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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悲聲
【楔子】
北京一入秋,天就高了。
幾場秋雨過后,涼風(fēng)四起,葉子抖擻成金黃。蔣零羽背著畫板畫具,從東三環(huán)一路騎到鐵獅子胡同。
繞了三圈,不見目的地的門牌。她也是第一次來這,車停到馬路邊,眼見旁邊坐了個仰靠著藤椅的老人。
“奶奶,”她彎下腰,“段祺瑞執(zhí)政府舊址在哪?”
老人被午后的太陽曬得困倦。聽見有人問話,她才慢慢睜開眼。
是個精神的老太太。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綁作舊時發(fā)髻。外衣款式老,但干凈平整,里外透著體面。
“段祺瑞執(zhí)政府?”她笑了笑,眼角皺紋生動起來,“好久沒聽到人這么叫了!
站起身,她拍平衣服上的褶皺。陽光穿透她花白的頭發(fā),讓零羽有一瞬間的恍惚。
有那么一剎那間……她像是看到了個年輕女人的風(fēng)華。
她帶著零羽進(jìn)了舊址的大門。仰起頭,古老建筑巍峨如山,陰沉沉的壓在晴空之下,給人莫名的壓迫感。
“你來做什么?”她問。
“寫生!
美院的作業(yè)。選定一棟老建筑,畫十張不同角度的水彩。知名景點人滿為患,零羽還是從家中長輩
處得知的這座民國老樓。
空曠,寂靜。執(zhí)政府大樓尚能看出當(dāng)年威嚴(yán),身后的筒子樓卻充滿了煙火氣。當(dāng)年應(yīng)當(dāng)也算得上高級的住宅式樣,如今卻破敗的如美人遲暮。舊時王謝堂前燕,這在亂世中曾作為權(quán)力頂峰象征的片區(qū),而今住滿了尋常百姓。
那老人也住在這里。
離交作業(yè)的日子還早,零羽倒也不急。每日下了學(xué),晃晃悠悠騎進(jìn)舊址,十次有八次能碰上這老人。日子久了,她便會主動問聲好,老人也與她點頭示意。
北京的秋,多雨。
暴雨突襲的那天,她沒帶傘。畫紙濕透,七色顏料蔓延開,讓她一時間手足無措。
那老人就是這時打著傘站到樓前的。
“小姑娘,進(jìn)來吧!
那是她第一次進(jìn)施宛青家。
她獨居。房間打掃的干干凈凈,和她人一樣清爽。桌椅碗筷用布蒙著,用的時候再掀開。零羽把畫具放到門邊,隨她走進(jìn)客廳。
打閃了。
閃電照亮她安寧而蒼老的臉,她忽然轉(zhuǎn)過頭問:“小姑娘,你會不會畫人?”
她一怔:“會,不過畫得不好!
“你幫我畫個人像,好不好?”
她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墻上掛著許多相片,施宛青摘了一副下來。她指了指其中一個年輕女人,說:“左邊,畫她。”
窄肩,長發(fā),一雙眼睛濃如點墨,黑白色調(diào)也能看出當(dāng)年絕色。不用她說零羽也看得出來,這是她年輕時的模樣。
“右邊,”她頓了一下,“右邊要畫個男人?墒牵覜]有他的照片。”
她好像一瞬間變得惶恐起來。語調(diào)艱澀,一副很難為情的樣子。零羽把手放在老人膝上,安撫著說:“不礙事的。您給我講就好,我能畫!
她松了口氣。
隆隆的雷聲里,她說:“那,就從眼睛講起吧!
