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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青萍
。ㄒ唬
門前的桂花落了,小少爺從外邊歸家了。
我偷偷摸摸地往嘴上抹了點兒胭脂。
我叫青萍,十二歲了,從兩歲就進了這個家,成了小少爺?shù)耐B(yǎng)媳。
小少爺比我大了七八歲,卻已經(jīng)在外讀書了好幾年,我和他上次道別的時候,家里的看門狗才是一只奶聲奶氣的小狗崽子,如今少爺回來,狗崽子已經(jīng)成了好幾窩新狗崽的狗媽。
太太把我叫過去,“青萍,少爺回來了,你勸勸他,叫他不要總想著出去念書,好好成家立業(yè)才是對得起祖宗啊!”
“我勸他,他能聽?”
“那你總要試試!”她拍了拍我的長辮子,“你也大了,多為他想想,是應(yīng)該的!
我低頭,琢磨了一會兒,才去敲少爺屋里的門。
少爺正在寫字,見我進來,抬頭笑了笑。
一別數(shù)年,再相逢時他變得讓我有些陌生。他穩(wěn)重了不少,變成了一個真正青年人的模樣。他剪了洋頭,穿著白色的洋裝,倒是顯得跟這古樸風(fēng)情的小樓格格不入,我猶豫了一會兒才進門,“少爺在寫什么吶?”
“給女朋友寫家書!
“女朋友是什么朋友?”
“我在日本有個愛人,”他溫柔地笑了笑,“以后要要結(jié)婚的。”
“?”我有些難以回神,“少爺這么快就要納妾了?”
“那可不是!彼行o奈地抬起頭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民國五年了,以后國人都該一夫一妻,不納妾!
我頓時嗅到了巨大的危機。
“少爺打算休了青萍?”
他起身,和藹地摸了摸我的頭,“青萍啊,你還小,你不懂愛情。你不需要跟我成親,我也不需要娶你,童養(yǎng)媳這幾個字本來就是愚昧的、錯誤的,你以后都會懂!
我感到了晴天霹靂。
我哇得一聲嚎啕了起來,藏進了自己的屋子里。
我消沉了好幾天,也沒從這巨大的哀傷中緩過神來。
我針線活做得好、身子骨又好,少爺憑什么就不要我了?
左思右想,我決定跟太太去訴苦。
太太安慰了我,“那些個花花柳柳都是虛的,有父母做主,他能不娶你?他不敢對不起祖宗!”
我點點頭,拿著太太給的養(yǎng)身子生兒子的方子,讓管家去抓藥了。
路過后院,又碰到了少爺,他正在搗鼓剛買的自行車,見我來了,突然招呼道,“青萍,快過來!”
我別別扭扭地過去,他教我怎么騎那個歪瓜裂棗的自行車,我坐上去,腳卻夠不著車蹬子。我搖搖晃晃地騎了一會兒,他一松手,我便摔了。
我拍了拍褲子上的土,不吭聲了。
“還生氣吶?”
“青萍不敢。”我賭氣道,“您是少爺,我是下人。青萍從來不敢生少爺?shù)臍!?br>
他嘆了口氣,“什么下人上人的,以后別這么說了!
我沒吱聲。
“來,給你看個東西!
我跟進了屋子,他遞給我一本花花綠綠的畫本,我搖搖頭,“字太多了,我看不懂!
“不多!彼崎_,“你看,都是些畫。”
我定睛一看,果然都是些惟妙惟肖的插畫,我看到一對高鼻深目的洋鬼子,男的一身白色洋裝,女得也一身白,露著白花花的胳膊,傷風(fēng)敗俗。
“他們在出殯?”
“他們在成婚吶!”小少爺無奈笑道,“白色在西方是圣潔的顏色,咱們穿紅嫁衣,他們穿白婚紗,向來這樣!
真是匪夷所思。
我撇撇嘴,又翻了一頁,見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一身曲徑通幽的旗袍,撐著招搖的紙傘,搔首弄姿。
“好看么?“
“好看!蔽尹c點頭,“太太定會說,這個看起來要不少錢才能逛一夜!
他捂了捂眼睛。
“誰教你這么說話的?”
“誰都這么說話啊!蔽也环䴕猓吧贍斉R行前,跟這里所有人都一樣,怎么出趟遠門回來了,反倒變了吶?”
他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復(fù)雜。
不多時,他又尋到了一本書給我,我打開,“這是什么?”
“這是地圖!鄙贍斈托牡胤_,“外面的世界很大。”
“是啊!蔽乙灿X得這話有道理,“縣城外還有省城,太大了!
“省城外有什么,青萍知道么?”
我仔細想了想,“省城外有座觀音廟!
他又笑了,眼睛彎彎的。
“你還小,沒出去看過,你不懂啊!
我無端有些自卑,“青萍不如少爺見多識廣!少爺見笑了!”
“好啦好啦!彼业念^,穿上了外套,“我出去一趟,屋子里的書你可以隨便翻看!
說完,他就自顧自地走了。我低頭難過了一會兒,東瞅西瞅了幾眼,發(fā)現(xiàn)少爺竟然忘了給抽屜上鎖。一股強烈的好奇驅(qū)使著我去打開,竟然是一本日記!
少爺竟然在記日記!
日記本扉頁上夾著一張照片,我摸起來一看,那是少爺和一個姑娘的合影,那姑娘看著十八九歲,一身花枝招展的洋裝,披頭散發(fā),畫著妝,靠在少爺肩膀上,笑得很甜。
少爺笑得更開心。
我“哇”得一聲又哭了出來,沖向了太太的房間。
。ǘ
少爺回來之后,就被罰關(guān)禁閉了。
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爺對少爺妄圖跟人私定終身的想法氣急敗壞,少爺被關(guān),還是據(jù)理力爭,“包辦婚姻是錯誤的!我們要的是自由戀愛!”
