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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未央.玉笙寒
長夜未央,燈火輝煌。
獨自一人,她立在窗前。遠處的大殿里,依稀傳得過,醉人的徹夜笙歌。
也難怪,三年來最大的一次勝仗,叛軍本已兵臨城下,卻在突然間,摧枯拉朽般,兵敗如山倒。帝都子民感慨,三年了,年輕的新帝,終究是被老天眷顧的啊。這太平日子,也終于看得到一絲希望了。
她抱了臂,俯首輕笑。到底是他呢,她傾慕了這么多年,從不曾讓她失望的他。
晚風漸急。窗外的疾風猝不及防地吹動她的長發(fā)。除卻了多余墜飾,及地的緞子般的長發(fā)裹了她的身體輕舞。輕羅錦緞,稱了那如花般的容顏,燦若星辰的雙眸,一向沉靜得如波瀾不驚的寒潭,卻也多多少少地,摻了些期許到狂熱的顏色。
宮里的曇花,剎那間盛放,詭異得如同預知了死期,把這殘留的生命一并,放肆地揮霍。
飛瀉的瀑布。
黑白棋盤。
一旁獨置的紫玉蕭。
“這情字,最是讓人看不開啊。”
“誰知道,這本就是身在其中才明白的事。我等旁觀之人,還是莫問的好!
“也罷,看了這一出,暫且消磨過這許多時光!
錦被輕裘,擁了懷中的她,他輕撫開遮了她臉的長發(fā),俯下頭在她耳邊低聲問:“明月,愿不愿和朕一起,看城外那群人,如何迎來,他們的末日。”
她驟然一驚,抬眼時,卻看不見他眼中的神色,只見那張堅毅一日往昔的臉,沒有半分神情。
她只得猶猶豫豫著開了口,聲音顫抖得如同今夜風中的紅燭:“我……愿……”
這夜色,突然冷得像冬日的寒冰,誰又曾聽得到,那凄婉到啼血的,一聲嘆息。
風云色變。
昨日深夜忽降的暴雨,洗刷著地獄一般的修羅場。
她握緊了雙手,全身上下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她想逃離,卻又執(zhí)念地不挪動腳步。
她悄悄回了頭,看到他的眼睛,倒映了血紅的殺戮,有些詭異的顏色。
是不是錯覺,她恍然覺得,他的唇邊,帶了些壓抑很久的滿足的笑意。
不,不會的,她猛然搖頭。他是這世上最正直的人,是最適合做明君的人。所以,先帝才會選擇了他,而不是他的那個孿生弟弟。
她恍然一驚,不由地往后一縮。她還記得那個人的慘狀。他們兄弟倆太像,當鮮血蔓延到她腳下,她竟有錯覺,面前這倒在血泊中如此慘烈的軀體,竟是他對她,最后的告別。
但是今日,她卻覺得近在身旁的他突然遙遠,陌生得讓她不敢接近。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無助的小獸,看著身旁的猛獸慢慢覺醒,露出嗜血的獠牙。
雨出奇的大,泛紅的水滴劃過染血的鋒利的刀刃,閃著嗜血的寒光,吸滿了地上縱橫的血跡,滲入地底,等待來年,長出瘋狂的青草或是絕望的花兒。
城下的戰(zhàn)爭,不,是殺戮,已經結束。他揮了揮手,下面的兵士開始清理戰(zhàn)場。
她緊了緊披風,這狂亂的大雨,遮天的陰云,彌漫的血腥味,讓她寒冷,讓她如此迫切地想要逃離。
沉默著裹緊了衣衫,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轉過身去。
不敢再看,身后那些慢慢傾倒的身體,還有那鋪天蓋地的凄烈的血紅。
那些緩緩蔓延的慘烈的顏色,在昏暗的天光里,凄慘得仿佛能哭喊出瘆人的哀鳴。
“王兄!币宦暻妍惖暮魡,終是略微驅散了些這壓抑的氣氛。
來人一把掀開沉重的頭盔,露出一張有些經歷過風雨的滄桑卻依然稚嫩的臉龐。她怔怔地看了半天,才終于認得出,這是他的妹妹,風慕嫣。從小便不似尋常女孩,酷愛舞刀弄槍,尤擅弓箭。本是先帝和他都極寵愛的小公主,卻在戰(zhàn)火紛飛時,執(zhí)拗地違了他的意愿,硬是扮了男裝,固執(zhí)地上了戰(zhàn)場。今日終于見她安然無恙地回來,也算是徹底安了心。
慕嫣突然轉頭,看到她一身華服出現(xiàn)在這血雨腥風的戰(zhàn)場,也是驚詫了一下,才恍然醒悟,急忙問道:“明月姐姐,你怎么會在這兒?”