【眼】
施宛青初見蕭朗亭,是瓢潑大雨中的一雙眼。
那幾年的天氣總也不好。世道太亂,當(dāng)權(quán)的你方唱罷我登場,攪得北平城里人心惶惶。民國十三年,段祺瑞成了中華民國的臨時執(zhí)政元首。而她父親作為其親信,帶著一家人搬進(jìn)鐵獅子胡同一號,即后稱“鐵一號”的段府。
她從進(jìn)門就不喜歡這地方。
前面是長官們辦事的執(zhí)政大樓,后面則是那些夫人姨太。都是二十出頭的美人,濃妝遮得看不清五
官,遇見她總要嬌滴滴叫一聲:
“小宛青吶。”
她是記也記不住,分也分不清。
那年施宛青才十四;幽耆A,卻被關(guān)的苦悶不已。別人只看著段府墻高氣派大,卻不知庭院深深,再漂亮的花兒,鎖進(jìn)來,常年照不著太陽,也就枯萎了。
施宛青沒被悶死,要多虧段府后門那處鐵柵欄。
那柵欄也不知是因為什么焊在那里的。高高大大的院墻就這么空了一塊,透過縫隙,能望見府外的車水馬龍。沒人管宛青的時候,她就搬個小馬扎坐在那柵欄前,癡癡地望著墻外的世界。
賣糖葫蘆的聲音蕩進(jìn)來了。
賣報的聲音蕩進(jìn)來了。
馬車的聲音,吱呀吱呀。磨剪子的聲音,咔嚓咔嚓。
墻內(nèi),政客閨秀,死氣沉沉。墻外,販夫走卒,五光十色。她就那么坐在那看,從春天到秋天,看得風(fēng)也涼下來了,葉子也落下來了,秋雨也下起來了。
蕭朗亭就是那時候出現(xiàn)的。
秋日暴雨,來的毫無預(yù)兆。風(fēng)一起,天色立馬變得陰沉。她正看街對面那砍價的女人看得入神,忽然覺得后頸一涼,這才意識到雨來了。
正要回家的時候,鐵柵欄上突然露出個頭來。
這鐵柵欄的空挖得低,她平常做個偷窺者,從來沒被發(fā)現(xiàn)過。第一次和外面的人離得如此之近,施宛青被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天色太暗,柵欄旁又有爬山虎擋著。那張臉看不真切,只有一雙眼亮得驚人。對方似是很著急的樣子,張開嘴,是個少年聲音:“哎,你手伸過來!
看她沒反應(yīng),那人臉湊得更近了些。細(xì)長的眼,下垂的睫毛,眼角一顆淚痣。
“幫個忙,我不是壞人!
說完,他竟把胳膊從縫隙里伸了進(jìn)來。手向上攤開,掌心放了半塊月餅。不是什么好糕點,就是最普通的那種無餡的,中間點一顆紅點那種。
“快拿著。 彼绷,眼睛一瞪,嚇得施宛青急忙伸手接住。風(fēng)雨大作,雨點噼里啪啦往人身上砸,遠(yuǎn)處有人喊:
“朗亭,師父催了,快回來!”
“好嘞!”他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頭低聲安頓,“拿好了,回頭分你一半。我明天這個時候過來取,來這等我。”
說完,他“嗖”的一下就消失了。
一陣鑼鼓喧嘩,一陣腳步嘈雜。施宛青湊近欄桿往外望去,一個戲班子在雨幕中走遠(yuǎn)了。
她的心莫名狂跳起來。
第二天時間還沒到,她就搬著小馬扎來鐵柵欄處等了。大約是昨天下過雨,天空清澈透亮,伴著秋風(fēng),把人的戒心都滌蕩開。
施宛青一下一下的撥弄著柵欄旁的爬山虎。她忍不住想,這是個什么人呢?是個唱戲的吧。戲班子是三教九流,父親頂看不上了?伤请p眼,可真好看呀……
想著想著,那雙眼就又出現(xiàn)在柵欄后了。
“你還真準(zhǔn)時,”對方一笑,眼睛彎彎,“我還怕你自己偷吃了呢。”
施宛青被他笑得臉一紅,急忙從身后把那月餅?zāi)贸鰜。昨晚她怕家里的保姆張姨看見,用紙包好了藏在枕頭底下。第二天一醒,月餅碎成兩半,叫她好不后悔。
“呦,你都給掰好了?”對方接過月餅,忍不住揶揄了她一聲。半塊月餅叼在嘴里,他扒著柵欄猛地一探頭。
“哎,你是啞巴嗎?”