“讀書把腦子讀壞了!”太太痛惜地搖頭,“你看看他那日記!什么情情愛愛的話都敢說!他怎么不干脆抄寫一遍金瓶梅?!”
“你看看你那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模樣!”老爺狠狠地罵他,“還學(xué)那些人去參加什么青年會!整天革命革命!等有天把你老子的命也革跑了,這么大的家業(yè)干脆被你敗光!”
“成婚!現(xiàn)在就安排他成婚!討了老婆總得老實些……”
家里風(fēng)云變幻,我沉默著吃了晚飯,還是有些傷心。
少爺是嫌棄我見識短,才被外面的女人迷了心竅么?
我是少爺?shù)耐B(yǎng)媳,若是他不要我,那我不就嫁不出去了么?那我這輩子不就完了么?
我坐在連廊上傷心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少爺還沒吃晚飯。
我去廚房收拾了點兒點心,偷偷摸摸地送進了少爺?shù)奈葑印?br>
他見我進來,也不生氣,“怎么,告完狀后悔了?”
“不后悔!蔽屹氣地搖頭,“下回還告!
“好啦好啦!彼舆^我手里的吃的,“外面的那些人都沒救了,他們被舊社會的思想糾纏了半輩子,改不了的。你不一樣,你還小,你還充滿希望!
“我更沒希望了!蔽矣謸u頭,“你不想娶我,我就徹底嫁不出去了,我嫁不出去,那就是守活寡,跟去死也沒什么兩樣。”
“你才十二歲!”他點了點我的額頭,“你還小,你是個很小很小的小姑娘,在日本,你這樣的小姑娘都只在上小學(xué)吶!小姑娘怎么能說這種話呢?”
“我不小了!”我跺跺腳,“隔壁三丫頭比我還小一歲,去年就嫁人了!”
“那你羨慕她?”他突然認真了起來,“你真心想嫁人?你真心覺得成婚生子很有意思?你真心想這么做?”
“我…”
我突然語塞,是啊,我是真心想的么?
我低下頭,“她們都這樣做!
“她們都這樣做,都是心甘情愿的么?”少爺循循善誘,“隔壁的三丫頭從小就喜歡畫畫,喜歡翻家里的賬本,喜歡拿桑葚泡酒,喜歡種花!彼D了頓,“等嫁了人,若是夫家不許她這么做,她還會開心么?”
我愣住了。
“可…可是…”
“那你呢?小青萍?”他和善地看著我,“我從小就知道,你喜歡布娃娃,喜歡養(yǎng)小雞,喜歡跑去省城吃糖葫蘆!彼O,靜悄悄地打量我,“我怎么沒聽說過,你喜歡嫁人、喜歡生孩子、喜歡伺候人呢?”
“那…”我的心中突然泛起一陣微妙的漣漪,“我不喜歡,就可以不做么?”
“在外面就是這樣!彼c點頭,“沒人逼你做這些,你不去做,也沒人取笑你。”
一股神秘的波濤在我胸中洶涌著。
我感覺自己被喚醒了什么。
他默默地觀察著我,我感覺他的目光劃到了我的雙腳,他沉默了一會兒,“青萍,你去打盆熱水來吧!
我照辦了,以為他要洗腳。少爺卻讓我坐下,他半跪著身子,拿了一把剪刀出來。
嗯???
我有些不解,“少爺是要做什么。俊
“幫你療傷!彼櫫税櫭碱^,“你這腳,現(xiàn)在還會痛吧?”
“已經(jīng)沒有先前痛了!蔽蚁肓讼耄斑@纏腳布已經(jīng)帶了快兩年了,早就慣了。”
“拆了吧!彼J認真真地看向我,“摘了之后養(yǎng)一養(yǎng),就徹底不疼了!
什么?!
我連連搖頭,干脆地把腳收了回來,“少爺!這可使不得!大腳的姑娘沒人要的!是要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看不起的!太太和老爺是要發(fā)脾氣的…”
“可現(xiàn)在是民國了,孫先生明令廢止了纏足!鄙贍斈托牡靥鹆搜劬Γ叭羰怯谐蝗漳汩L大了,你走出這小小的清風(fēng)縣城,走到省城的大道上,走到上海灘,你會發(fā)現(xiàn)周圍和你一般大小的姑娘都穿著漂亮的高跟鞋,恥笑著你的一雙畸形殘疾的腳,你該怎么辦?”
我愣了一下。
“可我…萬一走不了那么遠呢?”我心平氣和,“我見識短淺,又沒讀過什么書。太太、老太太還有老老太太,她們一輩子都在這座大院子里打轉(zhuǎn),偶爾出門去轉(zhuǎn)轉(zhuǎn),連省城都很少去。她們不穿那些洋裝,也碰不到穿高跟鞋的人,我怎么會碰到呢?”
“你會的!彼畔录舻,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世道變了,人心也會變的。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院子里的一朝一夕也該變了。”少爺頓了頓,“信我,你會有很長很長的一輩子,會有無限的可能在未來等你,你明明不喜歡這段裹腳布,那就丟了它,別讓它纏到你連這小縣城都跑不遍!
“我不喜歡裹腳!蔽颐悦5乜聪蛩翱晌乙遣还,太太定會打我。”
他皺著眉頭思索了一會兒。
“咱們逃婚吧,我本就要走,如此一來,也帶上你吧。”
我大驚失色地望著他。
我知道“逃婚”二字是什么意思,也聽說過哪里的一對男女因家里反對私奔出走,也見過誰家的姑娘或是公子抗婚離家,可為了抗婚一同出走的,還算是頭一次。
“為…為什么啊?”