這么多的時日,卻放佛是第一次聽到如此鮮活而有生氣的話語。她突然覺得所有的力氣都回歸了自己的身體,剛剛見到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而已。她只要醒過來,醒過來,就好。而這女孩清脆的聲音,就是拉她走出夢魘的那雙手。
這孩子,出去幾年,還是一點沒變呢,自始至終地稱她為姐姐,固執(zhí)地不肯換。
“嫣兒,怎么還是這般亂叫一氣,幾年軍營也沒把你調教得乖巧點?”他在旁邊開口。她的君王,風若軒,聲音一如往昔的平靜,看不出見到最疼愛的小妹妹歸來時的歡欣。
如此陌生的他,讓她不由自主的害怕。
是他變了,還是這么多年的相守,終究沒叫她看清了他?
這世上,一直不變的,是不是,只能相信面前這個明媚無瑕的孩子?
素手拈了一枚棋子,卻不急著落下,只在指間輕輕把玩。
不遠處的飛瀑,匆忙地瀉下,濺起驚云的水花。
隱隱中盤旋環(huán)繞的簫聲,平靜,而略帶憂傷,一如這林中終日不散的裊裊的霧氣。
“你不該去的!
“我知道,但是……
“我很好奇呢,這幾個人,能給我一個怎樣的傳奇?
“我能給他們的,只有生命,而命運,將借由他們自己,還與我,一出盛世繁華……”
解下多日不曾離身的弓箭,一身鎧甲換回了嬌艷的紅妝,回歸女兒身的風慕嫣,也終于現(xiàn)出了軍營中不曾顯露的帶著一絲英氣的嬌媚。
她立于深宮中的荷花塘旁。已是夜深人靜,晶瑩的星光倒映于漆黑的湖水,泛著斑駁凌亂的光芒。夜色中不肯安歇的晚風,悄悄拂動接了湖水的柳條。簌簌的聲響,仿佛深夜中執(zhí)念的人聲,寂寂的,不愿睡去。湖中將殘的荷花,搖搖曳曳,蕩出縷縷凌亂的波紋,悄悄顫抖著,一如……
“真像呢,因恐懼無法入睡的……”
她頓了頓,抿嘴笑了,笑容有著孩子般的單純干凈。
“……人心!
“明月姐姐,把你的回憶給我,我還你真相,好嗎?”
她垂首,唇貼了冰冷的玉簫。湖中粼粼的波光映于簫上,忽明忽暗的光影搖曳,清澈而滄桑的簫聲裊裊響起,輕如嘆息。
“知道嗎,這支簫的名字,叫回憶呢……”
“明月明月,快來,湖里的荷花開了呢!”
迎著他急切的眼神,她有些躊躇地望了望身前還未臨完的帖,猶猶豫豫地說了句,“可是,先生留的功課……”
他寬慰地一笑,“怕什么,又耽擱不了多久,回來再寫好了!闭f罷拉起她的手,快步跑出有些陰暗的廳堂。
“若軒哥哥,你跑慢點,明月……明月要跟不上了……”
像是應了她的話,一路跑著的若軒突然停下,身后的他來不及停住,狠狠地撞在他的背上。
“壞哥哥,明月撞疼了!
她正要哭鬧,手卻被緊緊地握住。
“明月,別鬧。聽,荷花在悄悄地開呢!
