們尋個地方,好好喝酒聊聊!
夏牧風(fēng)幫盲琴師搬起他的琴,手掌不經(jīng)意地?fù)徇^冰涼的琴弦和那朵令人驚艷的茉莉花,“聊聊是可以的,只是牧風(fēng)從不喝酒,怕要讓先生失望了!
小樓一夜,不醉東風(fēng)。
“先生不是嵐歌城的人吧?”夏牧風(fēng)問道。
“洛明從小便無依無靠,四海為家,從不知故鄉(xiāng)在哪里!甭迕鞔鸬。面上看不出悲喜。
夏牧風(fēng)望了一眼他淺棕色的頭發(fā),沒有說話。
“先生若無處可去,就跟我回去吧!
“怎么好麻煩將軍?”
夏牧風(fēng)笑了笑,“家中只有父親和我,多你一個,又怎會談得上麻煩!彼难凵衤舆^洛明的琴,淡淡說道,“而且,先生也知道吧,嵐歌城,沒有琴聲很久了!
洛明想了想,便點(diǎn)頭應(yīng)允了。
“牧風(fēng),你是怎么想的,居然帶一個陌生人回來!”飯畢,夏辰熵把兒子拉到房中,低聲訓(xùn)斥道。
“爹,我喜歡他的琴!毕哪溜L(fēng)不以為意的說道。“爹您難道不想看看他的琴嗎?”他抬起眼注視著自己的父親,眼神期待。
“不想!”夏老將軍依舊很生氣,“你看他的樣子,分明就不是嵐歌城的人,搞不好還是個異族。你居然還當(dāng)著他的面說起皇上準(zhǔn)備和梟陽族議和,你你你……”他似乎氣得說不出話來,“牧風(fēng),你也不小了,戰(zhàn)場也不知上了多少回,怎么會這么不謹(jǐn)慎!”
“爹的意思,是懷疑洛明先生是梟陽族的奸細(xì)了?”
夏牧風(fēng)望著父親,“我不是沒有想過,可是爹,您沒有聽到他的琴聲。娘說過的,只有心底最干凈的人,才能彈出那么漂亮的琴聲!
“爹,求求您,看一看洛明先生的琴啊!
洛明走出屋子,晚風(fēng)拂面。正是盛夏時節(jié),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花香。
這種香氣,從來都不曾聞過。∷钗艘豢跉,感慨道。
他聽到身旁有腳步聲,轉(zhuǎn)過身來。
“洛明先生。”
聽出是夏牧風(fēng)的聲音,也聽出他的一絲不快與歉意,洛明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夏將軍,我知道自己不是嵐歌城人,老將軍對我有所懷疑也是應(yīng)該。明日,我還是離開將軍府吧!
夏牧風(fēng)似乎有些慌亂,只是一個勁地擺了手說:“不,先生,家父并沒有要趕你走的意思!
洛明沒有任何不快的表情,只是問:“可是老將軍,好像很不歡迎我啊。”
看到他的表情,夏牧風(fēng)稍稍放了些心!敖袢粘杏质且黄h和之聲,六年前我們曾經(jīng)大破梟陽鐵騎,這六年之內(nèi)也不是沒有漂亮的勝仗。只是朝中那些貪生怕死之人,硬是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主和之聲一日勝過一日,”說到這里他自己似乎也有些氣惱,“家父只是在生白天的氣,他并沒有針對于先生啊。他只是沒有看到你的琴,沒有聽到你的琴聲,如果他看到了,也一定會讓先生留下來的。所以,請先生先在這里住下。家父那邊,我自然會說服他的。”
洛明笑了笑,面前的這個將軍,怎么看都只像個孩子呢。
這樣沒有心機(jī)的人,千軍萬馬,黑云壓陣,他究竟憑了什么,能讓舉世皆驚?
遠(yuǎn)處有風(fēng)鈴的聲音混雜在風(fēng)里,隱約地傳來。
“這是宮里的風(fēng)鈴吧?”洛明問道。
夏牧風(fēng)一愣,“先生的聽力果然驚人,我都不曾聽到。嵐歌城,也只有宮中才有風(fēng)鈴,大約是吧!
洛明微笑著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那隱隱約約的清脆響聲,臉上,有旁人看不到的光芒飛揚(yáng)。
突然一陣鴿子振翅的聲音傳來。
雪白的身影飛快地落下,停在洛明的肩上。
夏牧風(fēng)見狀,驚奇地問道:“這是先生的鴿子嗎?”