她急忙搖頭,艱澀開口:“不是!
不但不是,聲音還怪好聽的。就是太久沒說話,遣詞造句格外生疏。那男孩若有所思點點頭,又問:“那你是這府里的小丫鬟吧?我?guī)煾刚f,這里面住的都是大官和他們的姨太太,你是誰家的?”
她今天為了給出門找借口,和張姨說自己是下樓來種花,還特意穿了一身禁臟的衣服。樸素的有些過分,也怪不得人家覺得自己是個小丫鬟。
想了想,她說:“我是施家的丫鬟,施玖年!
對方好像不是很在乎她爸爸這個名字。月餅一吃就掉渣,他拿手接著,一點都不愿浪費。
施宛青饒有興趣的看著他。
在她的人生里,吃東西是很沒趣的一件事。家里擺著水果糕點,時常放壞了也無人問津。像這樣最低檔的月餅,她只在保姆給家里送東西的時候見過。
對方卻顯然誤解了她的意思。
他把月餅掰了一塊下來,豪氣的從柵欄里遞過來:
“哎,給你嘗嘗,好吃著呢!
對方盛情難卻,施宛青只得硬著頭皮接過來咬了一口——好硬!
他眨巴著眼,得意洋洋:“這是我趁師父不注意從賣月餅的灶膛里順的,可燙死小爺我了。要是被師父發(fā)現(xiàn)了,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他這樣一說,施宛青只覺得自己吃得都是人家的血淚,“嘎嘣嘎嘣”咬得十分賣力。蕭朗亭覺得她的模樣很好笑,眼睛彎起來,瞳孔映著太陽光,兩汪水光瀲滟。
施宛青莫名其妙紅了臉。
【眉】
施宛青后來隔三差五去鐵柵欄前等他。
戲班子歇著的時候,他會溜過來和她說話。歇著的時間不固定,他過來的時間也不固定,施宛青卻每次都在。
天知道她每次要在那等多久。
北平城由冬入春,萬物生長。和府里茂密的花草樹木一同蘇醒的,還有惱人的蚊蠅。施宛青在柵欄前一坐一下午,腿上被叮了許多許多的包。
她家里什么都有,偏偏今年開春沒買防蚊的工具。沒媽的孩子到底命苦,自己不說,就沒人管。她爹天天半夜才回來,匆匆掃一眼女兒,能喘氣就心滿意足了。
宛青沒想到,蕭朗亭先注意到了。
他那天在和她說什么來著?大約是說集市上有個賣兒的女人,拿了錢又不撒手,叫人販子一頓好打。他們唱戲的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單憑一張嘴也能叫人身臨其境。宛青這邊聽得入神,手卻沒閑著。小腿上叮的全是包,她不住的伸手抓撓。
蕭朗亭又猛地一探頭。
“哎,你做什么呢?”
她急忙把手縮回來。裙擺扯到腳踝,她可不愿意叫蕭朗亭看到這幅落魄模樣。
對方卻一眼就看出來她的小心思。
“嗨,我當(dāng)什么事,”他大大咧咧的說,“你們這段府這么多樹,怪不得被叮成這樣。光有錢了,連個蚊子都不會防!
那邊鑼鼓喧嘩起來,戲班子又要收了。她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悵然若失。
誰知第二天,蕭朗亭給她帶來段草編繩。
“這是什么?”
“富人家丫鬟沒見識,”蕭朗亭笑話她,“這就是我們老百姓用的火要子。蒿草艾草擰成一股,點著火,蟲子熏得滿地亂竄,一命嗚呼!