她看著他一臉安靜肅穆的表情,也似懂非懂地停下來,悄悄地,同他一起,安靜地看著湖中輕輕綻放的碧綠明紅。
那時的風,安謐而溫馨,恬靜地,走過兩人的身旁。
她在午夜時醒來,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淚水。
他是她的小哥哥,安靜溫暖的小哥哥。
從小就是這樣啊,他總是有一種力量,能讓她乖乖的安靜下來。
如他一般的安靜。
記不清了呢,有多少年,她再覺不到他那神奇的力量,那么安靜,卻每一次,都讓她那么的心甘情愿。
她轉了個身,面對著他,悄悄看著他的睡臉。
也記不清,有多少個晚上,睡夢中,他都帶著微皺的眉頭,看得她那么那么的心疼。
她的小哥哥,到底是在怎樣的擔憂著?
她伸手輕撫著他的眉間,一下一下,說不出的疼惜。
心目中永遠那么安靜的小哥哥,什么時候才能找回,如年少時的,淡泊安寧?
一早醒來,那陽光便明媚得有些過分。
她遮了眼,一身素衣,漫步于宮中小徑。不知不覺,一抬眼,卻是接天的碧玉般的荷葉。
不由自主地住了腳步。她自嘲地笑笑,前日的夢,竟忘不掉了啊。下意識地,便走到這偌大的荷花塘邊。只是和當年不同的是,這湖中的荷花,卻是將殘的。有些衰敗的顏色,渲染得這日光,也有了些蕭索的味道。
很久很久了,沒看過那盛放的荷花。
說不清,是時光欠著她,還是她欠了時光。
她似是無奈地笑笑,正待轉身離去,卻見湖邊柳下,像是惡作劇般,伸出了一截錦繡的裙角。
她洞悉似的走過去,只見素不安分的小公主,枕了粗大的樹干,睡得正酣。
她笑著搖了搖頭,輕輕推了推安睡的孩子。
風慕嫣搖搖晃晃地醒來,睜開惺忪的睡眼,仿佛完全沒看到她一般伸了伸懶腰。她不由好笑,故意做出一副嚴厲的樣子,“嫣兒,昨晚是不是又沒回去?”
慕嫣正欲站起,突然被她的話嚇得一個趔趄,別在腰間的紫玉蕭也滾落在草地上。仿佛是剛剛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慕嫣驚道:“明……明月姐姐,這么早,你……你怎么會來的?”
她卻顧不得回答,俯身拾起地上的玉簫,拿在手中看著,低聲問道:“這簫,嫣兒你是怎么得來的?”
慕嫣卻也不急了拿簫,只專心看著她的神情,答道:“沒什么,戰(zhàn)場上偶然而得,姐姐若是喜歡,便拿去吧!
她卻搖了搖頭,將手中緊握的玉簫還給慕嫣,“好好保管吧,這簫,一看便知不是俗物呢。”
慕嫣將簫接過收好,抬眼看她,眼神澄明,卻是絲毫看不出剛剛才從睡夢中醒來,“這荷花盛開的時候,我怕是還在戰(zhàn)場上吧。真是可惜呢,有多久沒看過這滿湖的荷花了!
她不語,只是抬眼望著將殘的荷花,眼神中有著些許的漣漪。
慕嫣看她一眼,突然狡黠地一笑,故意放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明月姐姐,若是你一個人,可千萬別靠近了這湖。這湖中,可是有故事的!
她低頭看一眼慕嫣那煞有介事的神情,不由笑道:“那你怎么還在這兒,還徹夜不歸?”
慕嫣沒想到她竟反應如此平淡,煞是泄氣,只賭氣地說了句:“我怕什么,戰(zhàn)場我都回來了,還會怕旁的東西?”
沉默一陣,她眼見女孩的臉越來越沮喪,終于安慰道:“好啦,告訴我吧,這湖中,到底有什么故事?”