“母親既然已經(jīng)開始張羅婚事了,我若是自己走,你定也會不好過了!彼毤毸妓髁艘粫䞍,“不如我?guī)闳タ纯赐忸^的世界吧!
外頭的世界?
我一直以為這間大院才是我真正錦衣玉食的家,外面有什么呢?
“外面有看不完的風(fēng)景!彼^我的腳來,認認真真地開始拆解那一層層的布條,我?guī)缀趼槟,茫然地看著他的動作。此時此刻我方才明白,原來現(xiàn)在的他早已不是我兒時那個天真無知的玩伴,他被這院子外的風(fēng)景浸潤了一身,早已脫胎換骨,長成了我不認識的模樣。
“痛么?”
“不疼!蔽野V癡地看著他,看他雪白的襯衣所掩蓋著的流暢青春的線條,油燈溫潤的光將他面龐的輪廓鍍上了柔輝,他的黑發(fā)遮住了一點兒眼睛,那眼神正在認認真真地盯著我的雙腳。我感受到了他手上的溫度,一時間竟明白了,原來老爺常念叨的那句“春宵一刻值千金”,也不過就是那么回事。
“少爺。”我咬了咬嘴唇,“我這一走,死后也不能埋進趙家祖墳了。”
“那又怎么樣呢。”他溫柔地看向我,“生前事都想不明白,身后事還能管那么多?等你百年的那天,這神州日新月異,你只管在溫暖的大床的高枕長眠,聽著窗外的雨,你臉上的釋然就是對后人的慰藉,至于埋在哪里,讓他們操心罷,你別管!
窗外的雨、溫暖的洋床、行將就木的我…
這一系列畫面太過生動,我不由得反復(fù)去想我這一生的終點該是什么樣。也許少爺是對的,埋葬我的人從來都不是我自己,我操那份心干什么?
我沉默了許久,直到窗外下起了雨。
“我在閣樓里藏了不少壓歲錢!蔽姨仆婚_口道,“少爺,咱們怎么走?”
他看向我,突然笑了。
雨聲越來越大了起來。
。ㄈ
我們坐了一夜的馬車,又坐了一天的火車,輾轉(zhuǎn)來到了上海。
我一下車,就幾乎被迷了眼。
果然外面的風(fēng)景就是不一樣。
少爺帶我去投奔他在上海的朋友。這位姓王的朋友家里看著比少爺家世還要好,連女傭人都略施粉黛,穿著得體的小高跟鞋。我有些羨慕地看著主人家那個年紀跟我相仿的女孩,她一身洋裝,頭發(fā)還帶著卷。
“這個妹妹叫愛麗絲!敝魅思液蜕频乜粗,“你叫什么呀?”
“我…”我有些臉紅,“我叫青萍,是少爺?shù)摹?br>
“是我妹妹。”少爺打斷了我,“她沒怎么出過遠門,怕生了些!
主人家還是很和藹,不停地讓我喝茶吃點心,那女孩好奇地打量著我的衣服和布鞋,我突然覺得有些自卑。
到了晚上,少爺帶我去主人家的書房里看書。我認得的字不多,看到王家那一絲不茍的紅木地板,突然覺得更加局促了起來。
“青萍怎么了?”
“沒事!蔽覔u搖頭,“青萍這名字老土,給少爺丟臉了!
“沒有啊!彼Φ,“你可知當(dāng)年父親為你起名字的用意?風(fēng)起青萍之末,多好的意境啊。那時父親定是覺得,我叫趙風(fēng)程,你叫青萍,一聽便是匠心獨運。”
“那她叫什么?”我氣鼓鼓地抬頭,“你在日本的女朋友,叫什么?”
“她呀。”他一提起她來,眼神中全是止不住的溫柔,“她叫涼宮云子,很美的名字吧?”
的確很美,怎么聽都比我這丫鬟一樣的名字好聽。
我不由得更難過了起來。
過了幾日,少爺?shù)呐笥褞兔Π盐宜瓦M了惠中女校,少爺自己坐船回了日本。
我心中不安,只覺得他將我獨自丟在這大上海,何嘗不是對我的折磨?
我換上了一身校服,少爺說的沒錯,原來這里的姑娘真的的都不裹腳。班上的老師很親切地讓我做自我介紹,我不會說上海話,只是一句“我叫青萍!闭f出口,下面便有人笑了。
“不許取笑同學(xué)的口音!”
老師訓(xùn)斥了一下,便又回頭問我,“哪個青萍?”
“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那個青萍!
“哦,好名字!崩蠋燑c點頭,“那你姓什么呢?”
“我…”我一時語塞,我在趙家生活了那么久,可我姓趙么?
“我…我姓青罷!蔽掖甏晔,“我姓青。”
又是一陣笑聲。
我?guī)缀躅伱鎾叩亍?br>
可這才是我在這里度日如年的開始。
我被寄養(yǎng)在王家,那一家人雖然和善,卻不如我在趙家大院里熟悉。我每每放學(xué)回來,看到他們在聊剛買的留聲機、在說起上海灘的紅男綠女,總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外人。
在學(xué)校里,我也處處局促。
我的鄉(xiāng)音蹩腳,花了很大功夫也學(xué)不會吳儂軟語的上海話。同班的姑娘們沒聽說誰纏過足,也沒聽說誰從小便定了親。她們算術(shù)、英語都嫻熟得很,而我,連自己的名字都寫得歪七扭八。
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我這種人注定就屬于那四四方方的大院?女校和上海,都不是我的秀場,要不然我怎么連頭發(fā)都不舍得剪掉呢?