那天等張姨走了,宛青就悄悄爬起來把這火要子點著了。艾草的幽香彌漫開,她那晚睡得格外安
穩(wěn)。
第二天一早,她就被張姨叫醒了。
火要子燃成一地灰,引得張姨一串大呼小叫。宛青編了個借口搪塞過去,爬下床穿她給她備好的衣服。
今天是鐵一號的主人的生辰。段祺瑞自己清廉,生日從不大操大辦,但也管不住許多部下想討自己歡心。死氣沉沉的執(zhí)政府難得熱鬧起來,許多大門不出的夫人姨太都到院子里看熱鬧。
這場生日宴的總負(fù)責(zé)人就是施宛青的爸爸施玖年。京城名流來了一半,院子里擺滿了各種美味佳肴。小孩子們歡喜得滿地亂跑,施宛青卻怯生生躲在墻角里。
她是很不喜歡與人打交道的。
張姨也心疼這個童年喪母的小丫頭。彎著身子走過來,在她耳邊說:“小宛青,你不想和孩子們一起玩,也去看看你爸爸叫來的戲班子呀。今兒演的是《紅鬃烈馬》,那唱青衣的可是有名的角兒!
啊,紅鬃烈馬,蕭朗亭與她講過。宛青點點頭,往戲臺子跑過去。然而臺下的少爺小姐你推我,我推你,宛青不想與他們搶地盤,退著退著就退到后臺邊緣。
正踮著腳看,身后卻有人喚她。
“哎,小丫鬟。”
她嚇得差點跌倒。
蕭朗亭戲妝上了一半,穿著武生的衣服朝她招手。她看沒人注意這邊,急忙矮著身子跑過去與他蹲在一起。
“你今天這是穿的什么?”他看著她的洋裝長裙格外詫異。宛青怕謊言敗露,趕忙搪塞道:“我家太太說,今天來的人多,丫鬟也得穿好看些才不丟人!
蕭朗亭將信將疑,然而他沒時間想那么多了。鑼鼓聲催得急,他把手里的眉筆遞給宛青:“快,幫我畫個眉!
施宛青手足無措:“我哪會畫眉呀?”
“我這不是已經(jīng)畫了一邊嗎?”蕭朗亭不耐煩的說,“還沒畫完那角兒就來了。后臺地方小,他們把我給趕了出來。趕緊的,一會誤了上臺,師父得打死我!
宛青怕他挨打,趕忙伸手按住了他的額角。書上說男人眉毛好看,都說他們“眉如遠(yuǎn)山”。
蕭朗亭便是一雙遠(yuǎn)山眉。
她咬著唇,用畫筆細(xì)細(xì)的描摹著他的眉形。一勾,一撇,他的氣息噴在她臉上,叫宛青心跳的越發(fā)快起來。
落下筆,他眨了眨眼。指著那臺上唱戲的武生,蕭朗亭信誓旦旦的說:
“我早晚也能成角兒。”
“看著吧,小丫鬟。那時候,我給你留個上座!