聽見她問,慕嫣一下來了精神,繪聲繪色地給她講起來:
“這雖是宮中的湖,但這故事,在宮里時我卻從未聽過。只是在外的這幾年,聽見一些村民說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這湖里,曾經淹死過人的。
“據(jù)說是前朝的某個皇子,被害死了,還死得極慘,到不知是被誰害的,說不定就是自己的兄弟吧。宮里的明爭暗斗,誰說得清呢。當年我硬是學了兵法騎射,二哥還不是處處暗諷,也就因為我是個女孩子,終究不會搶了這皇位,還有大哥處處護著我,要不然……說得遠了,還是說這皇子吧。據(jù)說死得就像二哥那么慘呢?墒侨藗兌颊f二哥是自盡,我卻始終不信。而這皇子死后,他唯一的妃子,也在那一夜,投了這荷花湖。正是盛夏荷花開得最艷的時候,第二日人們發(fā)現(xiàn),滿池的荷花都變作了鮮紅色,之后當天,便全部凋謝了。
“那妃子,終究是怨念太深啊!
她一直沉默著聽完這似是荒誕的故事,卻莫名其妙地認定,這是真的。雖然經過了那些鄉(xiāng)村野夫的各種夸張,但是剝去了那層荒誕的外衣,這故事,卻是血淋淋的真實。
若她是那妃子,而他離去,想必,她的選擇,亦是一樣的吧。
她明白的,有時,失去了一個人,便是得了天下,亦是無法解脫的孤寂。
一旁的慕嫣自言自語,“我看這故事也像是編出來的,說是前朝也不說清姓甚名誰,還搞得這么神乎其神,連宮里的人也未曾聽說過這般荒誕不經的事,可見不是真的。”
她哂笑,“你自己都不信這是真的,卻還說來嚇我。難道我比你這小孩子還好騙?”
慕嫣未曾料到她竟真的不信,也不由呆住。
她笑了笑,沒再多說什么,只道:“整夜不回去睡覺,在這湖邊貪玩,還不快回去洗洗干凈,當心陛下見了,又是一頓教訓!
慕嫣聽罷,吐了吐舌頭,卻仍是無奈地回去了。
她卻沒走,只盯了那荷花看。
這湖里,真的有嗎,那么悲憤哀戚的靈魂?
午后的暖風柔柔地吹進空曠的大殿,直吹得人醺然欲睡。
風若軒正對了滿案的奏折,手中的朱筆頓在空中,像是不知該如何落下。冷不防一雙手從面前突然拍下,將他手持的奏折重重地按在桌上。他猛然一驚,手中的筆在華貴的紙上劃下一道鮮紅的痕跡。
抬頭卻正對上一雙純凈剔透而充滿期許的眼眸,風若軒似是極苦惱地低了頭,手指重重地揉著額頭。
“哥!”慕嫣見殿中沒有什么人,叫得也甚是隨意,一邊喊著一邊滿臉熱切地盯著風若軒,“哥,天氣這么好,陪我去騎馬吧!”
風若軒有點頭疼,卻又不知怎么打發(fā)開這個纏人的丫頭。
見他不說話,慕嫣更是變本加厲地粘到他身邊,抱了他的胳膊,“哥,去不去啊?”
風若軒皺了皺眉,極其無奈地從她緊緊抱住的手中費勁地把手抽出來,“嫣兒,沒見我正忙著嗎?”
聽他語氣似是有些不悅,慕嫣忍了忍,也沒再堅持,只嘟了嘴辯解道:“你還說我,我還不是想讓你歇歇嗎?”說罷賭氣地轉了身,徑直走出去,不再理會她背后無奈的兄長。
所以她沒有看見,風若軒無奈的眼神,慢慢帶上了某種堅決的意味。
等著侍衛(wèi)替她牽出一直跟隨它的神駒,慕嫣笑盈盈地撫了撫馬兒光潔的皮毛,然后翻身上馬。
有時候,她會有剎那的恍惚,只有在馬背上,她才能拋開這一切紛亂繁雜的身份和規(guī)矩,戎裝蕭颯,橫刀立馬,她風慕嫣本就該是這策馬揚鞭的冷傲將軍,而不是窩在這深宮里,生生地,看了年華和才氣一并逝去,英雄遲暮,紅顏不再,一切再無能為力。
想到這里,她心里突然沒來由的一陣煩躁,不由重重夾了夾馬腹。銀白色的馬兒像是了解主人心思,瞬間便如離弦之箭一般刺了出去。
獵獵的風響在耳邊。有些久遠的回憶悄然浮現(xiàn)在幾個人的腦中。模糊的影像,漸漸清晰。
“這支簫的名字,叫回憶……”
“陛下陛下”風若軒仍緊鎖了眉頭對著山般的奏折,突然宮中一個小太監(jiān)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邊跑邊慌慌張張地喊著。
風若軒有點不悅,也不抬頭,悶聲問了句,“出什么事了,大驚小怪的!
