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二去，吳茗已然熟悉了四季。春天桃花簇簇輕放，淡粉曙紅，爛漫得眩了人眼。夏日炎炎，白亮的日光映得荷花分外紅艷，荷花底下連綿的荷葉不單可作觀賞，還是上佳食材。摘上一片蓮葉，包裹米粒蒸作荷葉飯，清芬撲鼻，入口甜糯。秋天，是收獲金燦燦玉米的時節(jié)。掰上幾顆玉米棒子，斬段與排骨同燉，便是秋日里一碗滋補的玉米排骨湯。冬天是下雪的日子，雪花代替了植株在天地間盛放。
　　吳茗干的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的勾當(dāng)，做的是人命買賣。吳茗對待人命滿腔漠然，卻憐愛花草作物。在憐惜地?fù)崤ú輹r，吳茗總覺得自己的滿心歉柔顯得滑稽。
　　林子里傳來三聲哨鳴，恍惚間似鳥鳴。吳茗知道生意來了，縱身前往青麟幫。
　　吳茗到青麟幫議事廳沒多久。人便聚齊了。
　　這次青麟幫部分幫眾的聚齊，為的是一種任務(wù)——刺殺，這是吳茗在幫中唯一參與的任務(wù)種類。
　　不執(zhí)行幫中任務(wù)時，吳茗便在木屋中悠居。
　　把“悠居”二字放在一個殺手身上不太恰當(dāng)，但吳茗真心實意這樣以為。
　　木屋并不大，僅容一人居住。其坐落于山野之中，吳茗在木屋前辟了田地，屋后則畜養(yǎng)了些牲畜。木屋東面墻上，有一扇窗戶，正臨著吳茗的床。吳茗有時會坐在床上，透過窗戶，看日升月沉。
　　平日里，若無幫中要事，吳茗便過著籌謀餐飯、灑掃庭除的生活。每日，會例行練習(xí)招式，避免丟了老本行。招式是殺人的招式——一刀封喉。
　　吳茗覺得，自己算不上什么有追求的殺手。當(dāng)然，青麟幫派給她的任務(wù)，是務(wù)要合格完成的。
　　吳茗不知道的是，讓像她這樣的殺手居處偏僻，是青麟幫刻意為之。
　　青麟幫不希望它的殺手出沒于繁華之地過多，會致行蹤太顯，于幫派不利。
　　殺手么，不需要多復(fù)雜的頭腦，他們只需要敏捷、專注、果斷、忠誠就行。熱鬧的生活，反而不利于他們保持頭腦的清明。
　　青麟幫議事廳中，為首一人掃視一周，在心中默檢了一遍到場的幫眾，確認(rèn)無人缺席后，說道：“此次要刺殺的目標(biāo)，是一都中要員。其衣著華貴，膚色黧黑，左邊太陽穴下有一淡色胎記。記住了嗎？”
　　眾人：“是！”
　　答完是后，吳茗在心中默念著目標(biāo)的特征。
　　為首一人名叫肖揚。肖揚見眾人稱是，沉吟片刻，轉(zhuǎn)而盯住一人，問道：“劉鐵，位置找好了嗎？”
　　劉鐵聞言抱拳道：“報肖堂主，屬下找好了。”
　　肖揚：“說說�！�
　　劉鐵描述一番。
　　位置上有一條小河，邊緣淺淺刮著岸。離岸一段距離，是林子。最近，要員每日都要去河邊佇立片刻。
　　要到河邊，需穿過一片林子。林子在城郊。要抵達城郊，需穿過一條小巷。小巷兩邊，是密密麻麻的人戶。有的窗戶，支了些破布衣服出來晾著。
　　肖揚聽過劉鐵的描述，執(zhí)毛筆在紙上勾畫少許圖形，出聲道：“從小巷，開始埋伏人手。將目標(biāo)包圍，在其從林子走向河邊的途中，將其斃命。”
　　劉鐵上前，手觸著紙：“屬下明白了。”地形，之前已議過多次。
　　劉鐵講著其他事項。
　　小巷的埋伏，已演練過多次。甚至在那么多次，要員邁步于小巷中之時，幫眾已潛藏其間。更有甚者，租賃下了小巷兩旁的房子，假意居住，實則埋伏。
　　行動時，一部分人在小巷的兩側(cè)，各潛伏成一路縱隊。一部分呈星羅狀，藏于樹林之中，留出小道讓要員行走。巷口的巖石后，還蹲了幾個人，前后援補。
　　吳茗，則會事先藏在一叢矮灌木后面。在要員快行至河邊時，躥出，將其殺死。