施宛青忍不住笑了。
“好,我信。”
【鼻】
民國十五年三月十二日,日艦強(qiáng)行入港,與炮臺守軍武力對峙,互有傷亡,造成大沽口事件。八國公使就大沽口問題向北京提出通牒,針對天津航道提出五項越界要求。
三月十八日,段祺瑞執(zhí)政府下令對天安門內(nèi)要求拒絕八國通牒的抗議者開槍,造成二百余人傷亡。一名叫劉和珍的女學(xué)生在“三一八慘案中”遇害,年僅二十二歲。
后人考據(jù)說,開槍的命令不是段祺瑞下的。慘案發(fā)生后,這位總理面對遇難學(xué)生下跪。一世清明,毀于一旦。
然而什么都晚了。四月九日,段祺瑞被驅(qū)逐下臺,而施宛青在這座府邸里度過的兩年光陰,也到了盡頭。
為了這兩年的光陰,她失去了那個雖然對她漠不關(guān)心、但總歸也是愛護(hù)著她的父親。權(quán)利漩渦里,他因為那場大辦特辦的生日宴會被人當(dāng)成彈劾段祺瑞的一顆棋子。段祺瑞失勢后,施玖年迅速隕落,凋零,被一顆子彈結(jié)束了生命。
亂世之中,命如草芥。
以前的宅子被人占了,張姨也帶上行李逃回了鄉(xiāng)下老家。臨走前,她給了宛青從府里偷拿出來的錢和衣服,紅著眼睛說:“小宛青,不是張姨不救你。張姨家里也有孩子,實在是,養(yǎng)不起多一張嘴啊……”
父親死了,她連尸體都沒見到。住的地方?jīng)]有了,親人也沒有了。偌大個北京城,她竟沒有個去處。
她就那么在北京城里走了很久。從城南到城北,從城北走回城南。餓了,掏出一枚銅板買個燒餅,就著冷風(fēng)啃完。困了,找個橋窩睡一覺,熬過一天算一天。
晚年的施宛青想起那段日子,總覺得驚奇。街上到處都是乞丐無賴,隨便有個人就能拐賣了她,搶劫了她,侮辱了她。
可是她就一直熬著活了下來。
老天爺讓她留著這條命,去見蕭朗亭。
她那時候沒什么盼頭了。路過一間戲園子,被人擠得東倒西歪。戲院外面貼了副大畫報,寫著四個字:
紅鬃烈馬。
記憶里有什么熱鬧的東西被喚醒了。戲院里音□□出來的唱腔讓她想起那些好日子,父親也在,張姨也在,段府雖陰霾,但終歸有個家。
她本打算聽完這出戲,就去投河的。
她沒想到能見到蕭朗亭。
他還是沒成角兒。舞臺上一個小角色,合著鑼鼓聲繞著全場急急走了兩圈就走了下來。然而就這么兩圈,他看見了施宛青。
摘了頭飾和靠旗,他拎著一把劍,竟跑出后臺拉住了宛青的手腕。
“你去哪了?”戲妝未卸,他一舉一動都像是在演久別重逢,“我知道段府出了事,想找你,被守衛(wèi)打了出來。聽說那施玖年被槍斃了,我只怕你也跟著倒霉!
一個月餅的交情,他哪來這樣的責(zé)任感。施宛青想笑,抬起眼,卻哭了。
他見她哭,心里也不好受。遲疑片刻,蕭朗亭“呸”了自己一聲。
“你是小丫鬟,我是下九流,顧那些倫理綱做什么。小丫鬟,等我唱完這場戲,帶你去我家里住!
他那算什么家。
破屋破窗,房頂開了個大洞。灶膛里都是干草,煮出來的飯也半生不熟。都是唱戲的,成不成角兒,人生天差地別。
蕭朗亭看著她喝完了半碗野菜粥,腿踢到窗臺上,壓筋。
他邊壓邊說:“你來的可夠巧的。再遲來些日子,我就不在北平了。”
“你要去哪?”
“上海。”
“去那干什么?”
“這你就不懂了吧,”他換了條腿,“唱戲的,在北平掙一塊,在上海能掙三塊。我不少師兄都過去了,我攢夠路費就走。”
說到這,他有些為難的撓起了后腦勺:“可……你怎么辦?我得把你也帶去!
施宛青忽的心里一熱,眼淚幾乎要流下來:“我一個累贅,你帶我干什么?”
他走到她身邊,狠狠一拍她腦門:“這是什么話。你一個女孩家,無親無故的,我不管你,誰管你?”
其實到知道父親死訊,宛青都是沒流眼淚的。她這個人,生來遲鈍,世道給她什么苦她就受著,反正哭的時候從來也沒人哄她。
那一刻她卻哭起來了。
她從懷里把張姨給她的錢拿出來,全都塞進(jìn)蕭朗亭手里。她說:“這些錢,夠不夠你去上海?”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施宛青不知道這些錢有多少,蕭朗亭卻知道。他目瞪口呆的看著手里的錢,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夠的,夠的。夠十個我,去上海了!