那小太監(jiān)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回陛下,小公主她……她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來了。”
手中的筆突然落在地上,沉悶的響聲突兀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里。
“這孩子她難道就不懂得讓人省點心嗎?”
風若軒趕過去的時候,一眼便看見明月守在小公主的床前。
他走上前,低聲問道:“嫣兒,她沒事吧?”
明月輕輕搖了搖頭,說道:“沒什么大礙,只是腿摔傷了!闭f罷看了眼床上縮在被中的小人兒,不由好笑。
“明月姐姐,要是哥他說我,你幫我攔著點他,好不好?”那張楚楚可憐的臉似乎還在眼前晃動。
“你能不能讓人別整天提心吊膽的?”風若軒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明月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轉過身去,卻只看見他的背影,只聽見一句冷得毫無溫度的話:
“以后小心著點!
她不由語塞,怔怔地回身看躺在床上的慕嫣。錦被蒙住了大半個臉,只留一雙烏黑晶亮的眸子在外面,一眨一眨的,長長地眼睫跳動著,像小小的蝴蝶雙翅輕揚,某種像是哀傷的東西,從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幽幽飛出。
她看得心里一疼,卻只見那清秀的臉上,憂傷的陰影一閃而逝,明快的顏色像是終于穿透陰霾的陽光,閃爍著明媚的光芒。慕嫣一把掀開蒙著臉的錦被,大口地喘了口氣,“大哥今天居然沒罵我,真是罕見哪!
明月微微怔了怔,這孩子,她從來就不曾擔憂過什么嗎?
“明月姐姐,”慕嫣掙扎著坐起來,牽動了她腿上的傷,不禁是一陣齜牙咧嘴。明月趕緊扶了她一把,“怎么,又想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了?”
慕嫣撇了撇嘴,一臉委屈,“什么呀,我只是想問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小的時候,你和大哥帶我騎馬的那次。俊
聽她這么問,明月頓了頓,卻也不由笑道:“我說怎么會想起那么遙遠的事情,原來是今天也像當年那樣摔傷了?”
“明月姐姐!”慕嫣大聲地抗議道,“你怎么就知道挖苦我?”
“我沒有啊。”明月微笑著辯解道,“我只是在想,當年那么小的孩子都長得這么有能耐了,怎么還會出同樣的意外呢?”
當年那個小小的女孩子,那至今未變的如陽光一般明媚的笑容,還是那么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哥,帶我騎馬嘛!”人還沒有一匹小馬高的慕嫣,仰著頭望了兄長,撒嬌般地說道。
風若軒有點無奈地看著身前的小妹。眼神對上那烏黑清澈的雙眸,愣了一下,居然不由自主地說了聲,“好。”
小小的風慕嫣雀躍著撲上若軒的身上,雙臂吊著他的脖子,不由分說地狠狠親了哥哥的臉一下。
“哦,我就知道大哥你最好了,我最喜歡大哥了。”她依然自顧自歡快地吊著,絲毫不管若軒已經越來越支撐不住的臉色。
一雙溫柔的手從背后抱住了她的腰,把她輕輕地抱下來,“嫣兒,不是要騎馬嗎,姐姐帶你去啊。”
“明月姐姐。”慕嫣轉頭看見是她最喜歡的蘇明月,臉上笑容愈加燦爛,“替我向蘇伯伯問好!”
“爹他一直念叨你呢,”明月盈盈地笑著,“他可是一直記得你說以后要成為像他那樣的大將軍呢。嫣兒,你可要爭氣哦!
“嗯。”慕嫣重重地點了點頭,卻又突然轉向若軒,狡黠的一笑,“所以呀,哥你要好好帶我騎馬!”