　　要員又去往河邊了。今天，是刺殺的日子。
　　河邊。
　　獵物靠近了。
　　為獵物布下的羅網(wǎng)斂著呼吸。
　　獵物周圍的氣氛安謐寧和，這是捕獵者精心設(shè)下的，為防獵物驚逃而去。
　　待到獵物深入羅網(wǎng)中心，捕獵者便蓄勢而出，一擊斃命。
　　進入羅網(wǎng)的要員沒能逃脫，死在了從小巷到河邊的林子里。
　　肖揚拿出一卷竹簡，在其中一片刻上江獅已死四字。劃痕染著些血。
　　官府里，本江獅負(fù)責(zé)的案牘前，遲遲不見人影。
　　江獅失蹤的消息，暗暗傳播開了。
　　但旋即，被一場盛大的游節(jié)掩蓋下去。
　　據(jù)傳，游節(jié)是幾個北方商人辦的。他們新進都中，躊躇滿志，欲在這里做起大生意。于是乎，辦了游節(jié)，為期整整三天。上面的東西物美價廉，很能吸引居民購買。
　　青麟幫的這一次會議，開在青麟幫大堂內(nèi)。臺上的寶座里坐著青麟幫幫主耿秋。
　　耿秋開口，聲音錚然，夸贊刺殺完成得漂亮，又說幫內(nèi)現(xiàn)在局勢緊張，接下來會繁忙，青麟幫或迎來擴張時機，希望大家盡己所能，為幫中效力。
　　臺下的幫眾聽得專注。吳茗的眼睛圓而明快，像鹿。
　　吳茗眼見，耿秋從臺上一步一步走下來，細(xì)傾的一條。
　　耿秋問了肖揚一些話，又找過去劉鐵。
　　這一樁任務(wù)做完，吳茗回到了小屋。正值夏令時節(jié)，除了荷葉飯，吳茗還打算冰鎮(zhèn)些百合蓮子湯，聊做消暑。
　　與此同時。
　　穆冬白倚在高樓闌干之上，語音飄散在夜涼里：“我那哥哥，最喜扮墨客騷人，流連市井街坊，還杜撰些什么小戶公子的身份來，方便游玩。這樣的逍遙，他不知道還能維系多久。”
　　“有殿下的精心計劃，三皇子定然逍遙不久�！蹦露咨韨�(cè)的侍衛(wèi)說道。
　　穆冬忍又來到這條街肆，這次，他著了一身對襟玄衫。踱步一會兒，他來到一個小攤前，抬手取下一枚玉玦。上墜一條錦帶，繡了“國泰民安”四個字。
　　旁邊游走來一名女子，穿著杏紅色的裙衫，對穆冬忍嫣然一笑，輕眨雙眼，攀談道：“你也喜歡這種……叫……玉玦的？”
　　穆冬忍彎嘴一笑，眼眸燦如星，不置可否。
　　小攤上的小販，見穆冬忍不住地打量玉玦，道：“你眼光不錯，這是玉做的，質(zhì)地上好，值1錢呢。喜歡，就買了吧�！�
　　穆冬忍買下了。
　　女子一路追著他跑，絮絮叨叨地說著話，自我介紹她叫婉娘。
　　最近幫里，人心不聚，暴動四起。雖則作亂很快被鎮(zhèn)壓了下去，但出任務(wù)時，人手短缺了。
　　耿秋想想最近幫里派的任務(wù)。
　　任務(wù)的執(zhí)行人里，有吳茗。她負(fù)責(zé)一擊斃命。更直接點講，在任務(wù)的步驟里，她負(fù)責(zé)將人殺死。
　　耿秋用指腹敲敲椅把手，想：該去看看她。
　　耿秋去向吳茗居住的小屋。他的手上提了一掛豬肉和一壇黃酒。他想，自己平日里，是否對吳茗疏于關(guān)心。
　　耿秋至?xí)r，吳茗正在練武，落葉片片飛出。
　　最后，吳茗一個收式，站定。
　　耿秋鼓起掌。
　　吳茗耳聽越來越大的拍掌聲，看過去。
　　看清來人后，吳茗一抱拳：“幫主！”
　　耿秋回禮，道：“進屋說話吧�！�
　　耿秋遞出豬頭和黃酒，對吳茗道：“最近十分辛苦了你，這是犒勞�！毖粤T微微笑。
　　吳茗接過，道：“有酒！還有肉！我這里正好有些配菜，可以和肉炒了。幫主不如留下來吃飯。”
　　耿秋：“好�！�
　　耿秋執(zhí)箸夾起一片炒肉，放入口中。咀嚼之下，帶著焦香的肉味溢滿口腔。吳茗做的韭菜炒肉不似酒樓里那般，濃汁赤醬，肉片得厚薄均勻方正齊整，韭菜段長短劃一，處處透出一股花巧來，入口的滋味鮮爽麻辣，給予味蕾不遺余力的刺激。她做的韭菜炒肉有著分外家常的味道，咬下去品得出咸辣和韭菜辛香，味不濃烈，卻讓人覺得可以日日相對，直至歲暮。
　　耿秋舉著飯碗，起身在屋內(nèi)繞了一周。
　　“屋子布置得不錯。”耿秋道。
　　言罷，他坐回桌旁。
　　吳茗連忙放下筷子，對著耿秋抱拳道：“啟稟幫主。”
　　耿秋抬手制止道：“吃飯的時候，就不要行這些虛禮了。就當(dāng)我在同你話家常便罷�！�
　　吳茗站得筆直，如同一柄鋒兵，耿秋對著她做了做手勢：“坐下吧�！�
　　吳茗聞言坐回凳子上，猶豫片刻，拾起雙箸，接著吃飯。
　　耿秋：“你的飯菜是做給夫君和孩子吃的吧？滋味甚好，像是常年方出的味道。”
　　吳茗：“……屬下并無夫君和孩子，長年做飯，是做給自己吃的�！�
　　耿秋：“原來如此，是我唐突了�！�
　　吳茗：“并未……幫主多慮了�！�
　　一時無話。
　　耿秋想，吳茗尚未成親。
　　又閑話了些許，耿秋告辭了。
　　他走出屋門，又往前些許，看見池子里開了一片蓮花，笑了笑。
　　婉娘與穆冬忍來往地越來越多。
　　她告訴穆冬忍，她知道一個竹屋，特別好玩兒。
　　她沒告訴穆冬忍的是，那是青麟幫的地盤。
　　竹屋帶一徑竹梯。
　　梯口垂了半邊扎染藍布，棉柔而結(jié)實。穆冬忍踏上竹梯。
　　望過去，藍布遮蔽了視線，再過去，一片野綠深黑。
　　穆冬忍半閉眼皮，看似平靜的眼里涌動著無奈。
　　穆冬忍躺在竹椅上，手搖著折扇，道這處的景致不錯。言罷，又合攏扇子，指指一處的幾叢枇杷樹，道這些樹長得好。
　　婉娘撐著腮，想他是個好人。
　　世人其實不解溫柔。
　　都中起了殺人案的傳言。大家互相告誡，莫去河邊逗留。
　　一個秘密的地方，在辦會面。
　　耿秋望向穆冬白，語氣如冰：“那人是穆冬忍，你為何不說？”
　　穆冬白：“說與不說，又待如何？計劃失敗了，穆冬忍還活著。自古，不成功便成仁，成則王，敗則寇。”
　　耿秋：“殿下還有什么話說？如若沒有，在下便告辭了�！�
　　穆冬白笑：“無。來人，送客。”
　　新皇登基，肅清天下。
　　耿秋內(nèi)心發(fā)笑。
　　令人煩擾的是，自己似乎在這位新皇欲清剿之列。
　　穆氏王朝第七位皇帝穆冬忍上任，昭告天下。
　　詔書曰：“奉天承運。穆冬忍秉性寬厚仁和，英睿通達。自少勤奮好學(xué)，通讀典籍，歷覽經(jīng)注�，F(xiàn)登基為皇。”
　　茶鋪里飄出點百姓的議論聲。
　　一個說，現(xiàn)在的這一個，雷厲風(fēng)行。
　　一個說，上一個，死的不明不白的。
　　一個喝，你懂什么。
　　然后，茶鋪又歸于寂然。
　　天還未亮，可吳茗已經(jīng)醒了。之后再也無法入眠。
　　吳茗索性披衣坐起，來到桌旁，點亮一盞油燈，靜待天明。
　　突然，油燈的火焰開始劇烈抖動。一大群官兵破門而入。
　　關(guān)于青麟幫的混亂、岌岌可危，吳茗已有耳聞。但現(xiàn)下，她還是在心底泛起凄涼。
　　騰轉(zhuǎn)挪移間，短刀已赫然在手，吳茗對著眼前的官兵，使出爛熟于心的殺招。
　　未能一擊成功，沒有幫眾的配合，一刀封喉的威力減色不少。
　　吳茗負(fù)隅頑抗，官兵依令，殺無赦。
　　油燈跌落到地上，被官兵用靴子一腳踏滅。
　　吳茗在意識徹底模糊之前，望向東邊的窗戶。
　　那兒曾經(jīng)嵌過一張臉，眉目仿佛蕭索的秋天，轉(zhuǎn)而卻又露出少見的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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