到了中秋,我終于越發(fā)想起了太太和老爺。
這么多年來他們待我不薄,我沒打聲招呼便遠走高飛,并且過得并不好。
這日下了學(xué),我沒回王家,懵懵懂懂地開始走向上;疖囌。這一路上的繁華依舊,我發(fā)誓我不是想突然回家。
我拐過一個小巷,天上開始淅淅瀝瀝飄起了薄雨,我一抬頭,一柄紙傘撐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的眼前倏然一亮。
那是一個畫報一樣打扮的上海女郎,她眉毛細細的,嘴唇紅得像是新鮮的櫻桃。她腰肢纖細,一身錦葵紫的曼妙旗袍,腳上的高跟鞋上還鑲著珠子。
像極了當(dāng)時少爺給我看得畫冊。
“小丫頭下雨不回家,還哭什么?”
我抹了抹眼睛,“哭完了我就回家。”
“你迷路了?”
“那倒沒有!蔽覔u頭,“我記得怎么回家。”
她淡淡地看著我,嫻熟地抽了一根煙出來,又苦于一手打傘沒法點火,又悻悻地塞了回去。
“鄉(xiāng)下小姑娘就是喜歡哭鼻子!
“我不是鄉(xiāng)下人!
“哎呀---不過我當(dāng)時剛到英國讀書的時候也跟你差不多大!彼灶欁缘刂v起了故事來,“那個鬼地方總愛下雨,一下雨我就想家,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打包了行禮想坐船回國,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
她淡淡一笑,“船票丟了!
“……”
真是個粗枝大葉的上海女郎。
“不知怎么地,看見你這個衰樣,就想起來那個時候的我了!
“哦!蔽尹c頭,“我其實也沒那么衰。”
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很齊的牙,從小手包里翻出個東西,扔到了我懷里。
“送你了。”
“什么?”我接過,便反應(yīng)過來,這東西我在畫報上見過,跟我們那里的胭脂盒不一樣,上海人管它叫口紅。
“打扮鮮亮了,心思也就開朗了。”她轉(zhuǎn)身,“趕緊回家吧,路上壞人多,你別去尋死就行!
“我不想尋死!”我沖她跺腳,“你能不能……”
話音未落,她把傘往我手中一塞,自己扭著身子溜了。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手中的口紅上還帶著一絲絲香水的氣息。我轉(zhuǎn)身,就著身后的櫥窗,試探地往自己嘴唇上涂了一抹紅。
眨眼之間全世界似乎都精神了起來。
耳旁的冷雨似乎變成了歡快的西洋交響樂,我的小黑皮鞋濺上了泥點子,可我突然感覺,心情前所未有地放松了下來。
我定睛一看,只見那玻璃的櫥窗里面竟然擺放著一件支支棱棱的和服。
那衣服藍色打底,衣擺上繡著行云流水的云紋,與我淡然相對。
我恍然大悟。
少爺在日本的愛人,定也是個衣著精致,喜歡涂口紅的女人!
。ㄋ模
民國八年,隨著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失敗,中國各地的青年游行運動以井噴式爆發(fā)起來。
這一年,上海工人開始舉行大規(guī)模罷工活動來聲援北平的學(xué)生運動。不多時,在校學(xué)生也開始徹底罷課,加入這場史無前例的浩大游行中來。
這幾年我的個子倒是長高了不少。
我的長發(fā)已經(jīng)留到了腰,看著那滿街浩蕩的場面,突然覺得這其中也該有我的一份力。
省城外有上海,上海外還有英國、法國、日本,如果我當(dāng)年并沒有跟著少爺跑出來念書,如果我是一個閨閣待嫁的身份,裹著小腳,看著他們洋溢的朝氣,可會明白何謂“外爭國權(quán),內(nèi)除國賊”?
三年了,如今的我,已經(jīng)和他們沒什么不一樣了。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想到了當(dāng)年太太一下下為我梳頭的場景,那時的她眼里滿是慈愛,“小青萍啊,等你頭發(fā)留長了,少爺也就回來了!”
“少爺回來了之后呢?”
“之后啊,你們就拜堂成親,你不就成為我趙家真正的兒媳啦?”
“成為兒媳之后呢?”
“那就要延續(xù)香火。”太太那時越說越開心,“你身子骨結(jié)實,定也有那個子孫滿堂的福氣!”
子孫滿堂的福氣?
那個時候的我一直沒搞明白“子孫滿堂”這回事為什么是福氣。
現(xiàn)在我明白了,福氣不福氣的,都是自己說了算的。我心甘情愿地信了,讀書寫字是福氣,不裹小腳也是福氣。
我抄起剪刀來,刷刷兩下把辮子剪掉了。
一瞬間竟感覺暢快多了。
我?guī)习l(fā)卡,跟著同學(xué)走上了大街,我看到那條幅已經(jīng)拉了滿路,午后的太陽很熱,上海的夏天悶得像是蒸籠,我混在人群里,卻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磅礴感氤氳在胸間。
理發(fā)店的老板娘慌不迭地擦著我脖頸間的碎發(fā),“姑娘,你方才,就這么上的街?”
“比這還丑一些!蔽艺\實地回答,“那會兒最熱,我滿身都是汗,頭發(fā)一縷一縷,像頂了十幾只章魚!
“唉,你說你們這些學(xué)生。 蹦赀~的上海老太太搖搖頭,“這樣走幾圈圖什么嘛!”
“圖救中國!蔽抑噶酥搁T外飄揚的條幅,“阿婆,生在亂世,就得認命么?”