若軒一楞,抬眼卻見明月有些無奈地看著他笑笑,突然一陣懊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答應了這小丫頭,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還怎么跟父皇交代。
“哥,走啦!蹦芥虊焊蜎]注意到他臉上陰晴不定的神色,拉了他的衣袖便是往外跑去。
風若軒小心翼翼地把小妹抱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馬,握了韁繩,又用雙臂把慕嫣小心地護在身前。
“嫣兒,馬背上可別亂動啊!泵髟买T了另一匹馬,在身旁仔細地叮囑道。
“知道啦!”嘴上這么答道,可馬背上的慕嫣卻一點都不安分。她身后的若軒只得苦笑一聲,驅了馬慢慢地前行。
“哥,你倒是快點!”慕嫣分明是有些不滿他的小心翼翼,想了想,突然又變了臉色,嬉笑著說,“哥,你看著我哦!”
說罷居然慢慢地扶了若軒的胳膊,用力一壓,身子便在馬背上懸了空,“哥,你看我能在馬上站著呢!”
風若軒根本沒想到妹妹居然這么大膽子,不由慌了神,本想騰出手扶著她坐下,卻無奈手被緊緊地壓著,根本騰不出來,眼前視線也被她擋住,不由自主地用力勒住了馬。
突然停下來,本來興高采烈的慕嫣突然腳下一滑,身子便向旁邊倒過去。若軒一驚,也顧不上什么,一反手把慕嫣攬在懷里,身體卻因為這用力的一下,也失了平衡。兩個人便一起摔下馬去。
落地的姿勢,若軒后背重重地著了地,慕嫣毫發(fā)無損地躺在哥哥的懷里,但是顯然被嚇得不輕,飛快地爬下來,蹲在若軒身邊,小聲地問道,“哥,你沒事吧?”
之前只聽得見明月一聲驚呼,剎那間若軒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卻仍是硬擠出一絲笑,“沒事,嫣兒,別怕!
明月憶起當時情景,那天的風忽然間在記憶深處最柔軟的地方毫無征兆地溫柔吹過。她突然有一瞬的恍惚,那個有著明媚笑容的少年,原來,不只是她一個人的天下。
她看了眼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的慕嫣,其實,她同她一樣,亦是無比地依賴著那個人。只是,那明媚溫暖的微笑,恍惚間,永遠停在了少年模樣。
“嫣兒……”她欲言又止。
“嗯?”床上的女孩轉過頭,輕聲問道,“姐姐怎么啦?”
“你這次回來……有沒有……覺得陛下有些……變了?”她斟酌著開口。這樣的話,也只能對面前這個人說了吧?
“嗯……好像我闖禍他不再教訓我了,”慕嫣儼然一副大大咧咧的形象,“這樣不挺好的嗎?”
說罷偷眼看了看有點失望的明月,突然笑道:“明月姐姐,其實我明白你的意思啊。哥他就是太累了吧,沒時間沒精力去管別的事,沒關系的!
她一陣恍惚,果真是這樣嗎?
原來是她,任性地,不肯理解了他……
她愣神的那一瞬間,女孩的眼里一絲憂傷的光芒瞬間掠過,卻又迅速隱去,恢復成那一片波瀾不驚的深邃。
“嫣兒,別怕!
白衣的女子望了飛瀉的瀑布,一聲呢喃被震耳欲聾的水聲遮去,不留一絲痕跡。
又是突然低頭俯視腳下輕輕的綠草,一抹笑意在唇邊緩緩地浮現(xiàn)。
“這回憶,我一直都記得呢!
“她不能容忍你被傷害,我,亦不能!
那么直射進心底的笑容,若有一日被埋藏進凜冽的深淵,要她怎么敵得過,這一季冷冷的寂寞?
“今年的菊花開得愈發(fā)艷了啊!
風漸漸帶了些蕭瑟的意味,越過高高的宮墻,染得整個宮中秋意愈發(fā)濃重了。
蘇明月伴了風若軒,兩人漫步在花園曲徑。身側菊花開得紛亂,重重疊疊的顏色,勝過了天邊的浮云。
風若軒解下披風,搭在了明月肩上。這看似漫不經心的舉動,卻惹得明月突然間想要流淚。
“是啊。”她輕輕地答。
“如果明月你喜歡的話,我便讓那花匠,挑幾株開得最盛的,移到你院中,如何?”