那晚她睡在床上,他睡在地上。半夜的時候,宛青點起燈,湊近他的臉仔細(xì)看。
他的五官長得很鋒利。眉骨是高的,眼窩是深的。模糊的燈光里,最清晰的輪廓就是高挺的鼻梁。沿著眉骨向下走,筆直,銳利,像一把薄薄的刀。
【唇】
上海灘的夜色,像琉璃。
歌廳舞廳,商賈名流。燈光揉進(jìn)黑暗里,一張張哭笑不由衷的臉。施宛青和蕭朗亭租了一個小小的房子,買了鍋碗瓢盆,兄妹相稱,住在一起。
舊時候唱戲的,到人家的地盤要先拜碼頭。蕭朗亭去了丹桂第一臺,被當(dāng)家的胡老板帶著四處走動。他名氣小,有的大佬懶得見他,在門口等一個上午最后回來也是常有的事。
胡老板是個好人,看他沮喪還會安撫:“那成角兒的,誰都得受這么一遭!
他也就把苦咽下去了。
宛青那年十七了,穿身體面衣裳也能裝作大人樣子。她會念書,懂英文,找了個家庭教師的工作,每月也能拿不少工錢。蕭朗亭越看她越不對勁,追在屁股后面問:
“你還會英文?你當(dāng)真是個小丫鬟?”
她和他熟了,說起話也放肆許多:“我聰明呀。家里小姐聽課的時候我也聽,學(xué)的比她還好!
蕭朗亭真是個笨蛋,她說什么信什么。鼓鼓掌,他沖宛青豎起大拇指:“我家宛青真是絕頂聰明!
他倆在這偌大的上海灘相依為命。
冬天的時候,蕭朗亭已經(jīng)唱出些名氣了。他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喝醉的時候越來越多。有些應(yīng)酬推不掉,別人給他面子叫一聲“蕭老板”,刀山火海也得往過走。
過臘八那天,他又喝多了。
宛青那天特意早回家做了臘八粥。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官家小姐死的透透的,她為了蕭朗亭活出一番新面貌。按著房東太太給她的食譜買好了材料,她一樣樣的往里加:
蓮子,紅棗,桂圓,松子仁……
都是美好的東西,他們也應(yīng)當(dāng)有美好的人生。
胡老板在外面叫:“施小姐,快來接你表哥!
上海的冬天,原來也是很冷的。潮氣鉆進(jìn)骨髓里,讓人關(guān)節(jié)冰涼。宛青披上大衣跑出去扶蕭朗亭,對胡老板連聲道謝。
胡老板是個憨厚人。拍拍他的肩膀,吳儂軟語柔聲勸:“明天沒戲唱,你們好好過個臘八。蕭兄弟最近累的緊了,你好好照顧他。”
她知書達(dá)理的點頭,攙扶著他回家。
胡老板個開戲園子的,莫非還看不懂男女情愛?這對兒假兄妹真鴛鴦,他看破不說破罷了。
蕭朗亭往日喝多了,吐幾回,躺一會,也就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卻遲遲醒不過來。臉上紅,身上熱,他卻一個勁的喊冷。宛青把家里的被子衣服全都堆在他身上還不見好,手撫著肩膀柔聲勸:
“你想吃什么?我煮了粥,你喝不喝?”