“該不認的時候不認,該認的時候認。”她撣了撣自己灰白的卷發(fā),“只要是不認命,這世道就能不亂么?就能等來太平年么?”
“那倒未必!蔽易屑毾肓讼耄爸灰遣徽J命,總有人會等來太平年,未必是你我。”
我還想多說幾句,老板娘已經(jīng)為我剪出了一個干脆利落的學(xué)生頭,我正要繼續(xù)說教,卻看見鏡子里映照著熙熙攘攘的街道,閃過一個許久未見的身影。
我瘋了一般跑出了門。
我沖進了街道,轉(zhuǎn)眼之間卻被淹沒進了一支剛開始游街的工人隊伍里,我的額頭一不小心磕到了誰的胸脯,再抬頭時,口號聲已經(jīng)此起彼伏。
“不除奸佞,國將不國!”
“趙風(fēng)程!”我昏頭轉(zhuǎn)向地被人群裹挾著向前走,磕磕絆絆地踩著別人的鞋子,我趁著一句口號聲落下,趕忙叫出他的名字來,沒錯,我確信我看到了他。
“中華不亡!”
“趙風(fēng)程!趙風(fēng)程!”
“外爭國權(quán),內(nèi)除國賊!”
“趙風(fēng)程!你在哪里啊!”
“誓死力爭!還我青島!”
“趙風(fēng)程!我是青萍!我是青萍。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風(fēng)程哥哥!”我跌跌撞撞地闖了出來,急得幾乎哭出了聲,卻聽得一陣由遠及近的槍響,人群瞬間開始混亂,“警察來了!有人開槍示威了!”
我躲閃不及,被重重撞到在地,剛想起身,右手卻被人狠狠踩了一下。我掙扎著要爬起來,后腰撞上了不知誰停到這里的黃包車,車上拉的一堆紙盒子搖搖欲墜,眼看著要劈頭蓋臉地砸向我,我正要閃躲,卻被人用力一拉,堪堪躲過了危險。
我一抬頭,就看到了他熟悉的面孔。
我緊緊拉住他,哇的一聲,淚流滿面。
風(fēng)聲、槍聲、腳步聲、吶喊聲……
種種雜亂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周遭的人群奔走,熙熙攘攘,混亂不堪。
我看著他,哭著哭著就笑了。
三年了,如今他已徹底褪去少年的清澀感,長成了真正的青年人的模樣?赡枪捎蓛(nèi)而外迸發(fā)而出的溫柔與堅定卻從未改變過,此次重逢我堅信他又受到了新的洗禮。
“你怎么回來了啊!”我哭著抹抹眼睛,“我還以為你要在日本和人結(jié)婚成家,再也不回來了吶!”
“我讀書本就是為了中國。”他說話還是不緊不慢,“青萍啊,我就猜到,學(xué)生運動的隊伍里,必然有你!
“可我沒讓你看到我真正游街的時候!蔽野T了癟嘴巴,“那時候數(shù)我喊得聲音最大……”
“好好好!彼Φ,“下次吧,我和你一起。”
我哭著點點頭,“你怎么又回上海了。渴遣皇窍雭砜次野?”
他笑了笑,正要開口,那理發(fā)店的老板娘卻上氣不接下氣地追出來,“小姑娘!你不付錢怎么就跑了!哎呦呦!這剛剪好的頭發(fā)哦!怎么突然亂成雞窩了?!嘖嘖嘖,可惜可惜。
我眼淚汪汪地理了理頭發(fā),“哥,你帶錢了么?我錢包好像擠掉了……”
。ㄎ澹
趙風(fēng)程這次回來,只在上海待了五天。
我猜到他必然不是因為想看我才回國,可是我卻沒猜到,他在國外交到了新的朋友,他告訴我,有一種新的思想,正在這古老又飽經(jīng)滄桑的國土上發(fā)芽生根。
我本就罷了課,如此以來便有工夫陪著他四處奔走,他見了幾個朋友,組織了幾場演說,我站在臺下,看他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樣,我知道,他這幾年一定問心無愧罷。
去火車站的那天,空中飄起了薄薄的雨。
我看向他,他也看向我,我們聊了一路,如今竟覺得相顧無言。
“回去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等我到了北京,就給你寫信,據(jù)說香山的紅葉很美,我摘一片下來,寄給你!
我鼻子一酸,“可我想跟你一起看!
他微微一愣,睫毛似乎顫了一下。
“回去吧。”他的聲音依舊和緩,“會有那么一天的!
火車即將開動,他從車廂里探出頭來,沖我擺手。我不愿意離開,一股巨大的難過沖撞著我的內(nèi)心,我突然想起多年前,他剛剛離家去外求學(xué)的一幕。那時的我還年幼,只是目睹著他上了馬車,便哇哇哭出了聲。
“趙風(fēng)程!”火車開動,我終于忍不住,邊跑邊嚎啕,“我回去也要去讀卡爾·馬克思!下次我也要公開演講!”
“青萍!”他的眼尾有些紅了,“你快回去!你小心別摔倒了!”
火車越開越快,我也越跑越快,我的眼淚順著兩頰輕快地飛落,我忍不住了,“你在日本的女朋友怎么沒跟過來啊?!”
“我…”他猶豫了一下,我近乎哀痛地看著他。
“你怎么了!”
我氣喘吁吁,狼狽不已。
“我和她……”
汽笛聲倏然一響,他的聲線被徹底淹沒在了這篇嘈雜里。我慢慢停下腳步,立在原地,呆呆地看著他越來越遠。
我蹲下身子,緩緩抱緊了自己。
原來人這一生就是一場聚少離多的盛宴。
民國十二年。
入了夏,我也要高中畢業(yè)了。
這么多年來花開花落,我悄悄長大,突然有些釋然。
不知道趙家的雙親,如今是不是還好?