“謝陛下!
于是她剛剛揚起的心,又緩慢而沉重地落入谷底。
他忘了吧,她不喜歡這蕭瑟凌亂的花兒,便是開得極盛,亦是脫不掉那層憂傷慘淡的顏色,看一眼,便惹得人黯然傷心。
那些舊時的過往,留下的,究竟還剩多少?
“明月,你有個弟弟吧?”他突然開口。
“回陛下,是!彼谛牡装蛋党靶χ约,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對他,永遠都變成了敬稱?
“嫣兒那孩子也大了,有些事,還是早點辦了的好!彼挠牡卣f,聽不出有任何感覺。
“陛下的意思,難道是……”沒來由的,她突然有些心慌。那個單純的孩子,不知不覺的,竟已這么大了……
“過幾日的菊花宴,便定了這事吧!
幾日后……只有幾日了嗎?曾經純良靈動的孩子,終會有一日,脫去了那層稚嫩的外衣。到那時,她還能不能再見得到,那雙如陽光般純凈溫暖的眼眸?
恍惚間,她似有預感,即便是從小便看著她長大,這孩子,她終究是要失去的……
失去了,是永遠嗎?
慕嫣手捧了加急的戰(zhàn)報,眼神灼灼地盯了負手站立的兄長,滿眼的懇切,“哥,你讓我去好不好?”
風若軒沒說話,只看了天邊翻滾的浮云,不曾回頭看一眼小妹懇求的目光。
慕嫣見他沉默,似是賭氣一般,也不說話,只是立在他身后,執(zhí)念地等了一句回答。
“嫣兒,”許久,若軒幽幽地嘆了口氣,終于開口,“你已經是有婚約的人了!
“那只不過是你的一句話!”女孩的眼里突然噙了淚,她還記得當日的震驚,似乎這件事是她十幾年來最恥辱的記憶,“我從來就沒有說過什么要嫁人!”
“你還要胡鬧多久!”他突然轉身,眼里亦是她從未見過的震怒,“一個女孩子家,是要讓人笑我朝中無人嗎?”
眼中淚水顫抖著,終究還是忍住了沒有落下來。她抬手,拭過濕潤的眼角,纖手遮掩過臉頰,再落下時,卻已換了雨霽天晴的神色。
她轉身,輕聲呢喃:“哥,你從不會這么跟我說話的。”卻又回轉了頭,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淡然明媚,風若軒突然有些恍惚,直到女孩口中吐出一句話,一字一句,緩慢而堅定地,卻仿佛是炸響在他腦中的晴天霹靂,直要推他入了十八層地獄才肯罷休。
“你,根本就不是大哥!
看到他驚恐的神色,她突然笑了。
“哥,他永遠都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的!
“真以為,能騙得了天下嗎?”
這幾日,慕嫣一直呆在寢宮中,一言不發(fā)。只是時時刻刻都撫了手中玉簫。冰涼的紫玉蕭劃過指尖,一陣刺骨的寒冷突然順著手指,直傳入了心底。
面前的酒壺靜靜地立在桌上。
她突然覺得好笑,卻沒笑出聲,只是輕輕抬頭,對了面前已經站得雙腿顫抖的內侍,安安靜靜溫溫婉婉地說了一句,“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從沒見過這么溫柔文靜的小公主,那人驚得已是忘了恐懼……
“明月姐姐,把你的回憶給我,我還你真相,好嗎?”她恍然憶起不久之前如同夢囈一般的話,輕輕笑了。
她承擔太久,終于,可以解脫。
“這真相,今日,我便還了你吧……”
清冽的簫聲突然騰空而起,一如暗夜里迎風簌簌搖曳的睡蓮,曲調悲戚,而絕望。蜿蜒了,百轉千回,縹緲而滄桑,盤旋著,飄進人心底,最不愿觸碰的回憶。
“明月,”他急促地叫了她的名字,伸手用力地把她的頭攬在懷中,“明月,不要看,不要看……”
她在他懷中簌簌發(fā)抖。太晚了,太晚了啊,若軒哥哥。那血腥的一幕,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啊,縱是傾了這一生,要她還如何忘記?