哪聽得進(jìn)去呢?約是在外面受了寒,喝了酒身體又弱,病得越發(fā)嚴(yán)重起來。好好的臘八節(jié),他在床上病的打哆嗦,臉色由紅變得煞白。
宛青咬了咬唇,一狠心,和他鉆進(jìn)一個被子里。朗亭仿佛終于找到個熱源,拼了命的朝她懷里湊。女孩的體溫隔著單薄的衣衫傳遞給他,讓蕭朗亭終于寧靜下來。
空出一只手,宛青描摹起了他的輪廓。
那是她無比熟悉的輪廓。從眉,到眼,到鼻子,到……
唇。
發(fā)熱讓蕭朗亭一貫蒼白的唇色變成艷麗的紅。他的唇長的很有特點,嘴角微微勾著,給一張英氣的臉帶了些許歡場韻味。笑起來的時候,上唇人中底下有一個小小的凸起,看戲的人說,那叫唇珠。
面相上說,這樣的人,愛人則至深。
她忍不住傾身吻了一下。
熱度迅速順著嘴唇傳遞過來。朗亭呻吟了一聲,側(cè)過臉,皺起眉,把宛青抱進(jìn)自己懷里。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長發(fā),頸間有淡淡的煙草味。
宛青在他懷里睡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蕭朗亭燒也退了,酒也醒了。懷里一團(tuán)溫軟,他低下頭,看見宛青低垂的睫毛一顫一顫。
他說:“宛青,宛青。”
施宛青驀然驚醒,在他懷里僵得動也不敢動。他抓住她的肩,忽的笑了起來。
蕭朗亭說:“宛青,我不想做你表哥了!
他說:“我想和你過一輩子。伴著過一輩子的人,我們叫他們什么?”
施宛青說:“那叫夫妻。”
他說:“對。”
上海灘好大啊,他們好渺小。春天就要來了,北平的新柳應(yīng)當(dāng)也要抽芽了。他把她烏黑的長發(fā)攏在腦后,手指劃過她纖細(xì)的腰肢。
蕭朗亭說:“你叫得可比我吊嗓子時還好聽些!
施宛青氣惱的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耳】
第二年開春,蕭朗亭憑著一出《貍貓換太子》一炮而紅。丹桂第一臺座客盈門,每日來看他的戲迷隊伍排到街對面。
與之相對的,卻是不遠(yuǎn)處天蟾舞臺的零落。
三十年代的上海灘,各個戲園子被大佬們把持著,收入支出都是看不見的暗地交易。天蟾舞臺的背后老板叫顧竹軒,背后是青幫勢力,自是忍不了顧客都被這么搶過去。
那天蕭朗亭剛唱罷,就被他派來的人帶走了。
顧竹軒開出了比胡老板高了三倍的包銀。
“蕭先生唱念做打樣樣精通,我也是您的戲迷,”顧竹軒對他客氣的很,“唱戲的,誰不想成角兒。丹桂第一臺這么多年就沒捧出個像樣的武生,您到我這來,不虧。”
他還有覺得有些不妥。
“胡先生對我有恩情,”蕭朗亭說,“我剛到上海的時候,飯都吃不起,若不是胡先生……”
“沒有這個說法,”顧竹軒笑了,“若一個賬房先生最開始在菜市場掙六十,后來有個當(dāng)鋪給他足月八十塊,他還能不去?人往高處走,這不算不講情義!
“況且……”他悠悠說,“我聽說您好事將近?辦個像樣的婚事,丹桂第一臺那些包銀,怕是不夠吧。”
蕭朗亭有些動搖了。
回了家,施宛青卻說:“不行,不能去!
她是官宦之家長大的,這些波云詭譎生來就比尋常百姓看的準(zhǔn)。但你讓她說出為何不能去,她又說不上來。
蕭朗亭卻聽不進(jìn)去了。
他現(xiàn)在確實需要錢、他想明媒正娶施宛青,更想當(dāng)個堂堂正正的角兒。哪天《貍貓換太子》觀眾聽厭了,光憑胡老板那溫軟模樣,如何替他開辟新天地?
名利場里走一遭,沒人愿意唱給自己聽。
他跳去天蟾舞臺的第三個月,丹桂第一臺倒閉了。施宛青念著舊情送去許多大洋,胡老板也沒要。那么個溫吞的人,氣也生不起來。只說:“天高任鳥飛。蕭兄弟在我這施展不開手腳,怪不得別人!