我躊躇許久,將一封寄往家鄉(xiāng)的信,放到了郵筒里。
信上我不僅問了二老安,告訴他們我和風(fēng)程都過得很好,順帶打聽了下,當(dāng)年我的親生父母,為何那么輕易就把我賣到了趙家。
高中畢業(yè)禮結(jié)束后,王家的哥哥找到了我,“青萍,你也大了,該做些打算了!
“是啊。”我點頭,“這么多年多虧了你們照顧,讀書這條路真是天底下最好的路了!
“你明白就好。”他笑了笑,“青萍啊,我托人為你在匯豐銀行找了份記賬的工作,過幾日就去報道,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吧!
“嗯?”我不解,“不是,我沒說我要去銀行啊…”
“我知道。”他點頭,“可你是趙兄的妹妹,你在我王某人這里住著,我就要栽培你,為你負責(zé)到底!彼聪蛭,“銀行是多少人求著都不能進去的地方,你去了就知道好了。每日工作不累,薪水也高!
“可我還不想工作。”我搖搖頭,“我想去讀大學(xué),我想學(xué)建筑!
“可你這次并沒有考上大學(xué)。”他蹙眉,“青萍,人不要總想一些不切實際的事情。你年紀也不小了,讀大學(xué)還要花那么多錢、讀那么多年,你自己算算值得不值得吧。”
我沒吭聲,手指交疊在了一起。
到了晚上,我睡不著,跑到露臺上去數(shù)星星。
卻意外碰到了王家妹妹在這里抽煙。
我寄住多年,她卻常年在外讀書,我與她交集不多,一眨眼她也長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樣,我只覺得光陰似箭。
“來一根?”
“我不會抽!
“真沒勁!
“嗯?”我不甘示弱,“抽就抽!
她咧嘴一笑,卻把煙掐了。
“你惆悵些什么?”我默默問道。
“人都有要惆悵的東西。”她仰頭看向浩渺的星海,“我不想去英國工作,想留在上海,他們不愿意。”
“為什么?”
“山河飄搖,民不聊生!彼难凵裼行┌,“民國沒有希望的!
“那你為何想要留下?”
她沉默了許久,突然看向我,“因為希望,都是想留下的那些人,創(chuàng)造的!
我大為震撼。
我們吹著晚風(fēng),一直聊了許久許久,印象中這是我們自相識以來第一次促膝長談。談到古今中外,談到國計民生,談到生活與夢想,我還談到了趙風(fēng)程。
“我覺得你應(yīng)該嫁給他!彼α诵Γ叭绻娴牟皇悄阌H哥的話!
“可我早就跳出童養(yǎng)媳那層身份了!蔽衣柭柤,“我不該!
“那你就以自由戀愛的身份,表達你對他的思慕罷!彼聪蛭遥凵裰杏行┙器,“你是真的喜歡上他了吧?”
“或許吧!蔽蚁肓擞窒,“反正這么多年我從來沒忘了他,反正我也不喜歡別人。”
“這就對了!彼α,“喜歡都喜歡了,喜歡上還不去追求,盼著讓給別人?”
我低頭不語。
又過了幾個月,我整理著舊書,在銀行工作了一陣子,已經(jīng)入秋了。
老街上的梧桐葉黃了,我回到王家,就看到了趙風(fēng)程。
我手中的紙袋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六)
多年不見,他明顯清減了不少。
即便是穿著舊日的白襯衫,也難掩疲態(tài)。我記憶中的那個少年人,終于離他越來越遠。
我和他在上海的街道上走了許久許久。
他身上混雜著煙氣,脖子上有血痂,臉上還有淡淡的傷痕。
有些話躊躇許久,還是問不出口,只能淺淺道,“你怎么又來上海了呀?”
“來這里,接一個朋友去廣州開會!
“哦!蔽夷c頭。
“順帶幫你慶生!
我猛然抬起了頭。
我的眼前閃過年少時他過生日,卻把荷包蛋悄悄喂給我吃的場景,這么多年過去,他還一直記得我今年幾歲么?
“走吧,咱們?nèi)ノ鞑蛷d。”他看向我,“先給你買件新衣服吧!
我默默跟著他進了一間又一間成衣店,他顯然不會給女人挑衣服,只是含著笑意看向我。我的手劃過那一件件形態(tài)各異的裙裝,突然心思一動。
“我想要這一身。”
老板和他都很詫異。
這是一件婚紗。
這件婚紗并不繁瑣,裙擺處點綴著輕紗玫瑰,端莊而素雅。
他看向我,愣了幾秒。
“眼光不錯呀!彼穆曇暨是很溫潤,“那就要這件,包起來罷!
“不!蔽乙Я艘Т剑拔疫@就換上吧!
秋風(fēng)一起,老街上的梧桐紛紛飄落。
我換上衣服,坐上了一輛黃包車,秋風(fēng)吹起我的黑發(fā),吹起我輕薄的裙擺,梧桐的黃葉撲簌而下,我悄悄涂上了口紅。
他在默默地打量我。
吃過午餐,他帶我去江邊散步,涼風(fēng)習(xí)習(xí),我看向他,他也看向我。
“聽說你還想去念大學(xué)!
“是啊!蔽铱聪蜻h方,“可惜了有點兒難!
“我這次來,為你多存了兩千塊。”他的眼睛里滿是贊許,“去吧,不想工作就不工作,好好籌備學(xué)業(yè)吧!