她聽見他胸中心臟狂跳。他,亦是害怕的吧?她想抬頭看他,剛一用力,卻被他更加用力地按下。
那鮮血,蜿蜒成詭異神秘的笑容,張了血盆大口,無聲地哂笑。笑她的軟弱,笑她的淺薄。
像是吐著信子的毒蛇,一道暗淡的血色,沉默地爬到他們的腳邊。
“明月,明月,”他叫著她,一遍又一遍,單薄的嗓音,帶了顫抖,“明月,我們走,我們離開這里。”
她抱緊了他的肩膀,不敢也不愿去管身后沉默哂笑著的血肉模糊的軀體。那一刻,她唯有跟著他,相信他。
他,便是她僅剩的信仰。
不敢回了頭。她害怕,回頭看到那張一模一樣的臉。重疊的影像里,她會恍惚。紛亂的人影,肆意的鮮血,她害怕,生生將那一張臉看成了他的,將那暫時停留的姿勢,看成他最后的道別……
夜寒露重。
蘇明月一襲素衣立在窗前。
蒼白的衣衫,稱了蒼白的臉,冷得像是冬日的飛雪。
“原來,竟是這樣的嗎?”
清冷的月光,映了靜靜泛著波紋的水面,蕩漾起粼粼波光。
“明月,中秋佳節(jié),你帶朕到這里干什么?”
她不語,只是盈盈地笑了,廣袖輕舒,緋紅的裙裾掠過水面,垂柳般柔軟的腰肢輕輕旋轉。鮮艷的紅色倒映在水光之上,輕盈,脫俗。
“陛下,這里的月光,不是要更美一些嗎?”
她垂首,指尖輕撫了水面。在月光下晶瑩剔透的流水,自她手中輕輕滑過,溫柔得恍如夢境。
突然間,那水光突兀地換了凜冽的寒光。明月起身,掌中托著的,卻是一張瑩白如玉卻泛著冰冷殺氣的銀弓。
“陛下,我只是想知道,你還能不能,聽我再叫一聲若軒哥哥……”
長箭離弦,她的笑容溫柔而哀傷。
“你不是他!
本是殷紅的鮮血,在夜色中,緩緩地滲入地底,混了泥土,分不出一絲差異。
冰涼的玉簫躺在血泊里,鮮紅的顏色圍繞了它旋轉。絲絲縷縷,一如回憶,糾纏不清。
手中凜冽的殺氣隱去,她轉頭望了夜幕中沉沉的荷花塘。紛亂的記憶,所有的前世,或是今生。
原來,她不過是一段回憶。
早在他死的當日,她便知真相。
那個孩子給她講過的傳說,原來竟是自己。
她早就該走了,只是,她有多恨,誰又知道?
于是執(zhí)念地停在這世上不肯離去,即便是伴了仇人,隱忍了心底即將翻涌而出的仇恨與哀傷,固執(zhí)地留在這世上。
那個明媚如陽光的笑容,如果毀在這宮廷里波瀾不驚的明爭暗斗,那么,她便用了同樣的方法,還他一個安寧。
可是,誰奪走了她最珍視的記憶?
當她終于記起的時候,那段回憶,卻再也無用了……
那么,便讓她,陪了他,生生世世,于輪回的洪流中,握了手,便不再放。
但求永生,不相忘……
“你見到他了嗎?”
“你見到她了嗎?”
一襲素白的衣袖,包裹了泛著隱隱紅光的玉簫,輕輕擲下。晶瑩凜冽的光芒,順著瀑布飛濺的水花,漸漸隱去,失了最后的顏色。
轟鳴的水聲里,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哀戚的簫聲。
“不過是執(zhí)念……”
白色的身影踏著簫聲漸漸隱去,繁茂的深林中,卻遠遠傳來一陣悠遠的嘆息。
“還了我一出,盛世繁華……”
2009.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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