洛明撫了撫肩上的鳥兒,笑著答道,“是啊。之前偶然救起的!
夏牧風(fēng)微笑,“先生是很善良的人啊!
清晨,洛明醒來,聽見遠(yuǎn)處箭矢破空的聲音。
循著聲音,他走到將軍府后院的一片空地。
箭矢破空的聲音,深深地扎入箭靶的聲音,如此的清晰。
那一瞬間,洛明便知道,有夏家父子在,嵐歌城,便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繁花白雪,夜月流觴,誰都不要妄圖毀了這如畫的美景。
洛明深吸一口氣,恍然間,嗅到了昨夜?jié)庥舻幕ㄏ恪?br>
夏牧風(fēng)經(jīng)過洛明的房間,琴音渺渺。
他不由推門進(jìn)去。
琴聲戛然而止。
“洛明先生!”察覺到自己的失禮,夏牧風(fēng)趕忙道歉,“打擾了先生雅興,實(shí)在抱歉。”
聽出是他的聲音,洛明也笑了笑,“無妨!彼A送#鋈徽f道,“夏將軍應(yīng)該也是懂音律的人吧,又這樣喜歡洛明的琴,不如,就送給將軍好了!
“牧風(fēng)只是一個習(xí)武的粗人,這琴若真到了我手中,豈不真是暴殄天物。還是先生收好吧。這琴若有靈識,想必也會選先生為主的吧!
“將軍過獎!
話雖這樣說,夏牧風(fēng)還是忍不住伸手去摸那琴弦。冰冷光滑的琴弦,在指尖輕輕游走。
“哎呀!”他突然驚呼一聲。
“怎么?”洛明也是立起身來。
“無妨無妨!毕哪溜L(fēng)擺擺手,“不小心被琴弦勒破了手指!彼α诵,“我就說嘛,這琴它不肯認(rèn)我當(dāng)主人的!
洛明顧不上他的玩笑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那里傷了?”
他的手冰涼,生著薄繭。
“少將軍!”院中有人驚呼。
夏牧風(fēng)急忙拉開門,“怎么了?”
來人是父親的副將。
“少將軍,皇上一大早便把老將軍宣入宮中,那幫佞臣硬是誣陷老將軍通敵意圖謀反,又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封書信說是老將軍通敵的證據(jù)。少將軍,老將軍他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的!”
“那我爹現(xiàn)在怎樣?”夏牧風(fēng)打斷他的話。
“那信上字體的的確確同老將軍的一模一樣;噬险f,證據(jù)確鑿,就……”
“將老將軍杖斃在庭上……”
洛明猛地一驚。
“少將軍,皇上已經(jīng)派人朝將軍府過來了。您趕緊離開吧,這謀逆之罪,可是要誅九族的。
夏牧風(fēng)此刻面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悲喜。突然,他把洛明一把拉過來,“洛明先生,你趕緊收拾東西跟著秦副將走,離開這兒,越遠(yuǎn)越好!
他又轉(zhuǎn)頭對著秦副將說,“這是我的朋友,秦副將,拜托了。”
“可是少將軍你呢!”
夏牧風(fēng)的眼中終于是忍不住的一片悲涼,“我們夏家世代忠良,若我爹有心通敵,又何必每日辛苦主戰(zhàn)。你們走吧,我就在這里,看看他們到底能搜出什么!
洛明分明感覺到了那一片不能言的凄苦。
十天后。
洛明背著琴,重新回到將軍府。
夏牧風(fēng)站在樹下,一襲白衣,磊落如同一株梅樹。
只是,他從沒有見過他這么憂傷的樣子。
夏牧風(fēng)抬起頭,看著他,眼底沒有悲喜,“洛明先生,怎么還會回來?”
洛明沒有說話。
夏牧風(fēng)自顧自地說道:“他們什么都沒搜出來。聽說朝中有人求情,饒過夏家。皇上像是有些醒悟,也為誤殺我爹后悔,追封了我爹!
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他殺我爹的時候怎么不去后悔!“
夏牧風(fēng)伸手把身旁的酒壇摔出好遠(yuǎn),抱著頭蹲下。磊落的梅花,一瞬間落了滿地
洛明看見他眼角的微光。
夏牧風(fēng)輕輕地說:“他們何必……“
你何必……
第二日清晨。
夏牧風(fēng)醒過來,床前站著洛明。
他坐起身,面上沒有悲喜。
昨日的他,似乎是夢中的身影。
“夏將軍,你沒事吧?”洛明問道。
“沒事!毕哪溜L(fēng)站起身。
這幾日,他一直都在想,想他會不會回來。
他回來了。
他居然不害怕了。
“洛明先生,你的琴,能否借牧風(fēng)一用?”