因著這事,宛青半個月沒理蕭朗亭。
婚期將近,她逐漸忙起來。蕭朗亭搬進(jìn)了個大院子,家里大小事情都得她定奪。那時候時興起了西洋婚禮,她從個老裁縫那里定制了西服和婚紗,寫了許許多多的請柬。
婚紗做好那天,蕭朗亭卻陰著臉回了家。
“怎么今天回來的這么早?”宛青問他,“晚上沒場了嗎?”
他心情不好,草草應(yīng)了一聲便進(jìn)屋睡覺了。門關(guān)上,窗關(guān)上,誰也不讓進(jìn)。身后跟了個給他們打雜的小家伙,湊到施宛青身邊告狀:
“那顧竹軒真不是東西。丹桂第一臺剛倒沒多久,他就把蕭先生的包銀扣到比以前還少。蕭先生和他去理論,他卻理都不理。”
施宛青聽見了,心一沉。
是了,她之前的直覺沒有錯。這些青幫大佬,看著衣冠楚楚,其實哪有什么好東西。
好日子才過了沒多久,她心卻比以前更慌了。
蕭朗亭個唱武生的,不懂忍氣吞聲。骨子里一股江湖氣,端的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抱病不去天蟾舞臺唱戲,卻在另一家戲院里給人唱《貍貓換太子》,唱《紅鬃烈馬》,唱的滿堂喝彩。
宛青心里不安定,讓他去和顧竹軒談妥了再唱別家,他卻是一步也不愿再路過那顧家宅子了。
民國二十二年,武生蕭朗亭在北平的長安大戲院唱到《紅鬃烈馬》那段武家坡時,被人當(dāng)胸射了一槍。
他當(dāng)時在唱那一句。
“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來”字的余音還未唱完,他的胸口便濺開一團(tuán)血。
有人說是顧竹軒干的,他自然是不認(rèn)。從北平到上海山水迢迢,施宛青到的時候,醫(yī)院已經(jīng)放棄了搶救。
白布蓋上臉,只有一只耳朵露在外面。周遭的人說:“施小姐,別看了,看了心里難過!
她就真的沒看。
他倆這一生的緣分,到最后,也就這么隔著白布,看了一眼。
【尾聲】
施宛青一生跌宕。
生于富貴之家,卻被時代的大動蕩裹挾著前行。愛過一個人,又失去他。見過那個年代最頂級的繁華,也經(jīng)歷了繁華落幕后的一地悲涼。
建國后她做了大學(xué)老師。一九七八年,“鐵一號”改用作人民大學(xué)教職工家屬宿舍,施宛青歷經(jīng)半個世紀(jì)的動蕩后,又一次重新住進(jìn)了昔日的筒子樓。
蕭朗亭到死也沒成什么四海皆知的角兒,僅有的幾張照片也被歲月裹挾著化作了塵埃。大家津津樂道“四大名旦”,“四大須生”,誰記得有這么個唱《紅鬃烈馬》能博得滿堂叫好的蕭朗亭呢?
但施宛青是記得的。
她記得他的眼,他的眉,他筆直挺拔的鼻梁,他微微勾起來的唇。她最遺憾的是,當(dāng)初兩個人連婚紗照都沒來得及拍,他就走了。
她晚年的時候很愛聽一出戲。不是京劇,是閩南那邊的歌仔戲!都t鬃烈馬》改的詞,不似原版里的矜持體面,而是明明白白把思念唱了出來。
他唱:“我身騎白馬走三關(guān),改換素衣回中原,放下西涼無人管,一心只想王寶釧。”
施宛青享年九十二歲。去世的時候,只有一副畫出來的合照陪著她。畫里的男人眼角有顆淚痣,淺淺笑著,把她攬在懷里。
那是他們最好的年紀(jì),她們本應(yīng)有著最好的人生。
然而半世凋零,硝煙散盡,到最后也只能謅一曲身騎白馬。
放悲聲,唱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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