我愣住了。
“可…可是…”我低下頭,“我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考上!
“考不上怕什么?”他看向我,“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考一直考,直到你哪天真心想放棄了,或是金榜題名了!
“可我…”我還在躊躇,“我年齡也不小了,跟我一樣大的同學(xué)朋友,有很多都成家啦!
“你怕這個?”他突然笑了,燃了一根煙。
江風(fēng)吹起他的黑發(fā),我饕餮地看著他。
“我以為你讀書那么多年,所憂心的早已變了!彼哪抗馔断蚰沁b遠的長天,“你該去憂心這亂世下的國計民生,我中華子弟的未來!彼D了頓,“如今的中國內(nèi)憂外患不止,百姓民不聊生,如此情勢之下,尚有一代代人舍生忘死、上下求索。”他回頭,“你只是憂心年紀,豈不有些可笑了?”
我愣住了。
江濤拍岸,我突然有些震撼。
他沒說話,又燃起一根煙來,帶著我慢慢地散步。我給他講起來我這些年的經(jīng)歷,從校園講到工作,從總是拿著教鞭的女副校長,談到帶著厚眼鏡片的銀行老會計。他多數(shù)時間只是在靜靜地聽,碰到坑坑洼洼的路段便幫我提起裙擺。我又沉默了一會兒,“風(fēng)程哥哥,你有什么故事么?”
“有的!彼A耸畮酌耄拔疫@些年,讀了一些新的書籍,結(jié)識了一些新的朋友,有了共同的事業(yè)。”
“什么事業(yè)?”
“不能輕易說出來的事業(yè)!彼隽朔鑫业氖直,“青萍最近都看些什么雜志書籍么?”
“我…我…”我想了半天,“我只看些建筑專業(yè)的書!
“若是有時間了,還應(yīng)多看些政治、經(jīng)濟類叢書!彼a充道,“多了解了解國家大事,還是好的!
“嗯!蔽夷瑧(yīng)允,突然福至心靈,“那…你還想著鬧革命么?”
他笑了。
“這個…還真不好說!壁w風(fēng)程展眉道,“若是民族需要,我便投身其中,九死不悔!
我呆呆地看向他,一時間竟忘了言語。
。ㄆ撸
時機恰好,趙風(fēng)程買了兩張游艇的船票,帶我去徐徐的江風(fēng)里共進晚餐。
他扶我登上船,我在上海多年,多次聽說過有哪個同學(xué)家里在游艇上過生日辦聚會,但是我自己倒是一次也沒被受邀前去過。這個時候的游艇上并沒有太多往來客人,我拿起刀叉笨拙地切著半生不熟的牛排,他一直在看我,微笑著。
“笑什么呀?”
“想起來小時候?qū)倌阕祓,每次我過生日,母親親手給我下長壽面,你總要在一旁,含著手指流口水!
“虧咱們還是大戶人家!蔽覔u搖頭,“我連個荷包蛋都要嘴饞,出息全進肚子里去了!
“你倒挺會打趣!彼吭谝伪成,“青萍啊,等你年紀再大點兒,我送你出國長長見識。”
“那要花不少錢!蔽覔u頭,“我不能再花你的錢了,要出國也是我自己賺錢供養(yǎng)自己!
“有志氣。”他贊嘆,“讀書真的能改變命運。”
我倆沒聊幾句,便有幾個金發(fā)碧眼的洋人湊了上來,那些人彬彬有禮地跟趙風(fēng)程問好,他也從容地起身,只是剛開始那個下意識摸向腰間的警惕動作像是想要掏槍,他的手繞了一個彎,才回應(yīng)對方的握手。
幾個人似乎再用俄語交流,我一句也沒聽懂。
待人走之后,趙風(fēng)程又燃起一根煙來,目光投向了江面。
“他們是從北邊來的?”
“是。”他點頭,“一年前見過,今天真是湊巧了還能碰見!
“哦!蔽胰粲兴迹案,你…你不會又想去俄國?”
“這倒不想!彼麌谕形,“青萍啊,以后別人問起來,你別說你認識我!
“為什么。俊
“不為什么!彼恼Z氣突然嚴肅,神情中染上了清涼的日光,“我怕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拖累了你!
“哥!”我急了,“你我之間什么時候這么生分了?還談什么拖累不拖累?!”
“你不懂的!彼嗔俗约阂豢谘缶疲吧趤y世,身不由己!
我咬咬牙,埋下了臉。
午飯過后,我們一同在甲板上散了散步,坐在長椅上吹著江風(fēng)。他的身上有煙氣、警惕,還混雜著若有若無的疲倦,他在做什么我不敢問,只是有些心疼。
“哥?”
不知道何時,他竟然睡著了。
湊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其實并不算好,我印象里那個永遠文質(zhì)彬彬的懂事少爺,不知何時也生長出了一身亂世的窘迫氣象。只是眼前的景象不知為何讓我大為震撼,那長睫低垂的樣子一下子把我?guī)Щ赝陼r代,印象中,我已很多年沒見過他的睡顏。
我悄悄摸出了他上衣口袋的煙盒,又向侍從要了半根鉛筆。
這幾年我為了考建筑專業(yè)一直在練習(xí)繪畫,素描人像什么的早已手熟,可是要畫起他的模樣,還是覺得萬分緊張,總害怕自己手笨,褻瀆了他今生風(fēng)華的模樣。
小像畫到了煙盒上,我緊張的滿頭大汗,又將東西悄悄塞回了他的衣服里。
這一日過得太快,轉(zhuǎn)眼天色將晚,我和他又要各奔東西,上海的梧桐道上黃葉漸漸落得多了,我白色裙擺上,終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泥。
他將我送回住處,便有人開著輛黑色小車停在了路口靜靜候著,他沖那人擺擺手示意多等一下,我看向他,他看向我,他的眼神中終于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悲哀。
“我會好好的!蔽移疵套⊙蹨I,一字一句地堅定告訴他,“哥,你多保重!