他伸手撫上那冰涼的琴弦,琴弦在他指尖微微顫抖。他輕輕地?fù)軇樱切┘拍臅r光,那些被記憶封存的回望,在那一瞬間,汩汩流淌。
瑤琴發(fā)出第一聲低吟的時候,整個嵐歌城都在回響。流水的琴弦青石板下的琴木,那是楚望月的琴聲。嵐歌城第一任琴師的琴聲和最后一任琴師的琴聲,在那一刻相互應(yīng)和著。整個嵐歌城,盡是琴音。
春天的花夏天的月秋天的風(fēng)冬天的雪,城門口的流觴高臺上的夕照,在這一刻如呼嘯的風(fēng)一般迎面涌來。
那是多么久遠(yuǎn)的回憶了。
蕭默雪一生琴技無雙,卻不肯收徒,有人苦苦哀求,甚至有人冰天雪地中在她門前跪了三日三夜,她也只是微笑著說一句話:“你們回去吧,我不會收徒,我的琴技,已經(jīng)傳給了我的女兒!
嵐歌城人人都知道,蕭默雪沒有女兒,只有兩個兒子,長子戰(zhàn)死,只余幼子。
世人哀嘆,嵐歌城從此再無琴師。
“此琴名山河,是我母親的琴!
迎著洛明驚詫的臉,夏牧風(fēng)低聲說道。
“蕭默雪是我的母親!
蕭默雪死后,嵐歌城,再無山河。
發(fā)帶被解開,烏黑的長發(fā)鋪展開來,垂在地上,壓住雪白的衣角,撫上琴弦,掩上那一朵茉莉花。
“第一次見面時你說的沒錯,我不是男子,我也不叫夏牧風(fēng)。夏牧風(fēng)是哥哥的名字,他在十多年前便戰(zhàn)死了,那時我還小,沒有人知道夏將軍家的幼子居然是女兒身。夏家世代金戈鐵馬,不能沒有人來繼承。于是我便承襲了哥哥的名字。夏牧風(fēng),夏牧風(fēng),有誰知道,傳奇一般的夏牧風(fēng),其實(shí)十幾年前便死了!
洛明突然睜開眼睛,一直閉著的緣故,顯得有些無神。他的眼睛,是蔚藍(lán)如天空的顏色。
“你說錯了,不是蕭默雪死后嵐歌再無山河。山河,在夏老將軍死的那一刻,被毀去了!
夏牧風(fēng)抬頭看了他一眼,卻并不驚詫,重新束起長發(fā),笑意盈盈,只是說:“夏家世代金戈鐵馬,馬革裹尸素來都是夏家男兒的榮耀!彼A送,低下頭去,“傾盡一生,也會守住這天下!彼烈髦f,“我曾經(jīng)跟爹發(fā)過誓呢!
窗外鴿哨聲響起。
“其實(shí),我叫夏晚舟!迸犹а弁虼巴,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洛明張口似乎想說些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出。
“不必說了,我都知道!
鴿子振翅的聲音,越來越近。
那銀白的影子落在窗臺,看清了鴿子腳上紅線系著的字條,夏晚舟笑了笑,像是長舒了一口氣一般,轉(zhuǎn)過身來,眼睛那樣的美麗,微笑的時候會像月亮一樣彎彎的,笑容溫暖,高貴而善良。
“想做什么,便做吧!彼穆曇,不復(fù)是男子的低沉,而是女兒家的明快,如同春日第一縷暖陽照耀下消融的第一滴雪水。
洛明的手突然開始顫抖,抑制不住的顫抖,他似乎有些懊惱。
夏晚舟走到他身邊,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話。
他抬眼望著她,女子的眼神澄明。
他知道,從此,嵐歌城除了沒有山河,也再沒有……她……
他不知道她一直愛戀著的琴弦纏繞在她的頸上的時候,她有沒有感覺到,那樣一種冰涼的暖意。
又是黃昏了。
斜陽透過窗欞,余暉從容地撒了滿地。
從這里,他看得到那座高臺,白衣的女子坐在上面撫琴,一抹白衣,被殘陽染得通紅,琴聲如同流水一般的流下來,溢滿了嵐歌城的每一個角落。流水不走,斜陽未歸。
她俯在他的耳邊,輕聲說:“記住,你擁有的,叫山河!
從此嵐歌,再無山河……
20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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