千言萬語涌到嘴邊,不過化成了這句保重,原來所謂“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說得不過也就是這么一回事。
他看了看我,伸手向前似乎想撫摸一下我的黑發(fā),卻又收了回去,低頭抿了抿唇。
“回去吧!彼孤冻鲆荒ǖ男,“等下次路過上海,我再來看你!
天空中開始飄起薄薄的細雨。
我越來越悲傷難以自抑,徒勞地看著他跟我又一次揮手道別,一步一步地退回那輛汽車里,我甚至在幻想,如果我追上去告訴他,從此我要跟他走,他能答應(yīng)我么?
汽車慢慢發(fā)動了起來。
我忘記了躲雨,忘記了回家,不由自主地追著那輛車就要跑。還沒開出幾十米,那車又驟然停下了,我詫異地愣在了原地,卻見他從車里出來,手里攥著一本半舊的書籍,小跑著走向我。
“青萍!”他推著我到屋檐下躲雨,我茫然地跟著他,他飛快地幫我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將那本書,鄭重地遞到了我手中。
我接過,無言地看了看他,他突然抱緊了我,一瞬間,那種晝思夜想的思念突然滿足,短短幾秒,我甚至忘記了我還有過去和未來。
“保重!
他在我耳畔,重重地放下這兩個字。
秋風(fēng)一起,黃葉撲簌之間落了一地。
一九二三年的秋天,他匆忙而去,帶著我無數(shù)的、從未講出的思念與眷戀,在梧桐落葉的季節(jié)從我眼前告別,晚日寒鴉,滿江畔的風(fēng)燈一個接一個地亮起。
從此,我便又一人走著腳下的路,亂世巍巍,太平難遇。我復(fù)讀一年去念了大學(xué),學(xué)了建筑,畢業(yè)后去了德國人開的公司工作,每年都去看看趙家父母。我從容地答應(yīng)了同事的求婚,寫信讓趙風(fēng)程來參加我的婚禮,卻沒有回音。
戰(zhàn)爭結(jié)束,我?guī)е⒆优e家遷到了北京,開國大典上天風(fēng)獵獵,紅旗飄揚之處盡是嶄新的面貌,我在那一派宏偉的新氣象中,盡力想找到那個人的影子,那么多年來我也逐漸明白了他當(dāng)時是做著什么樣的事業(yè),如今太平年終于來到這滿目神州,那么盛大的日子,他怎么能不來呢?
又過了許多年,我漫漫人生越來越接近終點,他卻依舊杳無音信,我問過很多很多人,都說誰也沒聽過“趙風(fēng)程”這個名字。
有時我甚至懷疑在我那些年的他不過是我的年少一夢,夢醒了,我長大了,他也便無處尋蹤了。
又過了許久,我牽著孫女的小手接她放學(xué)回家,北京的秋天總是滿街銀杏的落葉,秋風(fēng)一起,不由得使人憶起了當(dāng)年。
晚飯過后天色漸漸黑沉,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我躺在臥室的大床上,人上了年紀之后既容易昏昏沉沉又容易東想西想,我想起了兒時那方方正正的大院子,天井里還有我養(yǎng)過的小雞,那個時候的趙風(fēng)程年紀小,趙家父母其實也不老。二十年前趙家太太病逝,我站在病床前,一時竟然分不清我該叫“太太”還是“母親”。
畢竟是養(yǎng)育了我一場的人。
雨越下越大,臥室暖黃色的燈光卻讓人心中越來越靜,白墻上的鐘表在不知疲倦地滴答作響,小孫女蹦蹦跳跳地推門而入,“奶奶!奶奶!這個字讀什么呀?”
我接過語文課本,見孩子已經(jīng)自學(xué)到了新的課文,《偉大的地下工作者亓秋水同志的一生》。
想必她定是不明白“亓”字怎么讀了。
我接過鉛筆來,給她工工整整地標(biāo)注上了拼音。妞妞撓撓腦瓜,“奶奶!后面后面,我還有幾個字不認識!”
我向后翻了一頁,一副黑白的插畫卻直接撞進了我的回憶里。
那是一幅小小的鉛筆素描,畫的是一位清俊青年的側(cè)顏,他清瘦、溫柔,正靜默地睡著,毫無防備。
我的內(nèi)心瞬間風(fēng)起云涌。
那是我為他畫得唯一一副速寫。
滿目山河,落花風(fēng)雨,我這一生飄搖將近,卻不想再次聽說他,他已被這舉國上下傳唱著、贊揚著,他的事跡早已銘刻進了歷史,只不過他隱姓埋名才讓我無處尋蹤。
亓秋水,本姓趙,原名不得而知。
1919年,他在多地領(lǐng)導(dǎo)了學(xué)生運動,1923年入黨,1927年,為了掩護同志撤離不幸被捕,兩年后在獄中犧牲。
他是地下工作者,隱姓埋名,唯一的肖像是一副留在煙盒上的素描。
有人發(fā)現(xiàn),那畫像的背面,還被他親手題上了一句小詩。
“此地一為別,獨思佳人晚!
一別四十年,我終于淚如雨下。
我還記得,他當(dāng)年贈送給我的那本馬恩選集,扉頁上他的字跡,原來是這首詩的下聯(lián)。
“今生已許國,卿當(dāng)勿念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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